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现代性视域下当代政治发展的挑战及其应对——艾森斯塔特政治发展思想探析

2013-01-30 11:50饶义军
治理研究 2013年4期
关键词:艾森现代性边缘

□ 饶义军

二战后许多新独立的国家正在经历着历史性的转型,在转型的关键时期,经济问题、社会问题、政治问题、民族问题、国内问题、国际问题互相交织,冲击着现存社会政治秩序。因此,如何认识和回应现代化给发展中国家带来的挑战,构建有生命力的社会政治新秩序,已是当今许多发展中国家持续现代化的关键。作为二战后政治发展理论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以色列籍国际知名政治社会学家艾森斯塔特(Shmuel Noah Eisenstadt)①Giovanni Sartori:Where is Political Science Going?[J].originally published in volume 11,number 2 of Politica y.Gobeirno,Second Semester of 2004,p.785.将形形色色的问题和挑战置于现代性展开的宏观背景之下,既阐释了现代性带来的挑战,也提出了应对各种挑战的策略。其理论观点对于广大发展中国家的政治现代化建设实践不无裨益。

一、艾森斯塔特及其学术成就

自上个世纪80年代末以来,虽然艾森斯塔特(下文简称艾氏)的著作逐渐引入国内,但是他仍不像其他很多欧美学者一样为人熟知,故在此做一简短介绍。

艾氏出生于华沙,1935年作为犹太复国主义家庭中的一员随母离开波兰移居巴勒斯坦。1940年进入希伯莱大学学习,后来,在该校师从马丁.巴伯(Martin Buber)攻读比较历史学博士学位,1947-1948年在伦敦经济学院做比较社会学博士后研究工作。随后,留作巴伯的助手,从此开始了他长期的教学和学术研究生涯。②Erik Cohen.Moshe Lissak & Almagor:Comparative Social Dynamics(Essays in Honour of S.N.Eisenstadt)[C].Westview Press/Boulder and London.1985,p.3.艾氏在耶路撒冷希伯莱大学先后担任社会学系主任及社会科学学院院长等职,并做过世界很多知名大学的客座教授和高级研究中心的研究员,先后获得麦基弗奖(McIver A-ward,1964 年)、罗斯柴尔德奖(Rothschild Prize,1970年)、以色列奖(Israel Prize,1973 年)、贝尔赞奖(Balzan Prize,1988年)、马克斯普朗克研究奖(Max Planck Research Award,1994 年)、阿马尔菲奖(Amalfi Prize,2001年)和德国洪堡研究奖(Humboldt Research Award,2002年)等各种荣誉①Eliezer Ben-Rafael& Yitzhak Sternberg:Comparing Modernity——Pluralism verus Homogenity(Essays in Homage to Shmuel Noah Eisenstadt)[C].Brill Leiden.Boston.2005,p.12 -23.。在长达60多年的学术生涯中,他以丰硕的成果、独到的见地在国际学术界享有盛誉。其研究成果目录达61页之长,其中包括在世界各地社会科学杂志上发表的592篇英文论文及100多部著作②Erik Cohen,Moshe Lissak and Almagor:Comparative Social Dynamics(Essays in Honour of S.N.Eisen- stadt).Westview Press/Boulder and London.1985:p.387 -407.,其理论成果在学术界也赢得了广泛的声誉,如,其《帝国的政治体系》被阿尔蒙德(G·Almond)在《美国社会学评论》上誉为“自马克斯·韦伯以来最成功的历史社会学研究。”③S.N.艾森施塔特:《帝国的政治体系》,阎步克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页。E·希尔斯认为艾氏对政治体系的研究方面继承了韦伯的思想,但“在主要假设的明确性和实质内容,尤其是在涉及到资源流动以及对论据分解的清晰性方面,都超越了韦伯。”④Erik Cohen.Moshe Lissak& Almagor:Comparative Social Dynamics(Essays in Honour of S.N.Eisenstadt)[C].Westview Press/Boulder and London.1985,p.3.

