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伟
(仲恺农业工程学院体育部,广东广州 510225)
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沃土的中国武术,是中华民族整体宇宙观、人生观、哲学观、身体观等文化理念的结晶。无论是武术产生之始的战阵杀敌,抑或之后的防身技击,再到当今的健体养生,武术所包含的全部内容足以体现出中国传统文化的方方面面。当前,孕育和哺养武术的农耕文明背景基本趋于瓦解,武术的传承和发展面临诸多挑战,武术显然已经成为中国最值得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越是如此,对武术文化本质的研究就更显得弥足珍贵。
新时代背景下,武术文化的研究应当脱离单纯的文化现象的描述和流于表面的解释,而应当从历史的维度探究其产生与发展全过程的深层社会因素。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的文化心理学强调的是认识人的社会性的有益视角去思考文化现象,这恰好能给武术文化的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理论平台。文化心理学认为人类心理与文化是相互生成的关系,文化习惯及其意义是由心理过程转而生成和转换而来的,而文化习惯及其意义可以进一步填充和表示心理过程。[1]运用文化心理学的视野和范式来研读武术文化,它不但可以让我们能从微观层面更加深刻地理解武术作为一种文化历史存在的本质特征,而且更能让我们从宏观层面去认识武术文化传承过程所历经的社会生态环境。
在不同的地域文化和历史背景影响下,中华武术经过千百年的传承与发展,时至近代产生出众多“历史清楚、脉络有序、风格独特、自成体系”的武术拳种、门派。关于拳种、门派形成的必备要素,有人总结为:流派通过一定套路形式表现;套路必须形成独特风格;各具特点的套路要有相当一部分习练者加以推广和练习。[2]但是,若了解武术文化的历史和现实的话,我们很容易就发现上述的所谓武术流派出现的要素只体现了“风格独特、自成体系”,而除此之外,“历史清楚、脉络有序”则体现在另一个更加重要的标志性因素,就是各种武术流派都有各自尊奉的开派鼻祖和由此衍生下来的传承谱系。
然而,纵览中华武术各种拳种、门派所尊崇追认的鼻祖、始创者,大多追溯久远且声名显赫,其中更有不少人物身份神化,造成了武术拳种、门派的鼻祖附会现象。最为有名当属少林派武术相传为达摩祖师所创,武当派武术自认宋代道士张三丰为鼻祖。其他各门各派也有声称的开派鼻祖,且大多名头响亮,较为常见如表1所示。
表1 部分拳种与门派宣称的鼻祖
然而,少林武术之于达摩、武当武术和太极拳之于张三丰,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已经被著名武术史家唐豪认定为穿凿附会之说,并认为二人与武术毫无关联。[3]武术史界认为,武术门派在明代才开始真正形成。[4]如此算来,许多武术的拳种、门派动辄溯源千年可谓是附会传说了。
文化意味着具体表现在符号中的、富有意义的、历史的传统模式;这个模式,是由人类传递、保存和发展他们关于生活的知识和对生活的态度的一个继承性的观念系统。[5]很显然,武术文化也是一定历史条件下人类群体意识和行为的模式定型,其中传承和保留有大量中华民族的文化信息,武术拳种、门派中的鼻祖附会现象原因正存在于中国传统的文化心理之中。
中国文化有英雄崇拜的集体心理遗存。这种心理遗存由对自然神的崇拜,发展到对祖先神、英雄神的崇拜,是人们自身生命意志日益得到张扬的标志。[6]从这一文化心理出发,我们可以追觅到中国武术拳种、门派鼻祖附会的一大成因。
