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国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北碚 400715)
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尤其是小说发展的初期,居于主体地位的观念是“史馀”观念。所谓“史馀”观念,“是从小说‘补史’功能的角度看待小说的,即小说在表现范围和价值功能上可补‘史’之不足。”[2](P33)。“史馀”观念其实在桓谭、班固有关小说概念、功能的论述中就已经初见端倪。即桓谭所谓“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小说虽是含琐屑、驳杂之语的“短书”,与明王道、治国、平天下之语不可同论,但是对于“治身理家”仍然有一定的帮助。班固更是在《汉书.艺文志》中说“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3](P1746)。将身为诸子十家之一的小说家排除于“可观”诸家之外。但是对小说“史馀”观念论述更为细致的是唐代的刘知几,他在《史通》中说道:
是知偏记小说,自成一家。而能与正史参行,其所由来尚矣。……盖语曰:“众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历观自古,作者著述多矣,虽复门千户万,波委云集。而言皆琐碎,事必丛残。固难以接光尘于“五传”,并辉烈于“三史”[4](P193~195)。
在这里,刘知几将“偏记小说”视为可“与正史参行”而能“自成一家”的一种文体类型。但同时又指出,由于它“言皆琐碎,事必丛残”的特征,所以难与“五传”、“三史”等正史相提并论,而只能作为一种补充。由此,小说的“史补”观念就一直伴随着中国古代小说的创作实践以及理论批评。小说创作者也往往着重于通过自己的创作来对“史”进行拾遗补阙,叙述“正史”不屑著录或者不便于著录的内容。
而且另一方面,桓谭、班固、刘知几等人所确立的小说文体卑下观也使得小说创作者都往往倾向于向“史传”靠拢,从而使自己的作品能作为“史”的一种拾遗补阙,并获得文体地位的可能性提高。基于以上两个主要因素,中国古代小说往往与“史传”有着极大的家族相似性,从而呈现出鲜明的“史性”特征。
而唐代统治者又极其注重对历史经验的借鉴,例如在贞观年间专门设置了秘书内省、国史馆,以分别掌修前代史与国史,并大力选拔修史人员。统治者对历史的重视,必然造成整个社会对历史的关注,其中就包括小说创作者。
所以基于以上三个基本原因,唐朝段成式所著的笔记小说《酉阳杂俎》所体现出的“史性”特征较之古代其它小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于其“史性”特征,前人多有论述。
例如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二酉缀遗上》中记载:“《壶史》悉纪道术,非壶中之史耶?”说《酉阳杂俎》中的《壶史》是壶中之史,正是看到了《酉阳杂俎》内容上的“史性”特征。
再如南宋周登在《酉阳杂俎》序言中说道,“右《酉阳杂俎》二十卷……其书类多仙佛诡怪、幽经秘録之所出。至于推析物理、《器奇》、《艺绝》、《广动植》等篇,则有前哲之所未及知者,其载唐事,修史者或取之”[5](P291)。“修史者或取之”即点明了《酉阳杂俎》在史料上的价值作用,因此后代修史之人有可能征引它作为材料的证明和补充。
《酉阳杂俎. 淳祐十载序》更是说道:“昔太史公好奇,周游天下,取友四海,归而为书。然则是书也,其亦段氏寓其好奇之意欤……浩乎博哉,犹有恨不得见酉阳之杂俎也……始得其书观之。鸣呼,何其记之奇且繁也…… 噫!后岂无太史公者。”[5](P292)由于《酉阳杂俎》记载的奇异和繁杂,所以论者将段成式与“好奇,周游天下,取友四海,归而为书。”的太史公同等而论,从而发出了“后岂无太史公者”的感叹。拿段成式比作作“正史”的太史公,《酉阳杂俎》所体现的“史性”特征之鲜明,由此可见一斑。
不独古人,今人也有相似的认识,例如吴志达先生在《中国文言小说史》中论及《酉阳杂俎》时,曾说“(《酉阳杂俎》)就总体而言,文化史料价值高于小说文学价值”[6](P504)。而文化史料价值又与《酉阳杂俎》作品本身的“史性”特征有关。
