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满铭
(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台北)
提 要 章法含篇法,由阴阳二元所形成,以凸显篇章的逻辑结构。而这种结构,一面靠移位、转位作横向的拓展,一面又藉包孕作纵向的推深,以组织成完整系统。就在此系统中,由章结构的底层上彻至次层,形成章的逻辑结构系统;由篇结构的上层作下彻统合,形成篇的逻辑结构系统。
章法由阴阳二元所形成,以呈现篇章内容材料的逻辑关系,是含篇法在内的。《文心雕龙·章句》论篇、章、句、字,而其篇名就以“章”含“篇”、以“句”含“字”。因此章法结构系统,是该析为篇与章来讨论的。本文即着眼于此,先论述章法的阴阳变化,再探讨章法结构的章系统,然后研析章法结构的篇系统,以见篇、章逻辑结构系统的梗概及其重要性。
人对章法的注意,相当地早。刘勰《文心雕龙·章句》篇即有篇法、章法、句法、字法之说,而后来吕东莱的《古文关键》、谢枋得的《文章轨范》、托名归有光的《文章指南》和刘熙载的《艺概》等,也都或多或少地涉及章法,只可惜,都“但见其树而不见其林”。于是在偶然的机缘下,从三十多年前开始,我们兼顾理论与应用,经由广搜旁推的功夫,终于找出约四十种章法,而完成“集树成林”的工作。这些章法是:今昔、久暂、远近、内外、左右、高低、大小、视角转换、知觉转换、时空交错、状态变化、本末、浅深(轻重)、因果、众寡、并列、情景、论叙、泛具、虚实(时间、空间、假设与事实、虚构与真实)、凡目、详略、宾主、正反、立破、抑扬、问答、平侧(平提侧注、平提侧收)、纵收、张弛、插补、偏全、点染、天(自然)人(人事)、图底、敲击等(陈满铭2003a:17-32)。它们用在篇或章(节、段),都可以担负组织材料、贯通情意之作用。
由于这些章法是建立在阴阳二元对待之基础上的,每一章法本身即自成阴阳、刚柔。大抵而论,属于本、先、静、低、内、小、近的,为阴为柔;属于末、后、动、高、外、大、远的,为阳为刚(陈望衡1998:184)。这样以阴阳或刚柔来看章法,则所有以《周易》与《老子》》之阴阳二元为基础而形成的章法,都可辨别它们的阴阳或刚柔。譬如:
宾主法:以“主”为阴为柔,“宾”为阳为刚。
正反法:以“正”为阴为柔,“反”为阳为刚。
凡目法:以“凡”为阴为柔、“目”为阳为刚。
图底法:以“图”为阴为柔、“底”为阳为刚。
因果法:以“因”为阴为柔、“果”为阳为刚。
以此为基础,各种章法就可以因移位(如“阳→阴”或“阴→阳”)又可因转位(如“阴→阳→阴”或“阳→阴→阳”)作横向扩展,而形成各种结构类型(陈满铭2004:1-22)。
而章法结构,只靠移位、转位作横向的拓展是不够的,必须藉包孕作纵向的推深,形成层级,以组织成为完整系统。就在这种包孕式结构中,有两种基本类型:其一是阴柔属性:“阴/‘阴、阳’”的结构类型:这种类型,以因果章法为例,形成的是“因/‘因、果’”的结构;其二是阳刚属性:“阳/‘阴、阳’”的结构类型:这种类型,以图底章法为例,形成的是“底/‘图、底’”的结构(陈满铭2011:121-149)。一般说来,任何章法结构系统都会出现这两种基本类型。
由于转位比较复杂,并非每一辞章都会出现这种结构,所以这种章法结构系统,可单由移位(横向)与包孕(纵向)所组成,也可由移位(横向)、转位(横向)与包孕(横向)所组成。这种情况不仅是章如此,就是篇也这样。可见篇章逻辑结构是离不开阴阳二元之变化的。
章逻辑结构系统,出现在一篇辞章的节(句群)、段部分,乃形成篇逻辑结构系统的基础。通常必须含两层或两层以上结构,因此单层或单一结构,是不包含在内的。平常只需举一篇辞章结构的一部分作说明时,就可以舍篇而用章系统。兹举数例说明,先看唐诗:
(1)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王维《送梓州李使君》)
