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藏在平凡生活中的扭曲之爱

2013-01-17 15:10
译林 2013年6期
关键词:芥川藤野指甲

7月17日,第149届芥川奖、直木奖在东京揭晓,两位女性作家藤野可织和樱木紫乃凭借《指甲与眼睛》(亦译《爪与目》)和《皇家旅馆》分获这两项素有日本文坛“奥斯卡”之称的大奖,各得奖金100万日元。

藤野可织,1980年出生于京都,就读于同志社大学美学和艺术学博士课程。2006年在纯文学杂志《文学界》上发表《贪嘴的鸟》之后,开始走上文坛。小说讲述了一个奇异的故事:主人公高木的一名学生因为吞食一只鹦鹉而变身为鹦鹉,为了恢复原形,这名学生企图吞食高木,于是两人展开了一场激烈搏斗。该作在同年获得第103届“日本文学界新人奖”,藤野可织也因其作品的独特节奏和个人的文学天赋而被称为“异才之新人”。

樱木紫乃,1965年出生于北海道,曾在法庭担任打字员工作,婚后成为家庭主妇并从事写作。2002年以《雪虫》获得第82届“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奖”,2007年凭单行本《冰平线》正式登上日本文坛。就在今年3月,樱木紫乃刚以《无爱》获得第19届“岛清恋爱文学奖”。小说以压抑的笔触讲述了主人公百合江身处没有爱的家庭,却坚信可以用歌曲改变命运的故事。

有趣的是,本次的获奖者和获奖作品,表现出了诸多共同特点:无论是芥川奖获得者藤野可织,还是直木奖获得者樱木紫乃,她们都是第二次成为两大奖项的候补后才终成正果的。藤野可织曾于2009年凭借《牺牲》获得第141届芥川奖提名,而樱木紫乃在2012年曾经以《无爱》获得直木奖提名;虽然两人都是两次进入芥川奖和直木奖候选名单,但相对其他候选者而言,应该说两人都是“非著名的女作家”;就作品而言,两部作品的共同特点都是描写“爱”,一个是发生在看似和谐实则不自然的平凡家庭中的爱情故事,一个是发生在情人旅馆的爱情故事,在两部作品非日常的空间中,演绎着近乎扭曲的各种“爱”;从作品修辞来看,两部作品都使用了隐喻,《指甲与眼睛》中“我”的指甲和“你”的眼睛,几乎是一种动物式的对峙。而《皇家旅馆》中的旅馆内,虽然演绎着各种各样的“爱情”故事,虽然是“皇家”,也避免不了旅馆走向废墟的命运。当然,两位获奖者均为女性,她们用自己独特的视角观察和表达着日本社会,解读着日本社会的人生万象。她们以女性特有的感觉表现着日本现实社会中,生活在独特空间中的日本人的内心活动,描写着不自然的人际关系。

《指甲与眼睛》:独特叙事与隐喻,描写恐怖之“爱”

芥川奖获奖作品《指甲与眼睛》,描写了一名年轻女性与婚外恋男子、男方的三岁女儿之间的三角关系。作品在叙事角度、叙事方法和修辞隐喻等方面都有独特的地方。从叙事视角来看,小说通过男方三岁的女儿以第一人称的口吻来讲述故事。“我”是三岁的女儿,“你”是父亲的情人,小说用“我”第一人称的视角描写了三岁女孩眼里父亲恋人的行为及心情,而这是藤野可织一贯的独特叙事方式。

芥川奖评委岛田雅彦认为,在《指甲与眼睛》中,“‘你这个第二人称也运用得非常奏效,作者表现貌似优雅却内心阴暗的登场人物的手法着实高超。”从叙事方法上来看,正因为这种不自然的家庭组合,造就了《指甲与眼睛》中两种不自然的人际关系:一种是“我”和“你”不自然的关系,“你”是我的准继母,而“我”是“你”情人的孩子,“你”对“我”生活的不关心,使“我”总是将“你”对“我”的态度和死去的母亲比较,越比较越感觉到“你”的冷漠和自私。另一种是“你”和父亲之间不自然的两性关系,“你”不但在“我”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就和“我”父亲发生了婚外关系,“我”母亲去世后,“你”和“我”父亲的性关系表现出了不和谐和不自然,这种不自然不是生理的,而是心理的问题。每当父亲和“你”在一起时,他脑海中总是出现“我”母亲的影子,这让你们的两性生活名存实亡,“我”父亲因此又和其他女人发生了关系,而“你”也因此寻求和旧书店店主的刺激。小说的题目《指甲与眼睛》本身就是一种隐喻。“指甲”是女儿的,“眼睛”是情人的,完全没有感情交流的“我”纠结于自己的“指甲”,而“你”总是在意自己的眼睛。没有感情交流的两个女人对“指甲”和“眼睛”的在意,宛如两头野兽之间的对峙,互相充斥着惊悚和紧张。“我”有啃手指甲的习惯,“你”是高度近视。“我”啃手指甲有我的不安和不满,“你”通过隐形眼镜看到的世界是一个扭曲的世界,“我”也能通过你的隐形眼镜看到你扭曲的内心。独特的叙事视角、叙事方法和隐喻,使三岁的“我”能够看到父亲的同居者、我的准继母“你”的一切,“你”在我面前没有任何秘密,整部作品充满了让“你”的内心暴露在“我”三岁小孩面前的恐怖感。这种恐怖感也让《指甲与眼睛》在所有候补作品中被称为“最好看的恐怖故事”。专修美学和艺术学,喜欢时代剧和恐怖电影,爱读江户川乱步和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作品的藤野可织,当然知道如何描写“恐怖故事”,同时也懂得文学中的恐怖是一种美。对自己的作品被评价为“最好看的恐怖故事”,藤野可织表示,“我认为恐怖的东西是美的,恐怖是美的一种表现形式,恐怖的东西会令我情不自禁地微笑。恐怖场景当中其实也有很多让人觉得欣慰的东西。”

