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阿摩司·奥兹
1
傍晚时分。一只鸟叫了两声。这叫声是什么意思,谁也说不清楚。起了一阵微风,又停了。老人们把椅子搬出来,坐在各自的家门口看着过往的行人。不时有一辆汽车驶过去,绕过马路拐弯的地方就不见了。一个女人缓缓地走过去,臂弯上挎着购物篮,正从杂货店往家里走。一群孩子挤满了大街,叽叽喳喳的,他们走远后,吵闹的声音就听不见了。山后面传来一声狗叫,另一条狗应和着。天色变得灰蒙蒙的,透过那影影绰绰的柏树,只有朝西边望去,才能看见火红的残阳。远处那一带山峦黑黢黢的。
科比?埃兹拉今年十七岁,是个郁郁寡欢的少年,他站在一棵桉树后面等人,这棵树的树干涂成了白色。他瘦瘦的,样子很是文弱,两条细瘦的长腿,皮肤黝黑,脸上永远是一副忧伤的惊奇,仿佛他刚刚经历了一场令人不快的意外。他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裤,上身穿一件T恤衫,上面印着“三大巨人节”几个字。他死心塌地地坠入了情网,感到无限迷茫:他所爱的女子年龄比他大两倍,她已经名花有主,所以他怀疑,她对他的感觉充其量不过是脸面上的怜悯而已。他希望她能猜出他那份情意,但是害怕她一旦猜出来了,就会拒绝他。她白天在邮政所上班,晚上在图书室上班。今天晚上,她男朋友如果不开着柴油油罐车过来的话,他就提出陪她从邮政所走到图书室。或许这一次他将终于说出几句话,让她理解他的感情。
阿达?德瓦什在邮政所工作,也兼任图书管理员,她三十岁,离异。她身材不高,性格开朗,体态丰满,乐呵呵的。她那长及肩膀的秀发落在左肩的比落在右肩上的多。她一走路,那双硕大的木质耳环就晃来晃去。她那两只棕色的眼睛透着温和,眼睛眯缝起来那么轻轻地一瞟,更增添了她的魅力,就像是有意为之,透着调皮。她很喜欢邮政所和图书室的工作,工作勤勤恳恳,一丝不苟。她爱吃夏季的水果,酷爱轻音乐。每天早上七点半钟,她整理邮寄过来的邮件,把信件和包裹放进居民们的信箱里。八点半,她打开邮政所的门开始营业。一点钟关门,回家吃饭、休息,然后从五点到七点又开门营业。七点钟她关上邮政所的门,每到星期一和星期三,她一周两次直接去打开图书室的门。就她一个人工作,处理邮包、包裹、电报和挂号信,顾客们来买邮票或航空信,来交账单或罚款单,或者是来登记购买汽车或卖掉汽车,她都主动表示欢迎。大家都喜欢她那随和的样子,要是那张唯一的柜台前没有人排队的话,他们就会逗留片刻,和她聊上一会儿。
村子很小,所以来邮政所的人不多。大多数人仅仅是查看一下他们装在外面墙上的信箱,然后就走开了。有时候一个钟头或者一个半钟头过去了,连一个人都没有走进来。阿达?德瓦什坐在柜台前分发邮件,填写表格,把邮包码成方方正正的一摞。人们有时候在村子里说,有个男的来找她了。这个男的有四十多岁,浓密的眉毛在中间拧成一团,他不是本村人,是个身材魁梧的高个子男人,总是穿一条蓝色的工装裤,脚穿一双工作靴。他把他那辆柴油油罐车停在邮政所的对面,就坐在门口的长凳上等她,把一串钥匙扔到空中,然后用一只手接住,这样子自娱自乐。每当他那辆油罐车停在邮政所的对面或者是她家门前的时候,村里的人就说:“阿达?德瓦什的男朋友又来度蜜月喽。”他们说这话没有恶意,而是几乎带着爱恋的口气,因为阿达?德瓦什在村子里人缘很好。四年前她丈夫离开她的时候,村子里大多数人都站在她这边,而不是她丈夫那一边。
2
那男孩借着暮色在桉树下发现了一根棍子,就用它在尘土中画人的形状,一边等着阿达?德瓦什干完邮政所的活儿。那些小人物画出来都是变了形的,仿佛画它们是出于憎恨似的。好在光线越来越暗,所以没有人看得见这些人物画,事实上连他自己差不多都看不清。然后,他用凉鞋“呼啦呼啦”把这些人物画擦掉了,荡起一股尘烟。在陪阿达?德瓦什从邮政所去图书室的路上,他得设法找出合适的词句跟她说话。前两次陪她的时候,他讲到自己对书籍和音乐的热爱,讲得那么慷慨激昂,但没有设法传达出任何真情实感。或许这一次他应该和她谈谈孤寂之情吧。