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林
我们要从多元文化的角度来界定澳门文学,它包括用中文、葡语、英语等不同语言写作的作家和作品,就此而言,澳门文学是内地任何一个地方的文学无法比拟的。澳门文学中的中文写作成就,又可放在大中华语境中进行比照研究。在此双重意义上,文学地理学研究方法可以勘探一个澳门作家所受出生地、成长地自然环境和多元文化因素的影响,看到这些影响如何反映到作家所写文本结构和文字特色中。
文学地理学研究方法,乃是全球化时代重新审视个人与地域经验对于文学创作影响的一种研究方法,一方面,“地理环境以独特的地形、水文、植被、禽兽种类,影响了人们的宇宙认知、审美想象和风俗信仰,赋予不同山川水土上人们不同的禀性”;[1]4另一方面,“双源的或多源的地理空间,是一种开阖自如的空间”。[1]10特别是国际化都市,对出生、成长于其中的个体而言,语言、人种、城市历史,都体现为多源地理的空间构成,不同于传统平面地理。澳门是世界上全球化最早的地区之一,始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即中国的明朝时期。由于中西交汇时间漫长平和,地域经验中没有战争,较少冲突,和平相处使不同的文化生态能够自然传承。妈祖传统的海洋母系文明,封建宗族的一夫多妻制,西方现代文明的男女平等,这些不同文明形态所包含的不同的性别关系结构和性别文化观念,在澳门也以包容多元的方式并存。它们同样构成澳门女作家的文学地理环境,甚至可以说,是女作家们感受和思考自我存在的重要地理人文之所在。
世界范围的第三次女性主义浪潮产生于20世纪80年代,它“强调其不仅是一种理论,更重要的是一个旨在改变许多妇女日常生活中所受的社会不公正的群众性政治运动”。[2]246受到后现代主义消解主体、否定宏大叙述和去政治化思想影响的女性主义,开始怀疑启蒙主义中有关性别压迫的宏大叙述。“享受着前期女性主义在日常生活和非日常生活领域已取得的成果,后学语境中的女性主义淡化政治性和激进性,对妇女问题的关注从政治结构、经济制度、父权制转到精神、文化层面、日常生活领域。”[3]
如果说女性主义写作的普遍策略是,在不同历史时期寻找不同机会,改造由男权主体单方面经验制造的人类社会构成模式,通过加入女性生存与经验而重构和完善文明构成;那么,处于不同地理环境中的女性主义写作,则会依据地理资源进行具体的策略调整,以实现具体环境中的话语表达。北面与大陆相接,东面与香港隔水相望,周围海水环绕的澳门,一方面中西交汇历史悠久,沉淀了文化交融之后形成的和平共处的多元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又以相对的独立性不断接纳来自中国内地和世界各地的信息资源,以平和而反思的方式取得存在的丰富。物质繁荣和社会安定以及多元格局的性别生存方式选择,使得澳门的女性写作具有后现代女性主义特征,相对淡化政治性和激进性,比较重视文化身份建构,更多关注日常生活价值意义的同时,相当重视澳门文化身份的建构。本文通过对澳门女作家林中英个案的深入研究,试图呈现文学地理学研究方法在女性主义领域的独特视野。
林中英,本名汤梅笑,澳门著名女作家,《澳门日报》资深编辑,澳门笔会主要负责人,有影响力的散文家。她的创作涉及儿童文学、小说、散文及评论等多种文体写作,均有名篇问世,主攻散文写作,关切社会,体察人生,将心象世相作文学性的呈现,追求对万象的理解透明感,形成了自己鲜明的风格。因此一般认为她是澳门文坛最重要的女作家之一。
