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爱情悲剧的成因及作家的创作心理

2013-01-21 14:49段小军
终身教育研究 2013年3期
关键词:船夫翠翠边城

段小军

沈从文先生的小说《边城》,叙写了两段爱情悲剧,一段是小说女主人公翠翠与傩送之间的爱情悲剧,一段是翠翠父母之间的爱情悲剧。这两段爱情悲剧构成小说一显一隐的两条叙事线索,引领我们走进边城的渺渺世界。对这两段爱情悲剧成因的探讨其实从未间断过,论者的分析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各人都有自己的见解且不乏一定的道理。这也充分说明了这一问题本身所具有的复杂性与开放性的特点。既然这本身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那么,对这一问题的再阐释便也具有了可行性和必要性。本文试图对小说中爱情悲剧的成因做出自己的思考与解读,同时探讨一下爱情悲剧背后作家的创作心理,以期获得一种新的较为理想的阅读效果。

小说中关于翠翠父母的爱情故事着墨不多。在小说里,翠翠母亲是老船夫的独生女,原本是一个善于唱歌的苗族女子,翠翠父亲是一个又要爱情又惜名誉的军人。17年前,翠翠母亲与翠翠父亲因唱歌相熟,“很秘密的背着那忠厚爸爸发生了暧昧关系”[1]63,并有了小孩,由于结婚不成而双双殉情。“殉情”要算一种最无奈最极端的行为了。人可以为爱而死,足见其性格中的固执与刚烈之处。其实,他们本来也想过逃走,“但从逃走的行为上看来,一个违悖了军人的责任,一个却必得离开孤独的父亲。”[1]64翠翠的母亲不愿丢下孤独的父亲,翠翠的父亲不愿毁了军人的荣誉,于是逃走计划便落空了。然而,两人终究无法忍受“生离”的痛苦,便取了“死守”的结局。梳理小说的各个章节,我们大概了解了翠翠父母的一些基本情况。这里,我们最为不解的是,翠翠父母为何选择“殉情”这条绝路呢?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相爱而不能成婚呢?笔者以为,翠翠父母无法结合必然与翠翠的祖父之间存在某种关联。老船夫在翠翠父母结婚这件事上不排除持反对态度的嫌疑。我们知道,翠翠的母亲是背着老船夫和翠翠的父亲秘密恋爱的。为何要背着自己的父亲“秘密”地进行两个人的感情?担心什么呢?我们不难推测出,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老船夫并不赞成他们之间的交往,他们“结婚不成”也一定是遭到了老船夫的反对,选择秘密恋爱实属无奈。那么,老船夫为何要反对他们结婚呢?翠翠母亲是老船夫的独生女,又“乖得使人怜爱”,老船夫是不可能不疼爱她的,所以,老船夫反对他们的婚事应该并无恶意,个中主要原因恐怕还是翠翠父亲军人的身份让老船夫感到不满。军人这一职业在当时流动性很强,随时要开拔更换驻地,算得上是居无定所。翠翠的母亲嫁给军人就意味着要离开老船夫,从此过上颠沛流离的艰苦生活。老船夫一方面为着女儿的将来着想,另一方面也不想自己唯一的女儿跟了一个并不能带给她安定生活的人走而离开自己。所以,反对他们的婚事想来也在情理之中。可是,翠翠母亲偏偏是一个在感情上执著且热烈的人,她背着自己的父亲与心上人发生了暧昧关系并有了小孩,木已成舟,两人出逃不成,又不愿分开,遂走了殉情这条绝路。