不过,她没准儿会形成一种印象,以为他指的是她离婚这件事,那样的话,说不定她会受到冒犯,或受到伤害。上一次她对他讲到她对《圣经》的热爱,说她每天夜里睡觉之前总要看上一个章节。因此,或许这一次他应该一开始就讲《圣经》上的爱情故事。講一讲大卫,讲一讲他对扫罗的女儿米海尔的爱恋之情;或者讲一讲《雅歌》吧。可是,他对《圣经》的了解非常有限,他害怕,他要是一开始就讲自己所不了解的话题,阿达也许会看不起他的。最好还是跟她谈谈动物吧:他热爱动物,对动物感觉到一种亲近感。比如说,他大概可以谈谈某些鸣禽的交配习惯。或许他可以利用鸣禽暗示他自己的感情。然而,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跟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之间,能有多大的希望呢?说不定他充其量只能激发起某种怜悯吧。而从怜悯到爱情,这之间的距离就好像从一个雨水坑里映照出来的月亮和月亮之间的距离那么遥不可及。
与此同时,光线越来越暗了。有几个老人仍旧坐在家门前的椅子上,要么打盹,要么两眼盯着前面。不过,大多数老人已经把椅子折叠起来,回屋里去了。大街上几乎空无一人。胡狼在环绕着村子的山上的葡萄园里发出一声声嗥叫,而村子里的狗应和着,发出一阵阵“汪汪”狂吠。远处传来一声孤零零的枪声,打破了寂静,接着是一阵铺天盖地般的“吱吱喳喳”的蝉鸣。只消再过几分钟她就会出来,锁上邮政所的门,再去图书室。你就会从树荫下走出来,像前两次那样子问她,你可不可以跟她走一走。
她上一回借给他的那本书叫《达洛维夫人》,他还没有看完呢;不过,他想求她再借给他一本,因为他计划整个周末都用来看书。“你难道没有朋友吗?你难道不计划出去吗?”没有,再明白不过的事实是,他没有朋友,也没有计划。他更喜欢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看书或是听听音乐。他学校里的同学们喜欢吵吵闹闹的,喜欢周围有些动静,而他则更喜欢安静。这一次他要对她讲的,就是这话。而且她会用自己的眼光看出来,他是不同的,是不一般的。“你他妈的为什么总是要跟大家都不一样呢?”他父亲常常这样说,“你应该出去,做一些体育运动。”他母亲每天晚上都到他房间里去,看看他要穿的袜子有没有干净的。有一天晚上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第二天他父亲就把钥匙给没收了。
他用那根小棍子刮了刮涂上白石灰的桉树皮,然后摸了摸下巴,看看他两个钟头以前刮的胡子现在是不是长出来了。手指从下巴那里摸起,摸到脸颊,又摸到额头,想象着他的手指就是她的。快到七点的时候,从特拉维夫来的公共汽车就开了过来,停在村议会办公室的前面。科比躲在桉树后看着人们手提大包小包从车上下来。在人群中他认出了斯泰内尔医生,还有他的老师拉海尔?弗兰科。她们俩在谈拉海尔老师的老父亲,老人家出去买报纸,忘了回家的路。她们说话的声音飘到了他耳朵里,但他听不明白她们交谈的思路,他也不想弄明白。随着乘客们四散而去,她们的声音也在远处渐渐消失了。而“吱吱喳喳”的蝉鸣又传到了他的耳际。
七点钟,阿达?德瓦什准时从邮政所出来。她锁上门,又加上那把沉重的大挂锁,检查一番,看看门锁得严严实实的了,才穿过空无一人的大街。她上身穿一件宽松合身的夏季衬衣,下身穿一条鼓胀胀的浅色裙子。科比?埃兹拉从躲藏的地方冒了出来,说话轻声细语的,好像生怕吓着她似的:
“又是我,科比。我可以跟你走一走吗?”
“晚上好,”阿达?德瓦什说,“你在这儿站了多长时间了?”
科比本想撒谎,可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说出的却是实话:
“我等你等了半个钟头了,甚至还多一点儿。”
“你干吗要等我呢?”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你直接去图书室就行了。”
“当然,不过我还是想在这儿等着。”
“你是不是带了一本书过来?”
