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威尔·弗格森
419
加拿大西部某座城市,一辆汽车在风雪交加的夜晚冲下路基,驾驶者当场死亡。是一场意外,还是蓄意谋杀?死者家属向保险公司索赔时遭到拒付,他们发现不仅家庭账户上的存款所剩无几,还欠下银行一笔巨额债务。当警察把死者生前所用电脑硬盘里的信息恢复之后,答案昭然若揭。原来,遇难者卷入了一场源自西非的跨国网络诈骗案。在尼日利亚法典中,诈骗行径的代号为419。然而,纵然弄清了事实真相,警方却无力追查地球另一端的罪犯。
身为文字编辑的劳拉凭着职业敏感性,通过分析父亲所收邮件的语言特征,发现了蛛丝马迹。为了挽回失去的财产,为父亲报仇,劳拉冒着生命危险只身来到尼日利亚的拉各斯城。对于一个来自异国他乡的陌生人来说,这是一座凶险四伏的城市。
同样是在尼日利亚,三个年龄相仿、出身各异的年轻人正沿着各自的人生轨迹踽踽独行。善良朴实的纳姆迪来自尼日尔三角洲外围的一个渔村,丰富的石油资源给这里带来了灾难。人们赖以生存的河流被污染,空气中弥漫着有毒气体,环境遭到严重破坏后又引发了一系列社会问题。在赤热炎炎的旷野中走着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孩,她一无所有,如一粒尘埃淹没在尘世中,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又将去何方。靛蓝色袍子和脸上的疤痕成为她身世的标志。在拉各斯费斯塔克镇的一家网吧,温斯顿正通过网络编织着美梦。这是一个有知识、有教养、有抱负的年轻人,可惜误入歧途。他的美梦是什么?他和地球另一端的遇难者又有着怎样的关联?
这部小说会让你废寝忘食……引人入胜,充满刺激。
你会为你的孩子献出生命吗?
这是一位父亲或母亲需要回答的唯一问题,一切都以此为基础。无论是在荒凉空旷的沙漠地带,还是在生长着红树林的沼泽地里或高山丛林中;无论是在城市拥挤的街道上,还是在冰天雪地里,这是唯一需要回答的问题。
男孩的父亲站在深及膝盖的温暖的泥水中,正在用力拉网,网里满是活蹦乱跳的鱼。绿色的水面上飘着一层雾。阳光洒在水波荡漾的潮汐池中。
雪
1
一辆汽车在黑暗中坠落下去。
一个跟头连着一个跟头,接二连三的砰砰巨响令人不寒而栗。撞碎的玻璃如喷泉般飞溅开来。继而是令人窒息的沉寂,仿佛空氣都凝滞了。
汽车四轮朝天躺在大桥的护堤底部,周围是一片被砸得七零八落的杨树林。雪地上能够看到汽车驶过的路径,尾迹中留下了一道被碾碎的枯枝败叶。
散热器里的液体散发出的气味和汽油味悄悄潜入本来纯净无味的冰冷空气中。
他们的身子紧贴着斜坡,顺着套索缓缓下滑。消防车和救护车交替发出红、蓝两色光,把现场照得灯火通明,在地面上投下一个个变幻不定的影子。雪地上洒满了无数颗星星,那是灯光照射下的玻璃碎片的反光。
急救小组的队员终于滑到了堤岸底部,他们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
在几乎是一堆烂铁的汽车里,仪表盘已经变形,方向盘也弯曲了,碎玻璃随处可见。中间有一个曾经是人的东西,湿乎乎的白发贴在头盖骨上,上面粘着一团深红色的泥土。
“先生,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的双唇翕动着,生命的气息正悄然离去。
“先生!”
但是没有回应,只有一串串泡沫从嘴里涌出来。
2
一扇扇玻璃门悄无声息地向两边滑开,像魔术师施的障眼法。西非的空气乘虚而入,一团热浪又把她推回到机场里。她戴上太阳镜,站立了片刻。人们从她身边匆匆挤过。
在人行道的另一边,一道铁丝网围栏把出租车司机、前来接机的亲朋好友以及闲杂人员等挡在了外边。到处是尖叫声和疯狂挥动的手,还有高举的牌子,上面写着“出租车为你效劳”和“直达拉各斯岛”。她在这些牌子上搜寻着自己的名字,尽管她此刻正承受着时差感和呕吐感的折磨;尽管她的小腿肚子正在经受因飞行诱发的抽筋;尽管她要从拥挤不堪的人群中穿过;尽管海关人员在她的行李中翻来翻去,试图搜出一些藏匿的珍宝,然后又失望地把一堆散乱的物品扔还给她;尽管刚从机场内部的闷热空气中出来就遇上火炉般的灼热气流。尽管如此,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感到莫名的狂喜。那是一种平静的激动。
汗珠顺着她的锁骨流下来,她的一头软发先是变潮,继而变湿。额头上也挂满了汗珠。这时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在铁丝网围栏的另一边被高高地举着。正当她要走过去时,身后有人低声喊道:“女士!”她转过身,看到面前站着一位全副武装的军官,身穿笔挺的军绿色制服,戴着太阳镜。弧形镜片像全景镜一样反射出她的脸。“女士,请你跟我过来一下?”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问题,很接近但又不完全是。
她把唯一的一件行李往身边拉了拉,“为什么?”
“我是机场警察,女士,巡官希望和你聊聊。”
3
男孩的父亲用河上的方言轻声地说着,每当他要说真理时就用这种语气:“为人父母的要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能让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们愿意吗?愿意为孩子献出自己的生命吗?”
红树林在呼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男孩的父亲站在很深的淤泥里,正在用力地收网,网里装满了活蹦乱跳、银光闪闪的鱼。男孩站在岸边,手持鱼叉严阵以待。
“记住,”父亲接着说,换成了英语,这是为了表示强调,不过两种语言的过渡非常自然,就像把渔网换成鱼叉一样自然,“要快速把鱼杀掉,这样做对它们来说是善举。”
4
“劳拉,你在吗?这是——是关于你父亲的消息,快接电话。”
声音中隐隐带着哭泣。
劳拉往水池里吐了口唾沫,冲向电话。
“妈妈?”