《酉阳杂俎》的“史性”特征首先体现在作者的创作态度上。由于唐代的统治者重视历史经验的借鉴,重视史书的编撰,因此在当时的唐朝,重史风气浓厚。故而对文人的创作也产生了较大影响,即便不是以修史为专门工作的修史文人,他们在创作中也往往会有意或者无意地渗入“补史”的观念。体现在诗歌上,唐代著名诗人杜甫和杜牧等人都创作了大量优秀的咏史诗,为后人更全面地了解唐朝史实提供了重要依据。而作为“史馀”的小说,其“补史”意识就更加明显了。
而且据《旧唐书·段成式传》,《酉阳杂俎》的作者段成式“研精苦学,秘阁书籍披阅皆遍……家多书史”。段成式对“史”的了解程度之深不言而喻,因此他在创作中不可避免地会更加注重“史”之观念的渗入。他在《酉阳杂俎·序》中说道:
夫《易》象“一车”之言,近于怪也。诗人南淇之奥,近乎戏也。固服缝掖者肆笔之余,及怪及戏,无侵于儒。无若诗书之味大羹,史为折俎,子为醯醢也。炙鸮羞鳖,岂容下箸乎?固役而不耻者,抑志怪小说之书也。成式学落词曼,未尝覃思,无崔骃真龙之叹,有孔璋画虎之讥。饱食之暇,偶录记忆,号《酉阳杂俎》,凡三十篇,为二十卷,不以此间录味也[5]。
虽然段成式此言重在说明其小说作品与“诗书”、“子”、“史”有着不同的审美趣味,但同时也可以看出,段成式拿自己的作品跟“史”进行比较,恰恰说明了他在创作《酉阳杂俎》时,是参照着“正史”的,尽管与“史”有着不同的风格特点,但是其目的与“史”的撰写多少有着相通之处。例如《忠志》篇中对唐高祖等帝王之逸事的记载,在很大程度上与当时社会上盛行的修史之风有关。因此,段成式出于“补史”的目的将“正史”中没有提及或者论述不详的唐朝帝王之事记载下来。周登说“其载唐事,修史者或取之”,正是看到了《酉阳杂俎》某些篇章所具有的“史补”特点。
《酉阳杂俎》的“史性”特征更主要地体现在其创作方法上。所谓小说的“史性”特征,其主要的内涵是指:作家在创作小说时不以其主观情感抒发为目的,而是注重追求所记之事本身的客观性和真实性[2](P29)。而《酉阳杂俎》正是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特点,无论是平常之事、物还是怪异之事、物,作者都极力追求以“实录”的方法对此加以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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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史家之“实录”原则,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赞》中有详细的概述:“皆称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埋,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3](P2738)。而司马迁、班固等历代史家正是极力以“实录”作为自己修史的标准和原则。即便是史传中记录的一些神怪梦境、奇异传闻,也“是当时社会上已经流传、史家信以为真而加以记录的的史事资料,他们并不属于史家之本身之‘想象’或‘虚构’”[7](P183~188)。司马迁《史记》中对刘邦、张良等人的记载中就参杂了不少奇异传闻,如《高祖本纪》记载的刘邦任亭长时酒醉后“拔尖击斩蛇”之事不可谓不神异,据老妇之言,那蛇本是“白帝之子”,而斩蛇之人刘邦则是“赤帝之子”[8](P504)。虽然以现代科学而论,这件事固然是虚妄,但这并非司马迁的虚构,而是他对当时社会业已流传之事的如实记载。
《酉阳杂俎》虽然也多奇异之事,但是由于作者参杂着“史补”的创作目的,且写作态非常严肃、认真,因此其写作方法无不体现了史家之“实录”原则。《酉阳杂俎》是段成式根据资料、传闻以及自己的经历收集、编写、修改而成的。他在作品中总是尽可能地记述故事的讲述人,故事发生和传播的具体时间地点甚至来源,以证明自己的作品不是虚构乱说之词。从《酉阳杂俎》的作品内容来看,他主要采取了以下几种“实录”方法:
首先是观察之法,这主要体现在《毛篇》、《鳞介篇》、《虫篇》、《羽篇》等记载当中。例如《虫篇》有如下一段记载:
成式儿戏时,常以棘刺标蝇,置其来路,此蚁触之而返,或去穴一尺或数寸,才入穴中者如索而出,疑有声而相召也……[5](P167)