艾氏的学术旨趣在于“社会学理论的主要问题,以及社会文化领域更一般性的人类创造性问题,绝大部分采用了比较研究方法,尤其是比较政治研究的方法。这个兴趣沿着两个主要研究方向展开:一是广泛的比较研究中将历史分析与社会分析相结合;二是现代化和发展的研究。这两个方面在最近的一、二十年又汇入了文明及其动力的比较研究之中”⑤S.N.Eisenstad :Comparative Civilization and Multiple Modernities[C].Brill Leiden.Boston.2003.p.2 -3.。从其大量的文献中也可以看出,其早期(40-70年代)主要采用比较分析方法对历史事实和社会现实进行了大量的研究,晚期(70年代后)主要集中于文明和现代性的比较研究。从其研究范围来看,涉及到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的变迁。

对于政治发展(Political Development),艾氏认为应从两个维度来理解:第一个维度是能够有效动员各种资源的中心政治组织的增长,即构建一个强大的中心制度框架,其主要特点在于强大、开放、有弹性;第二个维度是充分引向充分民主参与的不同群体间参与关系的增长,它的主要特点是广泛、谐同(consensual orientation)、有序。⑥此处对政治发展概念的理解系作者与艾森斯塔特通过邮件交流,然后整理出的观点。基于此,艾氏重新审视了近两个世纪以来的很多极富影响力的理论观点,如,早期的社会进化理论、20世纪50-60年代的现代化理论、工业社会趋同论、20世纪末出现的“历史的终结”论和“文明的冲突”论,认为它们都或多或少地偏离了实际。唯恐这些理论对实践指导的偏差,艾氏进行了一系列与时俱进的批判。

与“西化”、“同质化”、“历史的终结”、“文明的冲突”的观点不同,艾氏虽然认同现代性确实扩张到了整个世界,并且在经济、教育、职业等领域出现了趋同的成分,但是,他坚持西方的现代性方案不可能被非西方社会照单全收,世界不可能同质化,而是展现出多元现代性的特征。正是这种强烈的问题意识和挑战精神,激发了重新审视现代性历史的兴趣。

二、多元现代性:艾森斯塔特政治发展理论的宏观背景

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政治发展理论研究之所以存在各种不足或缺陷,除了以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现代化为研究范式外,也在于其研究视域的局限性。艾氏力求超越这些局限来全面认识当今世界的政治发展,他从早期现代性的形成、传播及遭遇的回应,从轴心文明的多样性,从现代性中心的持续转换等几个维度,阐释了多元现代性的生成逻辑,从而构设了其理论的宏观分析背景。

(一)早期现代性及其内在精神

艾氏将现代性社会视为一种具有独特的文化和制度特征文明社会,是一种独特的社会‘想象’(imaginaire)的成形与发展,空前的开放性和不确定性是其核中之核。所以,他强调,西方早期的现代性模式尽管是其他文明持续的至关重要的参照点,但它并非唯一的、“真正的”现代性。“理解当代世界——实际上是解释现代性的历史——最好的方法,是将它视为文化方案的多样性不断构建和重构的一个故事”。①艾森斯塔特:《反思现代性》,旷新年,王爱松译,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37页。以此为基础,艾氏对现代性进行了深刻的阐释。

对于现代化的萌发,艾氏继承了韦伯关于世界理性化的思想,强调西方“祛魅”(Entzauberung)对现代性产生的作用。宇宙由神意注定的合法性的衰落、宇宙合法性不再被视为理所当然、不再无可非议时,人类开始“祛魅”,相伴而来的是人类自身强大力量的彰显、对人类社会秩序安排的各种构想及相互斗争的展开,这时才有现代性的出现。现代性独特的文化方案、政治方案和集体认同模式共同型构了早期现代性形成的内在动力。

对于早期现代化的内在精神,艾氏指出,从文化前提来看,现代性突出了人的自主性、能动性、反思及探索精神,质疑先前的社会秩序、本体论秩序和政治秩序的合法性,反思政治权威、权力结构及性质,进而产生了社会可以通过人类的自觉活动而积极努力加以塑造的信念;从政治方案来看,现代性带来了政治秩序概念、前提、政治领域的构造以及政治进程的新特征:强调政治领域和政治进程的公开性,强调统治者的责任观念,强调社会的边缘和社会的所有成员至少潜在地参与到政治领域中,中心渗透边缘、边缘冲击中心的强大趋势,一个或多个中心的奇里斯玛化与抗议主题和象征(平等和自由、正义和自主、团结和认同)相结合②艾森斯塔特:《反思现代性》,旷新年,王爱松译,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1-12页。;从集体认同模式来看,集体认同的基本成分以及使其制度化的方式出现了新特点:出现了重构集体的强大趋势;越来越强调市民成分;政治边界和文化边界的建构高度结合;各种特殊成分与更广泛的、潜在的普遍成分之间产生了持续紧张;集体建构不断地被问题化,认同标准常常以高度意识形态的术语表达出来。