母女俩通完电话之后,劳拉急匆匆地冲出家门,一边穿外套,一边按电梯按钮。
外面,寒冷的空气凝聚成了雪花。她穿过一条空荡荡的街道,一路小跑着冲下山。
她童年时代居住的房子是一座抹着厚厚灰泥的建筑,紧挨着一条街道陡坡的一侧。房前停着一辆警车,沃伦崭新的凯迪拉克则占据着車道。不过这不要紧,反正劳拉也没有车。
小时候,沃伦总认为自家房子外墙上镶嵌的碎玻璃片是红宝石。他对劳拉说如果她愿意和他一起收集,他会分给她一半的收入。“可是红宝石应该是红色的呀。”劳拉说。“别傻了,”沃伦反驳她,“红宝石有各种颜色,像救生牌薄荷糖一样,这也是它们为什么如此珍贵的原因。”因此劳拉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从墙上抠下那些绿色的玻璃片,手指头都磨破了。她自豪地跟随沃伦来到拐角处的小商店,店主李先生给了他俩两根棒棒糖作为交换,前提是他们不能再从墙上抠碎玻璃了。劳拉认为这次交易很划算,沃伦的情绪却有些低落。回家的路上,劳拉晃着小空桶,吮着棒棒糖,沃伦却显得愤愤不平。几周之后,她发现那根棒棒糖原封未动地放在沃伦的房间里。后来当劳拉领到新的零花钱时,沃伦曾试图说服劳拉花25分硬币买下它。
在劳拉父母镶着木板的客厅里坐着一名警官,他腰里佩带着手枪,眼睛是灰色的。那些针织靠垫套依旧是老样子。打着皱褶的手编挂毯从椅背上垂下来。这些靠垫套和挂毯是她母亲亲手编织的。椅子后面的木板墙上挂着沉重的大画框,画框和镶板出自她父亲之手。两张油画是从市场上买的,画面上分别是雨中的巴黎和阳光下的马特洪峰。其实说它们画的是火星也无妨,因为她父母从没有去过巴黎和马特洪峰,现在她父亲永远也不可能去了。
劳拉的母亲几乎没有发现女儿进来。她虽然身体坐在那里,心思却浮游在半空中。沃伦站在旁边,双手交叉搁在肚子上,胖胖的脸上满是愤怒。他身材的臃肿和劳拉的瘦削形成了鲜明对比。
与此同时,沃伦的妻子埃斯特尔正在试图把双胞胎女儿哄进餐厅,以免妨碍大人们交谈,不过她的努力似乎是徒劳的。两个闹哄哄的小女孩长得像镜中的影像一样让人分不出彼此。她们咯咯地笑着,时不时郑重其事地发布声明:“狗不会跳舞但是会学习。”“爸爸很傻。”“苏西的狗会跳舞,她亲口告诉我的。”都是些幼儿园里的故事和不合逻辑的推论。嫂子向劳拉打了声招呼后就钻进另一个房间去了。
他们为什么把孩子带来?
灰眼睛的警官站起来,向劳拉伸出一只手,不是要握手,而是递过来一张名片。“布里瑟布瓦警官,”他说,“效力于市交通事故处理科。”
他的名片上印着“马修?布里瑟布瓦警官,TRU(交通事故处理科)”。劳拉想把那个“印刷错误”圈起来,在后面加上字母“E”(TRUE意为“真正的”)。但那不是一个印刷错误,而是糟糕得多的事情。
“我处理交通死亡事故,这次调查由我来负责。我为你父亲感到难过。”
不,你不难过,没有交通死亡事故,你就会失业。“谢谢你。”
“谁他妈的能相信?”沃伦转过头来瞪着妹妹,目光咄咄逼人,“爸爸的汽车出事了。”
“沃伦,”母亲提醒着,“注意你的用词。”
“你父亲看起来好像撞上了一块和路面颜色接近的薄冰,”警官说,“不然不可能看不见它。汽车从第50道街口西行时,在奥格登公路桥上掉了下去。那是一个工业区,他当时正在高速行驶,速度非常快。”好像他正在逃避什么,布里瑟布瓦本来想说这句话,却改口问道,“这么晚了他可能去哪里?”
“工作,”母亲答道,“他是一个夜间执勤员,在铁路站场巡夜。”
“他过去是一名教师。”沃伦说。
“现在已经退休了,”母亲又说,“我们原先都是老师,他教手工,我教家政。退休之后亨利不想整天呆在家里,就去找了一份值夜班的工作。”
“他上班时穿工作服吗?”
她点点头。
“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出事时并没有穿工作服,他穿着——”布里瑟布瓦停顿了一下,看看记事本,“毛衣、宽松裤和便鞋。鞋子在车祸过程中掉了下来。他是不是把工作服存放在上班的地方了?”
“有可能,”母亲说,声音听上去轻飘飘的,“我想不通的是他为什么要走奥格登路,平时他总是走黑脚小径。”
布里瑟布瓦把这条信息记录了下来,“你丈夫开车时通常会系安全带吗?”
“是的,他对这种事情一向很谨慎。”劳拉的母亲捏着一团面巾纸,就像抓着一串念珠。
“柯蒂斯夫人,你丈夫几周前曾经打电话投诉,说有人在街道对面窥探你们家。”
“哦,是有那回事,结果只是虚惊一场。亨利那天睡得很晚,看到有人在街道对面的路灯下走动。警察来了,结果……我想你已经看了报告。”
警官点点头,“我们是看了,我只是想核实一下是否……”
沃伦上前一步,头发都竖了起来,“你们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这都是狗屎。”
“我想把发生的事情理一理,查明原因。”
“为什么,我告诉你们为什么,是因为这座该死的城市在下了他妈的一场雪之后从来不清理他妈的街道。这就是造成事故的原因。总是等待该死的奇努克风来替他们做该做的事情。该死的!到处都是雪堆,我们一连几个月都要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行驶。是啊,既然你们可以等待所谓的暖风从山上吹下来把积雪化掉,何必再花钱雇人清理积雪呢。不过,这纯粹是他妈的瞎扯淡,不是吗?”极度的痛苦使他的声音听起来变了调,“你知道我付了多少财产税吗?你知道吗?”
“注意你的用词,沃伦!”
“先生,我理解你的悲痛心情,但是我需要……”
“我付的是他妈的一大笔钱,可我换来的是什么?这座城市是害死我父亲的罪魁祸首。我年年交税,他们年年提高税额,就像给钟表上发条一样。为什么要这样?你们想抓人吗?就把他妈的市长抓起来吧。”
劳拉终于开口说话了,只是声音轻得警官差点儿没听到,“他们有没有说什么样的毛衣?”
布里瑟布瓦看着劳拉,“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父亲身上穿的毛衣,他们有没有说是什么样的?是绿色的吗?绿色羊毛衫。”
“呃……”警官翻翻手中的记事本,“不,我相信是蓝色的,上面有图案。”
“什么样的图案?”
“我不确定,我看的是在事故现场拍的照片,实物在法医办公室里。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只是……好奇。没关系,现在没关系了。”
外面,第一缕暖风已经启程了,它将顺着远处的山梁溜下来,跨过山脚,来到奥格登公路上空。印着轮胎痕迹的积雪开始融化,先是變成烂泥,继而融化成水。事故现场的痕迹将慢慢消失,除了一道很鲜明的轮胎印之外,那是汽车在沥青路上打滑时留下的。此外,沥青路上还有两道轮胎压出的痕迹通向桥边的护栏,这些痕迹将留在那里很久很久。
我问你——
现在谁是大傻瓜?