林中英1949年10月30日出生于澳门,1967年毕业于濠江中学,1968年濠江中学中六肄业,直到2003年取得暨南大学中文系文艺学硕士学位,她的主要生活、学习和工作空间,都在澳门。虽然祖籍是广东新会,她个人却可说是地道的澳门人,拥有葡萄牙时期的澳门华人生活体验和回归生活体验,对澳门的历史和现实有深刻的认识,可谓澳门经验对她的文学创作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林中英中学时曾为澳门学生联合总会的刊物《澳门学生》投稿,最初的作品《街灯》,笔名寒中翠,体现她对生活的理解和观察,已初露书写澳门生活的特色。[4]
林中英幼年家庭贫寒,小学毕业后只在收费低廉的商训夜中学就读。但班主任欣赏她的作文,常以她的作文为示范给同学们阅读,给予了她最初的鼓励。初中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澳门最著名的中学——濠江中学。高中毕业后,又因为家庭经济仍不宽裕而没有上大学,后进入《澳门日报》社工作。先是当校对员,后到数据室剪辑和管理数据,再由助编到编辑到副刊课副主任、主任。在工作期间,她读完了硕士学位的全部课程,取得了硕士学位。[4]天资敏感的林中英正是在生活的压力和工作的磨砺中开始和坚持文学创作的。
在报社当校对员时,被派兼职编“新儿童”版,为该版写现实生活的儿童故事,写出了第一篇儿童文学作品《童工大眼英》。[4]
澳门回归之前,澳门主流媒体以葡萄牙语和英语为主,用汉语写作和投稿者很少,当时主管副刊工作的李鹏翥先生将几位爱好文学的青年组织起来,办学习小组,并共同撰写副刊专栏“初航集”。[4]尽管这一学习小组维持不久,却从此把林中英的写作推动到新阶段。为副刊写作的机会,对林中英走上文学之路是一个重大推动力。
为了当好编辑,编好专栏,林中英不断尝试各种体裁的写作,自1968年进入报社到70年代末,她曾经使用过的笔名有饶芷岸、董行芳、宇文玲、葆玲、林中英、爱湄等。到了80年代,创作文学作品时开始固定使用笔名林中英,取自屈原《离骚》中诗句:“朝饮木兰之墬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林中英广交朋友,联系不同领域的作者,把由自己主编的许多版面,如“新儿童”、“家庭”、“读者之友”、“新园地”、“艺海”等都办得十分出色,其文学成就也因日积月累而引人注目。
1985年,香港绿洲出版社出版了儿童故事集《爱心树》。《爱心树》8篇小说,坦露母亲情怀,写出对儿童的爱心。这些儿童故事虽然是为报纸专栏而写,却融入了林中英自己身为母亲的切身经验。澳门的生活场景、澳门儿童的生活现实,在小说中得到了生动的表现。
1987年,香港绿洲出版社出版了林中英的短篇小说集《云和月》。和儿童小说不同,《云和月》12篇小说,更以女性的眼光观察和表现澳门都市生活的凡人小事和婚恋、家庭等人际关系,表现出林中英对于澳门现实生活加工提炼的才华。
早在内地“文革”期间,林中英已开始接触鲁迅作品。鲁迅构思精致的小说使林中英受到启发。鲁迅锋利的杂文则让她认识写作与社会人生的关系。林中英也非常喜欢沈从文的乡土小说,如,《边城》中唯美的人性、宁静温婉的情调、诗性的语言,均使林中英的写作获得文学之美的参照。
1961年,夏志清先生所著英文版《中国现代小说史(1917—1957)》由美国耶鲁大学出版社初版。十年之后,《中国现代小说史》于1971年由美国耶鲁大学出版社再版。1979年香港友联出版社出版了美国耶鲁大学再版《中国现代小说史》的中译繁体字版本。夏志清先生的文学史使张爱玲突然“出土”,在港澳和海外兴起了张爱玲热。深受这一波阅读文化氛围的影响,张爱玲所写世俗的系列都市女性小说,对林中英的小说写作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她的小说集《云和月》里所反映的澳门世俗生活世界,其所刻画的女性人物以及艺术手法,可以看到张爱玲小说细致风格的影子。