“那本书我还没看完呢。我来求你让我再借一本,周末看。两本书我都会看完的。”就这样,他们两个沿着创建者大街往前走去。他告诉她,他在他们班差不多是唯一一个读书的男生。其他男同学不是沉溺于电脑,就是热衷于体育。女同学们呢,是的,是有那么几个,有几个女同学还是爱看书的。这一点阿达?德瓦什心知肚明,但是他不想提出來,以免叫自己下不来台。他在她身边走着,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仿佛他害怕哪怕停下一小会儿,她就能够猜出他的秘密。不知怎么的,她还是猜出来了,只是不知道怎样做才能既避免伤害到他,又不会向他传递出错误的信息。她不得不竭力克制着自己,没有伸出手来摸一摸他的头发。他头发剪得很短,只有前面有一小缕头发直竖起来,使他平添了一点孩子气。
“你没有什么朋友吗?”
“那帮子男同学太幼稚了,而女同学呢,像我这样的人对她们又没有吸引力。”
接着,他突然又说了一句:
“你跟其他人可完全不一样。”
她在黑暗中微微一笑,把衬衣的领口抻直了——领口刚才弄斜了。她一走路,两只木质耳环晃来晃去,就好像那耳环有生命似的。科比还是一刻不停地说个没完。此刻,他在说,社会信不过,甚至是看不起真正有价值的人。他说着,感到一种要摸一摸走在身边的这个女人的冲动,哪怕是摸得再轻再快,都想摸上一摸。他伸出手来,手指尖几乎碰到了她的肩膀,但到了最后一刻,他把手缩了回来,握成拳头,让胳膊放了下来。阿达?德瓦什说:
“这个院子里有一条狗,有一次它对我紧追不舍,咬了我的腿。咱们赶快走过去吧。”
在阿达提到她的腿时,男孩的脸“腾”地红了,他很高兴,天太黑了,她没有注意到。不过她的确注意到了些什么:不是他脸红,而是他突然不作声了。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背,问他对《达洛维夫人》这本书有什么想法。科比开始激动地谈起这本书来,他的声音颤颤巍巍的,竭力克制着,就像是在表白他的感情。他谈《达洛维夫人》谈了很久,又谈了其他的书,他坚持认为,只有把生活奉献给了某种思想或感情,而生活中的一切都围着这种思想或感情转,这样的生活才有意义。阿达?德瓦什很喜欢他那细腻的分析,不过弄不清楚,这是不是他总是这么孤独,很显然从来没有一个女朋友的原因之一。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这时他们来到了图书室前。图书室占据着村议会大厅后面延伸出去的大楼的首层。他们从一扇侧门走进去。图书室七点三十分才开门,现在还有十分钟的时间,所以阿达就提议给他们两个每人都煮一杯咖啡。科比一开始还低声嘟哝着:“不用了,谢谢,没必要,真的。”但紧接着就改变了主意,“实际上,干吗不呢,好的,请煮吧。”随即又问他能不能帮得上忙。
3
明亮的白色霓虹灯把图书室照得通明。阿达?德瓦什打开空调,空调开始发出轻柔的“咕咕”声响。这个图书室空间有点小,摆放着一排排油漆成白色的金属书架,书架由三个平行的过道隔开,霓虹灯的光线往这里照得就不那么明亮了。入口处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一台电脑、一部电话机、一摞小册子和期刊、两堆图书和一台旧收音机。
她顺着其中的一条过道走过去,从视线中消失了,过道的尽头是一个洗手池,也是厕所的入口。她在那里把水壶灌满水,打开了开关。在等水烧开的当口,她打开电脑,让科比在桌子后面坐下,就坐在她身边。他低头一看,看到她那条柠檬色的短裙只盖到膝盖。看见她的膝盖,他的脸又红了;他把胳臂放在膝头,但转念一想,又把胳臂交叉到胸前,最后把手放到了桌子上。在她看他的时候,他以为她左眼那轻轻的一瞥,是对他眨了眨眼,好像要说:“这没有那么糟糕,科比。怎么着,你又脸红了。”
水烧开了。阿达?德瓦什冲了两杯黑咖啡,连问都没有问他就往两只杯子里都放了糖。她把一只杯子朝他推过去。她看了看他那件写着“三大巨人节”字样的T恤衫,弄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节日,也弄不明白那三个巨人都是谁。现在是七点四十分,还没有一个人到图书室里来。桌子的一端堆放着五六本新书,是上个星期新采购来的。阿达向科比演示新书如何在电脑上归类,如何在书上加盖图书室的印章,如何给它们覆上结实的塑料膜套封,如何在书脊上贴一个显示有条码的标签。
“从现在起,你就是图书馆的副馆长了,”她说完,又加了一句,“告诉我,你家里人不盼着你回家吗?等着你吃晚饭?他们也许会为你操心的。”她左眼的那一眨透着柔情蜜意。
“你不也还没有吃晚饭嘛。”
