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保宁
阿草漂亮与否,街上过往的男人们从不评论,至少我还没有从他们口中听到一句这样的话。我只是发现他们在看阿草。那些有头有脸的所谓正人君子自然是不会盯着她看的,甚至会对她视而不见;但一般普通的男人,在她面前则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男人们对女人的偏好真是毫无道理。在这条街上,要论及美人,大家首先想到的应该是外语大学的校花阿艳,其次该是医生阿碧,舞蹈演员阿华,再不就是百货商店的售货员阿翠,甚至是阿兰、阿桃什么的。可是为什么他们偏偏要对阿草这么感兴趣呢?
我自然是认识阿草的,不过只是点头之交,根本谈不上了解。尽管我们住在同一条街,但其实连邻居也算不上。
那时,我父亲和同级别的阿林叔按住房标准被分配在宗瓒街上居住,我们两家分到了上级批给的一栋主楼,那是一座大门临街的两层别墅,十分气派。而阿草家与另外五户人家就住在我们后院的那排矮房子里,他们主要从小巷旁边的小门出入。那些“后院人”的生活和我们住别墅的人相比,可谓天壤之别。那六户人家在各自狭窄的小房子里钻进钻出,家家都是男女老幼拥挤在一起。而且他们六家只有一个公用厨房,还只能共用一个小小的洗澡间。那块闭塞的小院子则是他们晾晒衣物,斗嘴吵架,谈天说地,养鸡喂猪等无所不用的地方。他们都很穷,每天辛苦奔波,忙于生计。
而我们则完全不同。像我,从小父母就给了我单独的房间。我哥,我姐,也一样,每人一个房间,自己布置,自己收拾,可以在房间里自由活动,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我房间的阳台正对着后院。从阳台上往下看,可以直接看到阿草家的竹门帘,那间小屋以前是个车库,没有窗户,活像个闷罐子。她家人很少,只有父女俩。她母亲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她父亲体弱多病,常年卧病在床。阿草本来还有两个哥哥,不过,一个在战场上阵亡了,另一个现在在监狱里。这样,全家的生计就全靠阿草一个人维持。阿草中途辍学,没有正式的工作,常常是半夜出门,早上回家,有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听说那些工作都很卑贱,尽是用一些不知廉耻的方式赚钱。后院里的女人们在厨房做饭或者是在公用的水龙头边排队等候的时候,也很喜欢拿阿草的丑闻来消遣。这些穷人们的吵闹声和议论声时常会传到我们楼上来,即使我们帘子密闭,窗户紧锁,也不能完全隔绝他们的声音。
但我平时并不关心这些后院人的生活,所以对他们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而已。如果说唯独阿草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引起我的注意,那完全是因为我的一些朋友以及街坊里的男人们看待阿草的奇怪态度。我相信我的审美眼光不差,我也知道我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但我实在看不出阿草身上有哪点值得爱慕。在我看来,阿草赚钱谋生,完全和众人无二,没有什么突出的,更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特别是在像我们街区这样美女如云的地盘上。有时候在大门口,在院子里,或是在街上遇见阿草,我通常会假装没看见,最多只是礼节性地问候一下,说几句废话而已。
我从小一直享受着家庭带给我的优越生活,头脑简单,思想单纯,也从没什么事情让我费心地思前想后。就连亲人的事情我也很少操心,何况是像阿草这样一个在后院默默生活,毫不起眼的人物呢?