《指甲与眼睛》用孩子的视点,毛骨悚然地描写了表面上融洽,实际上扭曲的复杂家庭关系。藤野可织在立意、构思和文体上的天赋得到了评委们的一致认可。当然,一部成功的纯文学作品,其深藏的东西应该是通过文字表面看到作品表达的真意,藤野可织自己也说:“我想写的不是乱伦,而是平凡的生活。我自身也是平凡的。我想‘平凡的极致是最恐怖而有趣的。”虽然作者是想尽量表现“有趣”,但在这种“恐怖有趣”的背后,留给读者的是深层的思考:“你”在“我”母亲去世之前就开始和“我”父亲偷情,并不听“你”母亲的劝告,我行我素,“你”在和“我”父亲同居后,又和旧书店店主若无其事地偷情,都表现出了“你”的自我放纵;“你”虽然和“我”父亲同居后,担负起了照顾“我”的责任,但“你”对“我”的照看,无非是用一些垃圾食品在哄骗,“你”照样做“你”自己的事情,照样旁若无人地天天上网,“你”和“我”没有任何感情交流,“你”对“我”这年幼孩子的不关心让人心寒……正是作者细致缜密的表现,才使我们通过这种纯文学方式,对作品中的虛构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联系进行深刻思考。

《皇家旅馆》:源于生活体验,

刻画凡人之“爱”

直木奖获奖作品《皇家旅馆》是一本以情人旅馆为平台的短篇小说集。作品由七篇小说组成,全部以一家处在北海道湿地的情人旅馆“皇家旅馆”为舞台,讲述了形形色色的人在这家情人旅馆的种种故事,生动地描述了各种人生瞬间的光芒。评委阿刀田高称赞樱木紫乃“将绝不富有的人们的各种喜怒哀乐,用很好的文章和恰当的故事表现出来,得奖是当然的”,可见故事情节是如何地吸引了评委们。

在七个故事中,有恋人要求拍摄杂志投稿裸体照的女性,有对妻子的乱伦置若罔闻的高中老师,有靠在情人旅馆工作支撑家庭和比自己小十岁的丈夫生活的合同工等。这七个故事,既有旅馆员工之间的所见所闻和生活感受,也有入住客人在这闭塞的空间中发生的种种遭遇。但无论是旅馆员工还是入住客人,特意到这种闭塞的特殊空间来的人,大都因为各种缘由而使男女的心理动摇,寻找着特殊的刺激。故事中充斥着各种男女的欲望和对人生的虚无感。正如阿刀田高所言,“文笔和结构都堪称完美的《皇家旅馆》,生动表现了形形色色的日本人的喜怒哀乐,以及他们无可奈何的生活方式。樱木紫乃通过对旅馆工作人员和客人关系的细腻观察,用带有压抑氛围的笔致,赋予了这家边远的北海道情人旅馆以不为人知的、唯一的和柔软的孤独,情人旅馆成了各色人等的感情寄托场所。”能够达到这种独特文学效果,得到评委高度评价的根源在于作者切身的生活体验。

樱木紫乃的父亲以借款为本钱,开始经营情人旅馆,旅馆的名字叫“皇家旅馆”。樱木紫乃从15岁开始就生活在情人旅馆的办公室,当旅馆生意繁忙的时候,她就会帮助大人整理宾馆房间,也因此偶见了男女之间各种露骨的场面。这种亲身经历,为樱木紫乃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素材。虽然多年以后,旅馆早已变为废墟,但长大成人后的樱木紫乃总有一种用这种亲身体验写点东西的冲动。最终,她一边追溯旅馆成立到废弃的过程,一边基于这种体验创作了《皇家旅馆》,实现了将在自家旅馆的见闻写进小说的夙愿。