“可是我总是在关了图书室的门以后才吃饭的。我从冰箱里抓出点儿什么东西,就坐在电视机前吃。”
“等你下班了,我送你回家。这样你就不用一个人在黑暗中走路了。”
她冲他笑笑,把她温暖的手放到他手上。
“没有必要,科比。我住的地方离这儿走五分钟就到了。”
一碰到她的手,一股甜蜜的战栗从他的后颈倏地传到脊梁骨的最下面。可是他从她的话语中推断,她的男朋友,也就是那个开柴油油罐车的男人,一定在家里等着她呢。即使他不在那里了,那她还是盼着他夜里晚些时候过来。因此她才说他没有必要送她回家。然而不管怎样,他都要跟着她,像条狗一样,一直跟着走到她家门口的台阶前;而且等她关上了门,他仍不会走,还要在台阶上坐着。这一次他还要握握她的手跟她道晚安,等到把她的手握在手里时,他会轻轻地挤上两挤,这样她就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开柴油油罐车的男人,只是因为他年龄大一些,就更有优势,这样的世界一定是搞错了,扭曲了,是令人不齿的。在他心目中,他看到那个开油罐车的男人,浓密的眉毛拧到了中间,把那肥胖的手指伸进了她衬衣里。这一幽灵般的感觉使他感到了欲望和羞耻,还有一种绝望的怒火,一种要做些什么事伤害到她的欲望。
阿达从眼角看了看他,注意到了什么东西。她提议他们俩到处走走,去看看书架;她可以给他看看各种各样的小宝物,比如埃尔达德?鲁宾的手稿,上面有作家在稿纸边上亲笔修改过的痕迹。然而,他还没有答应,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就走了进来。一个身材矮矮的,四方形状,穿着盖过腿四分之三的短裤,头发染成了红色;另一个女人是一头灰白的短发,两只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鼓了出来。她们把借的书带了过来,并且想借几本新书。她们两个在聊着,又跟阿达聊起一本新出版的以色列长篇小说,全国上下都在谈论这本小说。科比沿着一条过道逃走了,在一个低矮的书架上,他碰到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到灯塔去》。他站着看了几页,为的是不必听到她们的谈话。然而,女人们的说话声搅得他心神不宁,他发现自己在偷听她们说话。
“你如果想知道我的想法,”她们当中的一个说,“他总是在重复自己。同样一本书他写了一遍又一遍,只是做一些小小的改动而已。”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也重复自己,”她的朋友说,“那又怎么啦?”
阿达笑了笑说:“有些题材和主题,作家会一遍又一遍地回到这些题材和主题上去,因为很显然,这些题材和主题源自于他生命的根。”
阿达说“他生命的根”这几个字时,科比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挤压着他的心。那一刻,在他看来,她这几句话很显然是有意让他偷听到的,她实际上是在跟他说话,而不是跟那两个女人说,她一直想试图说明,他们两个人灵魂的最深处有着同一条根。他在想象中走到她身边,用胳膊搂着她的肩膀,而她也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因为他比她高出整整一头。他能感受到她的乳房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她的肚子贴着他的肚子,紧接着,这一意象像一把刀刺穿他的胸膛,弄得他难以忍受。
在那两个女人离开以后,他在原地呆了一两分钟,等到他身体平静了下来,他用一种比平时略加深沉的声音对阿达说,他过一会儿就回到她身边。与此同时,她把那两个女人刚才还的书和借的书的书名输入了电脑。
阿达?德瓦什和科比肩并肩坐在桌子旁,就好像他也在图书室工作一样。只有空调机的“哼哼”声和霓虹灯那“嗡嗡”的声音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他们谈到了弗吉尼亚?伍尔夫,伍尔夫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打得正酣的时候溺水自杀。阿达说,她不理解一个人在一场战争中怎么会去自杀。很难想象她当时没有丝毫的参与感,对知道事情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啦,在那场后来不同程度对世界上每一个人都产生了影响的可怕的战争中哪一方获胜啦,统统没有丝毫的好奇心。她难道也不想知道,她自己的国家英国,是会幸存下来呢,还是被纳粹所征服呢?
