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车库生物学的发展及其法律治理对策

王朝恩，周爱萍

(1.西安交通大学法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9;2.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上海 200025)

专职化科研群体的出现是现代科技活动发展的必然结果。但是，以业余兴趣爱好为目的、由非专职科研人员开展的科技活动并没有因此消失。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和经济、社会的发展，业余科学研究不论是研究者的群体还是研究的广度和深度都有所拓展。个人开发计算机软件、制造飞机、潜艇的报道已经司空见惯，甚至私人制造火箭、建造核反应装置的报道也不时见诸报端［1］。近年来随着生物科技的发展，生物领域也开始成为业余科技爱好者涉足的一个领域，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开始将生物实验作为一种业余爱好，从而导致所谓“车库生物学” (Garage Biology)的出现。

近年来，我国生物科学研究取得了一系列突破性进展，国家人类基因组研究中心、深圳华大基因研究院等一批科研院所已成长为国际知名的科研机构。“中国在生命科学和生物技术领域的国际科技地位迅速提升，已经成为世界上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2］但相对而言，我国公众对生物科学发展的关注度、参与度却有所不足，民间开展业余生物学研究者寥寥无几。有鉴于此，本文在分析国外车库生物学发展的基础之上，指出在我国发展车库生物学活动已经具备条件。同时鉴于国外车库生物学发展中暴露出来的问题，对我国管理和规制车库生物学发展提出一定的政策法律建议。

1 车库生物学的兴起

“车库生物学”的概念最早是由美国人Robert H.Carlson于2005年提出来的［3］。之所以称为车库生物学是因为早期从事这类民间生物科技活动者多是利用自家车库作为实验室。不过随着从事者群体的扩大和研究活动的拓展，车库生物学的实验场所已不再局限于自家车库。车库生物学组织已开始组建自己的实验室，如设在纽约布鲁克林的GeneSpace、丹麦的 BiologiGaragen、爱尔兰的Indie Biotech等。事实上，早期的研究者除使用车库外，还有利用厨房和后院作为实验场所的。因此，车库生物学有时也被称为“厨房生物学”(Kitchen Bio)、 “后院生物学” (Backyard Biology)。总之，车库生物学是一个正在发展之中的社会活动样态，对其如何命名至今尚不统一。本文采用“车库生物学”的提法，用来指那些由生物学科学共同体之外的人士出于嗜好而非工作或金钱压力而实施的现代生物科技活动，此外还包括那些处于科学共同体之内者非基于本职工作要求开展的生物科技活动。

本文之所以采用“车库生物学”的提法，出于两种原因上的考虑:一方面由于相对厨房和后院等场所，车库更便于被改造成简易实验室 (如通风、安全、空间便利等条件)，早期这类活动利用车库者较多;另一方面美国社会有着强烈的车库文化，对许多人来说在车库中进行各种兴趣爱好是业余生活的一部分，甚至一些企业就起源于创业者早期在车库中进行的业余爱好活动。

与其他领域的业余科技活动相比，车库生物学产生时间并不长，这主要是因为现代生物学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属于有着严格的技术门槛和高昂的实验成本的科研领域。以基因研究所必需的PCR扩增为例，PCR扩增技术的发明者Kary B.Mullis当初完成一个PCR扩增所需的时间为7周，且操作步骤非常繁复，稍有不慎就得推倒重来［4］。再比如基因测序的成本，十几年前还处在每百万碱基将近1万美元阶段。较高的技术和成本壁垒，限制了公众对生物科学的参与，甚至可以说当时普通公众进行车库生物学研究几乎是不可能的。

虽然车库生物学产生时间短，但是其发展速度却非常快。比如，网络上著名的车库生物学社区DIYBio.org在2008年召开第一次会议时仅有25个人参加，而如今其成员已突破2000人，遍及世界70多个国家［5］。由麻省理工学院主办的iGEM竞赛已连续举办10年，每年吸引来自全世界成百上千名爱好者参与，2012年参赛者更是达到了245个代表队的历史性规模［6］。此外，谷歌、微软等互联网时代的高科技公司主办的科学赛事活动中也开始出现车库生物学的身影，如谷歌主办的Google Science Fair在2013年2月14日的主题即为“你的基因合适吗?(Do your genes fit?)”［7］如今，一些面向社会开放的车库生物学实验室已经开始运行，从事者的人员素质也在逐步提高。早期从事者中许多人属于现代生物科技的门外汉，如在厨房中提取自己DNA进行谱系学检测的Debra Katz本是加州的一名政府官员，此外还有“艺术家、银行职员、酒吧招待和自由撰稿人，这些人中许多人自从高中毕业后就从未碰过科学课课本”［5］。如今越来越多具有生物科学知识的人员开始投入到车库生物学研究之中，其中既有大学生，也有专业生物学研究人员。如GeneSpace主席Ellen D.Jorgensen本人同时也是美国纽约医学院的助理副教授。