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末,是内地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初见成效的当代文学繁荣时期。在报社工作的林中英更早注意到了女作家张洁的小说,感到“有如一道黑夜里的闪电,震动心灵”。[4]张洁的短篇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以委婉的文笔书写出一种遗憾爱情的境界。写情,写得缱绻细腻,荡气回肠,充满伤感,也充满魅力。欣赏张洁对爱情题材禁区的突破,在作品中显现的对政治桎梏人性的叛逆,使林中英曾如粉丝一样追踪张洁的作品。这也使林同英在澳门的写作很快与大陆当代文学语境对接,不久之后即受到大陆批评家的关注。[5]其名篇《重生》引起批评家广泛注意。①除上引刘登翰先生的专门评论外,方忠先生在北京《文艺报》也发表了评论。参见方忠:《璀璨夺目的澳门短篇小说》,载于《文艺报》1999年12月16日版。
《重生》这篇小说首先发表于澳门《笔汇》第二期,后收入陶里主编的《澳门短篇小说选》。[6]《重生》中的银彩是个偷渡到澳门的无证少女,四年来因为没有居住登记证只得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过着非正常人的极为单调苦闷的生活。领到登记证后,她欣喜若狂。但就在这个庆幸重生的日子,“快乐突然悄悄隐伏,丝丝怅惘冒出来”。长期的性压抑随着自由的获得变得无法控制,身为女佣的银彩对男主人产生了强烈的性冲动,终于投入男主人的怀抱。人物的性饥渴在林中英的笔下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作者以女性视角严肃剖析女主人公的性意识,写出女性正常的人性需要。这是对传统禁欲主义的大胆反叛,也是对身份压抑的大胆控诉。性的越界在小说中同时隐喻了身份越界的冲动。澳门的街道风景、购物场景、家居内室,在小说中都有精细描写,使人物冲突的灵肉关系在具体环境中获得生动呈现。小说的语言颇具特色,叙述欲望的句式急促、紧张、浓烈,犹如烈火,描写澳门环境的语言舒缓从容,仿佛海风。小说所叙写的澳门湿热气候与人物的热烈欲望,给人一种环境与人物浑然一体、互为形塑的阅读效果。
《重生》开掘了澳门生活另类题材,写出了澳门特有的地域身份对于人们日常生活的影响。女佣在取得地域身份的同时,还想取得家中主人身份,以及性的主动身份。她压抑的欲望复杂多重,通过性的欲望集中爆发出来,呈现了日常生活的吊诡和脆弱,也反映了日常生活潜流的力量。地域、性别不在别处,就在日常生活当中。林中英的短篇小说精致丰富,呈现了澳门自然地理与人文互为映照的语言风景,在澳门汉语中文叙事文学领域独具价值。
1997年,澳门日报出版社出版了林中英与寂然的小说合集《一对一》。其中收入林中英的中篇小说《青春快板》。这是林中英写的一部青春小说,与她的《爱心树》有所呼应,又有了篇幅和内容复杂性的开拓。小说以一个女中学生两个月来的日记的形式写出,青春题材和日记体形式相得益彰。主人公“我”是一个极富个性的女孩,家庭离异使她比同龄人更早领略世态炎凉和人情变故,有比其他孩子更加早熟、敏感的心。对母亲、父亲不同的态度,与班长不同寻常的情谊,细致刻画出一个少女的心灵世界,表现了作家对青春期少女心态的准确定位和独特把握。