“她完全绝望了。”科比说。
“这正是我所不理解的,”阿达说,“至少总会有一样东西对你来说是宝贵的,是你所不想与之分开的吧。哪怕只是一只猫,一条狗,你最喜爱的扶手椅,花园的雨景,或者是凭窗眺望落日的余晖。”
“你是个快乐的人。绝望很显然和你是格格不入的。”
“不,不是格格不入。不过呢,绝望对我也没有吸引力。”
一个二十多岁,戴着眼镜的女子走进了图书室。她臀部丰满,穿一件花衬衣,紧身的牛仔裤。她抬头眯起眼睛看了看明亮的霓虹灯,冲阿达和科比笑了笑,问科比是不是要当图书馆的副馆长了。她想要阿达帮忙找找1936年至1939年之间的事件的材料,这些事件另一方叫作阿拉伯人叛乱。阿达把她领到以色列历史和中东历史那几排书架前,两人抽出一本又一本书,查看书的目录。
科比走到紧挨着厕所的洗手池那儿,把两只咖啡杯洗了。桌子上方的挂钟显示,八点四十分。又一个夜晚即将过去,而你还是没有袒露真情。这一次你一定不能让这个机会溜走了。等再一次只剩下你们两个的时候,你一定要把她的手拉到你手里,直视她的眼睛,最终告诉她。可是你告诉她什么呢?她要是猛然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办?或者她要是惊慌失措,把手抽开怎么办?她也许会为你感到难过,把你的脑袋紧紧地按到她胸脯上,触摸你的头发,把你当成了孩子。怜悯之于他好像比任何拒绝都更令人恐怖。在他看来,如果她的行为表现出为他感到难过的样子,他将会无法制止自己哭起来。这是很清楚的。他将无法止住自己的眼泪。那样的话,一切都将结束,他就会从她身边跑开,向黑夜里跑去。
与此同时,咖啡杯尽管已经干了,但他还是用挂在洗手池旁边挂钩上的那条洗碟用干毛巾布擦着,一边擦,一边用两眼死死地盯着一只飞蛾,那只飞蛾正在绝望地扑向白色霓虹灯。
4
戴眼镜的女子道了声谢后离开了,一只塑料手提袋里装着五六本有关阿拉伯叛亂的图书。阿达按照借阅卡上的内容把那些图书的信息输入电脑。她跟科比解释说,她每次借出的书真的是不能超过两本的,可是,这个女孩要在十天内交一篇论文。
“马上要到九点了,到时候我就要把图书室的门关上,回家了。”她说。
科比一听到“回家”这两个字,心脏就在胸腔里“怦怦”狂跳起来,仿佛这两个字里包含着某个秘密的承诺。接下来的一刻,他交叉起双腿,因为他的身体又鼓胀起来,鼓胀得要使他难堪了。一个内在的声音对他说,不管是羞辱、嘲弄或是怜悯,他都不能放弃,他必须告诉她。
“阿达,听着。”
“好的。”
“我问你一件私人的事情,你不会介意吧?”
“问吧。”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而对这个人回报你的爱情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她立即看出他的话头在往哪里引了,她犹豫了片刻,对这男孩子既有爱恋之情,又有责任对他的感情小心谨慎。而在这两种感情的下面,她也隐隐地感到一种要答应下来的冲动。
“有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你当时是怎么做的?”
“所有女孩子做的,我都做了。我不吃饭哪,在夜里哭啊,一开始是穿引人注目的漂亮衣服,后来又故意把自己打扮得邋里邋遢的。直到这事过去。这事的确会过去的,科比,虽说那个时候感觉这份爱会天长地久似的。”
“可是我——”
另一个读者走了进来。这一次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妇,骨瘦如柴,却很活泼,穿一件浅色的夏季连衣裙,这衣服穿在她身上让她年轻了许多;她那晒得黝黑的瘦削胳膊上戴着银手镯,脖子上挂着一条双排琥珀色的念珠。她和阿达打了招呼,以探寻的口气问:
“这个挺有魅力的小伙子是谁呀?你在哪儿找到他的?”
阿达笑道:“这是我的新助手。”
“我认识你,”老妇人说着,转向科比,“你是开杂货店的维克托?埃兹拉的儿子。你是个志愿者吗?”