2 我国车库生物学的发展现状

在我国，自发的民间科技活动虽有一定的规模，但很少有从事现代生物科技的研究者。可以说我国的车库生物学基本上处于非常弱小的初级阶段。首先，车库生物学具有私密性的特点，只要当事者不公布，他人通常是无法获知有关信息。因此，不能排除有些从事此类活动的人士出于种种原因并不将有关信息向社会公开，其活动只限于自己或很小的社会关系范围内，而不为社会公众所知悉。其次，由于车库生物学的概念起源于美国，并且产生时间较晚，在我国一些由业余人员开展的或由专业人员业余时间开展的生物科技活动很少会被归入车库生物学。比如全国科协等单位主办的全国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以及各地方和高校主办的科技创新竞赛中，由于参赛者一般为中学生和大学生等非专业人员，其中的生物类项目是可以归为车库生物学。此外近年来我国多所高校在校生对前述iGEM竞赛的参与，以及部分机构主办的生物技术类夏令营、科学创新活动等在一定意义上也属于广义的车库生物学领域。现实中，科研人员在工作之外从事横向课题、“接私活”、研究成果私下进行成果转化等现象在科研系统中并不罕见。尽管可能有违职业伦理，但从广义上来说这些行为也应归入车库生物学之列。

不过，尽管勉强算作车库生物学行为，但上述行为一般都多少有些“公”行为的影响在里面，比如创新大赛大多有国家和单位的资金支持，很多“接私活”也是利用了单位的资源，不是完全“业余”性质的活动，还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车库生物学。经过互联网搜索，笔者也仅发现一例可能属于严格意义上的车库生物学活动。在知名科学网站“果壳网”上注册名“双料黑客”的用户自称为厨房生物DIYer，并曾发布4篇车库生物学文章，介绍了其本人将厨房改造成实验室、制备重组蛋白A纯化柱、制备瘦肉精测试试剂盒的经验。从文章发布后收到的反应看，参与回复者大多具有相当程度的生物科学知识，其中不乏拥有博硕士学位者。这与国外车库生物学产生之初，参与者主要是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生物学爱好者有所不同［8］。就回复参与者的数量看，最多的一篇文章仅有114个回复，显示车库生物学在中国仍然属于小众范围内的活动，其影响力非常有限。

3 发展我国车库生物学的现实可能性

车库生物学在我国的发展非常有限，与国外相比仍存在一定差距。但从国外车库生物学的发展过程看，我国车库生物学的未来发展已经具备了一定的现实基础。从国外经验看，车库生物学之所以在近年来迅速兴起，一个重要原因是现代生物科技的发展使得普通公众进行生物科学实验在技术手段和成本控制方面成为可能。

(1)在课题设计上，车库生物学从事者可以方便地借助于网络信息共享平台和资源数据库等手段，来获取研究所需的资料和灵感。比如美国国家生物信息中心 (NCBI)用于保存基因数据的Genbank数据库和保存生物医学文献的PubMed数据库都是免费向公众开放的，任何人都可以很方便地从中检索资料。即使对那些收费数据库人们也可以通过付费购买或找人代寻等方式来获得。

(2)研究所需设备、耗材和方案的商品化和定型化使得实验操作已不构成太大障碍。比如对于基因测序，最早的测序方法双脱氧法“基本上就是体力活，需要研究者肉眼来读出并记录数据，效率可想而知”［9］。而借助2012年生命科学公司(Life Technologies)推出新的测序仪IonProto，只需一天时间即可完成个人全基因组测序［10］。再比如试剂公司已经开发出针对不同用途的数以万计的试剂盒，研究中只需根据需要选择相应的试剂盒并按说明书操作即可。此外，针对众多常用生物学实验，生物学家已经编撰了标准操作指南(Protocol)［11］，一般来说实验者只需按照指南的规定或略作修改就可以完成这类实验。可以说任何受过良好教育者一般都可以在正确的监督和指导下进行多种生物学实验操作。

(3)成本的降低使得从事车库生物学成为普通大众可以消费的活动。比如现在每百万碱基测序成本仅为0.1美元，约为12年前的十万分之一。使用IonProton测序仪对个人全基因组测序的成本仅为1000美元左右。此外，通过自制简易设备和替代性实验方法以及购买二手设备或者租借设备可以进一步降低成本，比如用家用高压锅来进行灭菌等等［12］。曾有报道有实验者仅用300美元即可完成遗传性血色素沉着症基因突变的检测［13］。