这是一首投赠诗的前两联,写的是当地(梓州)的风景,用先远后近的移位结构(上层)来写的。其中“万壑”二句,用先视觉后听觉的章结构(底层),来写远景;“山中”二句,藉先久后暂的章结构(底层),以写近景。为下两联之叙事、写人作引子。喻守真(1996:148)分析云:“此诗首四句是悬想梓州山林之奇胜,是切地。同时颔联重复‘山树’二字,即是谨承起首‘千山万壑’而来。律诗中用重复字,此可为法。”他的解析有助于对此两联的了解。其逻辑结构系统如下:
图1:《送梓州李使君》章(上两联)结构系统
如单以阴阳变化来呈现,则如下图:
图2:《送梓州李使君》章(上两联)阴阳变化
此章逻辑结构系统含两层,由三迭移位结构组成“阳/阳←阴”与“阴/阴←阳”的两个包孕结构,联贯成系统。其居于上层的先远后近(逆)结构,其“势”(阳刚或阴柔的强度,涂光社2001:265)之流向为阴;处于底层的先视觉后听觉(顺)、先久后暂(逆)等两个结构,其势之流向一为阳、一为阴。总结起来看,此四句诗所形成之势,流向阴的有两个结构、流向阳的有一个结构,可看出其阴柔之势较多较进,而阳刚之势较寡较黜。因此这两联诗的风格显然是偏于阴柔的。许印芳以为本诗就“意味讲是清远的”、就景象讲是“雄浑”的(周振甫1989:13),那么这首诗就当以“清远”(阴柔)为主、“雄浑”(阳刚)为辅,也就是说此诗的风格是“清远中有雄浑”的。假如这种看法没错,则单此四句诗就已透露出其端倪来了。
再看宋词:
(2)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周邦彦《苏幕遮》)
这是此词之上半阕,写夏日清晨室内外的景致,采先近(室内)后远(室外)(上层)的章结构来写,而远(室外)又以先听觉后视觉(次层)的章结构加以呈现。其中写最近的,是起二句,写的是夏晨(时)室内(空)的小景,为全词作了时空定位。而这位主人翁如此焚香消暑,除了在肉体上会感到清凉一些外,在精神上也会不再烦躁不宁。这样,自然就使视觉和听觉变得特别敏锐,能倾全心去听鸟雀、看风荷,而由此以引生下半阕的无限乡愁也格外明晰了。其中写听觉的,是“鸟雀呼晴”二句,写的是檐间的鸟雀声态。说“呼晴”、“侵晓”,便知昨夜下过了雨,使空气里增加了水份,而令人感到闷热难耐,主人翁之所以焚香消暑,由此作了交代。而说“呼”、“窥”、“语”,将鸟雀在屋檐上活蹦乱跳、吱吱喳喳地闹个不休的动态,予以拟人化,产生了十分生动的效果。至于写视觉的,是“叶上初阳干宿雨”三句,写的是池中风荷的清新景色,乃此词实写景物的重心所在。作者在此,先写荷叶,为宾;再写荷花,为主,形成先宾后主(底层)的章结构。在写荷叶时,用“初阳”和“宿雨”,上应“暑”和“呼晴”;并以“干”和“清圆”,将荷叶在初晴的晨光下,清润而圆圆地平铺在池面上的形状,描绘得真切而活泼。而在写荷花时,则用“风”和“举”字,将荷花一一拔出水面而迎风摇曳的姿态,摹写得更为传神。而上半阕之写景和下半阕之抒情(乡思),两两呼应,连成一体,达于“思与境偕”的至美之境。曹明纲说:“从燃香消暑到梦回故乡,这是一个完整的过程,而用‘风荷’穿插其间、呼应首尾,尤见词人独运之匠心和淡泊之胸襟。”(见陈邦炎主编1994:366)其逻辑结构系统如下:
图 3:《苏幕遮》章(上片)结构系统
如单以阴阳变化来呈现,则如下图:
图4:《苏幕遮》章(上片)阴阳变化
此章逻辑结构系统含三层,由三迭移位结构组成“阳/阴←阳”与“阴/阴←阳”的两个包孕结构,联贯成系统。其居于上层的先近后远(顺)结构,其势之流向为阳;处于次层的先听觉后视觉(逆)与底层的先宾后主(逆)等两个结构,其势之流向均为阴。总结起来看,此上半阕词所形成之势,流向阴的有两个结构、流向阳的有一个结构,可看出其阴柔之势较多较进,而阳刚之势较寡较黜。因此这上半阕词的风格看来是偏于阴柔的,但由于其上层流向阳,便使得阳之势逼近于阴,而呈现刚柔互济的风格。王强说:“此词在内容上说,虽写思乡,并不甚感伤,所以陈世焜《云韶集》云:‘不必以词胜而词自胜,风致绝佳,亦先生胸襟恬淡。’”(见叶嘉莹主编2006:141)这种特色,可从上半阕看出大概来。