中国古代社会的政治结构是以宗法制度为框架建构起来的,宗法制度的根源则是原始社会氏族制下产生的血缘关系和祖先崇拜。几千年来,由于是占绝对统治地位的儒家思想对宗法制度与宗族观念的认同与强化,宗法、宗族影响到了中国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各层面。自先秦开始,中华民族就已经开始利用姓氏和谱系来确认各自的宗族根源并区分血缘的亲疏远近。而当武术文化发展到明清时期日趋成熟后,原本简单地以刀、枪、棍、棒来分门别类的武艺划分方式理所当然被更能体现中国文化特点的宗法制度文化所代替,因而以地域名称和人物姓氏作为拳种与门派称谓出现。
武术拳种、门派正式出现后,它的宗法性质也就产生,具体表现就是武术功法按血缘传承,发展脉络依宗族谱系划定,呈现出很强的内向凝聚和外向排斥。不断成熟的武术、拳种门派当然要寻求一个始祖作为精神上的统领加强门派意识和内部凝聚力。
从宗法制度影响下的中国文化心理出发,每一个独立分划成功的武术拳种、门派必然要选择与自己有一定血缘或地缘的、有较大知名度的英雄祖先作为流派的创始人。所以,少林派选择了来自于印度、充满传奇色彩并久居嵩山创设禅宗的佛教名人达摩为本门武术开派宗师,将少林绝技一一归功于达摩造创;武当派把身世成谜、道法高深的道教人物张三丰认定为自己一派武术的首创鼻祖,后来张三丰更是成为包括太极在内的整个内家拳的创始者,这两个人跟少林、武当两派武术所在地和宗教有很深的渊源。孙膑是战国时著名军事家、赵匡胤是宋朝的开国皇帝、岳飞是中国历史上的名将和忠义的化身,而且这三人都与武艺、兵战有很大关系。上述各位的名气、地位、经历都值得习武者去敬重、崇拜,更有利于以他们作为始祖来构筑完善的武术传承体系和高深的武学理论,从而强化本门派的宗法氛围,达到维持、加固门派武术发展的目的。
中国人有“崇古”心理,崇尚古代圣王,崇尚祖宗之法。[7]其实,整个中国文化发展过程中,似乎都存在有一种“厚古薄今”的文化心理现象。每个历史阶段的人们往往对自己所处年代的社会环境不尽满意,发出今不如昔的感慨。孔子“祖述尧舜,宪章华武”(《礼记·中庸》);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孟子·滕文公上》);朱熹也同样具有“今不如古的历史观”。[8]因而,三皇五帝、文王周公、孔孟程朱等人被后人顶礼膜拜,奉为圣人先贤;尧舜治世下的上古、文景治理下的大汉、太宗统治下的盛唐常常都被后世传为理想社会的典范,赞颂不绝。
当“厚古薄今”文化心理成为中国文化缔造和传承者的集体无意识的心理内容时,荣格所描述的“原型”就此产生——“原型是人类原始经验的集结,它们像命运一样伴随着我们每一个人,其影响可以在我们最个人化的生活中被察觉到。”[9]在这样的“原型”影响作用下,武术拳种、门派一般避开年代较近的真正创拳者,大多选择往前历史中的人物作为开派鼻祖。因为“今不如昔”的集体无意识,使多数人更容易接受历史人物,他们会更具号召力和说服力。所以,武术拳种、门派产生的黄金时期是明清,但所流传开来的开派鼻祖却极尽附会之所能,必然追溯明代之前。
美国传教士史密斯在《中国人的性格》中感叹:“中国人所说的‘脸面’具有多重含义,它不单指头的前面部分,其中蕴含的意思远远多于我们所能描述或理解的。”[10]同样的惊讶其实很多来华的外国人都发出过,即便当今也是如此。“爱面子”已经成为中国人行为文化尤其是具典型中国特色的行为文化里所蕴含的心理,受到中国文化心理学研究的关注。[11]
由于对面子的重视,如同家族常以宗族名人来装饰门楣一样,武术拳种、门派总是希望给自己编造出一个名扬天下、众人敬仰的著名人物来抬高身份。程大力先生曾在《少林武术通考》一书中借用历史学家顾颉刚“层累地造成古史”的观点[12],提出“层累的少林武术偶像体系”的论断[13]。将这论断推广到其他武术拳种、门派的鼻祖附会过程,我们不难发现其中明显地“层累地偶像制造”的痕迹。而之所以武术拳种、门派会这样去制造各自的“偶像”,其明显的文化心理学解释就是因为“面子”。因为一旦哪个武术门派具有了令人信服、地位崇高,甚至神化了的开派鼻祖,那就表明本派武术无可替代的位置,对自己一派的势力发展来说至关重要。所以,时间越往后,武术拳种、门派的鼻祖附会越离谱,层层累加的虚无因素越多。