经过多年的发展，我国已深刻地融入到全球化进程之中。在上述发展车库生物学所必备的资料条件、设备与材料条件、成本因素等条件方面，我国公众和国外车库生物学从事者的差距并不大，甚至在一些方面我国发展车库生物学还具有一定的优势。

首先，互联网在我国已基本普及，各大图书馆也已经引进了丰富的数据库。任何有兴趣的社会公众都可以方便地获取科技信息。其次，我国加入WTO后，极大地便利了与外国外生物公司之间的联系，事实上国外主要生物公司都已基本在华设立分支机构，同时我国本土生物科技公司也大量涌现。车库生物学从事者可以采购到与国外同行同样的仪器和耗材。再者，我国国民经济的持续健康发展和人均收入的提高，使得能够负担进行车库生物学研究成本的人群在增加。特别是人民币汇率的坚挺，使得在我国与在国外从事车库生物学的成本差距在逐渐缩小。此外，中国教育事业的长足发展使社会公众整体的科学素养和知识视野得到普遍提升，特别是生命科学、医学、农业科学等相关高等教育每年培养了一大批拥有相当程度生物科学素养的人群。考虑到中国人口基数，可以说在中国发展车库生物学有着比国外更好的人力资源优势。

国外车库生物学迅速兴起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现代生物科技的广阔发展前景。21世纪被称为生物学世纪，生命科学和生物技术相关研究已经占据了科学研究的主导地位。同时，生物科学世界还有许多未知领域等待研究与发现。以人类基因组研究为例，尽管人类基因组测序工作已基本完成，但与人类基因组相关领域仍存在“海量”的科研空白点。这些科研空白点的存在是唤起以探索科学知识为主要目的的车库生物学从事者投入生物科技研究的重要动力。此外生物科技广阔的应用前景和经济前景也是激励越来越多的业余爱好者和资金投入到车库生物学研究之中的主要动力。生物科技在医药、农业、工业、能源、环境保护等方面的有着广阔的应用前景，它将“为解决诸多科学和社会问题提供了一系列工具和方法”［14］。生物技术的广泛应用还会带动相关产业的发展，产生巨大的经济效益。正如当年风险投资机构的投资极大地促进了信息科技产业的发展一样，目前已有风险投资机构将目光转向这一领域，期待在车库生物学发展中获得投资回报。

同其他国家一样，我国政府也非常重视生物技术的发展。在《国家中长期科学和技术发展规划纲要 (2006—2020)》中，生物技术被列为科技发展的五个战略重点之一。2010年9月通过的《国务院关于加快培育和发展战略性新兴产业的决定》也将生物产业列入战略性新兴产业。在2011年制定的《“十二五”生物技术发展规划》中，则提出到2015年“生物技术整体水平进入世界先进行列，部分领域达到世界领先水平”规划目标。国家对生物技术的基础研究和产业应用的重视，将进一步激发民间对生物科学的关注，促进民间车库生物学的发展。

4 促进我国车库生物学发展的法律治理对策建议

车库生物学对于生物科学创新及其应用有着积极作用，国家有必要建立有利于我国车库生物学发展的法律制度体系。同时国外经验也暴露出车库生物学在生物安全和生物恐怖威胁方面的一些问题，因此，国家对车库生物学发展切不可放任自流，放松管制，必须有针对性地加以法律规制。

4.1 保护和促进公民从事车库生物学的科研自由

我国宪法第47条规定: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进行科学研究、艺术创作和其他文化活动的自由。国家对于从事教育、科学、技术、文学、艺术和其他文化事业的公民的有益于人民的创造性工作，给以鼓励和帮助。”因此从事科学研究是公民的一种权利和自由。国家有义务保护和促进公民这种自由和权利的行使。现代法学理论一般把国家保护公民权利的义务分为两种，一种是消极义务，即国家不得非法干预公民享有的权利和自由;另一种是积极义务，即国家积极采取措施促进公民权利和自由的行使［15］。宪法第47条的规定表明国家对公民科学研究自由的保护既包括消极义务也包括积极义务，即国家不仅确认公民有进行科学研究的自由，同时国家也有义务鼓励和帮助公民科学研究自由的行使。具体到车库生物学从事者，特别是以个人方式进行车库生物学研究者由于其研究大多是在私人环境下进行的，国家无法进行干预，因此一般能够享受到国家的消极义务的保护。但是对这种私人行为的积极保护，立法和执法上仍存在一些问题。以资金支持为例，课题资助是科研支持的重要资金来源，但根据法律个人从事车库生物学者是无缘获得国家和各级政府、公办机构设立的课题资助的。因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科学技术进步法》第47条，除了公办科研机构外，只有“社会力量设立的科学技术研究开发机构”才有资格参与利用财政性资金设立的科研项目，而个人是排除在外的。因此，同其他民间科技研究者一样，从事车库生物学的个人即使有设计优秀、操作性强的课题设计，也无法获得课题资助。此外，在成果认定、成果奖励以及成果转化等方面，个人车库生物学从事者也将面临积极保护义务薄弱的问题。为此，国家在有关法律制定、修订和执行中有必要以法治理念为准绳，对车库生物学从事者参与科学研究的自由予以更加有力的保障。