5
当布里瑟布瓦警官赶到事故现场时,事故再现小组的成员们已经完成了勘查工作。他们为GPS测量跟踪放好了三角立牌。在探照灯的强光照射下,他们嘴里哈出的一团团白气形成了一个个光环。
布里瑟布瓦首先向他们通告自己的到来,“克林,格雷格,你们好。”
年长的警官克林抬起头,咧嘴一笑,“布里瑟布瓦警官,很高兴你能过来。”
他们从来不称呼他为“马修”,这是对他的较高级别表现出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让步之一。
布里瑟布瓦以前总是随叫随到。“传呼机在我夹克衫的口袋里,夹克衫放在衣帽间。”他解释说。
“衣帽间?”
“我在一个演出现场,不得不在车里换下制服,这种解释你能满意吗?”
他希望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过他们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你不能从电影院里溜出来?不能掏出你的徽章给他们看,让他们退你的票钱?”
“不是那种形式的演出。”
格雷格,那名年轻的警察大笑起来,“不要说当我们在这里挨冻时,你正在脱衣舞吧里狂欢啊!”
“不,也不是那种形式的演出。”
事实上,布里瑟布瓦去看本市芭蕾舞团的年度演出了,演出的曲目是《天鹅湖》。当时他妻子的票就放在旁边的座位上。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还是不提这码事了吧。
“我在看芭蕾舞,和妻子一起,我们买的是季度通票,是她买的。不管怎样,我不想把票浪费掉。”
“芭蕾舞?像《胡桃夹子》之类的吗?”
“不,不是《胡桃夹子》。”
“胡桃夹子?”年轻的警察说,“我认为我和她约会过。”
“该死的,”克林说,“我还认为曾经和她结过婚呢。”他盯着布里瑟布瓦手中的咖啡杯冒出的一缕热气,“你看你还有时间在路上买一杯咖啡。别忘了,我们都是干侦查的,这种事情瞒不过我们。”
“我猜想也有我们俩的份吧。”格雷格问。
“我是给你们俩买了,但是在路上不小心打翻了。”布里瑟布瓦喝了一大口咖啡,故意做出非常满意的样子,“那么,”他说,“我们有什么发现?”
“一辆旧旁蒂亚克,从山上过来,然后离开了公路——在那儿。从表面上看像是撞上了一块冰。司机偏离了方向,顺着堤岸的边缘滚落下去,翻了两三个跟头。”
“老爷车?”布里瑟布瓦问,“那种车很笨重,现在已经停止生产了,至少有十年不再生产了。因此……男性,老年人,已经做爷爷了。是吗?”
克林点点头,“当场死亡,尸体还在那儿。不知道他们怎么能把他弄上来。”
“他系安全带了吗?”
“没有。”
“你查过这辆车的交通记录了吗?”
“查了,这辆车从来没有违反过交通规则,连一张罚单都没有。”
“司机呢,你们通过PIMS调查他了吗?”PIMS是警察局不断更新的中央信息系统。一个人只要以前和警察接触过,无论是通过何种方式,如作为罪犯、证人,或者出现在某种形式的投诉中,从家庭纠纷到噪音干扰,他的名字和背景就能立刻查出来。
“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东西。几周前他曾经打电话投诉,说夜里有人在他家附近转悠,后来发现是一丛灌木。”
这是一种典型的老年人投诉。你们这些孩子,不要践踏我的草坪。
雪花漫天飞舞,幽灵般的白色雪片一接触地面就化掉了。在警灯默默跃动的光束中,布里瑟布瓦和克林来到汽车偏离道路坠落下去的位置。有两道轮胎印从沥青路上拐过来,压在一堆积雪上,然后消失,坠入虚无中。
一辆消防部门的轻型卡车停在桥面上。堤岸下那辆仰面朝天的汽车在聚光灯下,仿佛一个醉汉歪倒在杨树林旁。布里瑟布瓦能够看到汽车最初撞上去的位置,车头向里,然后打了一个旋,翻着跟头滚落下去。这不像是在电影里看到的镜头。在电影里,为了取得某种视觉冲击效果,汽车都是腾空而起,从隐藏的移动悬梯上发射出去,发动机往往被提前取下。在现实世界中,汽车是前头重,一旦离开路面,就会像巨石一样坠落下去。如果是一辆老爷车的话,它会像坦克似的冲出路基。
汽车的着陆点像雪地上一片湿乎乎的黑色瘀痕,玻璃碎片呈扇形铺散在地面上。“我问你一个问题,”布里瑟布瓦说,“从这里,即汽车离开堤岸的地点到它坠落的地点,在那里,也可以说,从发射点到着陆点,这段距离超过一辆车身的长度,是吗?”
“是的。”
他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汽车的四只轮子曾经完全脱离了路面。
布里瑟布瓦抬头看看向这边弯过来的公路,“车辆从那边开过来时很难达到一种合适的速度,有刹车痕迹吗?”
“这里,也就是汽车离开公路的地方没有,但是离这里稍远些的地方有件东西你应该看看,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山顶上的道路中间停着一辆警灯闪烁的巡逻车,阻断了交通。他们朝那里走去。
“我们在初次勘查现场时发现了这个现象。”克林说。
在那段插了一块数字三角立牌的沥青路面上,出现了另外一组轮胎印。
布里瑟布瓦蹲下身,用手电筒在上面来回扫了一遍,“也是一道该死的滑行痕迹。”
克林点点头,“我们将采集雪地上的滑行痕迹,测出路面摩擦力,从而计算出当时的车速,但是从表面上看,不管是谁留下的痕迹,他都是在高速驾驶,而且进行了紧急刹车。”
布里瑟布瓦回头往大桥方向瞅了瞅,“那么……你认为是怎么回事?他们是同一个人吗?”
“也许是,但是胎痕不吻合。”
他说得没错。偏离护栏、冲下堤岸的轮胎印和这里的轮胎印的角度不同。“而且如果他半路上刹车,汽车很难达到完全脱离地面的速度。”
布里瑟布瓦又用手电筒照照刹车痕迹,“不管是谁,汽车在这里被完全刹住了。”
在刹车痕迹的附近,有一片被碾碎的模糊不清的沙砾,是急刹车时轮胎挤压鹅卵石和灰尘造成的。当汽车被突然刹住,车轮因惯性向前滚动,碎石遭到车轮碾压时,就会出现这种现象。“取下印迹样本了吗?”