《皇家旅馆》的七个故事,无论哪一个都是鲜明地描写了普通市民在非日常的空间中表现出来的姿态和感情。从整个集子来看,这七个故事既相对独立,又有一种从旅馆创业到变为废墟的不可分割的时间引线。对于这种结构,阿刀田高赞其“每个短篇都改变不同的趣旨,但却全部集中到旅馆这一点上。作品的连续性设置是经过了精巧计算的”。也就是说,虽然每个作品有每个作品的味道,每个作品有每个作品的内容,但所有作品是以时间为轴,以旅馆为点的组合,这种组合无疑会无形中带领读者沉浸到作品的韵味之中。

樱木紫乃喜欢将故乡北海道作为作品的舞台,她在创作时总是“首先意识到景色,然后将人的轮廓写进作品”。这次获奖作品也是“以生育我的场所为背景”,这种大背景是北海道,而小背景是北海道湿地上的情人旅馆。之所以喜欢将生育自己的场所作为背景,是因为“不想浪费发生在自己周围的故事”。对于自己的作品,樱木紫乃在获奖后坦言:“我相信我写了只有我才能写出来的一行。”其对自己作品的自信从感言中也可见一斑。

回望作者过去的作品,我们会发现,“贫穷”、“官能”和“昭和”构成了樱木紫乃所有作品的关键词。去年1月成为直木奖提名作的《无爱》,描写了在极贫中成长的主人公的残酷人生,而《皇家旅馆》的主人公们,也几乎全是为了生活而奔波的人们。无论是多么贫穷的人,只要是人都有爱,而在主人公得不到真爱,或者得不到日常的爱时,其爱的方向就会发生扭曲。将舞台设置在边远的北海道,将时间追溯到昭和,是樱木紫乃有意为之的一种手法,这是因为她觉得“地方没有和东京一样同速度发展。要写在地方看到的东西”。日本战后经济大发展,地方城市的人们蜂拥至东京,造就了东京的繁华和发达,而开发历史只有一百余年的北海道,经济发展速度却从昭和后期开始就大大落后于东京,让人对偏远地区的发展感到了一丝荒凉和寂寞,这种荒凉和寂寞的氛围,也通过情人旅馆的倒闭而衬托出来。曾经顾客盈门的情人旅馆,现在已经变成了废墟。当家园废失,当原来充满记忆的日常空间变成废墟,所有的脚步都已經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

当然,对于自己的创作,樱木紫乃坦言要以获得直木奖为起点继续努力,自己的创作不能成为废墟,正如在这本小说集中的一篇《爱屋》中,主人公在旅馆倒闭停业后的心情,“今天启程,今天开始自由,在今天告别,从今天开始。”

落选作品:直面社会问题,

引人深思之作

值得一提的是,在第149届芥川奖和直木奖评选过程中,除了获奖作品外,评委们对未获奖作品也给予了高度评价。芥川奖首次出现了以东日本大地震为主题的候补作品——伊藤正幸的《想象收音机》。故事以在海啸中挂在杉树上死去的DJ的轻妙话语为主轴,连接了死者与生者的世界,质问了生者如何接受亲人之死,生者是否能够听到死者声音的沉重话题。评委岛田雅彦在解释评选过程中指出,“震灾以后的岁月开始淡化,很多作家犹豫于是否以直接的素材描写“3?11”大灾难时,伊藤正幸则表现出了难得的匹夫之勇,顶着利用死者创作的指责而秉笔直书。”但岛田雅彦同时认为,“到现在为止,文学是用其他的方法来接受死亡的,镇魂是普遍的主题。太平洋战争后,很多作家都延续着如何描写死亡的烦闷。如何接受大量死亡这个现实,如何送别死者,形成作品并不是一个简单问题。”可见,评委们对如何描写大量死亡的问题还是表现出了非常谨慎的态度。《想象收音机》在今年5月份成为三岛由纪夫文学奖候补作品后,再次成为芥川奖候补作品,虽然最终与大奖擦肩而过,但其让我们再次有机会考虑震灾和文学的关系问题。

直木奖候选作品中,宫内悠介的《约翰内斯堡的天使们》成为评委们争论的焦点。该作品是以称为DX9的人型机器人为主人公,以南非、阿富汗、“9?11”之后的纽约和荒废的东京为舞台创作的科幻短篇集。虽然阿刀田高认为该作品“难读而且不具备普遍性”,但同时认为它“用既非人类又非单纯的机械的存在,挑战了对人类的批评”。评委中有人提出了应该认可以机器人为主轴,来描写现在世界上不得不考虑的问题的匹夫之勇。虽然该作品最终落选,但在内向而闭塞的日本,将其作为审视自己生活的时代和场所的契机,意义十分重大。在日本外交处处受挫,对内闭塞右倾的社会环境下,文学作品也倾向于“私小说”表现的时代,文学是否应该在反对核电、反对战争方面起到更加积极的作用?

(陈世华:南京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邮编:211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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