艾氏认为“欧洲早期现代性的独有特征最初集中表现在,努力形成一种‘理性’的文化、效率经济、市民社会、‘理性’扩张得到完全表达的民族国家,以及基于自由创造一种社会政治秩序。”③S.N.Eisenstadt:Patterns of Modernity VolumeⅡ:Beyond the West[M].London:Frances Printer(Publishers)Limited.1987,p.6.这些特征蕴含着公民在意识形态和政治上不断增长的关于平等、自由的诉求,在中心不断增多的参与诉求,以及关于自主塑造政治社会秩序的诉求。

(二)多元现代性的形成

自17世纪始,早期现代性便携带着其精神特质随着资本主义、殖民主义、移民以及全球化在世界传播,从而开启了与他文明的冲击与回应历程。“现代性确实蔓延到世界的大部分地区,但却没有产生一个单一的文明,或一种制度模式,而是产生了几种现代文明的发展,或至少是多种文明模式,也就是产生了多种社会或文明的发展,这些文明具有共同的特征,但依然倾向于产生尽管同源、但却迥异的意识形态和制度动态。”④艾森斯塔特:《反思现代性》,旷新年,王爱松译,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2-23页。艾氏从三个方面论证了世界不可能同质化而是展现多元现代性的特征。

第一,轴心文明的多样性。艾氏认为在轴心文明中,新型的本体论图景(ontological visions),有关超越秩序(the transcendental orders)和世俗秩序(mundane orders)之间存在着基本紧张的观念出现在世界的很多地方——在古以色列、后来在犹太教和基督教的第二共同体(Second-Commonwealth)、古希腊、部分的在祆教(或波斯教、拜火教)(Zoroastrian)的伊朗、早期中华帝国、以及很可能在超出轴心时代的伊斯兰教,并被制度化了⑤参见 S.N.Eisenstadt:The origins and Diversity of Axial-Age Civilization[C].Albany,Sunny Press.1986.。这些文明的成型可以被视为改变了人类历史进程的一系列最伟大的革命性突破。轴心文明的成型构成了一个相当具体的、独特的——实际上很可能直到现代性出现为止最根本的——社会秩序各种结构和宇宙论的分解模式(patterns of decoupling)。即现代性在十七世纪出现以前,人类社会历史产生的第一次最明晰的分解模式,第一次可以通过一些主要特征把人类社会区分为几大不同文明。正是这一点说明了各种文明存在着其独特的文化基因,也正因为这种独特基因的存续,保持着世界多样性。这可谓艾氏多元现代性理论最为根本的前提。

第二,受冲击文明的多样性。在轴心文明多样性的基础上,艾氏进一步论证了现代性传播要受制于文明遭遇非西方文明时的一些特定因素:受制于非西方文明或文化的逻辑前提;受制于非西方文明回应变迁的传统;受制于精英结构及其价值取向;受制于进入新的国际体系的“切入点”(point of entry)(即非西方文明最初与西方现代性遭遇的方式,切入点可能是经济的、政治的、也可能是文化的、军事的。如,中国与西方现代性遭遇的切入点表现在军事方面;拉美许多国家的切入点可能表现在殖民化和移民方面。切入点上的差异影响着中国与拉美国家现代化道路的选择);受制于现代化的起点,“现代化过程可能始于部族集团、城邦社会以及各种类型的农业社会,也就是始于发展程度和类型各不相同的社会”①S.N.Eisenstadt:Social Evolution and Development[M].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0.p.25.。这些因素亦将阻碍着非西方文明的同质化程度。

第三,现代性中心的多样性。随着现代性的传播,世界体系逐渐形成,但是世界体系的中心却随着世界格局的变化而发生变化,并以该中心主流的文化价值观与世界产生互动。最初,世界体系的中心在欧洲,进而转移到美国,再转移到东亚,现在又回到美国。世界体系中心的持续转换表明,每一次转换都预示着新一轮冲击与回应的到来,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只会增强受冲击国家对本土文化的坚持,哪怕有可能招致中心对非中心的强权甚至武力干预(如,美国对日本、越南、海湾地区国家,北约对利比亚的战争等)从而动摇边缘国家的制度前提,但它不可能吞噬边缘国家文明的基因。