古文的例子如:
(3)蓉少时,读书养晦堂之西偏一室。俛而读,仰而思;思而弗得,辄起,绕室以旋。室有漥径尺,浸淫日广。每履之,足苦踬焉;既久而遂安之。
一日,父来室中,顾而笑曰:“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国家为?”命童子取土平之。
后蓉履其地,蹴然以惊,如土忽隆起者;俯视地,坦然则既平矣。已而复然;又久而后安之。(刘蓉《习惯说》)
此文旨在说明习惯对人影响之大,藉以让人体会“学贵慎始”的道理。它就结构而言,可大别为“叙”与“论”两大部分。上引两段文字就是其中“叙”的部分。这个部分用“先点后染”(上层)的章结构,先以“蓉少时”七句,叙述自己绕室以旋的习惯,作为引子,以领出下面两轨文字来;为“点”。再以“室有漥径尺”五句,用两层“先‘先’后‘后’”(次、三层)的章结构,以叙述室有漥而足苦踬,却久而安的情事,这是第一轨;然后以“一日”十三句,也用两层“先‘先’后‘后’”(次、三层)的章结构,又在“先”部分,形成“先因后果”(底层)的又一章结构,叙述自己因父亲取土平而蹴然以惊,却又久而后安的经过,这是第二轨。此文诚如宋廓所说“文章以‘思’为经,贯穿始末。因‘思’而‘绕室以旋’,从‘旋’而极其自然地引渡到主题的阐发”(见陈振鹏、章培恒主编1998:2004),这样所阐发的主题,便更为明晰,而富于说服力了。其逻辑结构系统如下:
图5:《习惯说》章结构系统
如单以阴阳变化来呈现,则如下图:
图6:《习惯说》章结构阴阳变化
此章逻辑结构系统含四层,由五迭移位结构组成“阳/阳↔阴”与“阴/阳↔阴”各两个的包孕结构,联贯成系统。非常值得注意的是:每一层、每一个结构,其势之流向均为阳,使其阳刚之势趋于最强烈的地步。无疑地,这对此文之说服力是有加分作用的。
从上举例证看来,章对篇的影响是极大的。
篇逻辑结构系统,是含章在内的,否则只能指结构系统中的上层结构而已,因此篇系统呈现的是全篇的结构系统,是每一辞章都具备的。这样以一个结构系统表来涵盖章与篇,最适合于篇幅较短的辞章,也是最常见到的。兹举数例说明,唐诗如:
(4)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杜甫《登楼》)
这首诗采先凡(总提)后目(分应)(上层)的篇结构写成。“凡(总提)”指起联,又包孕先果后因与先因后果两层(次层、三层)章结构。叙先因“万方多难”而“登楼”,次由“登楼”而见“花近高楼”(楼外春色),末由见“花近高楼”而“伤客心”,开门见山地将一篇之主旨“伤客心”拈出。“目(分应)”指颈、颔、尾联,又包孕先因后果(次层)与先因后果、先果后因(三层)的两层章结构:先以三、四两句,用先低后高的章结构(底层),写登临所见之楼外春色;这是目之一,也是因中果;再以五、六两句,写“万方多难”;这是目之二,即因中因。最后藉尾联,承“伤客心”,写登临所感,发出当国无人的慨叹,蕴义极其深婉;这是目之三,即果中因、果中果。很显然,这是在篇首点明主旨(纲领),然后依此分述的,纲举目张,条理都清晰异常。其逻辑结构系统为:
图7:《登楼》篇结构系统
如单以阴阳变化来看,则如下图:
图8:《登楼》篇结构阴阳变化
此诗含四层、七迭的移位结构,形成四个“阳/阳←阴”与两个“阴/阴←阳”的包孕结构,联贯成系统。其底层为先低后高(顺),其势之流向为阳;三层共三迭:两迭先因后果(顺)与一迭先果后因(逆),其势之流向,是一阴、二阳;次层共两迭:先果后因(逆)、先因后果(顺),其势之流向为一阴、一阳;上层以先凡后目(顺、移位)为其核心结构,其势之流向为阳。总结起来看,此诗所形成之势,其流向为阴的共两个、为阳的共四个,可见杜甫此作之势,显然是偏于阳刚,是刚中带柔的。薛和平指出此诗“景界开阔,寄托深沉”(见孙育华主编2000:432)所谓“开阔”属阳刚、“深沉”属阴柔,因此可以说此诗是“开阔中带深沉”的作品。