当年,中央国术馆中少林、武当的门派之争,唐豪《少林武当考》成书后招致的种种非难,其实恰恰也证明了武术拳种、门派对各自附会的鼻祖身份的看重,也就是对保全门派脸面的重视。
中国传统文化有着浓郁的神秘主义色彩,从古老的巫术萨满文化,到后来的“天人感应”、阴阳五行、八卦太极等学说,无不透露神秘与玄妙。人类心灵既是自然历史的产物,也是人类创造的文化历史的产物。[14]传统文化氛围下,中国人的文化心理有一定的神秘主义倾向。
武术拳种、门派萌芽于明代后,似乎并未呈现迅速发展的迹象。清代以降,满人统治下,为防止占人口多数的非满族人口的起义反抗,对民间习武严加控制。禁武被写入《大清律例》,教习、演练拳术、器械都会受到严厉刑罚。1727年,雍正五年,世宗皇帝颁布了更加严格的禁武谕旨,禁武术教师及投师学武。[15]一时间民间的武术发展转入秘密活动。武术承传的秘密状态,应该说便是武术流派的成因。[16]因为,在清代高压的政治专制统治下,转入地下的武术少了公开传播、传承的机会,转而秘密进行。于是,如前所述,武术与宗法制度结合更是加速了武术拳种、门派的出现和分化。
武术转移为秘密活动后,传统文化中的神秘主义开始与武术结合。这种结合尤其常见于活跃于清代各个时期的、层出不穷的秘密结社中。较为有名的白莲教、天地会、八卦教、大刀会、义和团等秘密团体都是将习拳练武与秘密宗教结合的组织,且都带有反抗政府的意图或举动。为了加强各结社、团体的组织严密性,招揽更多的人加入其中,他们的活动中吸引大量传统的神秘主义因素,如摆场降坛请神、教习气功,宣称功夫神授、刀枪不入。对清朝后期影响很大的义和团运动本由神拳活动开始,神拳仪式中会念咒、喝符、烧香,并要向某个方位叩拜神祗和英雄,然后达到降神附体的目的,整个过程十分神秘。
由于这些秘密结社在清代民间有相当的影响力,所以它们将神秘主义引入武术活动的做法不可能不对其他武术团体产生影响作用。各种神化了的人物于是逐渐受到武术拳种、门派的青睐。如满清入主中原后,为达到文化上达到限制国人的目的而迅速用政治手段剥夺了“武圣人”位置的抗金英雄岳飞。[17]他虽含冤屈死,死后却被封圣尊王,且在民间常有显灵之说。赵匡胤是颇有文治武功的宋代开国太祖,并有《飞龙全传》等通俗文学作品将之神化。达摩来自西域异国,身后又留有一苇渡江、面壁成影、只履归西等神话传说。张三丰是元未明初著名的道士,丰姿魁伟、阳寿奇高,早在明代就有“真仙”之称。选取他们作为开派始祖,正可以满足各个习武群体的神秘主义文化心理,对门派发扬光大具有现实意义。
人的主客观意识与心理活动总是在一定具体的历史文化环境中产生,并转而反映所在特定历史中的社会文化内容。文化心理学主要采用主位研究策略,把文化看作是内在于人的一种能动主体,从所研究文化的视角去理解、解释或预测心理与行为。从文化心理学的角度去描绘、解释中国武术文化虽然带有尝试性,但确实是一条有意思且可取的方式与途径。
基于文化心理学理论,我们认为中国武术中拳种和门派鼻祖的附会现象是多重文化心理共同作用的结果。这其中有中国宗法制度下产生的对祖先崇拜的文化心理遗存,有中国文化传统中“厚古薄今”文化心理现象的呈现,有世俗条件下爱好脸面文化心理特征的促使,有特定环境下神秘主义文化心理倾向的作用。武术拳种与门派鼻祖附会的目的在于希望通过缔结出的具有名望和号召力的宗派偶像,加强各个拳种、门派的内向凝聚,巩固自己的内部实力,将本拳种、门派的武术更好地传承和发展下去。或许这种附会行为过于牵强和荒诞,但从武术发展的历史过程看,其对于中国武术的进步和传播起到过一定积极的意义,其背后传递的文化学信息也值得后人去认识和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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