然而,在我17岁那年的夏天,我悄悄地背叛了姐姐,接着又背叛了哥哥,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正是因为阿草。到如今,尽管很多年过去了,一切已经尘埃落定,那些所谓的秘密也早已败露,但哥哥和姐姐依然不肯原谅我。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生活一直普普通通,平平淡淡,没有什么大起大落,也没有和谁有过感情的纠葛;但直到今天,我的脑海里仍然时常隐约浮现起那年夏天的画面。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夏天已经远在天边,但我似乎还能听到知了在树上的鸣叫声,能闻到奶油果树上散发出的浓郁花香。
那年夏天,姐姐要出嫁了。但在婚礼前夕我获悉了一个惊天大秘密,那就是我未来的姐夫阿军在和我姐姐谈恋爱的同时,还与另外一个女人成双入对,而这一切姐姐是被蒙在鼓里的。姐夫那件见不得光、难以饶恕的事,恰巧被我在植物园抓了个正着。那是我参加围追行动的意外发现,尽管没有当场抓到偷情的现行,但他们野合的事情基本上是八九不离十了。
也许今天的青年听到这种事会一笑了之,但在我们那个时代,像这样的事情一点也不好笑。
实际上,不管在哪个时代,咱们的首都河内都是一个充满爱情的城市。在河内,永远不缺乏一对对形影相随的恋人。不过,有一点不同,今天的年轻人恋爱自由自在而又可以做到很隐秘。如今不光是富家子弟,就是普通人也能在自己单独的房子,即使不是单独的房子,也是单独的房间,或是某小巧的角落跟恋人倾诉衷肠。但过去则完全不同。过去即便是在自己家里,也找不出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角落。因此恋人们不得不离开房间到外面活动,尤其是一些亲密的行为不太可能在房间发生。因此,过去在室外看到的恋人比现在要多很多。那时候,天刚擦黑,情侣们就得去公园抢座位,稍微慢一步就别想找到空着的石凳了。在一些特别隐蔽的角落,一条石凳甚至会挤上两对情侣。那些没有抢到石凳的情侣们只好把鞋脱了垫在草地上坐,他们紧挨着,一对接一对,挤满了整个草坪。夏天的时候,城里的公园更是人满为患,人们只好争相拥向西湖边、四连滩或日新堤等地方。有时候连安阜发电厂四周的破败地带都挤满了人。很多情侣似乎不介意场所,只要是在晚上,隐蔽一点,幽静一点就行。男女青年沉醉其中,忘了回家睡觉的时间,忘了父母的叮嘱,忘了深夜里可能发生的意外,也完全忘记可能遇见我们这些巡逻的人。
那天夜晚,我未来的姐夫就遭遇了这样的尴尬事。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月亮和星星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半夜里还停了电,所以,树木繁茂的植物园里漆黑一片。我和街区民防队的几位同事一起进去突击检查情侣们的证件。四周漆黑而静谧,但是我们眼尖,立刻就发现有人从湖边飞快地推着车穿过草坪。“停下,民防队!”那个人慌忙把车推出草坪,悄悄地上车,飞快地骑着车往前跑去。我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在后面追。那辆车拼命地在湖边的路上飞驰,呼呼地拐进侬山脚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借着手电筒的灯光,我们看见逃脱的车上只有一个人。我们恼羞成怒,冲向刚才那家伙推着车跑出来的地方。手电筒的灯光汇集在一棵树旁的草坪上,还有一辆自行车和一个人留在那里。那是一个女的,她转过身背对着光站着。也许是因为太慌乱了,她两腿发软挪不动脚,手扶车头却无法推动。“掉链子了吧?”民防队队长开腔问道。那女的一声不吭。队长开始骂道:“别跟我装聋作哑!”他大声呵斥,“大半夜的摸到这里来干什么。来这里跟谁见面啊?证件呢?你是谁?”是阿草,她松开扶车的手,转过身来,抬起头,长发像瀑布一样垂下,衬衫扣子是松开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愣在原地,好一会儿灯光才从她身上散开。“还以为是谁呢!”队长说完后长叹了一口气。他用手电筒照着阿草的身后,照亮了那辆刚才靠在树上的自行车。沉默了一会,队长嗓音沙哑,吞吞吐吐地说:“你的车倒了。它,它被锁在树上了,拿钥匙的人跑了,连鞋都跑掉了……那个家伙是谁,为什么他这么无赖,这么懦弱,你還跟着他?”但他只是这样问了一句,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说完便转身走了。