应该说,翠翠父母并非懦弱之人,他们的性格是独立而倔强的,甚至不乏那么一点偏执。这从他们甘愿为爱而死的行为中便可以看出来。翠翠的母亲应该是爱老船夫的,因为,她不愿意跟自己心爱的人出逃是由于逃走必得离开孤独的父亲。她在感情上本能地放不下自己的父亲,但又惧于父亲的阻挠,遂在亲情与爱情的抉择上陷入两难境地,于是,死成了她可以解脱自己的唯一出路。但是,她不愿立即随了她心爱的人死去,因为她“关心腹中的一块肉”[1]64,不忍心舍弃“这块肉”,也是为了给她孤独无依的父亲留下一个伴,一个依靠,以慰藉他的丧女之痛。老船夫其实也很心疼自己的女儿,在得知她的所有事情后,“从不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只作为并不听到过这事情一样,仍然把日子很平静的过下去。”[1]64看得出,老船夫对女儿的爱是深沉而周到的,唯恐她因为想不开而做出傻事来。可他万万想不到女儿在生下孩子后,竟“丢开老的和小的”,“陪了那个兵死了”[1]90。对于女儿的死,老船夫是耿耿于怀的,他在内心深处始终觉得这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1]90。然而,对于此事“从老船夫说来谁也无罪过,只因‘天’去负责”[1]90。将一切不幸归咎于天命,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思维啊。真的“谁也无罪过”吗?依笔者看来,翠翠父母与老船夫都有着不可推卸的“罪过”,这“罪过”就在于他们的沉默与倔强。他们在这件事情上都照着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相互之间缺乏有效的沟通,都不愿努力去争取对方的理解和支持,只是取了自己最“犟”的一面相互“对峙”,最终陷入无声的挣扎与内心的剧痛中。翠翠的父母都是自尊心极强的人,“荣誉”和“面子”让他们感到活在世上再无颜面,选择殉情既是一种对爱的执著,也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从小说中明显感觉得到,老船夫对于翠翠母亲的死是怀有愧疚的,这从他对翠翠百依百顺的态度上可以察觉出来,他像是在为自己当年的行为赎罪。“翠翠是她那可怜的母亲交把他的”[1]91,他不想让翠翠受一点点委屈,翠翠自己的一切事情全凭她自己做主,他不能做主。翠翠母亲的爱情悲剧给了老船夫一个莫大的教训: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和干涉的。当年正是自己在女儿婚姻问题上的干涉才上演了这样一出悲剧,如今,再也不能让这样的不幸降临到自己唯一的孙女身上了。他必须亲手把翠翠交给一个可靠的人,这样他才能安心离开这个世界。然而,他终究没能完成心中的夙愿,便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带着遗憾无声地死去了。

我们再来看翠翠与傩送的爱情悲剧。关于这场悲剧的发生,沈从文在论及《边城》时曾这样说道:“一切充满了善,充满了完美高尚的希望,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良善与单纯的希望终难免产生悲剧。”[2]111这句话仿佛在暗示我们,翠翠与傩送的爱情悲剧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太多的“不凑巧”造成的。回到小说故事中,我们发现确实有许多的“不凑巧”,主要表现为一连串的误会:天宝的死在傩送父子看来与老船夫做事的弯弯曲曲有关;傩送因不了解翠翠的心思而产生了误会,把自己当日在岩上唱了一晚的歌认为是作了一回傻子;老船夫试图撮合翠翠与天保的好事而不懂得翠翠的心思全在二老身上;老船夫最后轻信了中寨人的话误以为二老最终放弃了“渡船”而选择了“碾坊”。一连串的误会接踵而至,最终导致悲剧的无可避免。然而,我们不禁要问,究竟是什么原因致使人与人之间的误会一次又一次的出现,且误会一旦生成便在心中结了死疙瘩,解不开了。金介甫先生在《凤凰之子:沈从文传》中认为《边城》中的祖父、翠翠缺乏交际本领,实乃肯綮之见。其实,“交际本领”的缺乏又何止是老船夫和翠翠所特有的“问题”呢,傩送、天保乃至整个茶峒地区的人其实都存在这样的“问题”。“讷于言”似乎是大自然赋予茶峒人的天生秉性。在茶峒,“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人民每个日子皆在这种不可形容的单纯寂寞里过去。……在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自然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怀了对于人事爱憎必然的期待。但这些人想些什么?谁知道。”[1]68“湘西人不违天而顺天,在顺天中追求自由自在的逍遥快活的生活……从而顺从天意,顺从自然”[3]。他们没有言说的欲望,没有诉求的欲望,更没有主动沟通的欲望,只是独自在内心深处作着安静的期待。他们是名副其实的自然界里的“善歌者”,却非“人事”交际场上的“善言者”,性格里那份近于大自然似的沉默与内敛让误会一旦生成,便匿藏在各人心里,再难消除了。笔者认为,翠翠与傩送爱情悲剧产生的最深层次的原因也就在于人与人之间因言语沟通上的障碍,造成了内心的隔膜与错位,从而让误会一次次叠生,纠结成网,终于拧成一道死结,为各人的心上添了一把沉重的枷锁。