4.2 加强保障车库生物学从事者的“自组织”活动的法律制度建设

车库生物学不仅是一种活动，而且是一种社会自组织。所谓“自组织”是指“系统内部要素自发组织形成的有序结构”［16］。国外经验表明，车库生物学爱好者通过网络交流和直接接触会自发形成一种自组织并最终形成一种社会实体，如建立共享实验平台、成立非政府组织、设立企业等。实践表明通过自组织方式形成的系统更加协调、稳固和有序。对于车库生物学来说，自组织行为更有利于参与者之间的交流、合作，有利于车库生物学的发展壮大。但是考察我国有关法律法规，对社会自组织仍存在一定限制。以《民办非企业单位登记管理暂行条例》为例，根据该条例，如果车库生物学爱好者要成立民办非企业单位 (简称“民非”)必须满足一系列条件，其中之一就是要“经业务主管单位审查同意”。无论是在理论界还是实务界，这种民非注册要经过业务主管单位审查的规定已被广为诟病［17］。为此，有必要改变社会组织登记难的现状，特别是有必要采取发达国家的先进经验，变民非登记从事前审核制为事后监督制，鼓励和保障车库生物学领域的自组织活动。

4.3 赋予车库生物学研究者与正规科学研究者平等的法律地位

法治国家的基本要求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平等权利平等保护。但“相对于国家职业科技研究者，相当多数的民间科技研究者开展科技创新活动是非常艰难的”［18］。“只有创造和实现权利平等，机会和竞争条件均等，才有可能真正实现不同所有制组织的共同发展”［19］，车库生物学也才会有属于自己的一片蓝天。以《中华人民共和国科学技术普及法》为例，尽管法律规定社会各界都应当组织参加各类科普活动，科普经费列入政府财政预算。但在实际执行中，与公办机构相比，非公办机构很难获得政府对科普活动的财政支持。而对于车库生物学这种民间科学活动来说，科普功能是其主要功能之一。因此，国家有必要在提供科普服务等科技的政府购买中强调民间科技研究者的平等参与权。

4.4 确保车库生物学活动依法进行

生物科技在给社会带来美好前景的同时，也带来生物安全危机和生物恐怖威胁的风险。相对于正规科研机构，车库生物学在这方面的风险更加显著。正规研究机构一般会建立安全规程来防止生物安全事故。但是“实践上，专业领域之外进行生物学实验的个人通常不具备应对生物安全的手段和条件，如废弃物处理、消毒和防止物种入侵等”［20］。一旦出现病原体传播、基因扩散等情况将会对人身和环境造成重大影响。此外，尽管目前车库生物学尚处于初期阶段，对公众健康和安全形成威胁还需假以时日［21］，但利用车库生物学活动实施恐怖袭击的可能性仍然存在［22］。正如Gaymon Bennett等指出的，车库生物学具有的“黑天鹅效应”不容忽视—— “也许可能性很小，但其负面影响将是巨大的”［23］。因此，要确保中国车库生物学的健康发展，就必须要加强生物安全、防范生物恐怖主义方面的制度建设。对此，可以由国家相应部门制定有关车库生物学的管理办法。其中:①对于车库生物学的从事者，可以参照《业余无线电台操作证书等级标准》的办法，建立和实施准入制度和资格认证制度，规定按照从事者的生物学知识水平，核发给相应等级的资格证书;持证者必须按照资格证书等级来从事一定层次的生物学实验。②对于车库生物学组织，可以参照《业余无线电台管理办法》的规定，根据组织的规模、性质等建立和实施注册制度和检查制度，确保车库生物学组织的活动符合法律规定。③对于可能用于生物安全风险活动的仪器、设备和物资，可以参照《易制毒化学品管理条例》、《生物两用品及相关设备和技术出口管制条例》的办法，建立和实施生物科研仪器、设备和物资的分类管理制度，并建立相应的登记、保管、核查和追踪制度。防止有关材料被不法分子滥用。④对于车库生物学实验课题，则可以参照《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条例》的办法，建立和实施项目的 报备、评审和监督等法律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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