“取下了,非常棒。格雷格已经把它们输入电脑,拍了照片,虽然痕迹不是很鲜明,但是图片效果比较清晰。不过,这个问题无法解释。还需要再往前面看看吗?”克林垂下手电筒,调整着光线的角度来回照着沥青马路,“你看到了吗?轮胎印突然左转了。”
“司机掉头了。”
“不管是谁,只有猛打方向盘才能做到这一点。”克林说。
“因此可以这样判断,”布里瑟布瓦说,“第二个司机从山上猛冲下来,看到前面的车辆冲到了路边,就采取了紧急刹车,然后转了一个急剧的U形弯。第二辆汽车在追第一辆汽车吗?或者是看到事故后掉头去寻找救援?”
“可能是。”
“谁报的警?”
“货栈里的人,在那里。”克林指指远处山那边一排笼罩在灯火和纷纷扬扬的雪花中的港口码头。
“是货车司机发现的,当天夜里他们正忙着从拖挂车上卸货。”
“他们看到了?”
“没有,是听到了动静。已经派了一名警察做了笔录。别太乐观,对我们没有多大帮助。当时天太黑,而且距离太远了。”
布里瑟布瓦重新把从打滑痕迹到第二组轮胎印的那段路观察了一番,作出如下推论:第一个司机由于犯困、醉酒或者突发性心脏病,偏离路面,撞开护栏,冲下护坡。第二个司机看到这一幕之后,紧急刹车,停下汽车,然后掉头,离开现场。为什么?是因为恐慌吗?也许这个司机也喝醉了,或者因为无证驾驶,不想惊动警察?或者这里还发生了其他事情?
平板卡车来了,布里瑟布瓦听到嘟嘟的倒车警告声。消防人员把遇难者的尸体弄上来之后,平板卡车将把汽车残骸运到一个汽车维修站,在那里他们将检查汽车的刹车线路,对各种推断逐一进行排查,缩小可能的范围。
布里瑟布瓦喝完了咖啡,“剩下的事情你们来做吧,测量痕迹、计算车速等有趣的事情,我去通知家属,你们有地址吗?”
格雷格还在为咖啡的事耿耿于怀,笑着说:“我有,不过不小心丢掉了。”
“那么我自己去查,”布里瑟布瓦疲倦地笑笑,正要离开时,又想起一件事,“你们检查擦痕了吗?桥旁边,汽车驶离公路冲出路面的那个地方?”
“检查了。”
“结果呢?”
“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了。”
6
电扇呼呼地转着,搅动着湿热的空气。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由于在外面的短暂停留,她的头发依然湿漉漉的,打着卷儿贴在皮肤上。
他要了她的护照。
“请叫我戴维。”里巴杜巡官说,指指桌子对面的一把椅子,翻看着那些空白纸张,好像它们在讲述一个故事。也许它们就是在讲故事。
他背后的墙上张贴着他们国家的国训:团结、忠诚、和平和进步。
“这三样东西都缺少。”发现她正盯着标语看时,他打趣地说。
“是四樣,”她轻声纠正。她这样做是不由自主。每当发现有什么出入,你就会做上标记。是四样,不是三样。
他转身看看标语,好像以前从未仔细看过。
“不,女士,我们只缺少三样,这里是尼日利亚,我们有足够的忠诚。”
他在护照上找到了印章,还有订在一起的附文。
“尼日利亚领事馆发的邀请函,很好,很好,当然,这只是一个程序,参观者们总是非常受欢迎的。我常说,为什么一个人必须受到邀请才能来?在尼日利亚,如果一个人来到我们的家门前,即使是半夜,我们也要欢迎他们进来。”
他笑了,鼓起腮帮子。
她坐在他对面,紧紧地抓着手提包和一沓体检报告单。
“我有返程票,已经打了各种预防针。”她把一沓医疗证明推过去。由于不久前的注射,她的左臂还在隐隐作痛。
巡官笑出了声,“那是你们国家需要的东西,你回国后才用得上。”他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她以为检查结束了,但是不然。他看着她的手提包,“对不起,可以吗?”
她吸了一口气,“当然可以。”
他从包里掏出所有物品,一一摆放在桌子上。当他拿起那本维珍航班上的杂志时,她紧张得心都提了起来。幸运的是,巡官已经看过那期杂志。他只是匆匆扫了一眼,“里面介绍法国葡萄酒之乡的文章很不错,是吧?”他把杂志放在那堆凌乱的衣物和卫生用品旁边。
他盯着眼前的物品,“只有这些?”
“我在这里只呆两晚,星期天就回去,信里都写着呢。”她已经向领事馆工作人员作了解释,说她赢了一张可以去任何地方的机票,而非洲一直是她向往的地方。她填了所有需要填的表格,付了所有该付的费用,收到了一张邀请函,这是必须的。海关和移民局都在上面盖了章。
里巴杜巡官看着她笑着问:“是来观光的吗?”
她点点头。
“我猜你是要看扬卡里高地?看水牛和竹林?如果你幸运的话,也许能看到狮子,它们已经非常稀少了。女士,这里是西非,没有你在别处能看到的大规模的野兽群,但是仍然留下了几只狮子,是的,还有一些土狼。非常可笑,女士。参观者们都很害怕狮子,但实际上需要防范的是土狼。英语中把一群土狼称为‘packs,而一群狮子则是‘prides,我喜欢这种说法,”里巴杜说,“把狮群称作‘prides,没有人这样称呼过土狼,你注意到没有?”
“我没有注意到。”
“还有维基温泉,也是在扬卡里,非常美。我想你在逗留期间会去这个地方参观,是吗?”
“我希望去。”
“但这不可能,扬卡里高地很偏远,这么短的时间,你根本去不了那里。女士,我很吃惊你之前不知道这地方。你的时间这么有限,能够走出拉各斯就很幸运了。”
能够走出拉各斯就很幸运了。这是含蓄的威胁吗?她把手伸进裙子口袋里。口袋里触手可及的是一卷备用的尼日利亚钞票,这些钱足以用来应急,但是用来贿赂却不够。不过,在口袋更深处,裙子的夹层里,还缝有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一张百元美钞,这是国际通用货币。“在拉各斯的穆尔塔拉?穆罕默德国际机场,腐败已得到控制。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向机场的官员行贿。”每本旅行指南都强调这一点。但是,那是不是这个巡官正在盼望的东西呢?一次性的报酬?她掏出那一沓纸币,攥在手心里。
“真可惜!”他说,“你护照上的有效期是30天,可你只呆两晚。没有丈夫吗?”
“没有。”
“那么你依靠谁生活?你有父亲,是吧?”
“靠我自己。”
“我明白了。你从事什么职业,女士?”
“我是一名编辑,文字编辑,负责编校语法、事实核对和索引之类的东西。”
“我明白了。也是一名记者,是吗?来非洲这块伤心之地搜集故事?”