平时遇到这样的情况,对方通常会被带回民防办公室做笔录。这也并不是什么耻于见人的事。而这次遇见阿草,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小心翼翼的。没有追问,也没有检查证件,民防队的同事们安静地跟着队长撤走了,只有我一个人留了下来。我开始用小刀嘎吱嘎吱撬锁。前轮是链锁,后轮是盘锁,都没有钥匙。阿草静静地站在一旁用手电筒给我照亮。我一开始十分惊讶,之后很快平静下来,尽管这件事情有些难以置信,因为这辆被丢下的进口米法牌自行车是我姐姐阿恒的。为了让阿军有面子,姐姐经常把车换给他骑,而姐姐则说自己喜欢阿军的国产统一牌自行车。刚才,当手电筒灯光照到那个男人,照到他的背,他的后颈窝时,我就已经怀疑了。而现在看到这自行车,我更确定了那个人就是阿军。下周他就要和我姐姐举行婚礼,请帖都印好了,那几天还是我负责把请帖分发出去的。
我像打水漂一样把那两把该死的车锁扔向远处的湖面。刚好这时电筒没电了。植物园的供电还没有恢复。阿草看不见我的脸,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而她也不问我,一声不吭,也不说谢谢。她从我手中接过车把手,但差点没扶稳。半夜,奶油果树的花香洋溢在深夜的空气中,是那么浓郁,那么沁人心脾。在我们头上的树枝上,一只知了到半夜还在鸣叫。夜色里,她白嫩的肌肤在我眼前晃动,我还能依稀分辨出她的脸、手臂和双肩。
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突然做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举动,颤巍巍地把手伸到她的胸前,手指笨拙地摸索着,为她扣上扣子,一个,两个……阿草轻轻拨开我的手。正在这时,植物园里的灯亮了,但因为我们站的地方很隐蔽,所以灯光照不到,依然漆黑一片。
那天夜里的事,原本整个民防队都看见了,我料想大家一定会议论纷纷,没想到却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无人提及。没有一个人把这事儿说出去,大家都好像齐心要为阿草隐瞒。阿军本人当然也是只字不提,显得尤为镇静。那天晚上之后,他为了打听消息,有一整天没有来我家,这是他唯一的疏忽。我姐姐和父母还没来得及感到奇怪,我就看见他开门推着车进来了。仍然是姐姐那辆葱绿色的东德产自行车。他表现得堂而皇之,完全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这不是他假装的,他的性格就是这样。他外表谦虚,谈吐温和,但他一直绝对地自信,那是一种隐蔽而饱满的自信心。我不禁自问:他和阿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认识我姐姐之前还是之后呢?我感觉一定是认识姐姐之后,一定是趁那几次来找我姐的时候勾搭上了阿草。
奇怪,我无法厌恶他,也不能鄙视他。相反,虽然他欺骗和愚弄了我姐姐,但话说回来,他还是真爱我姐的。他爱得那么光明正大,那么轰轰烈烈,而且这份爱一直持续了很多年。姐姐呢,爱他则可以说爱到了极致,超越了一切。那时她总是一副为了爱情可以付出生命的姿态。很多时候撞见姐姐看姐夫的眼神,我都有些发慌。那是一种沉醉、恳求的眼神,里面充满了倾慕和忠诚。
结婚前的一周,姐姐都处于飘飘然的状态,整个人都晕了。我怎敢忍心把那件事说出来,让姐姐的幸福转变为悲伤呢?不仅是在婚礼的那几天,而且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我都绝口不提。平时,对姐姐我表面上装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甚至对姐夫也这样。我不知道姐夫是否了解我,但我尽量做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我很快适应了小舅子的角色,对姐夫很和善,从来没有说过让他难堪的话,或是做过什么让他难堪的事。即便是姐夫入赘到我家的事,我也听从大家的意思。我只是不愿意迁就父母的意见,把我那间大一点的房间让给这对新婚夫妇。
就在正对着后院的屋子里建立爱巢,在旧情人面前结婚,世间是否还有这样的人?在阿军和姐姐的幸福里,我感受到了某种过分,某种恶毒的东西。当他们说说笑笑的时候,当他们刚结婚成双入对向街坊四邻问好并逐一去拜访的时候,我就无时不感到这种过分和恶毒。而他们两人敲开阿草家的那间小屋时,我正站在阳台上往下看着。那情景简直令人悲喜交集。当时阿草的父亲正病重,所以这对新婚夫妇还好心地给了她家一大包奶糖和一筐补药。多年以后,真相大白,姐姐并不怨恨阿军,而是怨恨我。她最恨的就是那天我没有阻止她,而是任她被糊弄,冷眼旁观她跟着丈夫带上一大堆礼物去拜访那个“妓女”的家。姐姐说我那种可怕的沉默充分体现了我的薄情寡义。我不知道该怎样来辩解。她这样骂我也不算错。漠不关心,无动于衷,这是我的老毛病,好像從那时起就变得越来越严重了。但是说实话,我并不是不知道忧心为何物。恰恰相反,我是太忧心了。