“是的,不是,就是说——”
“他是来帮我忙的,”阿达说,“他喜欢书。”
老妇人还了一本外语小说,问能不能借那个以色列作家的书,大家都在谈这本书,就是早些时候那两个女人来借的那本书。阿达说,等着要借这本书的人已经列出长长的名单了,因为图书室只有两本。
“我要不要把你的名字列到等候借阅的名单上去,莉莎?要等一两个月的样子呢。”
“两个月呀?”老妇人说,“到了那时候,他已经又有新书出来了。”
阿达劝她说,有一本从西班牙语翻译过来的小说,获得了好评,借这本书也不错,老妇人于是拿着书离开了。
“一个多么令人扫兴的女人,”科比说,“她还是个长舌妇。”
阿达没有接茬。她在快速地翻阅老妇人刚刚归还的图书。科比感觉到一种突然的紧迫感,这种感觉他几乎受不了了。他们在这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可是再过十分钟,她就会说,快到关门的时间了,那一时刻就会失去了,这一次将会永远地失去了。他突然之间憎恨起那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的白色霓虹灯了,就像是在牙科诊所里那样,这盏灯似乎在挡着他的道,让他无法向她表白。
“让我们看看你能不能真的当我的助手,”阿达说,“你可以把莉莎刚刚借走的那本书登记下来。还有她刚刚还的那本。我教你怎么做。”
她把我当什么了?他感到怒不可遏,她以为我只是个小孩子,她让我玩一会儿她的电脑,然后打发我去上床睡觉呀?她怎么能是这样一个白痴呢?难道她不明白事理吗?一点儿都不明白?他感觉到一种盲目的冲动,要伤害她,要咬她,要把她压碎,要把她那副硕大的木质耳环揪下来,让她终于惊醒,明白过来。
她感觉到自己犯了个错误,于是把一只手放到他手上,说:
“够了啊,科比。”
她的手触摸到他的肩膀,使他感到迷醉,可是也使他感到忧伤,因为他知道,她只是在设法安慰他。他转过身来,两只手捉住她耳环下面的脸颊,使劲把她的脸拉转过来。他不敢把自己的嘴唇贴近她的嘴唇,只是就这样子抱着她抱了很长时间,双手捧着她的脸颊,两只眼睛死死地盯在她嘴唇上。她嘴唇没有张开,但是也没怎么合上。她脸上有一种表情,在霓虹灯刺眼的灯光下他辨认不出来:她看上去不像是受了伤害,或者是受到了冒犯,他暗忖,而是一脸的忧伤。他温柔但却是决然地捧着她的脑袋,嘴唇离她的嘴唇很近,整个身体瑟瑟地抖个不停,满是欲望和恐惧。她没有抗拒,或者设法挣脱他的搂抱,而是等待着。她终于说话了:
“科比,我们最好还是走吧。”
他松开她的脸,目光没有从她身上移开,他一下子跳起来,用颤抖的手指关掉电灯开关。霎时间,霓虹灯灭了,黑暗笼罩了图书室。现在,他暗自思忖,你现在要是不告诉她,那么你就会后悔整整一辈子,就会永远后悔的。除了这种矛盾的欲望和感情外,他还隐隐地感觉到一种要给她遮风挡雨、保护她的冲动。保护她不受他的伤害。
5
他那伸出来的胳膊摸索着找她,发现她仍站在桌子后面一动不动。他在黑暗之中抱住她,不是面对面抱着,而是用脸贴着她身体的一侧,双唇紧紧地贴着她的腰,两人呈T字形。黑暗给了他勇气,他亲吻她的耳朵,亲吻她的额头,可是他不敢扳过她的身子朝自己拉过来,用他的嘴唇寻找她的嘴唇。她就那么站着,两条胳膊和两只手在身体两侧下垂着,既不抗拒他,也不迎合他。她的思绪悠游到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身上。那孩子只在她胎中孕育了五个月,在得了并发症后生了下来。医生告诉她,她永远也不会再生孩子了。在接下来那郁郁寡欢的几个月里,她为婴儿的死责备过丈夫,责备得没有什么道理,除了有一点,或许是在孩子出生之前的一个夜里,他跟她睡觉了。她本不想要他的,但还是由他去了,因为自打她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一般对任何一个意志坚强的人都逆来顺受,尤其如果那是个男人的话。并不是由于她生来就柔顺服帖,而是因为男人坚强的意志力给她一种安全感和信任感,与之俱来的还有接受的感觉和屈服的欲望。此刻,她接受了这男孩子從身体一侧的拥抱,没有鼓励他,也没有制止他。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两只胳膊耷拉着,头始终抬着。然而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科比无法解释这叹气是什么意思。