“我来这里没有任何任务,只是来旅行。”
“不过你是为某家杂志工作吧?”他又拿起那本航空杂志,“也许你仅仅是假装一名旅行者,为了逃避身为记者所必需的某些材料,像签证之类的。”
“不是,”她连忙否认,“不是为杂志工作。”
她发现他已经注意到了自己的强烈反应,好在他没把她瞬间的恐慌和手中的杂志联系在一起。他漫不经心地把杂志放在了一边。
“那么是为报社工作?”
“编辑图书,主要是传记。实在算不了什么。”
“不存在算不了什么的东西,我想你是过于谦虚了,女士。我们每个人都有可以讲述的故事,不是吗?都有自己的秘密。有时候微不足道的细节都至关重要,你难道不这样认为?”他又看了看桌子上一字排开的物品:卫生巾、T恤衫和卷成一团的袜子。“没有照相机。”他说。
“什么?”
“没有照相机,一个旅行者竟然没有照相机。看到这类事情,我总是感到……感到着急。”
“我的手机,”她说,“可以拍照。”
“你大老远来非洲只用手机拍照?”
“到宾馆后我打算……打算买一部照相机。”
他的注意力又转向订在护照里的入境表,“哦,伊科贾的国宾酒店,离这里很近,从机场就能看到,设施是一流的,我确信里面的商店会有照相机之类的商品出售,以便你可以——”他搜寻着恰当的表达,“永久保存在拉各斯的经历。”他的笑容变得柔和了,开始把桌上的物品一一放进手提包里,首先是杂志,他把它平放在包的底部。
他遗漏了一件东西。
不是炸药,不是毒品,不是钱,是更具“易燃性”的一件东西,而他却把它遗漏了。
当他把物品都装进包里,拉上拉链之后,她悄悄把那张百元美钞重新塞进衣袋深处的小口袋里。
“你可以走了,女士,祝你旅行愉快。”
“谢谢你,一定会的。”她拿起包,把体检材料塞进包的侧袋里,匆匆走向出口。
“女士!”
“怎么了?”
“还有一件事,告诉我,你听说过我们尼日利亚的419吗?”
7
这是劳拉的父亲离开时对她说的话,也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父亲对她说的话:“你,我爱。”
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你,我爱。”她多年没听过这种表达方式了。
布里瑟布瓦警官接过柯蒂斯夫人递过来的又一杯茶。她说:“对你来说每天处理这样的事故一定很難,我很抱歉。”
劳拉的母亲竟然因为丈夫的死亡向警察道歉。
——妻子是嫌疑犯吗?
——妻子总是嫌疑犯。
两个双胞胎正拧着身子想从餐厅里钻出来。沃伦已经从厨房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包芝士泡芙,脸上带着习惯性的愤怒表情。劳拉呢?她正在脑海中反复播放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我爱。”
布里瑟布瓦已经问过劳拉的父亲是否在服用什么药物,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他甚至连镇痛药艾德维尔都没服过。现在警官正在设法解开劳拉父亲前一天晚上行车路线中存在的疑点。“柯蒂斯夫人——我可以称呼你海伦吗?——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对过去24小时发生的事情进行详细记录。”他在茶几上摊开一张本市地图,“你丈夫在东边的铁路站场上班,在这里,黑脚小径,是吗?”
柯蒂斯夫人点点头。
“但是事故发生在奥格登公路上,从方位上看,他走错了路。你认为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东西,又掉转方向,往家开去?”
“也许,我不知道。”
沃伦插嘴说:“你是不是认为一晚上把她折腾得还不够?”
“当然不是。”布里瑟布瓦警官说。他喝完最后一口茶,站起来,扣上夹克衫的纽扣。这时他似乎不经意地问:“海伦,你不认为有什么原因让你丈夫感到自己的生命面临危险,是吗?”
沃伦哼了一声,“我爸爸怎么会呢,太荒谬了。”
母亲看着警官,歪头想了想,“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没有理由,只是——他行驶的速度太快了。法医要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对于这种事故来说,这是常规。他们要测量他血液中的酒精含量,检查他的心脏是否存在问题或者脑部突发病变。也许你丈夫只是睡着了。你说过他之前晚上睡眠有问题,是失眠症吗?”
母亲点点头,“我经常听到他夜里起床,用微波炉热牛奶喝,以促进睡眠。”她瞅瞅丈夫常坐的椅子,又陷入神思恍惚的状态。
“也许这就是原因所在,”布里瑟布瓦警官边戴帽子边说,“一起司机疲劳驾驶引起的事故。只是——有一种我们称之为擦痕的现象,这些痕迹出现在轮胎痕迹的内部。汽车在高速行驶时如果突然被迫转弯,它会和本身向前的冲力形成对抗——即使不采用刹车,这种内部的对抗力也会发生。你听明白了吧,汽车朝一个方向行驶,而车轮却被拉向另一个方向。我们在你丈夫留下的轮胎印中发现了很清晰的擦痕。一个人如果睡着了,然后突然醒来,猛打方向盘,汽车就会产生擦痕。不过,如果情况真是那样,你丈夫应该尽力向路这边打方向盘,而擦痕应该是冲着桥的方向。而事实上他的轮胎印显示的是相反的方向,偏离了桥,冲向堤岸。”
布里瑟布瓦把这些细节像引爆深水炸弹一样抛出来,同时仔细观察一家人的反应。母亲显得很困惑;儿子皱着眉头从袋子里掏泡芙吃;女儿却很镇定,几乎听不见她的呼吸。
“这么说是我爸辨不清方向了,”沃伦烦躁地说,舔着沾在手指上的棕色奶油,“他打错了方向盘?”
“我们还在后面的路上发现了第二组轮胎印,离出事地点有段距离,看上去车主在那里就停下了。”
沃伦靠近他,“你认为有人在追赶我爸爸,逼着他离开了公路?”
“有這种可能。”
“我就说呢,我爸爸不会开那么快的!他一直遵守交通法规,从不超速,看看他受的伤,那些是……”沃伦说不下去了。
劳拉转向哥哥,“你看到爸爸了?你看到……”
“总得有人去看,不可能让妈去吧?”沃伦瞪着妹妹,“你怎么磨蹭这么长时间才来?我可是从斯普林班克过来的,而你呢,就在山上,步行就能下来。”
劳拉头天晚上加班到很晚,把手机调成了接收语音邮件状态,因为父亲夜里睡不着时喜欢给她打电话。她的工作需要按时完成,因此一直没查看邮件,而父亲也从不留言,只是留下一串咔哒咔哒的声音。直到刷牙时她才按下手机播放键,没想到传来的是母亲的声音,“劳拉,快接电话……求求你了!”
她父亲此时正躺在浅绿色的荧灯光下。
“你去了?”劳拉问,“看到爸爸了?”