小说写翠翠是“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和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怨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1]64其实,这更多的只是她性格的表面,而在骨子里她是敏感、内敛而羞怯的,同时又有着自卑与自负。“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作成随时都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1]64。逃避陌生人似乎是她的本性,而这一本性在面对傩送时,同样发挥了作用。她对傩送有感觉,却总把它深埋在心底,不给对方透露一点明确的信号。在傩送借送酒葫芦来看她时,她出于羞怯,尽量躲避着对方,甚至在她为傩送过渡时,还故意“把脸背过去,抿着嘴儿,很自负的拉着那条横缆”[1]101。翠翠“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但她终究不是动物,而是需要吸食人间烟火长大的人。渡头是一方天然的近于“桃花源”的人间净地,但也终究是俗世,难免会受社会种种风气的影响。翠翠受教于自然,但也濡染于“人事”。面对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漂亮女孩子,她也会为对方手腕上戴着的“麻花绞的银手镯”产生歆羡,甚至还因此勾起了内心的些许自卑,不得不唱起了带点“酸味”的山歌来释缓一下失落的心情。在听说团总女儿有碾坊做陪嫁与二老攀亲时,她也会生出一丝恼怒,对傩送无来由地冒出一句“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1]109,仿佛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却偏偏又表现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与团总女儿“竞争”心上人,作为“光人一个”的她难免生出自卑,但她天生偏有一副“傲骨”,拿老船夫的话来说就是“一切全像那个母亲”[1]114。在翠翠的身上,有着母亲性格的遗传因子。她成长于自然,身上似乎潜隐着某种与俗世相隔膜的不协调的因素。我们不必怀疑翠翠对待傩送态度上表现出的默然,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少女天生的羞怯与矜持,但也不能排除自卑与自负的性格弱处对她所产生的阻碍作用。

与翠翠一样,傩送性格里的弱处同样让他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上遭遇到重大挫折。不可否认,他对翠翠是很用心的,他热心地在岩上为她唱了一晚的歌;他主动去送酒葫芦就是为了见翠翠并邀请翠翠去城里玩;他在自家吊脚楼上悉心为翠翠选了一个最好的位置让她来看划船比赛。显然,傩送的良苦用心并未得到翠翠的正面回应,他没能成功激活翠翠的生命能量,也未找到开启翠翠爱的心门的钥匙。他是苦恼的,哥哥天宝的死更让他觉得一切都是老船夫做事弯弯曲曲在戏弄他们兄弟俩。他不无自嘲地认定自己对翠翠的爱只是一厢情愿,那晚在岩上唱歌是做了一回傻子。他埋怨所有人,唯独忘了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要知道,他自始至终都未曾对翠翠做过明确的爱情表白或暗示,他只是按着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他收不到翠翠爱的信号,然而翠翠又何曾收到过他明确的爱的信号。一切交往都在稀里糊涂地进行着,表达爱意的实质性对话从未有过。爱情变成了一场竞猜心思的游戏,而两人交往的过程也成了一幕幕无声的哑剧,默然上演又悄然结束。直到最后傩送负气出走,两人之间也没能参透对方的心思,爱情在傩送消失的背影里划向了一个未知的结局。

老船夫在翠翠的婚事上,也是好心办了坏事,弄巧反成拙。为了让翠翠有个可靠的归宿,老船夫可谓煞费苦心。他从翠翠母亲身上获得了深刻的教训,对待翠翠的婚事显得异常谨慎。他本来是很看好大老的,对大老表现出很大的热情,但面对大老托媒人来提亲,他既不答应也不拒绝,而是推说一切交由翠翠来决定。当他后来得知二老也喜欢翠翠,且隐隐感觉到“翠翠爱二老不爱大老”时,他还是给大老留了机会。他像一个“投机分子”,他既不拒绝大老,也想在二老身上寄托自己的希望,因为在他看来,无论这兄弟中的哪一个,都是翠翠可以依靠的人。他把翠翠的终身大事当成了一个可以投机的游戏,他在翠翠、天保与傩送之间不断穿梭,却因自己拙于言辞,不善表达而滋生出了种种误会。他凭着自己的主观愿望想在天保与傩送之间随便抓住一个,来接替自己照顾翠翠的责任,可终因自己“做事的弯弯曲曲”,到头来什么都没做成。毫无疑问,老船夫的投机心理和不善言辞的性格弱处也对翠翠与傩送之间的爱情起了某种程度的阻碍作用。