这叹息是快乐的呻吟吗,就像他曾在电影里听到的那样,抑或是微弱的反抗?然而,一个富有想象力、饱受性欲煎熬的十七岁的少年那汹涌澎湃的欲望促使他把自己的身体在她屁股上摩挲着。由于他比她整整高出一头,所以他就把她的脑袋拉到自己的胸脯上,嘴唇轻柔地在她的秀发上方盘桓,轻轻地触碰到她的一只耳环,就像是要设法把她的注意力分散开来,不再注意他的腰部对她做的动作。他的欲望没有被羞耻所阻挡,然而,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得到了增强,那么现在他知道了,或许他和他的心上人之间不管已发生了什么关系,他都在破坏这种关系,永远地把它踩在脚下,蹂躏着。这种破坏使他感到脑袋在旋转,他的手摸索着找她的乳房,但他很是慌乱,就用胳膊搂住了她的肩膀,与此同时,他的腰部还在摩挲着她的屁股,直到他的脊梁骨和两个膝盖都充溢着快感,战栗个不停,他不得不紧紧地抓住她才不至于摔倒。他感觉到肚子上湿漉漉的,就匆匆地抽开身子,这样就不至于把她也给弄脏了。他站着“呼哧呼哧”大口喘着气,在黑暗中瑟瑟发抖,虽然离她很近,却没有抚摸她,他的脸在发烧,牙齿在“咯咯”地打战。还是阿达打破了沉默,她温柔地说:
“我打开灯吧。”
“行。”科比說。
可是她并不急着去打开灯。她说:
“你可以到那边去,擦干净了。”
“行。”科比说。
他突然之间在黑暗中喃喃地说:
“对不起啊。”
他摸索着找到她的手,捉住,用嘴唇在她身上摩擦着,又说了声对不起,就摸着路走到门口,从图书室浓稠的黑暗中逃开,逃到夏夜泛着夜光的黑暗里。半个月亮已经升到了水塔上面,正在屋顶、树梢和东方那影影绰绰的山峦上面洒下若明若暗的惨白的光。
她打开耀眼的霓虹灯,用一只手抻直衬衣,用另一只手整整头发。有一阵子她以为他刚才是上厕所去了,可是图书室的门敞开着,她跟着他走出去,站在台阶上,让夏夜清凉的空气充溢着心胸。空气里隐隐地能闻到割下的青草和牛粪的气味,还有某些她叫不上名字的甜甜的花香。你为什么要跑开呢?她自言自语地说,你为什么要走呢,孩子?你为什么给吓成了这个样子呢?
她回到图书室,关了电脑,关掉空调机和那些耀眼的霓虹灯,然后锁上门,回家了。陪伴着她的是一片蛙鸣和蝉的歌唱,还有一阵轻风,带来一股蓟花和尘土的气味。或许这孩子正躺在一棵树下又在等她了,也许他又会提出来送她回家,也许这次他就会有勇气捉住她的手,搭上胳膊搂住她的腰。她感觉到他的气味,一股和着黑面包、香皂和汗水的气味,在陪伴着她。她知道,可能是不管今天晚上,还是今后的任何一个晚上,他都不会再回到她身边了。她为他那份孤寂、遗憾和毫无意义的羞耻感到难过。然而,她曾让他在她身上恣意妄为,她为此也感觉到某种内在的欢乐和精神上的兴奋,差不多是感到自豪了。他想向她索取的是那么少。假如他想多要一些,她也许不会制止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很难过,她当时没有说那几句简简单单的话:“没关系的,科比,不要害怕,你是很好的,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
那辆柴油油罐车并没有在她家外面等她,而且她知道,今天晚上她会很寂寞。在家里,迎接她的是两只饥肠辘辘的猫,它们走到她脚下,用身子蹭着她的腿。她冲它们大声嚷嚷,责骂它们,却又对它们无限溺爱,给它们吃的,给它们喝水的碗里加水。然后她去了卫生间,洗了洗脸、脖子,梳了梳头发。她打开电视,一个关于北极冰盖融化和北极生态系统遭到破坏的节目已经播了一半。她在一块面包上抹了些黄油,又抹了一层奶油干酪,切了一片西红柿,煎了一个煎蛋卷,泡了一杯茶。然后她一屁股坐到扶手椅上,在电视前看起了那个北极生态系统遭到破坏的节目,品着茶,几乎没有注意到脸颊上挂满了泪珠。当她真的注意到了,她还是不停地吃,不停地喝,继续盯着电视看,只是把脸颊擦了几次。眼泪并没有止住,不过她感觉好受些了。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她本意要说给科比的那几句话:“没关系的,科比,不要害怕,你是很好的,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站起身,依旧泪流满面,抱起一只猫,又坐下来。十点四十五分,她站起身来,把百叶窗关上,又关掉大多数电灯的开关。
6
科比?埃兹拉在村子里的大路上游来荡去。他两次经过村议会大厅以及他一家人赖以为生的杂货店。他走进纪念花园,在一条长凳上坐下,凳子上落下了露水,已经潮湿了。他不知道她现在怎么看他,弄不明白她刚才为什么没有照他脸上扇两个耳光,他是应该挨耳刮子的。突然他挥起胳膊,照自己脸上猛抽起来,抽得他牙齿发疼,两耳轰鸣,左眼充血。羞耻感就像是某种转动着的黏稠的东西,充溢着他的全身。