沃伦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她。他的双眼紧盯着警官,眨也不眨,宁愿选择愤怒的表情,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哀伤。
就在那一瞬间,曾经的岁月飘散开去,像从枕头里飞出的羽毛。在这纷飞的羽毛中,他出现了,劳拉的哥哥,她的大哥。沃伦?柯蒂斯居高临下地盯着那些尖酸刻薄的女孩,逼着她们向妹妹道歉;沃伦带着劳拉溜进正在放恐怖电影的电影院,在紧张时刻捏捏她的胳膊,“向别处看,现在向别处看。”
劳拉试图迎上哥哥的目光,想对他说“谢谢”,就像嫂子对她说“你好”一样,但是他不愿意看她,不能看她。如果他这样做,他一定会哭起来,她想,而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一旦发生,就不会终止。
“那么事情就是这样吗?”沃伦问警官,“某些驾车兜风的愚蠢家伙用赶一个老人下山的方式来寻求刺激。你们最好赶在我前面把那些蠢货找出来。”
“别说粗话。”母亲警告儿子。她的思绪又飘回到眼前的谈话中。
沃伦不理她,“看在耶稣的分上,警官,我看过犯罪现场,你们能不能把轮胎印输入某种数据库,找到那些蠢货?”
“轮胎印不像指纹,”布里瑟布瓦说,“它们会不断发生变化,我们面对的是一堆橡胶,这是一种很软的合成材料,一周后甚至一天后轮胎痕迹都有可能发生改变。比如轮胎可能会碰到一块石头,蹭掉一点儿橡胶,形成一个新疤痕,这样胎印就会发生改变。没错,我们可以把某个轮胎印和某条轮胎联系起来,但是,不可能把各种各样的汽车轮胎都搜集起来进行登记。因此,我们不能仅仅根据轮胎印去寻找车辆。”
劳拉把头转向宽大的落地窗,看到玻璃上反射出客厅里的情景:母亲、哥哥,还有警官和她自己,唯独没有父亲。
语言既能揭示一些东西又能隐藏一些东西。
“你,我爱。”他为什么要那样说?
8
绿色水面上飘着一层雾气。孩子们在等待。大人们把大鱼捕完后,会喊孩子们过去。孩子们就会拎着水桶,争先恐后地跑过去捡大人们遗漏的小鱼。那一刻马上就要来了。男人们正穿过潮水,躬着背,用力拖拽渔网。
潟湖里的水流进岸边长着红树林的溪流,溪流通向海峡,海峡通向海湾,海湾呢?谁知道通向哪里?海洋还是天空?还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某个地方?“我们生活在一张湿网中,我们被裹在里面,就像鲶鱼和虾一样。”这是男孩的父亲用他们的三角洲方言说的话。他喜欢对所有事物作规律性总结。
天空乌云密布,大雨即将来临。
男孩站在潟湖边长满青草的小山丘上,俯视着正穿过浑浊水域的男人们。其他孩子排成一行尾随在他身后。“他们还没有准备好,”男孩以首领的身份对其他孩子说,“我们必须在这里,在大炮旁边再等一会儿。”
9
劳拉站在寒冷的户外,布里瑟布瓦警官试图和她进行目光的交流。他轻声问:“你没事吧?”周围的空气随着他嘴里吐出的音节凝成了水蒸气。
她抬头看看塔楼,它们像书签一样耸立在树梢上。我会没事吗?我们会没事吗?这是一个问题。
劳拉提出留下来,但是母亲拒绝了。哥哥提议带母亲一起回自己在郊区的家,免得她一个人孤单,她也拒绝了。
“我今晚想呆在这里。”她说,声音很微弱,以至于听上去像是心中许下的愿望,而不是轻声低语。我今晚想呆在这里,说不定他会打来电话。
他们离开时她就坐在餐桌旁,等着不可能再回来的丈夫,无论等多久。
“我没事,”劳拉对布里瑟布瓦说,“我们都会没事的。”
“是很痛苦,”布里瑟布瓦说,“当你失去一个亲人的时候。”
她转身迎着他的目光,“你知道更痛苦的是什么吗?就是失去一个你曾经很亲近的人,而你们已经很久没有亲近过了。”所有那些和我们一起死去的事物,所有那些始终没有说出口的事情。“他是个好爸爸。”
警官点点头,“我确信他是,我在几年之内失去了双亲,那确实很残酷。我可以捎你一段路吗?”
“就在山上,我可以步行回家。”她指指那两栋高楼,“左边第二栋,顶层角落里第三个亮灯的窗口,那就是我家。”
“有人在等你。”警官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一个疑问句而不是一个陈述句。
“只是灯。”她勉强笑笑,“连一只猫也没有。”
“如果你想养猫,我的可以送给你。”他说,语速有些快,“说老实话,我不介意送给你,它很可怕,与其说我们是主人和宠物的关系,不如说是对手。如果你想要,我今晚就给你送来。”
她又勉强笑笑,“谢谢你,不用了。它在我这里多半会死掉。”
布里瑟布瓦看着她。她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好吧,”他说,“如果你重新考虑的话,这是我的名片。还有,如果有什么新发现,不管是什么,关于你父亲的,或是其他事情,请给我打电话。”
我不会的。“好的。”
她已经开始朝山上走去,忽然又转身说道:“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他好像有些心神不定。”
“心神不定?”
“悲伤。”
“悲伤还是心神不定?”
“都是。”
和警官告别之后,劳拉顺着山路向家走去,肺里装满了一团团清凉的空气。雪花在街灯的光柱中飞舞着。雪粒很细,踩在脚下像沙子一样。
劳拉住在一个购物商场里,她总是这样开玩笑。其实不是开玩笑。公寓电梯搭载着房客们直达北山购物广场。“北山”这个单词中间应该有两个“h”,即“northhill”,可是却被拼写成了“northill”。劳拉每次看到商场的名字,都要努力克制拿支笔在中间加一个“h”的冲动。可以说这里是一个商场附带一座公寓楼,也可以说是一座公寓楼附带一个商场,这种建筑组合可以用斑马打比方:是黑色在白色上面,还是白色在黑色上面?是住宅为主,商业为辅,还是反过来呢?