上文主要从人物性格及心理方面对翠翠母女两代爱情悲剧的深层原因做了一个初步的分析。爱情悲剧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性格的悲剧”。各人性格里的弱点,一步一步将生活中的误会拖曳到悲剧的轨道上来。从爱情悲剧的主人公身上,从茶峒人的生活态度中,我们看到了湘西少数民族这一族群共有的原始性格与封闭心态,他们缺乏主动交流沟通的欲望,又拙于言辞,不善表达,敏感而孤独,自负却又自弃。此外,他们还有着悲天悯人的宿命观,一切顺从天意,听从天命。对于湘西人性格里那种自负又自弃的弱点,沈从文是有着深刻洞见的。他曾说过:“负气与自弃本来是两件事,前者出于山民的强悍本性,后者出于缺少知识养成的习惯;两种弱点合而为一,于是产生一种极顽固的据他性。”[4]然而,在这种“极顽固的据他性”背后,隐伏的却是湘西人内心难以抹平的历史创痛。朱光潜先生曾这样评价《边城》:“它表现出受过长期压迫而又富于幻想和敏感的少数民族在心坎里那一股沉忧隐痛。”[5]407历史上的湘西少数民族历经劫难,“两世纪来满清的暴政,以及因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赤了每一条官路同每一个碉堡。”[6]244辛亥革命波及湘西的结果,除了使“军队所用器械不同了,地方长官不同了”[6]272之外,其他方面并无大的改变。革命在沈从文记忆中不能忘记的印象,“却只是关于杀戮那几千无辜农民的几幅颜色鲜明的图画。”[6]272压迫、剥削、残酷镇压和血腥屠杀使得湘西人民,尤其是苗族人民在长期的历史岁月里养成怀疑与敏感的心理,他们因为受到外界的歧视与排挤,本能地安守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默默过着自己的生活,渐渐养成一种保守、孤独、封闭、内敛、顺从的人格心理,与人交流沟通的欲望也逐渐淡漠起来。在湘西生活了近20年的沈从文,对湘西世界和那里的人们是有着他独特的情感体验的,在《〈边城〉题记》里,他谈到自己的这部作品是“就我所接触的世界一面,来叙述他们的爱憎与哀乐,即或这枝笔如何笨拙,或尚不至于离题太远。因为他们是正直的,诚实的,生活有些方面极其伟大,有些方面又极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极其美丽,有些方面又极其琐碎,——我动手写他们时,为了使其更有人性,更近人情,自然便老老实实的写下去。”[1]57在《边城》里,人物性格的“美丽”与“琐碎”处都得到了自然的呈现,湘西少数民族的民俗风情与生活中的“爱憎与哀乐”也浸透在“牧歌”与“悲歌”图画中了。

沈从文身上有着湘西苗族人的血缘因子,他的性格里同样沾染了苗人性格中的某些弱处,那种不善言辞且又负气的一面在他身上同样存在。面对他人对自己的误会,他也常常变得“讷于言”。当年,他与鲁迅、丁玲之间都曾有过不小的误会,但都没有得到很好的解释与澄清。而当他第一次站上大学讲台给学生讲课时,足足十分钟,竟然讲不出一个字。因不被人理解以及自身独特的文化心理气质造成了他精神上的孤独。朱光潜先生曾说“他是一位好社交的热情人,可是在深心里却是一个孤独者”[5]407,又说《边城》里的翠翠似显出沈从文孤独这方面的性格。孤独一直是沈从文精神上的一个鲜明标记。“这种孤独感,有时甚至强烈到铭心刻骨程度。”[7]2在湘西,沈从文“看了些平常人不看过的蠢事,听了些平常人不听过的喊声,且嗅了些平常人不嗅过的气味”[6]306,这让他“对于城市中人在狭窄庸懦的生活里产生的作人善恶观念,不能引起多少兴味,一到城市中来生活,弄得忧郁强悍不像一个‘人’的感情了”[6]306。都市生活带给沈从文的是紧张的压抑感。沈从文来到大城市以后,内心始终有一种被排斥感,这种排斥一方面促使他对都市人的品行、趣味进行了强烈的抨击,另一方面也起了一种反推作用,越是被排斥,他就越想挤入这个阶层,他性格深处总带着几分“乡下人”的自负,而这自负又因在都市中所受到的各种压抑而变得越来越加强,自负越加强,也就越加深了他的孤独。