两个年龄和他一样大的男孩,埃拉德和沙哈尔,从他的长凳旁经过,没有注意到他。他蜷缩起身子,脑袋埋在两膝之间。“他们不久就看出来她在撒谎。”沙哈尔在说话,“大家谁也不信她的话,连一秒钟也不信。”“不过那样子撒谎倒是没有恶意,”埃拉德回应道,“我意思是说,那样子撒谎有那样子撒谎的道理。”他们继续走路,鞋子擦着石子路面,“嚓嚓”作响。他今天晚上做出来的事儿是永远也抹不掉了,科比心想。哪怕是过去了很多年,生活把他带到了他无法想象的地方。哪怕是他去大城市寻花问柳,正如他经常想象做那种事儿那样。他今天晚上做出的事,什么东西都无法抹煞掉。他本可以在图书室里和她接着聊天,不用把电灯关掉。即使是他昏了头,把灯关掉了,他本可以利用黑暗的遮掩倾诉衷肠嘛。大家都说语言是他的强项。他本可以使用语言的呀。他本可以从比阿里克或者是耶胡达?阿米亥的一首爱情诗里引上那么几行。他可以坦言,他自己就写诗。他可以背诵一首他写给她的诗啊。话又说回来了,他想,一部分也怨她,她整晚对他的表现就像是一个带孩子的老女人,一个带小学生的老师。她假装我在邮政所对面等她,然后陪她走到图书室去,就是那个样子,并没有特别的原因。事实是,她明明知道实情,只是在装模作样,对我的一片真情置之不理。要是她没有那么装模作样,那该有多好;她当时要是问了我的感情,不管这件事有多么尴尬,那就会好了。如果我有胆量当面告诉她,像她这样的一个人是没有理由跟在油罐车司机的屁股后面跑的,那该有多好啊。我和你心心相印,你是心知肚明的呀。虽然我小你十五岁,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你。出了这样的事之后,一切都失去了,永远地失去了。而事实上,我所做的事什么都没有改变,因为这在一开始就是注定了的。我们根本就没有可能,我们两个谁都没有可能。从来是连希望的影子都没有。或许,他想,等我服完了兵役,我就给自己弄一个驾照,开上一辆柴油油罐车。
他从长凳上站起来,穿过纪念花园。石子路在他的凉鞋下面“嚓嚓”地响。一只夜鸟发出一声急促的鸣叫,一条狗在村头时不时地叫上一声。自打吃了午饭,他什么东西都还没有吃,所以他现在感到又饿又渴,可是一想到父母和妹妹们在家里,两眼死死地盯着那忽闪忽闪的电视,他又不想回家了。诚然,他要是回家的话,谁也不会对他说什么,也不会问他什么的;他可以从冰箱里抓出点东西吃,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可是,他房间里那久已冷落的鱼缸里,一条死鱼已经漂了一个星期了,床垫上污渍斑斑的,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干什么呢?最好还是在外面呆着吧,或许整夜都在空旷的大路上游荡吧。大概最好的事情就是回到那条长凳上去,在上面躺下来,连个梦都不做,一觉睡到天亮。
突然他生出了要去她家的念头:如果那辆柴油油罐车在外面停着,他就爬上去,往里面投一根燃着的火柴,这样,一切都会爆炸,并最终消失。他在衣袋里摸火柴,可是他知道他没有火柴。接着,他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水塔那儿,水塔下面支撑着三根水泥支架。他决定爬到水塔上去,以便离那半轮明月更近一些,那半轮明月此刻就高高地飘浮在东山头上。那铁梯的横档冷冰冰、湿漉漉的;他爬得很快,不知不觉很快就爬到了塔顶。这里是一个独立战争时期留下来的旧水泥瞭望哨,堆着已经破裂的沙袋,还有很多瞭望孔。他走进去,通过一个瞭望孔向外面望去。这地方散发着尿臊味儿。黑夜在他面前蔓延开来,化成一片宽广而空旷的天地。天空明亮,群星闪烁,星星和星星行若陌路,而星星对自己也相当陌生。从黑夜深处接连响起两声枪响,甚是迅疾。从这里,这两声枪响听来十分空洞。有些房子的窗户里还透着灯光。零星地可以透过开着的窗户看见电视屏幕蓝荧荧的闪光。两辆汽车在下面沿维内大街疾驰而过,一时间前灯照亮了黑黢黢的柏树掩映的街道。科比寻找她家的窗户,由于拿不准,所以他就把注意力放在方向大致正确的那座房子上,认定那就是她的家了。在那里,透过拉着的窗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和她在大街上邂逅,两个人就会形同陌路了。他再也不敢对她说哪怕一句话。她也可能会躲着他。如果有一天他不得不去邮政所办事,她可能会从格栅下的柜台后抬头看过去,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说:
“有事吗?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杨振同:东莞理工学院城市学院外语系,邮编:523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