楼下有一个购物中心应该是不错的。商场里能找到她需要的一切:西夫韦连锁超市在一端,西尔斯百货在另一端,还有健身房、书店、巧克力店、美容厅、美食广场和药店。她住的楼上还有一个游泳池。而专业服务中心不仅包括一家诊所,还有一家汽车保险和注册登记办公室,只是她没有汽车。她把自己的停车位在网上拍卖了,用来支付每月的健身费用。她每隔一天去一次健身房,按节拍器的预测标准在跑步机上跑步或骑健身自行车。
劳拉的工作是在网上进行的,上下班的行程只有四步——从小厨房到小办公室,因此遇到糟糕的天气,她根本不需要出去——这是常有的事。即使天气很好,日子也很容易溜掉。去年春天里的一天,她突然意识到三周都没有出去了。在电子纳税申报单的“职业”一栏里,她键入了“隐士”。一个不知身在何处的无形会计又把它退了回来,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有趣。
九层楼,两个塔,没有阳台。劳拉走进公寓,把钥匙扔进鱼缸里。鱼儿早就让出地盘了。劳拉不擅长养活物,所种的蕨类植物都病恹恹地耷拉着脑袋。决定养那条鱼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尝试),她就预感到死神的手指会触摸这个幼小的生命。她也萌发过养猫的念头,但是觉得把它禁闭在这么高的地方太不人道了。幸好,根据她的文字记载,猫儿在她从宠物店回来的路上突发猫科白血病,刚出电梯就死了。
劳拉把脑袋贴在起居室的窗玻璃上,向上面轻轻吹了口气,看着它慢慢消失。对面的落基山脉被包围在建筑群中,黑色山尖与夜晚的天空相互映衬着。“你看,我也摔倒了。”劳拉的脑海里出现一幅景象:父亲穿着冰鞋,一遍又一遍地摔倒在地。
劳拉选择这套公寓的最直接原因是因为它没有阳台,这样可以避免高空晕眩带来的那种令人不安的诱惑。她开始着手找房子时曾经考虑过一所俯瞰河流的两居室,但是朝阳台外眺望的时候,她突然想:不知再过多久我就会翻越阳台把脚跨出去,不知在我问自己“活着有什么意思”之前,我的生命还会持续多久?多久以后才会有人发现我失踪?她能想到的朋友和同事分散在全国各地。他们也许认为她只是下线了。但是,当劳拉问自己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已经知道答案了:爸爸,他会发现我失踪的。他一定是第一个报警的人。如果她的尸体被河水冲走,他会组织一支搜救队。沃伦会找到她,但是爸爸一定是带队的人。
如果她没摔下去呢?如果只是顺水流漂走呢?
劳拉公寓的窗口不是面对大山,而是冲着闹市区。它们面对的是一座由钢筋和混凝土搭建的城市,有着素描刻蚀出的轮廓线。这是一座不断把自己擦掉又重写的城市,一座不断呼出蒸汽的冰冷城市,一座窗帘后面躲着职业经理人、风险投资商以及石油公司大佬们的城市。
透过卧室的窗口,劳拉凭着远处抽油机的升降起落就能判断油价的变动情况。当油价低于某个神奇的点时,抽油机就会慢下来,然后完全停止。当油价再次上升时,抽油机就会重新运转,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新西部的心脏——他们这样称呼这座城市。站在这里看过去,它的确像一颗心脏似的跳动着。
在劳拉的高层公寓楼附近,一条小巷里,有一座两层公寓楼,马修?布里瑟布瓦的家就在这座公寓楼的第二层。此刻男主人刚进家门。他刷掉靴子上的雪,又把帽子和外套脱下来挂好,最后打开先前已调成静音的电视机。他停下来,打量了房间一眼。他看到了什么?光秃秃的墙壁,一张多用途餐桌:同时充当灶台、写字台、邮件分类中心等。桌上有一台没合上的笔记本电脑、一摞文件和一盒“刚刚好”牌早餐麦片。一些镶框照片整齐地摆放在壁炉架上。只是壁爐从来没启用过,角落里还堆着去年就扔在那里的空盒子。
身为一名侦查员,从此情此景中他能得出什么结论?单身男性,45岁左右,可能离异,关心纤维摄入量。如果你吸吸鼻子,还能闻到古龙香水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但是不会闻到猫的味道。
他也说不清关于猫的事为什么要向劳拉说谎,也许只是为了赢得她的信任。他知道这起事故绝不仅仅是一个老人遇到一块薄冰那么简单——但这毕竟是依据事实所作的判断。如果她接受他的提议,他就顺便去动物收容所认领一只猫,用来作为去她家的借口。但是她没有接受,他也就没去。
他抬头望着矗立在山脊上的双子公寓楼。左边第二栋,顶层角落里第三个亮灯的窗口,那就是我家。他明天会给保险公司打电话,查明亨利?柯蒂斯死后的受益人。保险公司会告诉他的,他们一直都是这样。说不定他们还可以免赔付呢。
他长时间地伫立在窗口,眺望着那个角落里的灯光,直到它熄灭。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我们是黑手党。我们将找到你,
然后杀掉你!
10
路边是潮湿的茂密树林。被雨水打湿的树叶拍打着屋顶。汽车停放的过程像一场马术表演。满载的油罐车发动起来,车身剧烈地抖动着,对抗着自身的冲力。开着这辆车驶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和支离破碎的柏油马路时,司机和机修工能感觉到满满一车油正把他们往前推。他们打开车窗,得意地笑着。
约瑟夫紧紧握着方向盘,就像抓着一件救生设备漂浮在海面上。在发动机的轰鸣中,为了让同伴听到自己的声音,他不得不扯开嗓子。“梦想成真!”他叫道,“我们上路了!”
什么也不能阻拦他们。
什么也不能,除了——他减慢车速,“前面有路障。”
“警察?”
“军队。”
11
你,我爱。劳拉回忆起一幕场景:四轮马车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穿梭,身着丝绸衬衫的男人们欢呼着,宽边牛仔帽在飞舞,护卫马队飞奔而过,蹄子扬起一路的尘土。播音员微弱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群中。
突然,一匹马绊倒了。马车被甩了出去,四轮朝天。人们乱作一团,马儿们纷纷倒地,压成一堆。劳拉的父亲蒙住了她的眼睛。
这是她看到的情景还是梦到的情景?
还有关于游乐场的记忆。那是一个令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的世界:彩灯旋转着,气球轻飘飘地飞向夜空。劳拉戴着一顶牛仔帽,帽子上系着一只塑料口哨。她父亲的装扮是典型的西部牛仔样式:一件过于紧身的马甲,一顶特大号帽子,一双新牛仔靴,只是没有口哨。在游乐场漫步就像穿过一台慢动作的弹球游戏机:激昂的钟乐、呼呼旋转的摩天轮和旋转球,还有敲钟式力量测量仪、猜体重的摊位、冰冻香蕉和油炸奶糕、灯火通明的通道和翻滚的牛奶罐。“扔一个球,就能赢一项大奖!快来玩啊!”
因为沃伦和朋友们在一起,而母亲又不喜欢热闹场合,所以带劳拉出来玩的人只有父亲。
那时劳拉还小,无法跟父亲玩跷跷板游戏。因此,那天晚上的大部分时间,她只能一个人坐在旋转木马或者毛毛虫快车上。父亲则站在场外看着她玩。每次她从他身边经过,他就向她挥手。
当他们排队买迷你炸面圈的时候,劳拉顺着队伍走到了前面,父亲则站在队伍中守着位置。这种炸面圈绵软温热,外层抹着肉桂粉,是劳拉每次去斯坦皮德游乐场游玩时必买的美食。她仔细看了看价目板,慎重考虑之后决定买大包装的。匆匆往回走的时候,脚底下碰到一样东西,她捡起来一看,是一张20美元的钞票。
劳拉气喘吁吁地跑到爸爸面前,“看我捡到了什么?”