对我来说,这人间游戏简直是太奇怪了。姐夫很明显已经抛弃了阿草,还忍心在阿草家旁边过着轻松自在的生活,这是不是很厚颜无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竟然从未激起过阿草的一点怨恨。不仅如此,她还暗中为姐夫隐瞒,为的就是让姐夫可以生活得从容自在。在她的言谈举止中,甚至没有一点迹象表明她曾经认识姐夫。她只是选择默默地避开,好像要避免看见姐夫,避免看见、听见姐夫和我姐姐两人的幸福与满足。白天阿草总是不在家,而夜晚也常常整夜不归,很多时候接近天亮才摸回家来。通过院子里传来的聊天声,我得知阿草刚被一家国营电影院招为合同制员工;然而她回来得那么晚,肯定还会从事其他活动,毕竟我们这座城市没有哪家电影院会通宵放映的。
夏夜,我架起蚊帐在阳台上睡的时候,几乎可以听到阿草所有的动静,从她刚推着车回来一直到上床躺下的声音。她的一切活动:提水、煮饭、洗衣服,为重病的老父亲换被单、席子以及清洗身体,这一切都是在夜色中进行。半夜时分,整个后院只有她家那间屋子里的灯还亮着,那灯光也只是静静地在半掩的门帘后摇曳。我的两耳变得异常敏锐,以至于我可以清楚地听见小车库的门帘轻轻掩上,听见阿草走进院子。我可以听见院子里每个角落的动静,在浴室的帘子后,有人正一小瓢一小瓢轻轻地舀水,水顺着身体缓缓地流下。
自从植物园的那个夜晚后,我突然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我掉进了这样的一种生活状态里:每天都仿佛在发烧,渐渐变得消瘦,无精打采,却又烦躁不安。我本来压根儿不喜欢电影之类的东西,那时却常常去看。但是我只去桥下的北都影院,那是一家条件很差的电影院。我每次买完票都故意等电影开始放映几分钟后才进去。为顾客引路的人不一定每次都是阿草,但我希望遇见她,并且很奇怪的是,为我带路的常常就是她。“请您往这边走。请您弯下身子。”她小声地说。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我什么都看不见,在一片闷热、嘈杂的黑影里,我可以听见阿草对我说话,可以靠近她走上几步路,可以近到几乎贴上去。
我的小秘密就这样隐隐约约地保持着。阿草一定不知道我在阳台和电影院都出现过。但好像是为了补偿一样,我常常梦见阿草。阿草常常在天亮前那段时间来到我身边。早晨醒来,依稀有一阵清香在四周萦绕,久久不会散去,好像梦中的香味一般。
那一年的春节之后,阿草的父亲就去世了。人们说老人家真是死对了时候。只要他再多活几天,他就会背负着女儿的丑闻进坟墓了。
但那件丑闻实际上是一段恋情,它发生在阿草和我的哥哥阿明之间。我哥哥在苏联读研究生,那个春节他被家人叫回来成亲。当然不是跟阿草结婚。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他从何时起看上了阿草。要知道,哥哥还没有去留学的时候,性格比我还要内敛,他从来就没有正眼瞧过阿草。哥哥的意中人是阿艳,她像一朵婀娜、端庄而妩媚的玫瑰,她是整个街区一等一的美人。阿艳的父亲是副部级官员,猝死了,所以哥哥要迅速赶回国,以便在丧事之前举行婚礼。
这场婚礼和姐姐、姐夫的婚礼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换了主角的另一个版本。阿艳和哥哥的婚礼也定了吉日,喜帖也发出去了,也是在最后一刻,阿草插了进来。只有一点不同,在这个版本中,哥哥没有入赘她家,没有悄悄地把感情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可能是他刚从一个自由恋爱的国家回来的缘故,所以他毫不讳言,没有一点保守的思想。
哥哥风尘未掸,刚回国就和阿草陷入了热恋。哥哥的背叛很快就世人皆知。几乎所有的女人,包括我母亲,特别是姐姐阿恒,都对此议论纷纷,大多数人对此感到愤怒。但是我哥哥,这个有学识,讲道理,懂法律的人,已经变得特别倔强,还日渐狂妄起来。此事一出,众人哗然,舆论非但没有阻止哥哥,反而让他打消了所有顾虑。他公然解除了婚约,残忍地和阿艳断绝了关系。他好像是在展示自己不尊父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态度。还有不到一个月哥哥就要回苏联了,他毅然决然地从家里搬了出去,住在朋友家。父母都快气疯了,他们把哥哥的所有东西,包括他从苏联带回来的礼物一股脑儿地扔了。哥哥立马收拾起行李搬进了阿草家。在豁出去之前,哥哥站在大门口,狂妄地宣称道,如果阿草没有被人欺负,今天他也就不会豁出去和阿草同居。哥哥气势汹汹地宣布,阿草父亲的丧期一过,他们就举行婚礼。那时我虽然顺从大家的观点,但实际上我打心眼里佩服哥哥,佩服得五体投地。