从市井生活到青少年题材,多样性的小说写作证明了林中英出色的小说才华。但林中英将更多精力和时间用于散文写作。她在《澳门日报》的《新园地》一周一篇随笔,拥有自己的读者群,在散文写作空间展示澳门和她自己的个性魅力。一方面诚如著名批评家孙绍振所说:“身居澳门一隅,且为编辑的职业所拘,她的切身的经历不能不是有限的。因而最切实的期待就是她在书卷气或者在内心视角方面有更为深入的突进。”[7]另一方面,更是作家对于澳门主流文体的自觉选择。澳门大学朱寿桐教授指出:“澳门文学的基本格局是:诗歌是它的排头兵,汉语新诗与汉语旧体诗相安无事,并行不悖,甚至互相促进,共同繁荣;小说处于不断发展和进步的状态,而散文、随笔是作者最多,产出也最多的文类,体现着澳门文学的主打内容。”[8]林中英选择主攻散文无疑是顺应地理人文期待,这有利于作家更好地实现女性写作的话语权力。
1994年,澳门日报出版社出版了林中英的散文集《人生大笑能几回》。这部散文集收入了她1988年以来的专栏精品。李鹏翥先生为这本书写了序言,名为《脉脉含情妙手传》。指出:“作者的题材,常常从身边捡拾;作者的观察,也不脱女性的细致”,但可贵的是,“在生活里发掘出许多有意义的题材,写来却似妙手偶得,脉脉含情,绵密细腻,收纵自如,散发着哲理的光芒”。
哲理的光芒,正是内心视角方面有更为深入的突进的呈现。
林中英在《人生大笑能几回》的后记中写道:“在各种文学样式中,我读得最多的应是散文。”“因为喜欢读散文,所以也喜欢写散文。”她的同事梦子在《笑话林中英》中说:“她的人并不如她的文那么多的深奥。”她易生气又喜认真[9],很孩子气的一面,正是她能够体验生活日日新的本领。
《人生大笑能几回》以《对蒙娜莉萨笑容的辨疑》开篇,体现出林中英散文对常态事物反思的角度和怀疑的眼光。《人生大笑能几回》叙写因听见年幼儿子和年轻同事开怀大笑而萌生的那种能几回的感触,不仅给人一种童年消逝、青春难再的失落和惆怅,更因一种纵深的时空对比,使生命的成熟获得了表现。“最高级的愉快,存在于对真理的沉思之中。”[6]对笑的沉思,开启她对人生的沉思、对社会的反思。透过一个戏言、一本漫画、一块肥皂、一面风筝,她都能娓娓道出一个成熟女性的感触、心迹,宽容中带着机智与幽默。就像王列生所说,林中英这些散文“又绝大多数可以概括到生活小品文的体例之下”[7],表达的都是日常生活的思考与智慧。
一方面是澳门,一方面是女性的自己,在林中英的散文中,她们互为存在,都是她审视、反思和热爱的对象。这种驾驭方式,使林中英获得了散文写作水平不断趋向超越的可能。因为个体的成长,会不断给予反思和审视寻常生活新的机会,从而取得散文审美的陌生化效果。
1996年,香港获益出版社推出林中英新的散文集《眼色朦胧》。香港批评家东瑞亲自撰文称“林中英散文真精彩”,他指出:“中英十几年散文魅力不衰,原因就是她不断更新、创新她的表达形式,美化她的叙述语言。我们从未感受到她的守旧,相反,在她的魅力文字间,常常明显地感受到她的周密思路和新鲜创意。”[10]
《眼色朦胧》共收集了70篇散文。与集子同名的作品《眼色朦胧》,写时光无法倒流,但寻觅青春的动力仍在,拾掇青春行迹上遗落的碎片,会让人有所释怀和凝思。这种人生哲思,充满在《女人四十》《时间拿去了的》《青春长驻》和《书台》等等作品中。流逝与永恒、新与旧、老与少、爱与不爱,这些诡异多变的关系,在林中英散文中充满张力地存在着,使读者跟随她的笔触,不仅烙下深刻的人生记忆,而且在不知不觉中步入了同样的哲思境界。从点滴升华到存在的高度,使林中英散文拥有一种向上的积极的精神指向。