基于上述几个方面的论述,艾氏将多元现代性的含义概括为:“第一种含义是,现代性和西方化不是一回事;西方模式或现代性模式不是唯一的‘真正的’现代性,尽管相对于其他图景而言,它们在历史上出现的时间在前,并继续成为其他现代图景的至关重要的参照点。第二种含义是,这类多元现代性的成形,不仅在不同国家间的冲突上留下烙印......而且在不同的纵贯全国的(cross-state)和跨国的领域打下烙印。多元现代性概念的最后一层含义是认识到这类现代性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不断变化的。”②艾森斯塔特:《反思现代性》,旷新年,王爱松译,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412页。因此,分析发展中国家政治发展不能脱离这个宏大的分析背景。

三、“中心”与“边缘”失衡:发展中国家政治发展面对的新挑战

现代性传播开启了一个把既不具备现代文明象征前提、也不具备现代文明制度轮廓的社会整合进新的国际体系的过程,这一过程必然会动摇或瓦解非西方社会的象征和制度前提,将各种新的选择机会展现在这些社会的各种群体面前,并在这些社会形成意义深远的变迁过程、不同力量之间的互动过程以及相伴而来的新的制度化过程。

(一)中心与边缘关系的变化

艾氏借用E·希尔斯创造的中心和中心-边缘关系概念来分析不同国家的制度设计,他最初将其用于历史官僚帝国的衍生与存续条件分析,后来又用于殖民社会以及民族国家建立后的政治发展状况分析。

1、“历史官僚帝国”的中心与边缘关系

“一般而言,帝国以中心相对高度的独特性和自主、中心试图渗透边缘、边缘对中心的冲击相当有限为特点。”③艾森斯塔特:《反思现代性》,旷新年,王爱松译,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4页。帝国时期中心把边缘视为实现统治目标而提供资源的对象,而没有把中心象征和意识形态有意强加或灌输给边缘的倾向,统治中心对边缘也只负有有限的责任。同时,边缘对中心的冲击也处于有限的程度,这种冲击多以抗拒中心的聚敛为特征,并非指望得到中心的制度性保障,即很少带有改变中心性质的目的。这种关系可归结为有限渗透和有限冲击。

2、殖民时期中心与边缘关系

殖民时期的中心与边缘关系并非本土社会传统秩序的一种自然发展,它已与早期现代性的传播结合在一起,所以表现出相对复杂的一面。殖民地社会前存的文化前提、意识形态前提、制度前提、认同标准不同程度地受到西方的冲击或破坏。其中心-边缘关系显现的特征是不同力量较量的结果,暴力镇压与暴力反抗是最突出的特征。中心以同化边缘为目的,边缘以推翻中心获得独立为目的。二者之间明显地或潜在地存在着对抗。

3、二战后新生国家中心与边缘关系

二战后新独立的国家,在国家建设、制度建构、民主建设等方面的问题突显出来。在艾氏看来,经过殖民过程洗礼的民族国家在国家建构上受困于现代性固有的紧张,“尤其是,社会和政治结构的雅各宾取向和更多元的取向或途径之间的紧张”①艾森斯塔特:《反思现代性》,旷新年,王爱松译,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4页。伴随这些紧张而来的是统治精英内部的分裂与广大社会阶层参与中心的强烈要求相结合,致使中心与边缘关系紧张。新的群体不断被纳入中央政治轨道,而且它们的问题、利益和要求日益冲击着中央政治制度,影响对统治者的选择和主要政治象征的塑造与定形,以及主要政策的抉择与执行。在这一阶段,中心与边缘的相互依赖性增强,中心力求全面控制边缘、边缘希望自主地进入中心已成为发展中国家政治社会领域的典型特征。

