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童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1937年北京陷落后,大批作家、文人和学者向大后方撤离,昔日热闹的文化中心变得冷清,文艺创作处于“沙漠”状况。“沙漠”不仅表现在文学创作数量下降、质量下滑,也表现在没有形成一个组织、社团或流派可以把松散的作家集中起来,且缺乏长期活跃文坛集创作、评论于一身的有影响力的领军人物。至1940年,绝大多数的战前著名作家都已流出北京文坛。彼时,日本当局掌控着绝大部分的报纸、刊物,严格控制思想动态。在这种背景下,文本本身并无太大出格之处,甚至难以达到色情“水准”的“色情文学”却吸引各方作家、评论家的注意,引发了一场波及整个文艺界的长达7 个月的讨论,其特殊意义可见一斑。重新审视论争的始末,不难发现各方力量在政治思想上的企图、利益上的博弈,亦可由此洞悉日伪掌控下的作家言说语境。
“色情文学”论争一派斑驳复杂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更是一个掺杂了别有用心、包含着政治因素的文化现象。你方唱罢我登台,一纸“色情”艳丽,刺激的远不止是读者的神经。围绕“色情文学”的论争,从一开始与日伪当局达成无意的“共谋”,发展到后来文人相轻谩骂、大谈色情与道德,直至被禁,这是谁都始料未及的。其实,这种政治力量干涉文学创作的现象在文学史上并不鲜见,但因其涉及异族侵略势力的介入,引起了文坛进步文人的不满。日伪当局的文艺政策始终难以真正左右北京文坛的文学创作,其在伪满洲国推行的文化控制手法亦无法再如法炮制,尤其是官办期刊上前后矛盾的态度、左右摇摆的姿势暴露出日伪当局无法掩饰自身虚弱的尴尬。
1941年,报纸上第一次出现了公开批评文坛存在“色情文学”的文章,但矛头指向并非公孙嬿,而是另一位在“色情文学”中扮演配角的王朱,其最早被指责:
这就是说:个人主义的色情文艺,趁社会纷乱之隙,正在蔓延滋长,什么新诗,短剧,长篇小说,什么流行的歌曲,无不应有尽有的充满着“色情”的味道。别的不说,《何日君再来》,《天涯歌女》这些小调,无论是谁都会哼哼。王朱写的《旧时代的插曲》,其实就是新兴资本家有钱阶级的生活缩写。①木君:《怎样复兴华北文艺》,《中国文艺》第5 卷第1 期,1941年9月。
王朱另一篇描写妓女题材的长篇小说《地狱交响乐》,连载于《新民报半月刊》,影响颇广。
我亲眼看见过很多商人争着去报摊购买新民报半月刊,它被认为是“的确有着引诱人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有着‘挑拨’人的地方。”①上官玉露:《关于地狱交响乐》,《中国公论》第8 卷第6 期,1943年3月。
尽管王朱先于公孙嬿被论者批评,尽管公孙嬿无心也极不情愿与“色情文学”扯上关系,但他还是被推到风口浪尖,成为被攻击的主要箭靶。
公孙嬿最早和“色情”沾边的小说是发表在1940年官办刊物《中国文艺》第3 卷第3 期上的《海和口哨》。这篇小说被认为是“色情文学”是后来的事情,初发表时无任何此类的评论,相反地,还有论者对小说甚为赞赏,“在我个人的意思,可以并不武断而很客观地说:《海和口哨》是立于现代短篇小说最前线的,结构、描写、技巧、手段都可以使读者满意。”②方云:《海和口哨》,《三六九画报》第6 卷第18 期,1940年12月。《海和口哨》描写了一个内容比较空洞的男女爱情故事,充斥着欲望的描写和颓废的气息。1941年,公孙嬿延续着这类风格作品的创作,如1941年6月《国民杂志》第1 卷第6 期的《真珠鸟》、10月《中国文艺》第5 卷第2 期的《北海渲染的梦》、11月《中国文艺》第5 卷第3 期的《流线型的嘴》,这些都被指为公孙嬿“色情文学”的代表作。与同时期的小说相比,这些作品本身在行文上的确比较大胆,尤其是在描写男女感情上侧重表现了情欲,对于女性的身体有着细致具体的描写。但是平心而论这些创作并不太够“色情”的分量,并不能完全等同于一些小报上低级的色情小说,倒是与20世纪30年代上海滩风靡一时的早期海派文学和第二代海派文学——张资平、叶灵凤的性爱小说以及穆时英、刘呐鸥的新感觉派——相比较,有某种契合之处。无论是情节内容还是审美特质,公孙嬿的小说都更加贴近“海派”的路数,且看公孙嬿成就“色情”之名的《流线型的嘴》:
音乐正奏着Tango,莓要跳。
用古典步子,在场中疯狂跳着,在那盆棕树旁,莓的灵魂飞了。
看了怀中人一下,她正和别人打招呼呢。
那是个中年人,脸上青青的,眼里发出贼星的光。红色的嘴,白色的牙,左腿架在右腿上,手指间夹了颗雪茄,吐出了浓白的雾,一圈,一圈儿……
悄然对坐,莓的眼睛往那边看。我比个影子还寂寞,抽着烟,听Guitar 奏着旋律夏威夷椰子林的调子,震动人们的心,全像落在火山上面,微微眯着眼,心中热情全快炸了。③公孙嬿:《流线型的嘴》,《中国文艺》第5 卷第3 期,1941年11月。
《流线型的嘴》是典型的以舞女为描写对象,表现男欢女爱种种纠葛的作品,同新感觉派一样,小说善于抓住都市生活的意象,表现充满现代气息的场景,如音乐、香烟、跳舞、调情等,用细致的笔触描绘都市男女寂寞虚无的心灵、轻浮浪荡的感情游戏,尤喜在文字中夹杂时髦的英文单词,来营造罗曼蒂克的氛围,这都与新感觉派有一种相似的气质。关于这一点,确如有论者所言:
承袭海派作家穆时英、叶灵凤的作风,以弗洛伊德学说解剖青年男女的性心理,把爱情描写推向一个向来被人们视为隐秘、甚至猥亵的领域。④杨义著:《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71 页。
在对性心理的描写上,公孙嬿的小说和张资平、叶灵凤的性爱小说相比,并无出格之处,即使是那些被批评的最为严厉的片段。因此,公孙嬿成为1942年北京文坛上声势较大的“色情文学”论争中批评的主要对象,他个人也颇感意外。
公孙嬿正值风华年少,内心充满浪漫的激情与冲动,不仅热衷于爱情故事的描写,更是出版了诗歌集《上元节》,吟哦风月,语言辞气华丽,风格凄艳哀婉。除了小说、诗歌创作外,对文坛的创作也有评述,他的《关于新诗中的长诗》⑤余皖人:《关于新诗中的长诗》,《中国文艺》第5 卷第3 期,1941年11月。《一年来华北的创作界》⑥公孙嬿:《一年来华北的创作界》,《国民杂志》第1 卷第12 期,1941年第12月。等批评胡适、冰心、徐志摩、刘大白、朱湘的诗,对于同时期的作家创作也多贬斥。他本人狂傲不羁的个性也毫不掩饰:
在文章上,渲泄伪作人情,发露人类先天欲念,当我用一支不成熟而幼稚的笔,记下来意外的受到“色情”二字之讥。
我用文字发泄热情,茁长在繁华里,我愿撷取我的寂寞。也许我很骄傲,自负,我不大看得起人。①公孙嬿:《本刊基本青年作家》,《中国文艺》第5 卷第5 期,1942年1月。
自命不凡的个人气质和以上几篇火药味十足的文章,都成为“色情文学”论争爆发的导火索。在这场争论中,不免夹带个人恩怨的谩骂,加上政治意图和权力的运作,一出羼杂着各种复杂动机、目的的“色情文学”论争拉开帷幕。
1941年底,公孙嬿在《国民杂志》发表了《一年来华北的创作界》一文,点评1941年华北文学创作质量:
质的方面,无疑的华北的创作界据有一袭锦衣,看一篇篇玲珑晶莹,或洋洋数万言大作的发表,无数创作者埋头迈进,永远像以往一样川流不息写着,写着,但这种努力是属于方步子的,因为我们并没有看到一篇使我们惊讶的创作;如此说来,量的方面,真无法定议权衡了。至于创作内在的空乏,更是不容讳言。我们只好对创作者下一个冒昧的评正,我们怀疑到创作者态度的不严肃。②公孙嬿:《一年来华北的创作界》,《国民杂志》第1 卷第12 期,1941年12月。