段成式先“以棘刺标蝇,置其来路”,让蚂蚁碰到棘后返回,从而细致地观察蚂蚁的行为,进而总结出蚂蚁的习性。并且观察过程中,还伴随着思考,“疑有声而相召也”正是作者观察、思考之后得出的猜测。其它如《毛篇》、《鳞介篇》等也有类似的记载,因此,可以说《酉阳杂俎》中许多内容尤其是有关动植物的记载都是作者段成式细致观察的结果。
其次是引用、转述之法,即将前人书籍中的相关记载以及他人的讲说引用或者转述到作品中来。他在《诺皋记上》有这样的记载:“成式因览历代怪书,偶疏所记,题曰《诺皋记》。[5](P127)”从这段记载可以看出他在编写相关故事时有可能参考了“历代怪书”。尽管其它书籍所记载或者他人讲说的事物,其中有一些连段成式本人也不信,但是由于社会上口口相传,因此也“实录”之法加以引用或者转述。例如《天咫》:“僧一行……成式以此事颇怪,然大传众口,不得不著之。”[5](P9~10)记载完僧一行的故事后,段成式也怀疑这件事,但由于此事在民众之间流传广泛,不得不加以采录记载。段成式还常用“相传云”、“今人云”之类的方式记录传闻,例如《梦》“又成式姑壻裴元裕言……”[5](P84)
最后是实证之法,《酉阳杂俎》中有很多内容都是作者根据其它书籍的记载或者人们的传闻、讲解编写而成。但是段成式并没有原原本本地将他人记载、讲说之事、物抄录下来,而是力求通过实证之法对这些奇异之事加以考证,以总结出事、物最真实的面貌。例如《广知》:“道士郭采真言,人影数至九。成式常试之,至六七而己,外乱莫能辨,郭言渐益炬则可别[5](P108)”。“常试之”即说明作者对道士郭采真“人影数至九”的结论进行了实证。再如《梦》载“道门言梦者魄妖。或谓三尸所为。释门言有四:一善恶种子,二四大偏增,三贤对加持,四善恶征祥。成式尝见僧首素言之,言出《藏经》,亦未暇寻讨。”作者知道这些言论是出自《藏经》,但没有时间加以考寻探讨。虽然段成式在这里并没有将实证付诸行动,但其对实证的追求态度却不言而喻。而《酉阳杂俎》中的《贬误》篇更是作者实证的代表,皆为考证性的文章,例如:
旧说不见辅星者将死,成式亲故常会修行里,有不见者,未周岁而卒。
予未亏齿时,尝闻亲故说。[5]
无论是观察、引用、转述还是实证,《酉阳杂俎》的这些“实录”之法无不源自于《史记》等正史之中,例如《史记. 孟尝君列传》中,司马迁在载完孟尝君的事迹后,在篇末有这样一段文字:
太史公曰: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8](P2363)。
“吾尝过薛”说明司马迁为了写《孟尝君列传》到实地孟尝君的故乡薛地进行了考证,“其(薛)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则是司马迁观察的结果,“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则是对薛地之人回答的直接引用。并在通过“实录”之法得出了“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的评价性结论。
总之,《酉阳杂俎》的写作方法体现了鲜明的“实录”原则。即便是作品中的“奇”,也是作者所闻,并非好奇而虚构之。作者力求以客观真实的态度将现实之“奇”写进作品,这恰恰反映了《酉阳杂俎》更为全面意义上的“史性”特征。
《酉阳杂俎》的“史性”特征还体现在其题材的博杂性及内容所具有的历史内涵上。
广博性是史家作史的一个重要特点,“历代史家都自觉地以‘通古今之变’指导史书撰述,使其成为史家撰述宗旨的典型表达。”[9](P57)。例如司马迁作《史记》的目标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通古今之变”既强调了史家作史时要在纵向上,将历史、现实、未来看做一个连续的发展过程。同时也强调了史家所载内容在横向上的广博性,例如班固评价司马迁的《史记》时,说“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大汉,其言秦汉详矣……亦其所涉猎之广博”[3](P2737)。而班固自己在创作《汉书》时,也极为注重史实的广博性,他在《汉书. 叙传》中说要“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穷人理,该万方”,“函雅故,通古今。”[3]这些都点明了史家在作史时,往往努力追求所记之事物、义理的博杂性。此后的刘知几《史通》以及《隋书. 经籍志》等书也阐明了类似的观点。通过阅读《史记》、《汉书》等正史所记载的内容,我们也不难发现其博杂性。无论是帝王将相之事,还是刺客商人之事;无论是酷吏战争,还是天文地理。史家无不给予了全面的记载,以求“涉猎之广博”、“通古今”。