(二)中心与边缘的失衡

在艾氏看来,发展中国家政治发展所面临的困境主要表现在两个维度:第一个维度是中心与边缘之间的失衡,第二个维度是超越民族国家出现的具有国际特征的新型社会运动。

在民族国家内部,随着现代性的传播,非西方社会采用了领土国家和民族国家的基本模型,也采用了诸如代议制度、司法制度、行政制度等现代制度模式,但正是西方现代规划前提与非西方“本土”的各种象征前提的持续互动,带来了许多新问题。西方现代规划在全世界的传播,削弱了其他社会的文化前提和制度内核,这些社会中的精英与知识分子参与到新的现代普遍的传统中来,一方面对西方主题和制度进行挪用,有选择地整合到自己新的集体认同之中,另一方面他们又没有完全放弃自己传统的独特成分,表现出了现代性特有修正潜能,二者的内在紧张加剧了具体社会内部长期存在的边缘冲击中心、中心渗透边缘的现象,并且常常伴有新的国际压力。这样,国际、国内两种不同性质的压力往往互相重叠,合力作用于国家的中心制度框架,致使社会中心制度表现出脆弱性与易变性的特征,从而危及政体的稳定和延续。因此,“随着现代化而产生的关键问题,乃是形成中的新社会结构处理这种持续变迁问题的能力;换言之,也就是持续发展的问题,即形成一种能够容纳持续变迁的问题与要求的制度结构。正是这一点,构成了现代化的中心课题和挑战。”②艾森斯塔特:《现代化:抗拒与变迁》,张旅平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49页。这表明民族国家内部中心与边缘的失衡,同时也表明了现代政治尤其是发展中国家政治发展的困境。

早在1960年代,艾氏在“政治现代化受挫”一文中就意识到中心与边缘的失衡所可能带来的一系列问题。他认为政治现代化受挫的本质原因在于中心制度缺乏弹性,难以实现对社会要求进行有效的整合。大多数这类国家政治领域内发展的最普遍的趋势是不同的集团(政党、派系、军队、地方集团)的需求和中央的统治者处理这些需求的反应和能力之间存在着矛盾。各种集团的权力随着现代化的发展,它们的地位逐渐提高,它们不再被压制或忽略。但统治者没有找到把它们有序整合的方法,也几乎没有发展出将其加以调控并变成具体的政治诉求和政策的中间范围的制度框架,中央的立法、行政和执行机构以及政党不能很好地发挥联结和政策制定的作用,在这些国家内部,不同集团之间出现持续性的内部斗争和冲突的发展,没有持续可行的妥协办法而带来的对立和分歧的发展,这些冲突通常都和持续的经济危机、通货膨胀相关联,这些危机反过来又被持续的冲突、被缺乏一致性和任何明确的解决对策所加强,结果它们就演变成一系列的恶性循环,损害了国家的稳定和正在出现的现代化框架的持续性。③艾森斯塔特:《政治现代化受挫》,参见谢立中,孙立平编:《二十世纪西方现代化理论文选》,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

在超越民族国家的维度,非西方社会先前民族国家内部的许多问题逐渐获得国际化的性质。民族国家意识形态和象征的中心地位,作为现代性的文化方案和集体认同的主要成分的奇里斯玛焦点的地位逐渐减弱;新的政治、社会和文明图景,新的集体认同的图景正在产生,并伴随现代中心的转变越显复杂。这些新奇的图景以种种新的社会运动为载体传播开来,对古典的现代民族国家的前提及现代方案发出了挑战。20世纪陆续出现的妇女运动、生态运动、学生运动、原教旨主义运动、排他主义的“种族”运动、国外散居者群体寻求归属的运动、恐怖主义,都已经超越了民族-国家和革命国家的范围,它们都已打破“被压制的”认同,以高度重建的方式进入到社会政治中心,进入到国际领域,它们既具有进步的趋向,也显示了破坏潜能。尽管如此,这些运动虽然超出民族-国家模型,但其根源依然在民族国家之内,同样是中心与边缘失衡的表现,是国内问题国际化的表现。中心与边缘的失衡已经构成了发展中国家政治发展的持续挑战。如何化解这种挑战,是艾氏在阐释多元现代性以后的又一个关注主题。

四、“非零和博弈”:寻求中心与边缘的再平衡

民主的、和谐的道德秩序是艾氏政治发展理论追究的价值取向,但是这种秩序的建构不可能通过“西化”来实现,而是由不同国家的国情与不断变换的国际局势共同决定的。面对现代化浪潮的冲击,并非所有被卷入现代化的国家都能如期顺利实现和谐道德秩序的目标,持续增长与崩溃甚至倒退并存。持续的“冲击”与“回应”已是任何社会共同面对的问题,但是“冲击”的程度与“回应”的方式和能力在不同社会总是表现出特殊性的一面。中心与边缘之间的互动关系达到何种程度才能形成平衡状态,艾氏使用了“非零和博弈”概念,并运用结构功能主义的分析方法进行了阐释。