在诗歌创作方面,他却推崇自己创作的长诗,③余皖人:《关于新诗中的长诗》,《中国文艺》第5 卷第3 期,1941年11月。正是这样的一篇评论文章,将1941年华北文学界的创作一网打尽,犯了众人的忌讳。众作家虽然对于文坛的创作水平都心中有数,但是也难以接受这样直接刻薄的言词,更何况公孙嬿本身也是创作者之一,在别人看来他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1941《吾友》三日刊署名“某某”的一篇文章《文艺家与毒品贩卖者》,④某某:《文艺家与毒品贩卖者》,《吾友》三日刊第1 卷第108 期,1941年12月17日。首先对公孙嬿开炮,就公开指责公孙嬿的小说是“毒药”,而作者更是“色情狂”。
1942年1月,《艺术与生活》的《艺术时评》发表了一系列文章,谢溥谦在《谩骂与批评家》中揭露作家身份的公孙嬿和批评家身份的余皖人系同一人,认为他的评论文章是抱着谩骂的态度,并借贬低他人抬高自己;公孙嬿化名余皖人发表《有感于:<文艺家与毒品贩卖者>》,一人分饰两角为公孙嬿的“色情”作品争辩,在一些字眼上也做足了文章,态度很不客气,多讽刺嘲笑之语,如“某某先生是博学的(?),他看过,并且还研究过《×史》,所以他感觉到了公孙嬿的那篇文章‘对于青年的影响’‘并不比×史来得更小一点’。可笑!”;穆穆的《答公孙嬿君》,也对公孙嬿、余皖人、查显琳“三位一体”先予明示,指出公孙嬿的批评文章有失公允,而他极力推崇表现“年青人的活力”的爱情作品的理论是为自己的“色情作品”开脱。
1942年2月《国民杂志》夏虫之流发表了《论色情描写——读公孙嬿作<北海渲染的梦>后有感》,不再翻公孙嬿的旧账,而是分析性和文学的关系是什么,对此中国古代小说和外国的小说都有什么样的认知和观念,并且在一个比较广阔的视野将公孙嬿的小说定位在“而利用性描写增添缠绵意味的色情小说如《北海渲染的梦》,看来仍是《西厢记》《红楼梦》的胎子。它是东方孔教道德观念束缚下的体裁,曾经过唐人小说一直延长至如今,未曾改换骨架,不过如今在公孙嬿大作中,施行了一番近代式舶来香料的化装而已。”⑤夏虫之流:《论色情描写——读公孙嬿作<北海渲染的梦>后有感》,《国民杂志》第2 卷第2 期,1942年2月。这是论争以来比较公允和具有文学史眼光的评价。文章还指出:其意义和时代和现社会意志以及人类共同的无意识领域,实在距离的太远,而相反地对颓废感的现世享乐心理推波助澜,似乎应该担负鼓感读者尽可能沉浸于色情满足莫待明日无花空折枝的嫌疑。⑥夏虫之流:《论色情描写——读公孙嬿作<北海渲染的梦>后有感》,《国民杂志》第2 卷第2 期,1942年2月。这似乎是一个具有现实感和责任心的评论家苦口婆心的劝说之词,而后文中的“而我们的现实生活恰在战时状态以下,文化生活要求再建的现阶段,这样柔情千万的‘才子’小说,照理说总以转换一个方向为对些(由‘王尔德’转向可以得到例证)”却暴露了文章在政治上的意图。⑦张泉的《抗战时期的华北文学》认为“而王尔德所转入的,是法西斯主义”,并认为这种本是艺术上的讨论,“推入政治上不正确的泥淖”。张泉:《抗战时期的华北文学》,贵州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80 页。因此,可以说这是一种比较明显的用带有政治倾向的话语来引导“色情文学”的论争。
同年3月在《中国文艺》上,林慧文的《关于色情文艺》比较平和地从文艺本质、文学史、道德和读者等方面谈了古今中外色情文学的历史以及评价标准,没有与当下的具体作品结合,对于色情文学持比较宽厚的态度。
值得注意的是4月的《中国文艺》仍然发表了一篇署名公孙嬿的“色情小说”《卸妆后的生命》,描写了破落文人和房东寡妇儿媳偷情的故事,男主人对寡妇没有爱,不过是给她一些同情,难以抗拒肉体的吸引,最后不得不逃离结束。《卸妆后的生命》和公孙嬿之前的作品相比还有点反抗封建礼教迫害的意味,内容上稍微充实了一些。