在大城市里的沈从文“既无法在过去空间中找寻到心灵栖息之所,也无法在现实城市中找到一个可靠的价值立足点。从这个意义上说,沈从文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精神流浪者与文化漂泊者,从而更加深着他不为人理解的孤独感。”[7]409“心灵栖息之所”和“价值立足点”的缺失,让他竭力想要在自己的想象中保留生命的美丽与天真,以填补“生命中一点哀乐”[2]113,释放灵魂深处“某种受压抑的梦”。[2]111于是,他用细腻的文字写下了自己的心和梦的历史。《边城》就是沈从文自己的一个“梦”。《边城》中的不幸故事散发出的“淡淡的孤独悲哀”与乡土“悲悯感”让他“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憧憬,……方得到了完全排泄与弥补。”[2]111沈从文的生命情感是孤独的,充满幻想的。拥有名誉、地位、金钱、友情及爱情的生活并不能使他的生命得到充实和满足,他在散文《水云》中写到:“名誉,金钱和爱情,全都到了我的身边。我从社会和别人证实了存在的意义。可是不成。我还有另外一种幻想,即从个人工作上证实个人希望所能达到的传奇。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粘附的诗。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东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蚀它。我需要一点传奇,一种出于不巧的痛苦经验,一分从我‘过去’负责所必然发生的悲剧。换言之,即爱情生活并不能调整我的生命,还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各式各样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2]110《边城》的创作过程,其实就是他努力寻求生命平衡的一个重要的精神旅程,而小说本身也可称得上是他自己的一部“心灵秘史”。在小说悲剧爱情故事的演绎中,他用文学这把温柔的利刃剖削出了湘西少数民族性格深处的那种负气与内敛,精神上的那种孤独与压抑,心理上的那种保守与封闭,言语上的那种滞拙与被动。表面看来,《边城》是写爱情为主,其实不然,描写爱情只是作家释放自己内心焦虑的一种写作策略,他要借爱情这个古老而永恒的话题来诠释出人性的美好与破碎,他要在悲剧的爱情故事里展现生命里的偶然与必然,玩味人生的孤独况味,他要在爱情的悲剧中深掘出湘西人性格里那些挥之不去的原始性的卑弱处,他要在悲剧故事的演绎中寻找到生命的支点,求得生命的平衡,在“过去”的海边寻找到幸福的幻影和心灵的归宿。

都市人生命里那种庸常、惰性与怯懦,让沈从文感受到曾经渴慕神往的都市现代文明的虚弱与鄙俗。都市里真善美的丧失和生命能量的枯萎使他不由得联想起了他的湘西,然而现实中的湘西却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美好,湘西那曾经使他醉心流连的淳朴而粗犷的美也逐渐被现代社会的车轮所碾碎,无可避免地处在消失的过程中,这不禁加深了他对湘西文化的一些思考和忧虑。《边城》的创作不仅仅是对湘西世界美好的文学想象,更是对湘西地域古老的原始文化进行深刻的溯源,从而挖掘出隐蔽在湘西族群性格里的种种弱处与劣根因子。这也使得《边城》这一首乡土牧歌渗入了淡淡的哀歌调子。在《边城》充满诗意的牧歌长廊中,爱情的悲剧和各人性格里那些柔弱痛处无声诉说着某种无法抗拒却又无法隐藏的悲凉。翠翠那双“清明如水晶”的眸子,在亲人逝去和情人离开之后也渐渐黯淡,两段爱情悲剧的演绎痛苦地宣告了作家心中诗意神话的破灭。

[1]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8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2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3] 郑英杰.文化的伦理剖析:湘西伦理文化论[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0:136.

[4]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1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330.

[5] 刘洪涛,杨瑞仁,编.沈从文研究资料:上[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6]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3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7] 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M].长沙:岳麓书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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