宋词的例子如:
(5)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苏轼《江城子》)
这首词作于元丰五年(1082)春,有题序云:“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长短句,以《江城子》歌之。”由此可知东坡与渊明相契之深。此词采“凡(总提)、目(分应)、凡(总提)”的转位性篇结构(上层)写成。就头一个“凡”(上层)而言,用开篇“梦中”三句,指出自己的前生是渊明,作一总括,以带出“目”的部分来。就目(次层)而言,用先图后底(次层)带出先事后景(三层)的两层章结构,先以“走遍”五句,叙自己一如渊明而归耕之乐;这是写图(次层的部分;然后以“雪堂”五句,用先目(近、远)后凡的章结构(三层〔四层〕)写雪堂周遭环境,也一如渊明所游之“斜川当日境”;这是底中目(次层、三层)的部分。就后一个凡(上层)而言,为结二句,回应渊明《游斜川》诗“开岁倏五十,吾生行归休”二句,作一总结,表达自己效法渊明归耕终老的意思。其逻辑结构系统如下:
图9:《江城子》篇结构系统
如就其阴阳变化来看,则如下图:
图10:《江城子》篇结构阴阳变化
此词含四层,有四迭的移位结构与一迭转位结构,形成三个“阳/阴↔阳”与一个“阴/阳←阴”的包孕结构,联贯成系统。其底层为先近后远(顺),其势之流向为阳;三层共两迭:先事后景(顺)与先目后凡(逆),其势之流向为一阳、一阴;次层一迭:先图后底,其势之流向为阳;上层一迭:“凡、目、凡”(抝)为其核心结构,其势之流向为阴。总结起来看,此词所形成之势,其流向为阴的共两个、为阳的共三个,而其中核心结构之势抝向阴有关键性影响(陈满铭2003b:71-94),因此此词虽稍稍偏于阳刚,却是很接近刚柔互济之作,饶学刚认为此词“格调清新……铿锵有致,自然流畅”(见叶嘉莹主编2007:683),足资对照。
古文如:
(6)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呼!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
这篇文章,一开头就直接以“世皆称”四句,先立一个案,采先因后果的条理,藉世人之口,对孟尝君之能得士,作一赞美,并从中拈出“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隐含“鸡鸣狗盗”之意,以作为“质的”,以引出下文之“弓矢”。再以“嗟呼”句起至末,在此用“实、虚、实”的条理,针对“立”的部分,以“鸡鸣狗盗”扣紧“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予以攻破。所谓“质的张而弓矢至”,真是一箭而贯红心,虽文不满百字,却有极强的说服力。其逻辑结构系统如下:
图 11:《读〈孟尝君传〉》篇结构系统
如就其阴阳变化来看,则如下图:
图12:《读〈孟尝君传〉》篇结构阴阳变化
此文含三层、四迭结构,形成“阴/阳←阴”与“阳/阳←阴”、“阴/阳←阴←阳”各一个的包孕结构,联贯成系统,其势之流向为阳。可见这是纯刚的作品。
从上举例证中可看出,篇是离不开章的。
综上所述,可知章法所呈现的为篇章的逻辑结构,是以阴阳二元为基础,经移位(阴↔阳)与转位(“阴↔阳↔阴”或“阳↔阴↔阳”)作横向扩展,并由包孕(“阴/阳↔阴”或“阳/阳↔阴”)作纵向推深,以形成其系统的。而这个系统之呈现,既可用单“章”(节、段),适用于特殊情况;也可用“篇”含“章”,适用于全篇,完全看需要而定。无论怎样,都可藉其阴阳变化之势,约略推得其刚柔成分之高低走向,这对篇章的义旨与风格的认知与体会,该是有些帮助的。因此从事文本阅读,将篇章的逻辑结构系统试予理清,是有其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