“静音模式”、葛兰西与职业教育（上）

臧志军

（作者系江苏理工学院职教研究院副研究员）

据媒体报道，富士康郑州工厂从4月初开始实施所谓“静音模式”，员工从进入车间开始就不允许说任何与工作无关的话，即便说也要控制音量。有三人以上参与的谈话，必须在指定区域内进行，否则，就可能被开除。有员工认为，之所以忽然施行所谓“静音模式”，可能与此前媒体报道的富士康因产品外观不符合标准、功能不良等原因被苹果退货的情况有关，4月16日，郭台铭还因产品良品率不理想亲自到郑州工厂督战强化管理。但就在郭台铭视察的十余天后，4月24日到27日，富士康河南郑州工厂两名员工相继跳楼，其中一名男员工不治身亡。随后，有基层员工透露，富士康全部厂区关于静音模式的标语和文件全部作废。

媒体自然而然地把“静音模式”和两连跳联系起来，认为“非人性管理正在回潮”，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并进而追问“三年前，富士康所宣布的改变管理模式的决心，是否已经丧失得差不多？富士康的管理和企业文化，这三年来改进了多少？”

富士康真的没有改进吗？有媒体曾报道，2012年2月份，由于媒体上连番出现关于富士康工人恶劣生存状况的报道，苹果公司委托美国公平劳工协会对富士康进行了调查，主要针对其生产工艺和生产安全，调查结果是，富士康的“硬件远好于中国工厂的平均标准，富士康不存在像在服装工厂存在的那种劳动强度、倦怠和高压环境。”尽管随后有其他美国组织对这一“过于乐观”的结论表示质疑，但一个基本事实是得到许多人承认的，即富士康的薪资水平、生活工作条件确实不是国内最差的，甚至比一般的企业要好很多。我也走访过一些大规模用工的制造类企业，许多企业都有专门的员工文化中心，经常会举办很多员工文化活动，如舞蹈、书法、唱歌、摄影等，企业也会定期举办晚会，有专门的阅览室、健身房，也很重视员工培训，会为青年工人派出导师。我相信，在这些方面，一个处在风口浪尖的公司会比我所走访的企业做得更好。

那么，悲剧为什么还会一再上演呢？

有人认为，“工业主义的历史表明，它向来是（而现在则更为明确）经常反对人身里面的‘兽的’本性，是用经常新规定的越来越复杂的和越来越严厉的标准以及经过调整的确实而严密的习惯来控制本能（自然的，也就是兽性和原始的）的、连续的、往往是痛苦的和流血的过程”。如果富士康的4月份的悲剧确实与“静音模式”有关，这段翻译得不大像中国话的评论大概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注脚。这段文字之所以被翻译得让人难以看懂，是因为原作是在意大利的监狱中在有当局检查的情况下写就的，原本用词就很艰涩。这位作者叫安东尼奥·葛兰西，写作时间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

作为哲学家、革命家和马克思主义者的葛兰西在一百年前就预言了今天在富士康发生的事情，他还告诉我们富士康悲剧的根源不在富士康，而在这个标榜为工业社会的社会。以下是一位企业的人力资源管理人员在网络上的发言。

“我原来的工作环境和富士康很相似，成千上万90后员工组成的工厂，我几乎每一周都要去行政办处理打架斗殴、员工生活问题事件，遇见过：

打架类：（1）员工在工厂发生互殴，头破血流；（2）员工和厂商发生口角，挥拳动手；（3）员工和保安发生冲突；（4）女生在宿舍因为84泡衣服气味难闻发生群殴，扯头发扇耳光；（5）员工和社会人士发生冲突，在外被殴打；（6）员工在厂区门口打群架；等等。

跳楼类：（1）员工3天未请假不上班被公司记旷职，以跳楼威胁我要求复工；（2）因为身份证丢失，工资还没有到账，爬到宿舍顶楼想跳楼；（3）和男朋友吵架，跳楼自杀；（4）不明抑郁原因跳楼自杀；等等。

死亡类：（1）在外喝酒过量，回宿舍后猝死；（2）上夜班回宿舍后一觉不醒（本科生）；（3）在外被殴打后，脑积血未及时就医死亡；（4）自己在宿舍生小孩，失血过多而死；（5）自己在宿舍厕所生下小孩，并把孩子掐死丢弃；等等。

写到上面的文字时候，我的脑海中又涌现出那些小朋友稚嫩的眼神中充满着的仇恨，那些围坐在公司门口失去至亲的父母，那些如花一般年龄女孩子却没有了纯真的笑声。每一次，处理员工关系异常的时候，我总觉得太沉重，我总会想到自己在这个年龄是多么的幸福、充满着梦想、青春年少、活力四射。”

对写下以上文字的先生或女士表示感谢，在这样一个利益至上的世界，他（或她）表达了多么可贵的一种感情。尽管因为联系不上写作人，无法证实所写是否准确，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现象都曾真实地发生过。他（或她）所列举的事例早已超出了一个企业所能承受的范围。与其说是这些工厂造成了一个个悲剧，毋宁说是这些工厂把数以万计的青年集聚在一起放大了社会的悲剧。

马克思、葛兰西等先辈一再苦口婆心地告诫我们，工业化是一个猛兽，“遴选或造就适合于新的生产和劳动形式的人，势必带有空前的残酷性，势必把一些能力弱的和不驯服的人投到社会的‘沉渊’，或完全消灭”。但我们这些自诩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后人却一边箪食壶浆地欢迎工业社会的到来，一边却面无表情地旁观着工业社会对“人”的消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