自从进入报社工作后,林中英生活平顺,家庭美满幸福。她对散文写作的追求,一方面确乎有一种内在的精神自觉,“通过读和写,摆脱庸碌,摆脱令人窒息的庸俗,使自己优秀一点。”另一方面则有一种外在的话语自觉,“写作是发声,又是介入社会的有效管道”。林中英视民主斗士、新闻战士邹韬奋为事业楷范,读了邹韬奋的大量著作,尤其邹韬奋的《萍踪寄语》和《萍踪忆语》里的游记,社会观察中亦带有文学成分,对林中英的散文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4]
澳门回归前夕,林中英在《澳门日报》上发表散文《小澳门大澳门》[11],纵横捭阖,将24平方公里40万人口的澳门之小,与放在国际身份人类历史之中澳门之大,写得精彩纷呈,用细节充当论述,行文亲切优雅而有力,体现了对澳门身份建构和反思的自觉。随着澳门回归使林中英的散文走向了大陆读者。1999年,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了她的《自己的屋子》;同年,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了她的《相思子》;珠海出版社则出版了选有她的《澳门女性散文选》。2000年,澳门日报出版社也推出了澳门女作家群的《美丽街》。与1991年澳门星光出版社出版《澳门日报》七星专栏作者散文合集《七星篇》时期相比,澳门女性散文以林中英为代表,进入一个成熟而引人注目的阶段,澳门身份成为符号。
澳门回归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次大事件,但除了主流的声音和说法之外,我们很难听到来自澳门的声音。2009年,林中英写出了散文名篇《十年》,发出了澳门人关于这次大事件的声音。这篇散文透着浓浓的澳门情怀,展示了澳门人对于国家、民族命运的思考。纪念十年,从回溯十年前重要的时刻开始,一方面参差对照写不同身份的人面对回归的不同反应,另一方面重点叙写了作为澳门人的父亲在回归之夜的不寻常表现。监狱长提前弃职避返葡国,葡国旗从关闸、澳督府降下,有幸出席特区政府成立仪式,父亲特意打上枣红色领带,凌晨在乘车回家的路上,父亲居然因兴奋而迷路了,这位老澳门人内心的激动跃然纸上。十年对澳门意味深长,但散文不着一字议论,而用叙事写法“大家走着,走着,走进历史新时期”。这种叙事即象征的写法,也呈现了日常生活与宏大历史之间毗连相续的关系,体现了林中英关切社会,体察人生,将心象世相作文学性的呈现,追求对万象的理解透明感,这样一种自觉的散文风格的追求。
2011年10月,澳门日报出版社出版了林中英散文集《女声独唱》。文集收录了林中英2000年至2011年十二载的散文精品,也收录了《十年》。全书分七辑:《我城我家》《女声独唱》《生活原色》《旧日月色》《出去走走》《缘缘细语》《写读之间》。既是作家也是编辑的林中英,在选编这本散文集时,显然有精致的考虑。独唱、生活、细语和写读,这些词汇,似乎意味着她对散文写作有了更加深入的思考,甚至将散文这一文体与澳门这一地理环境所需要的文学文化象征联系起来。在她这些成熟的散文中,澳门和女性如此互为喻体,是悠久的历史存在、深长的生命故事,又是我们短暂生命的日常悠长。林中英的散文话语,充满了人类之思,却毫不做作,是成熟女性的天然去雕饰,言说个体经验、地域体验,独一无二因而令人反思的女性之声。
散文集的开篇、也是《我城我家》的首篇,为《待罪之月》,一篇立意和标题都很吸引人的散文,这篇散文也可说是林中英人类之思的集中表达。文章从人类的生命情感立场反思科学理性,从而给阅读一种全视野,给思想一种深邃,使散文有着一种宏大的美丽。第一、二段,写俄美的科学家们从科学理据出发,提出要把月球炸掉,实现地球天堂的科学设想。科学家认为月亮是地球的枷锁,紧紧拉着地球,使地球公转变慢、变歪,也使地球气候多端;用科技手段炸掉月亮,就可以改变地球环境,使之倾斜度为零,四季春和景明。和科学家们对月亮的认识迥然不同,散文的第三、四段落是作家的抒情和思考,不仅谈千古月色古老常新、从不曾私照一人,而且谈人类的心灵和精神与月亮的依存关系,指出人类将月亮看作自己灵魂的家园,伟大的诗词歌赋常由月亮而生。最后一段,作家对人类科学的自大进行直接批评,因为科学想改变人与自然的深度依赖关系,将之转变为征服关系。《待罪之月》这篇散文放在书、章之首,也说明林中英对自己批判科学理性思维的立场之坚定。