看起来哥哥甚至像是在胡闹,他好像忘记了在苏联还有未完成的毕业论文。每天他都回到院里,但从不上楼,一到阿草的房间就钻进去,一直坐到半夜才离开。我母亲和姐姐每天都要发一通火,但哥哥丝毫不理会,不是把门关得紧紧的,就是和阿草骑着摩托车上街。阿草父亲的丧期满的那天,阿草置办了几桌酒席,挨个地把街坊们请去吃饭。我家当然除了哥哥没人下去。哥哥在阿草身边从早忙到晚,勤快地跑进跑出,给阿草做助手。他代表阿草接待客人,把屋里的饭菜端到院子里,请茶,递烟,敬酒,寒暄问候。哥哥跟别人说话时,好像和阿草是一家人一样,并且在众人面前,用西式称呼自然地以丈夫对妻子的方式亲密地叫阿草。
我没精打采地在阳台上站了很久,看着楼下,心中无限惆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姐夫已经站在我身边了。“那个小娘们是在办她爹的丧礼还是和你哥结婚,我猜她分不清楚吧?”姐夫说完,撇了撇嘴,发出一声冷笑。他点燃一支烟,烟味扑鼻而来,还混杂着浓郁的酒气。要知道在以前,烟和酒是姐夫最讨厌的两样东西。我看见他万分憔悴,脸颊深陷,面色苍白。
我和姐夫虽然说不上很亲密,但还是相处得很融洽的。才过了半年多时间,我几乎已经忘记了他在植物园可耻的行径。就连我看见他埋头擦洗那辆米法牌自行车时,我也竭力控制自己,不让心中涌起讽刺之意。实际上我不愿想起。更何况姐夫确实是一个本分人。对岳父岳母,他非常孝顺,各方面都照顾得很周到,挑不出什么毛病。对姐姐,他尽心疼爱,特别是知道自己快要当爸爸的时候。我不认为他在演戏。因为他完全没有在演戏的迹象,更何况他演戏来做什么呢?
那天夜里,为了摆脱脑中混乱的思绪和楼下的喧闹声,我睡得很早,但辗转反侧了好久才睡着。半夜时,我听见四周有动静,有人偷偷潜入了我的房间,就站在床边。四周黑咕隆咚的,但我知道那人就是姐夫。他在我床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踮着脚转身离开了。我仔细数着他躡手蹑脚下楼梯的步子,听见他悄悄穿过后院。我在帐内坐起身,不需要走到阳台上也知道他在阿草的门帘外停下了脚步。他没有敲门,而是像猫一样挠了挠门帘。我甚至听见灯被点亮,阿草的门帘轻轻地虚开了一条缝的声音。我不知道阿草将会怎样反应,是大喊大叫,是轻轻啜泣,是号啕大哭,是咒骂,还是将他赶走。我只知道,就在这一刻,姐夫的事情会败露,同时也会成为我家的丑闻,姐姐也将会背负耻辱之名,会痛苦万分,就在这个时刻。
但是,四周安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有门帘轻轻关上的声音,之后就完全安静了。没有姐夫回来的脚步声。我打开阳台的门,探出头去。夜已深,外面细雨绵绵,伴有几分寒意。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后,阿草的房间还亮着灯,但只一会儿就熄了,门却依然紧锁。也许是由于阴冷和潮湿,我变得无动于衷,什么也不想,就这样呆呆地站在阳台上。过了好久,我禁不住寒冷,才踉跄着返回卧室,睡到床上。天快亮时,我再也没有梦到过那熟悉的梦境,取而代之的是姐夫悄悄走上楼梯的脚步声。
现在回想起那些时日,实际上是我不了解自己。我的姐姐、哥哥、父母在同一时间被蒙在鼓里,而我却作为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和默默倾听。姐夫鬼鬼祟祟的行为仍然在夜晚静静地重演。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他很小心,也没有什么动静,即便这样,他还是冒着事情败露的风险在行动。半夜里,下楼的脚步声,踏着泥水穿过后院的脚步声,猫挠门帘的声音,轻轻的开关门声。黎明时分,这些声音又颠倒次序重新响一遍,从开门到上楼……每日如此,没有人知道。
但每天早上醒来,姐姐和姐夫又亲密地靠在一起,在餐厅边吃点心边聊天,看到这种情景,我吃不下自己的那份早餐。我的承受力有限,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请求父母让我去住校。