首先,从广大的社会层面来看,艾氏尤其强调了两个方面,一是培育公共领域和市民社会,二是加强公民参与教育。他把公共领域界定为介于“官方领域”和“私人领域”之间的领域。在这个领域中人们主要讨论的是公共善(common good),公共领域履行这些事务的群体并非来自统治者群体,而主要是从私人领域吸纳成员。公共领域的存在不仅表明其相对于政治秩序的独立,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表明它们可以自主地进入各种社会部门;公共领域的存在也表明可以对统治者的要求以公共善的名义而不是以私人、独特的利益的名义做出不同的解释。艾氏认为市民社会是介于家庭与国家之间的公民组织,市民社会承担着社会团体或受限制的公民个体直接进入政治过程的功能,通过这个领域可以增强个体维权的力量。市民社会与公共领域的共同特点是它们均可以作为连接中心与边缘的渠道、整合政治要求、形成基本一致的认同、做出政治表达。进一步,艾氏对现代教育进行了分析,他认为随着现代化的拓展,“教育的工具化、追求知识与公民责任教育以及追求知识与公民参与教育的脱节”①艾森斯塔特:《现代化:抗拒与变迁》,张旅平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9-20页。趋势明显。这些矛盾的存在与边缘强烈要求进入中心趋势相结合,极有可能形成了形形色色的难以整合的社会抗拒运动——即一种无序的参与,从而威胁政体的稳定与持续。培育公共领域、市民社会、加强公民参与教育为有效“输入”准备了前提条件。

其次,从“输入”的角度来看,必须加强政党建设,充分发挥政党的作用。艾氏认为,“在政治要求所借以表达的特定组织类型中,利益集团、社会运动、‘舆论’机构,以及政党是特别重要的。”②艾森斯塔特:《现代化:抗拒与变迁》,张旅平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4页。但是政党——不论是一党制、两党制、多党制还是其他形式的政党——尤其是从革命运动或社会运动中产生的政党特别能成为革新和使政治变迁制度化的主力。政党能够通过中央政治领袖和精英的活动将不同的利益集团和舆论整合于自身内部,从而获得最大限度的社会支持而致力于一些目标和改革。现代政治几乎可以说就是政党政治,党派之间竞争、合作与妥协的程度,既是有生命力的政治制度生成的前提,也是拓展“输入”渠道、实现有效“输入”的重要保障。

再次,从“转换”的角度看,要发挥精英的积极作用,增强中心制度弹性。精英是艾氏特别关注的一个政治元素,他们居于不同制度领域的中心位点,加上精英自身的特质决定了精英既具有极强的政治表达能力,又具有极强的资源动员能力。精英在政治过程以及构建制度框架弹性方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艾氏认为促进政治发展的关键之一在于政治制度框架的弹性——结构弹性“最好被视为把各种相对分化而又共存的利益纳入具有各种不同类型的社会、政治取向的共同框架、以及产出不同层次的谐同和解决冲突的程序规则。”③艾森斯塔特:《现代化:抗拒与变迁》,张旅平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71-172页。结构弹性主要包括结构的开放性、制度的容纳能力以及连续重构的能力。而这种弹性又“依赖于政治制度的革新与保守这两方面之间的某种结合。”④艾森斯塔特:《现代化:抗拒与变迁》,张旅平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72页。富有弹性的中心制度框架构成了现代政治中心稳定和延续的前提,同理,一个缺乏弹性的制度框架会使政权丧失合法性而引起社会持续动荡不安。

最后,从“输出”的角度,艾氏阐释了政治与行政必须适当结合的观点。他认为,虽然在现代政治中政党具有极强的整合能力,是推动政治发展的主要动力,但是,对各种变迁和革新的制度化极大地取决于革新的群体和组织与行政部门和官僚机构的密切结合,官僚制和行政部门除非与政党结合是具有保守倾向的,但是官僚制和行政部门可以提供不可缺少的制度框架,为广泛的阶层和群体提供服务、调节政治过程和维护政治体制的延续,这些框架与较革新的组织和机构之间所形成的持续而有生命力的暂时的妥协程度决定着政治发展的进程。