从内视角的开拓达成对万象的理解,显然林中英已经找到自己散文写作的最好路径,在澳门这一隅之地却能胸怀人类,放眼全球。坚定不移的人本思想便是她的出发点。这使她对二百年来科学理性带给人类的变化有与众不同的认识,而这种与众不同的认识,也带来了林中英对《我城我家》与众不同的定位。在林中英的散文集中,《我城我家》并非简单反映澳门风土人情、富有澳门地方色彩的散文小品,也不只是集澳门历史、文化、胜迹之大成的画廊。虽然她的全卷书完全可以如时间画廊,却需我们身在画中,心领神会,方可于她移动并组合的画廊中看到人物在日常生活中演变的复杂和细微。在时间画廊的移动组合中,林中英大气地把澳门置于人类地球生活全景视野,澳门的风景自然和澳门人的所行所为,于是具备了人类学意义。作为全球化最早的地域,表面上平静如荷花的澳门,内在里却时时有变化。林中英笔落之处,是地理上静而人文上动的澳门。在林中英看来,人人处于全地球受科学理性驱动而求变的状态,澳门人也不例外,虽然是不起眼的手机,她的《大哥不大》《短讯里的爱情》却写出了科学对澳门人生活的深刻影响,而从澳门人生活的变化,又过渡到反思全人类的处境。这种人类之思是林中英散文境界所在,也是林中英散文超越于一般女性写作偏重情感、婚姻的地方。林中英形成了自己的认知,这种认知促成她自觉书写女性的思想,并通过思想来组织文章体系。和其他文类相比,思想正是散文的本质所在。这也可以说明,为什么林中英的散文更胜于她的小说和其他文体。
思想的林中英,时时处处发现澳门人生活受到现代科学理性支配,这种支配实际上呈现为各种权力关系。她看到教育所受的支配,于是有《王小毛也放暑假》,极写王小毛在学习现代教育技能的同时如何丧失了基本的生活能力。她看到语言所受的支配,于是有《中西文化交汇》,揭露殖民主义教育对英语的重视,使澳门人生活于半英半中、中里掺英、华洋杂处的语言现象中。她甚至从澳门的电视看到世界上普通人命运与文明演进的关系,写出了令人震慑的《断头》。指出斩首这古老的死刑,在人道的改造中用了一位博士的发明。她用散文探讨人类文明是非的力度。小人物不想接受断头,只想好好生活,但生活并非易事。《小岗村的悄悄话》用小说体写成,通过小岗村一对夫妻对温饱生活渴望的对话,表现了林中英对底层人民于大时代变化中命运的关注。《挑粪汉的综合生活素质》则提出了以底层普通人生活改变为尺度,用以衡量社会文明的观察角度,体现出作家民主的情怀。
民主的情怀也许正是人类之思的具体表现。林中英很多结合澳门生活实例的散文,都渗透着民主的情怀因而格调高远又不流于说教。如《当华灯熄灭之后》写旧城区的改造,《环保,你能做多少?》写澳门垃圾处理历史,《票》写澳门的议员选举,《午夜瓶声》写菲律宾在澳门打工族的生活,事事从民本出发,建议充满人情体贴,将务实散文导入一种精神引领高地,不仅怡情养性,而且启迪智慧和积极的生活方式。