到1942年5月,《国民杂志》和《艺术与生活》都发表了集中讨论“色情文学”的文章,将这场论争推向了高潮。《国民杂志》的《关于色情的文学》,参与讨论的批评者众多,围绕杂志提出的十个话题展开,这十个话题是杂志网罗了古今中外著名的和色情有关的作品来征询意见,①这十个话题包括谷畸润一郎的小说、《当代英雄》、《维里尼亚》、《大学生的私生活》、劳伦斯的《查泰来的夫人》、莫泊桑的小说、《金瓶梅》、萨克莱的作品、王尔德的作品以及《荡妇自传》。讨论的范围扩大了,也偏离了中心议题。总的来说对于色情文学的定义更加广泛,认为小说中离不开描写男女感情的文字,描写性也有积极的一面,尤其是对于西方作品中的描写多给予肯定,并寄希望于色情文学能够表现得更有意义。与《国民杂志》不同的是,同月《艺术与生活》上的“色情文学争论战特辑”对公孙嬿本人及其“色情文学”所抱的态度是很严厉的,既不放过公孙嬿之前的批评文章,又对其“色情文学”的危害予以批驳:
但是我们一想起每天里因战争不知要死掉多少年青小伙子,有多少万万年青人都牺牲在无情的炮火之下,尸身填满了沟壑,填满了河流,和战场上的血肉横飞——我们全身感到一阵阵痛苦的痉挛,立刻就觉得“美丽的小姑娘呀”这样文字描写的不必需,我们需要的是痛苦的挣扎,我们需要的是大众的呼声,我们需要的是有意义的生活……②某某:《覆公孙嬿》,《艺术与生活(色情文学论争战特辑)》第二十六、二十七期合刊,1942年5月。
这种批评在当时代表了进步文人的观点,他们一方面敢于直言现实生活的苦痛,同时也指出公孙嬿这种作品的不合时宜。在这一期特辑结尾处,《艺术与生活》的主编袁笑星表明了客观的立场:不以打击公孙嬿个人为目的,希望各方在文学建设上发表有意义的观点,并透露出即使是公孙嬿的大本营《中国文艺》都已经不给公孙嬿辩驳的机会,而《艺术与生活》不仅已刊登过其申辩的文章,并欢迎公孙嬿能够继续来稿说明,可见袁笑星对这类文学论争持鼓励的态度。
1943年,关于“色情文学”的论争突然黯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袁笑星“呐喊”提倡的“乡土文学”。③袁笑星在《由“呐喊”谈到乡土文学之兴》表示,“我们以提出兴起乡土文学的理由,一是年来创作题材,不是陷于色情,即陷于灰色”,《艺术与生活》第32 期,1943年1月。另外,《一年来华北文坛的总清算》④上官筝:《一年来华北文坛的总清算》,《中国文艺》第7 卷第5 期,1943年1月。一文难能可贵地指出众人没有认清这种“色情文学”的本质,没有发现“色情文学”发生的社会原因,比如作者所受到的苦闷,并且指出公孙嬿明显地反对、否认文学的政治性,这些都是被忽略而其实大有深意的地方。除此文外,有关“色情文学”的论争基本销声匿迹。
这场论争可谓是众声喧哗,累牍的文章和大幅版面也确实前所未有,若仔细辨析这些庞杂各异的声调,一些潜藏在表象之下的东西就会浮上水面。《中国文艺》《国民杂志》《艺术与生活》三大期刊是主要的论争场域,但无论是论争的立场和批判的力度,官办刊物《中国文艺》和《国民杂志》与独立办刊的《艺术与生活》有着明显的差异。《艺术与生活》前后两次集中批评公孙嬿,对他为人为文态度提出了严苛的批评,指出“色情文学”对人们思想的麻痹,同时,也刊登了公孙嬿关注现实苦难的作品《父与子》,该刊对待公孙嬿及其创作是取一种严肃而公允的态度,并希望借此推动文学发展。袁笑星在《我的表白》⑤袁笑星:《我的表白》,《艺术与生活(色情文学论争战特辑)》第二十六、二十七期合刊,1942年5月。一文中明示,该杂志上的几篇文章是他“授意”发表,可见《艺术与生活》在这场论战中扮演了极力推动文坛积极向前的角色。正是通过对“色情文学”这种题材的坚决批评,《艺术与生活》扛起了“乡土文学”的大旗。反观《中国文艺》与《国民杂志》,诸位编辑闪烁其词,要么漫谈古今中外“色情文学”,要么在文章中若隐若现地靠向时局政策,总是回避沦陷时期民生苦难的现实语境,并且一边刊登批评文章一边继续刊印公孙嬿的作品,这些矛盾之处无意间凸显了其立场和态度的暧昧。