而《酉阳杂俎》正是受到史家这一作史特点的影响,故而在作品题材上显示出了鲜明的广博性,对于其博杂的特点,毛晋概括为“天上天下,方内方外,无所不有”[5](P292),李云鸮也说《酉阳杂俎》“无所不有”[5](P294)。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唐之传奇集及杂俎》中论述更为详细,他说:“《酉阳杂俎》二十卷凡三十篇,今具在,并有《续集》十卷:卷一篇,或录秘书,或叙异事,仙佛人鬼以至动植,弥不毕载,以类相聚,有如类书”[1](P53)。说《酉阳杂俎》有如类书,可见其内容之广。
通观《酉阳杂俎》,其内容不可不谓博杂:《忠志》记载唐朝帝王逸事,《礼异》记载结婚习俗等社会礼仪,《天咫》载月、星、天神之传闻,《玉格》记道家名物及神仙道教、佛教之事,《壶史》记载唐代神仙道术,《喜兆》、《祸兆》载唐代喜兆、凶兆之事,《艺绝》记录笔、塑像、水画等技艺,《乐》皆音乐、乐器之语,《酒食》载酒食之做法及相关故事,《医》载医药之事,《广动植》记植物,《虫篇》记载昆虫及蛇类,《支诺皋》记载鬼神、精怪之事,《贬误》皆考证性文章……不一而足,其题材的广博性较之“史书”有过之而不及。
并且更为重要的是,其中有些篇章所记载的故事还具有丰富的历史内涵,例如《忠志篇》记载了唐太宗不迷信祥瑞,毁巢放鹊一事:
贞观中,忽有白鹊构巢于寝殿前槐树上,其巢合欢,如腰鼓,左右拜舞称贺。上曰: “我常笑隋炀帝好祥瑞,瑞在得贤,此何足贺!”乃命毁其巢,鹊放于野外[5](P1)。
与隋炀帝不同,唐太宗并不相信所谓的“白鹊构巢”之祥瑞,而是开明地提出“瑞在得贤”的观点,重视选贤任能。从《酉阳杂俎》的这段记载,我们不难发现隋短灭而唐朝获得长期兴盛的一个重要因素,即统治者对人才的重视程度。不仅《忠志》,其他如《物异》、《广知》等篇也都或多或少地记载了社会当中或者自然界中事物变化发展的某些现象或者规律。
例如《物异》记载了许多自然现象,“石漆,高奴县石脂水,水腻浮水上如漆,采以膏车及燃灯,极明”[5](P94)记载的是石油及其应用。“鱼石,衡阳湘县有石鱼山,山石色黑,理若生雌黄,开发一重,辄有鱼形,鳞鳍首尾有若画,长数寸,烧之作鱼腥。”[5](P95)则是有关鱼化石的记录。
而发掘自然、社会现象,并总结出历史等的兴亡规律正是史家作史以“经世致用”之态度和目的的体现。因此《酉阳杂俎》在题材上的广博性以及在此基础上所具有的历史内涵性也突出地体现了其“史性”特征。
总之,由于受历代小说“史补”观念以及唐朝重视修史风气的影响,加之作者本身之“研精苦学”、“家多史书”,晚唐笔记小说集《酉阳杂俎》具有鲜明的“史性”特征。并主要体现在其“补史”的创作态度、“实录”的写作方法以及内容题材的博杂性、历史内涵性上。所以时至今日,《酉阳杂俎》无论是在创作方法上,还是在题材内容上,对于我们了解和研究当时的种种社会历史风貌都具有重要的“史”的价值和意义!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中华书局,2010.
[2]谭帆.中国雅俗文学思想论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6.
[3]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4](唐)刘知几撰,(清)浦起龙通释,吕思勉评.史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5](唐)段成式撰,方南生点校.酉阳杂俎[M].北京:中华书局,1981.
[6]吴志达.中国文言小说史[M].济南:齐鲁书社,1994.
[7]王轶.古代史传“虚构”说辩证[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3).
[8]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9]张桂萍.《史记》与中国史学传统[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