林中英的人类之思或许得力于她强大的知性思考力,反思科学,关怀人本。但人本之本实在奥秘无边。除去现实生活理想的民主追求,生命还有无穷无尽的欲望渴求实现。在有限的生命中寻得无限,在平凡的日常中获得奇迹,生命的艺术正是艺术家们无止境探索所在。林中英无疑也是生命艺术执著的探索者。她的散文集中最迷人的部分,可说是唯美的《女声独唱》辑。正如黄文辉先生的封面设计艺术,一个脸谱三重侧影,《女声独唱》围绕一个女性主题进行多重表达,不仅充分体现了林中英对女性问题的系统思考和对散文技巧的纯熟驾驭,而且演绎了林中英式的唯美散文风格:将女性生命感性隐喻于人类生命感性,把日常生活的细节隐喻于人类生命工程的细节,思想于是在书写生命感性和细节的过程中熠熠生辉。一种真正的女性之声,融女性生命感性、悟性和思考性于一体,使得《女声独唱》声情并茂,篇篇佳曲,令人读之回味无穷。
也许回味女性解放的历程太过漫长和曲折。对于个体女性而言,自我解放是永远的主题,就如同一个人成长变得自知一样,需要解除主客观诸多羁绊,需要战胜很多困难。然而,集中到性别角度,社会建构的男性中心意识形态仍然是女性成长要跃过的第一栏。林中英的《女声独唱》就从这一跃开始,定调准确。《我负责》曾穿越漫长的男声独唱历史,让女性沉默不语,正因为有权力才可以负责任,男女交欢之后,男人负责交欢的后果,拥有养育后代的责任。女人的身体似乎是一个过重的负担,她自己无力担当。但她现在不同了,科学改变了女人身体的处境,避孕使交欢的后果不再沉重。林中英对比道:当初,在男女欢好之后,从宇宙洪荒中悠悠返回现实,男人对女人说,我会负责的。如今,什么都方便了、放松了,便没有逼人而来的责任,来是瓦合,去时瓦解,干脆。两性之间没有了权力关系,却也失去了维系久长的胶合力,性关系演变成自由快餐,毫无回味可言。林中英远比一般乐观主义的女性解放论者深刻,她并不简单看待科学带来的身体解放,而是思考着,人类放弃责任承担之后,是否能够承担生命之轻呢?她看到了问题的另一面。正是意义之思,使林中英的女性写作具有了反思人类生存意义的意味。
这种反思使得林中英看女性生存方方面面,也都是人类之思,因为女性和男性是毗连一体,从依赖自然的古典时代,步入了征服和利用自然的现代。现代的另一个面貌是商业化,来自自然的万物成为商品,人自己也成为商品,《吻被糟蹋了》,就是林中英对拿“吻”进行比赛的商业行为的批判。文章写古典时代“吻”的简朴和意味深长,对比商业行为中“吻”被变成了无意义量赛,不仅表达了一种情感怀念,也表达了对现代伦理的忧虑。而《单身贵族》现象经过林中英的分析,也让我们看到现代人生存模式的投机特色。在林中英看来,虽然一个人的生活被张扬成很有个性的生活了,但单身如同股市的空头,资金掌握在自己手里,有比较大的主动权,等待合适的时机,寻找优质股,而婚姻的买卖性质仍然存在。
林中英最漂亮的两篇散文《脸面工程》和《抢救几毫米》分别写于2001年和2004年,间距三年,似乎生命大限之思萦绕作家挥之不去,终凝结为生命之思的琥珀二枚。在这二枚琥珀之中,作家极写了生命之努力,也极写了与大限相拼,努力之徒然,然而仍然最大限度努力,包括科技一起。于是悲壮感油然而生。在琥珀之中的生命,就是悲壮的生命。再小的题材,经她人类之思开发,发出的女性之声,迥然不同一般。
《脸面工程》将女人的化妆打扮比喻为装修工程,进一步喻为不朽之追求:从口红到眉笔,细细操作;脸部装修是一辈子的工程;脸庞装修是最艰巨的工程,因为一边装修,一边被岁月摧毁。但,谁都爱美,维持几分姿色,总带着些悲凉。林中英的心灵深处有着张爱玲式的人类悲悯,能够把细小日常上升为人类本质,深刻悠长,令人难忘。这样的写作,不动声色就解构了将女性化妆低级趣味化的男权中心话语,也对历史悠久的化妆艺术进行了生命还原。当然,也对认为女人化妆打扮只是为迎合男权将女人欲望化、对象化的简单女性主义进行了否定。
《抢救几毫米》再次对化妆装修作出精细描写,引入新科技的努力,既令人开怀,又让人沉思,从美丽中看到生命的一丝悲凉。“身在后台的精彩处,是明明白白看到丽人如何在一堆五颜六色的东西里诞生的过程。”岁月是多么大的多么抽象的东西,但作家将之细节化,让人看到它在脸面做几毫米移动!