“色情文学”讨论与现代文学史上其他文艺论争或同时期的国统区、解放区文学思潮相比,不管是规模还是影响力都显逊色,但作为华北沦陷区文学发展过程中第一次多方参与、波及甚广的文艺论争,却深深影响了华北沦陷区战时文学创作的思潮,使文艺论争成为推动文坛进步的途径。在《艺术与生活》的努力下,趁论争厘清了文艺创作的方向,使抵制“色情文学”成为文坛鲜明的标杆,催生出更具现实意义和进步思想的“乡土文学”思潮。
自华北沦陷始,日伪当局制定了比较明确的政治路线,他们打着“和平建国”的幌子,提出“东亚共荣”口号,其野心在于将中国殖民化,使中国国民丧失主权意识,瓦解战斗意志,抵消反抗能力。为了配合这一政治路线,日伪当局实施了具体的行动,截至1941年9月,已开展两次“治安强化运动”,目的在于扫除不安定的因素,尤其是对于潜伏在农村地区的共产党抗日势力进行剿灭和清除。与此同时,日伪当局认为文化运动与实施政治路线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其社论指出:
文化是推行这一运动的一股有力的洪流,文化人所应负的任务,尤其沉重,因为文化,是意志活动的现象,正确的文化路线,才可生产优良的意志活动,有正确而优良的意志活动,始可肃清内心的反动者,始可导治运于正规的道路。①社论:《治运声中如何开展文化运动》,《国民杂志》第1 卷第9 期,1941年9月。
日伪当局重视文化运动,制定了明确的反共、反英美文化的文艺路线,②同上,“西洋的物质文明输入愈多,中国就愈见贫弱,西方文化愈盛,中国社会也就越发紊乱,这是领导国民走上灭亡近亡境地的文化道路。其后国际共产主义者,见有机可乘,便伸过它的巨手来操纵中国的文化界。”同时提倡文艺大众化,借文艺贴近大众生活的特点和优势,达到实现殖民政治的目的。
1941年,以龟谷利一为代表的日本文艺政策掌控者在此路线上做了进一步的策略调整,有报道:
本年北平武德报社新任日本顾问龟谷利一对日军在华北占领区推行的文化宣传政策作了这样的论述:事变以来,军部及政府采取作战第一主义的宣传报导政策……就是粉碎敌人并绝灭其战斗力,同时把我方作战的意义及目的,无论对敌人即对一般民众亦要使之彻底普及的一种宣传报导,其方法是在于新闻通讯、无线电、电影,及传单壁画的运用……为使一般的大众参加到和平建国的阵容里来,而用了直接的命令的片面的议论是不大得策的,我们宁可不去讲理论,而把安慰和娱乐赠与他们,然后慢慢的使他们理解我们的主张……龟谷利一实际主管华北日占区宣传工作,上述言论表明华北日占区的文化宣传政策直接服务于日本侵华战争,但却力图采取“安慰和娱乐”的方式。这显然极大影响着华北日战区的文坛状况。③黄万华:《史述和史论:战时中国文学研究》,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 版,第214 页。
实际上这一“安慰和娱乐”的策略在1940年12月底的一次聚集中方和日方主要代表的《华北新文化之建设问题》座谈会上就已经初露端倪,龟谷发现上海的文化(即一直警惕的以英美文化为代表的新文化)“实际确有弊害的存在,但是想来所用取缔的对策,不过就是勉强禁止或是没收,就算了事,我们这一次想要用一种计划,建立一个恒久的方法,究竟应当如何进行,实在是一个问题”,④座谈会:《华北新文化之建设问题》,《国民杂志》第1 卷第2 期,1941年2月。高木指出华北文艺界的出版方面,“总觉得缺乏兴趣和吸引力,最近的综合杂志,看着也不兴奋,在作者自己,虽意味有趣,可是读者终不感觉兴味,现在出版界须向大众兴味处着想,小说一门,是与这相近的方法,须在有趣味而与生活有关系的里面取材,才能适合大众的欲望。”⑤座谈会:《华北新文化之建设问题》,《国民杂志》第1 卷第2 期,1941年2月。强调兴味,贴近大众,是麻痹大众神经的险恶用心。及川的话更能彰显他们的这一居心:“当兹文化运动具体实行的时候,务必给与大众一种兴味和吸力,虽然是一种苦味的东西,可是他们喝着也能觉得味甜。我想这是必要的。”⑥座谈会:《华北新文化之建设问题》,《国民杂志》第1 卷第2 期,1941年2月。在这种文艺政策调整的背景下,公孙嬿的“色情文学”恰好与日伪当局达成“无意的共谋”。从公孙嬿个人而言,他本身对日本当局并无附逆之心,从他日后投笔从戎的经历也可以看出,他明确表示过自己的文艺主张:
我们憎恨楞为砌轨的人,我们反对现实下需要某种小说那句话,茁长荣生的华北创作的小说,有待于有勇气的朋友自己开发路径。⑦公孙嬿:《一年来华北的创作界》,《国民杂志》第1 卷第12 期,1941年第12月。
只能说公孙嬿勇气可嘉,他追求为艺术而艺术,要求文学去政治化,同时创作了以自己的感情经历为主要内容,描写性爱为艺术特色的“色情小说”,这一点恰好与日伪的文艺政策不谋而合。公孙嬿企图借追求纯艺术方式来逃避政治的目的没有达到,而小说中贴近大众趣味的身体描写却难逃被利用的命运。龟谷利一说得很明白,“不让他们写那类东西,读那类东西,让他们认真地写作的话便有危险性。可以说政局给他们开了一扇逃避之门。”①龟谷利一发言:《中日文学青年座谈会》,《国民杂志》第2 卷第9 期,1942年9月。就连日本青年作家也豁然明白“色情文学”作品原来是在编辑的引导下进行的。“色情文学”在短时间内迅速地占上各大官办杂志版面,一系列的论争轰轰烈烈地展开。只不过“好景不长”,很快“色情文学”又被禁止了,因当局“也感到了报纸的色情一类的丑恶新闻的记载,于国家社会的补益甚少”②转引自张泉《抗战时期的华北文学》,孙狐:《报纸的畸形病态》,《国民杂志》第2 卷第9 期,1942年9月。。这就再次证明了“色情文学”及其论争从产生至消失并非一个自然的文艺现象,它不过是随着日本当局文艺政策的变更,流行一时又销声匿迹,它的畅销与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当局的态度,当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时,被禁止的命运就很快降临了。③以独立办刊的《艺术与生活》1942年5月第二十六、二十七合刊为例,主编袁笑星表示该期的有关“色情文学”的论战,“所有论点,均与公孙嬿兄不利”,有意再预备一期,“给拥护公孙嬿兄的论见与小说的反驳文章区发表”,但未能实现,该刊有关这一话题不了了之。
由此观之,北京文坛的文艺始终难以摆脱政治的底色,文艺工作者的活动不过是带着镣铐舞蹈罢了。日本当局为作家提供言说的空间十分有限,在“言与不言”之间作家左右为难,正如“色情文学”一样,即使无意迎合日伪当局,也一不小心容易成为被利用的工具,有人认为,这也是沦陷区难以产生优秀作品的重要原因。但这是否就完全扼杀了作家创作伟大作品的机会,在附逆伪政权和保持独立不言之间,无法找到第三条道路?或许胡兰成在上海沦陷区写成的评论是值得深思的:
至于说时世乱糟糟就不能有文章,那也是饰词。在无论如何艰苦的环境里,个人会跌倒,人类是不会跌倒的,所以仍能有它的下一代。不过在艰苦的环境里,有放恣而没有闲情。那放恣,也不是表现在飞扬跋扈里,却是表现在快要破裂的忍从里。于是,以艺术为闲情的人写不出东西来了,以艺术为摇旗呐喊的人也写不出东西来了。现代杂志派的作家从此沉寂,左翼作家的报告文学也没有人要看。穷的原因,忙的原因,× × × × × × × ×,但都不是最大的原因。只有鸳鸯蝴蝶派却重新泛滥起来,但是作风也有了改变,人们不耐烦于sentimental,留下来的便只是赤裸裸的色情,水准低落了。④转引自[美]耿德华《被冷落的缪斯:中国沦陷区文学史(1937—1945)》,张泉译,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62 页。
即使这话有点“言过其实”,但战争剥离了一切附在文学外衣的装饰,严酷的环境成为测试一流作家能力的检阅台,当泥沙俱下、浮沫泛滥的作品充斥文坛时,只有表现深刻人性的东西才能真正打动人心,而这也是“色情文学”给我们的一点额外重要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