母亲肯定是不高兴的,还有一点忧虑,她责备我们两兄弟对家庭的情感太淡漠了。但也正是通过母亲的抱怨,我才知道不仅是哥哥和我,就连姐夫也想搬出去住。姐夫被调往西贡做代理主任。尽管姐姐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尽管父亲完全有能力不让姐夫调走,但姐夫决心已定。他已经定好了日子,就在下周日,火车票都买好了。母亲既生气又疼惜这个倔强的女婿,他为公家牺牲小家,放弃丰裕富足的生活,去南方自讨苦吃,开始一种“吃糠咽菜凑活过”的生活。
然而我们都看错姐夫了。姐姐也是这样,包括我,从来没有人真正深入了解过他的内心。我以为他下决心离开是要彻底断绝和阿草的关系。他已经无路可走了,我是这样理解的。但是,他对生活的应对措施要比我想象的多得多和委婉得多。因为说到底,要逃跑的人不是姐夫,而是阿草。
突然某一天早晨,阿草留下了房屋和里面的东西,从人间蒸发了,她的小房子,包括里面的东西都变成了邻居的财产。也许只有她在后院的一些邻居事先知道,而我们这些住在楼上的人则不知道。连我都没有料到,我之前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在她出门的那晚没有听见什么异常的声音。唯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没有听见姐夫摸索下楼的声音。
而我哥哥可以说是遭到天谴了。前一天他还去阿草家玩,一直在屋里坐到晚上。可第二天阿草人就不见了,甚至连一封信、一句嘱咐的话都没有留给哥哥。阿草全部的家当都卖给别人换了一点钱,整个过程既快速又低调。街坊邻居都说她一定是越境偷渡了。哥哥知道后整个人都呆掉了,他惊痛万分,踉跄着走回家,倒到床上一卧不起,一言不发。
哥哥意志消沉,而姐夫将要上路,姐姐则大着肚子,我当然就不能立刻搬出家住进宿舍了。这段日子真是让人说不出的难受,家里的气氛让我快要窒息了。虽说母亲和姐姐暗自庆幸阿草终于不再纠缠哥哥了,但她们仍觉得哥哥恣意断绝关系的事,哥哥和阿草不知廉耻的事,已经极大地影响到了家庭的名誉。每到吃晚饭,所有人都到齐时,两个人就愤怒地谈论起关于阿草的事。父亲则为哥哥的不成器感到心急和生气。父亲批评哥哥无精打采的精神状态,要求和催促他赶快振作起来,迅速筹备攻读副博士的学业。哥哥有时会反驳,有时会陷入沉思,有时还会心生不满,放下碗筷走回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我则和以前一样,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干预,只是悄悄地观察着姐夫阿军。我觉得他太平静了,一种我认为是超过正常范围的平静。他用缓慢的言语劝解大家,劝母亲和姐姐忘了那个女人,请父亲消消气,对哥哥的痛苦表示理解,等等。但姐夫也不是什么很深沉的人,好几次我看见他脸上露出恍惚的神情。越是接近他上车去往南方的日子,我看到他这样神情的次数就越多。
还有一天就要出发了,姐夫突然改主意了。他不再掩饰愁眉苦脸,而是把忧思都表现在脸上。因为担心姐姐的健康状况,他开始纠结。然后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宣布自己不能走,这时的家庭环境很需要他,特别是姐姐阿恒,因此他必须留下来。姐夫求父亲跟上级说一下,不要把他调走。尽管父亲对姐夫的临时退缩感到很不满,但父亲认为这次退缩是合情合理的,而且把姐夫留下这件事还是在父亲权力范围之内的,所以他立马就做了安排。姐姐很高兴,欢喜地从姐夫的行李箱中取出行裝。而我的任务是去车站退掉车票。攥着车票时我突然明白了。一天前我还奇怪,为什么姐夫不坐飞机,而要自讨苦吃坐火车。
第二天傍晚,在南线列车开动之前,我在车站看见了阿草。我绝对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
春季的傍晚,阴雨绵绵,但雨里仍然有北风呼呼吹过。在阴冷、潮湿又灰暗的站台上,挤满了旅客和送行的人。我顺着一些男人直直的目光,一下子就在人群中发现了阿草。这种眼神我已经见怪不怪了,每次男人们瞟见阿草,视线就再也移不开。
火车已经拉响了汽笛,阿草仍站在雨中的站台上。她的行李放在石凳上。这时还有几个误点的乘客,他们提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地跑过检票口,急急忙忙地冲过雨帘,挤上车厢。阿草看着他们,看着候车室的方向,看着整齐地站在屋檐下避雨的送行的人。她还看见了我。当然,那是一种空洞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什么,却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