“我在后台的大幅明镜前端视一下自己,确切看到岁月在眼皮作了毫米的移动,我用手指轻轻地将眼角往上拉,再把脸颊往上一推,下颔紧俏了,镜中人竟好像不是自己了。不拉不知,这毫米之差果真厉害啊。人面的青春美丽,就是在毫米的移动间渐渐消失的。眼袋膨出一毫米,已是个大眼泡;眼角下坠二毫米,成了三角眼;腮线下垂二毫米,已然是松弛赘肉;下颚长了二三毫米,是个双下巴,前后两个下巴的分界线延伸,终将肥脸分为两半,前面那一半像个面具;嘴角下垂二毫米,苦兮兮成了个覆舟。毫米的移动像地球板块的移动,终将来一次破坏性的爆发。”[13]
从女人体察到的是人类整体生命处境,进而是地球和宇宙生命的状况。林中英式的女性主义写作,放弃性别对抗,潜入日常生活经验中纯粹女性的经验,却直抵人类文化象征高度。事实上,作家通过赋权女性的经验,使得女性生命与一切生命获得共同的尊严。这样的文本,不仅消解了男权的自以为是,而且引导男性参与生命世界的对话交流。
澳门是世界最大赌城,妓女在此属于合法行业。林中英对此如何思考?她写妓女形象的《黑白的鱼》,堪称一帧精妙绝伦的黑白素描,描摹出职业妓女的特色外形和冷漠穿行于人群的态度,写出她们隔离于正常社会关系之外,所形成强烈反差的精神世界,毫无贬义的形象刻画,表达出作家对妓女独特的理解和对历史与现实冷静的观察。从研究女性主义角度,女性写作中妓女形象的出现,是一个不可忽略的现象,它还原了一部分女性处境的真实,由此也还原了当代生活的部分真实。但完全不作评价的还原,也正是澳门风格,体现出澳门地理文化特色。如本文开篇所写,妈祖传统的海洋母系文明,封建宗族的一夫多妻制,西方现代文明的男女平等,这些不同文明形态所包含的不同的性别关系结构和性别文化观念,在澳门以包容多元的方式并存。这便使得澳门女作家更加理性地看待不同的女性生活,而不会简单评说优劣,客观呈现中却体现出观察与关注。
林中英表达澳门生活原色的视野,立足于开阔的比较空间。一个维度是对科学理性的反思,另一个维度是女性主义的反思,再一个维度便是世界各地生活的比较或者反思。由是她的散文和澳门地理文化又呈现为两位一体,即:存在就是多元的,多元的才是合理的。
20世纪80年代,中国国门开放。80年代中期,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澳门笔会成立,并且开始与内地、香港尤其是广东省的文学组织互访交流,文学气氛空前热烈。作为澳门笔会的副理事长,林中英不仅写下大量优秀小说和散文,而且担当起笔会会务,致力于推动澳门文学的发展。
1996年,林中英选编的《澳门散文选》由澳门基金会出版。在这本选集中,林中英提出,散文是文学创作的母体和基础[14],并指出,在澳门文学园地中,散文创作的数量较诸诗歌、小说、戏剧庞大得多。[13]她选辑了澳门57位作者的114篇作品,大部分是90年代之作,并请暨南大学博士生导师饶芃子教授作序,以使澳门散文作家群体获得一次集体亮相。就像书中的简介所说,文集中大多数作品写的是作者在澳门这块土地上的所见、所思、所感,有世相,也有心象,是半岛生活在他们心中的投影,很有“澳味”。可见林中英选编的用心所在。后来接续的选本,她亦都非常用心,成为凝集澳门文学力量的一种方式。
2004年,林中英的文学评论集《澳门叙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澳门小说的文化品格与叙事范式》由澳门日报出版社出版。这是林中英2003年获得暨南大学文学硕士学位的学位论文。多年来她在兼顾工作、家庭和写作的情况下,奔波于澳穗两地,好学不倦,完成文艺学研究生课程。这本书是她多年研究的成果,也是她作为澳门小说作家写作经验的总结和反思。可以说,林中英在事业有成、儿女也学有所成的背景下,致力于读书精进,是一种文化自觉。确切地说,是对澳门叙事自觉的技艺和理论的双重探讨。
《澳门叙事》关注澳门小说写作技巧的探讨,从平铺直叙到魔幻写实,从后设小说到陌生化处理,林中英认为20世纪90年代澳门小说家达到了一个技术突破的高峰。她认为小说家在不同时期创作上的社会变化,对于作家内心和创意才情均有重要影响,从而形成不同的叙事范式。理论上,林中英认为社会大变化有利于小说创作繁荣,小说是想象的现实。但小说叙事的自觉,则有助社会文化繁荣。
林中英的研究,不仅表现出她对于澳门小说家的期待,也呈现了文学地理学方法具有自我再生产能力的特点,即作家和研究者对地域经验的不断阐述、不断想象与不断传承,使作家和研究者及文学作品又成就了这一地理文学的文化存在事实。
身为小说家、散文家、评论家和资深编辑,林中英始终怀抱澳门文化情结,她写澳门、思考澳门,从澳门反观全球,从澳门文学审视人类精神家园,充满女性的温婉优雅与宽容大气,流畅的语言恰如濠江明镜,尽显所处时代的风云际会,也构建了她作为澳门文学文化的地理代言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