艾氏试图通过上述各方面来阐释实现政治游戏“非零和博弈”的一般规律,但他也强调不同国家或地区的特殊性。如,英美政党强大,欧洲市民社会发达,伊斯兰教国家乌托邦取向强烈,印度领导者责任观念强,所以,制定政治发展的方略必须根据不同的国情来制定。同时,他也没有忘记警示任何国家在促进政治发展过程中必须把握政治过程开放的“度”,他强调:“政治过程的开放性同时孕育着现代政体的延续性和脆弱性。”①S.N.Eisenstadt:The Paradox of Democratic Regimes:Fragility and Transformability [J].Sociological Theory,Vol.16,No.3.(Nov.,1998),p.211 -238.

五、艾森斯塔特政治发展理论简评

自上世纪中期以来,有关发展中国家如何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政治发展理论就成为西方政治与社会学界的重要研究课题,并形成了各种不同的研究取向。相较于其它理论研究进路,艾氏基于比较视野下的政治发展理论实现了至少以下几个方面超越:第一,淡化了西方中心主义色彩。他采用比较历史的研究方法研究了人类社会变迁,强调根据不同文明的文化、政治、意识形态前提、以及各自社会的具体情况选择适合自身的现代化道路;强调从不同国家或社会的现代化起点、回应变迁的传统精英的结构和取向、各种制度领域的进展速度和互动模式等方面来制订现代政治发展战略,从而修正了现代化经典理论中的“西化”成见。第二,他把政治发展置于整个现代性扩张的宏观视域中进行比较研究,取代单独针对某个国家或某个地区特定时期的个案分析,克服了研究对象和时空上的局限性。第三,他把文明的动力、多元现代性、中心与边缘关系、政治游戏非零和博弈概念结合起来分析政治发展,使其理论基础更加坚实,也使其论证结果更加客观、真实,从而超越了“历史终结论”和“文明冲突论”中的短视或偏见,为发展中国家探寻独具特色的现代社会转型与发展之路提供了理论支撑。

虽然艾氏的理论思想在学术界也受到了一些质疑,如马丁·布鲁姆认为经济和技术是促成现代性的两个主要方面,而艾氏采用的文化比较研究方法对于经济学家来说是不可理解的②Martin Bloom:Reviewed Work(s):Patterns of Modernity:Vol.1:The West.By S.N.Eisenstadt;Patterns of Mo - dernity:Vol.2:Beyond the West.by S.N.Eisenstadt[J].International Affairs(Royal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1944 - ),Vol.64,No.4.(Autumn,1988)p.674 -675.。麦金仑也认为艾氏在论述西方文化前提时,继承了韦伯关于新教伦理的思想,单独强调了人的自主性和能动性扩大,而忽视了韦伯关于新教伦理中的禁欲主义成分对构建社会政治秩序的影响,从而扭曲了韦伯的理论,必须予以修正③Malcolm H.MacKinnon.Weber:Western Christianity,and“Wirtschaftsethik”:A Corrective to Eisenstadt[J].Canadian Journal of Sociology/Cahier scanadiens de sociologie,Vol.15,No.2.(Spring,1990).P.186 -193.。但是,上述方面不能掩盖艾氏政治发展理论的重要价值:整个理论体系建构在多元现代性形成与展开的宏观背景之下,有源有流,有理有据,超越了就事论事的短视与偏见;从中心与边缘关系变化的视角把握了当代发展中国家政治发展面对的主要挑战及困境,为政治发展研究拓展了广阔的空间;其理论中隐含的“共性与个性相统一”的哲学观点,为发展中国家自主选择现代化道路提供了理论依据。艾氏的研究表明,在当今时代,现代化是任何发展中国家都正在经历的一个历史阶段,它所带来的各种问题可以置于“冲击”与“回应”两个层面来进行分析和研究。即只有把政治发展置于西方现代性对非西方的“冲击”与“回应”之中,置于民族国家内部边缘对中心的“冲击”与“回应”之中,置于持续变化着的现代性中心对边缘的“冲击”与“回应”之中来考察,才能得到完整的理解,也才能制定切实的发展战略。因此,其理论对于我国坚持中国特色的现代化建设道路,对于我国的政党建设、执政能力建设、发展公民参与教育等都具有较大的借鉴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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