她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宝贝,”爸爸说,“不属于咱们的东西,就不能留下。”
随后,他们沿着队伍挨个问是谁丢了一张20美元的钞票。大家都说没有。后来他们走到一群嘻嘻哈哈的半大小子跟前。“是的,”其中一个男孩说,“是我的。”
她转身走开时,听到了他们得意的笑声。
“那不是他们的。”她说,嘴巴噘得老高。
“也许不是,”爸爸说,“但肯定不是我们的。”
她想不通父亲的这种做法,整个晚上也因此被破坏了。当她被父亲牵着手,很不情愿地穿过两边摆着掷币摊和飞镖靶的通道时,脑子里一直在盘算着用那失去的20美元能买到的东西:
——一只里面站着骑警的雪花玻璃球
——一块用水钻镶着“你好,朋友!”字样的手绢
——一张送给奶奶的精美明信片
——一团粉色的棉花糖
——一块夜里会发光的画板
——一只戴着老花镜的玩具小熊
——一个塑料小猪存钱罐
——一张《黑客帝国》的电影票
——一把五颜六色的束发带、亮闪闪的唇彩和荧光手镯
这些可能买到的东西不时从她面前掠过。同时,她也留意着那帮从父亲手里拿走了20美元的浑小子们。不过她再也没有见到他们,也许这样正好。不然她能拿他们怎么办?还能像《少女妙探》中的南茜?朱儿一样跟踪他们?还能用一根手指头戳着那个领头的家伙,狠狠教训他们吗?
但是劳拉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正原谅了父亲。其实她心里并没有原谅他,在她认为最重要的一点上她没有原谅他。
12
一道闪电划过远处的天空。
只有风暴没有雨。
只有风没有水。
她醒了。当她坐起来的时候,满身的灰尘被抖落下来。陪伴了她一路的那个声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站起来,走下去,别停止。”
13
从奥格登公路的事故现场可以辨析出三组轮胎痕迹:一组是四轮朝天躺在堤岸下的汽车留下的;一组是一辆突然偏离公路、压过雪堆、越过护栏的汽车留下的,很显然应该属于下面的老爷车,不过还有待进一步核实。还有一组是由那辆急刹车后突然停下,然后又掉头往山上开去的汽车留下的,这组轮胎印留在汽车原先碾碎的一层杂物上。这辆车本来的目标是护栏,但是中途变卦了。
布里瑟布瓦警官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摆着在事故现场拍摄的照片。他盯着遇难者身上那件污迹斑斑的毛衣,耳边回响起一句话:“他身上穿的是什么样的毛衣?”这时,一个文件夹啪的一声落在桌子上。“它们是吻合的。”送文件夹的年輕警察说,她来自事故再现科,语速比较快。
“哪些?”他问。
“所有的。”
“所有的?”
她点点头,“它们全都来自同一辆汽车,遇难者开的汽车,那辆老爷车。”
布里瑟布瓦靠在椅子上,“但是那些轮胎痕迹不一致,高處的痕迹和低处那些汽车离开路面、冲过护栏时留下的痕迹处在不同的角度。”
“即便那样,轮胎印也是一样的,都是来自于同一辆车,同一组轮胎。”
女警察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这句话揭示了一个事实:遇难者不是被逼离开大路的,没有人追赶他。至少,事故不是由外部因素造成的。
布里瑟布瓦想起某个警察在事故现场说的话,也许是克林说的,当时他们正在查看事故车辆冲下堤岸边缘时经过的路线,“他只是错过护栏几英寸。”
“运气真坏。”布里瑟布瓦说。
“要么是运气坏,要么是眼神好。”另一警察说。
14
劳拉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他身上还是那件常穿的毛衣,上面印着鹿形几何图案。毛衣有些破旧,因此鹿看上去像患了皮肤病。这件毛衣是多年前买的,劳拉从孩提时代就记得。
“你那件绿色羊毛开衫哪里去了?”劳拉问,“我去年圣诞节给你买的那件。”
“哦,那一件?”他说,“在家里呢。”
“你从来没有穿过?”
“我穿过,只是——”只是每次去看望女儿时他就换上有鹿图案的毛衣,因为他记得女儿从小就很喜欢这件毛衣。她还给每只鹿取了名字,尽管这些鹿看起来完全一样。“我想你喜欢这件毛衣。”他说。
“我是喜欢,但是它有些旧了,不是吗?”
然后——糟糕的是,他竟然把它脱了下来。
“爸爸,别这样。”
“没关系,”他仅穿着衬衣站在那里,毛衣揉成一团攥在手里,“我们午饭吃什么?”
当时他们正在北山购物广场。此前劳拉先乘电梯下来,在巧克力店铺前与他会合。
“我的同名者,”劳拉笑着说,“你还记得吗?”
“什么?”他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劳拉?西科德,巧克力盒上的女主角。你告诉过我你就是用她的名字给我取名的。你还说你是用一盒劳拉?西科德巧克力什锦赢得了妈妈的芳心。”
“嗯?不是用西科德的名字,是用你姨姥姥的名字,劳拉?伊达,不是巧克力,那只是个玩笑。”
“是的,爸爸,我知道。我只是——你想吃什么?中国菜?希腊菜?”他们已经来到美食广场。
“意大利菜?”她问,“泰国菜?或者墨西哥菜?”
“哦,我不知道。你推荐什么?”
“我昨天去的是欧帕,”劳拉说,“今天我对日本爱都不感兴趣。咱们再想想,还有塔克钟快餐店、满洲锅、首尔快餐。首尔快餐怎么样?是韩国菜。”
“不辣吗?我不喜欢吃辛辣的食物。”
“我知道,但是这家店还不错,他们的泡菜比较清淡。”
于是他们找到一张桌子,点了什锦蔬菜和清淡的泡菜。但是他们聊天的内容好像很奇怪,而且不连贯。父亲总是走神,然后突然又回过神来,有时会偏离主题。“你会很好的,”某一刻他突然说,“你母亲总是为你担心,你会很好的。”
“妈妈为我担心,为什么?”
“她觉得你应该多出去走走,多和人交往。”
劳拉笑了,“当妈的都这样,总是为儿女担心。”
“可是我不担心你,”他说,“劳拉,你身上有一股力量,这是沃伦所缺少的,一种韧劲。你是从你母亲那里继承到的,而不是从我身上。”
爸爸,你这样说是想得到表扬吧。“得了吧,”她说,“你有各种各样的力量。”
“不,”他说,“我没有。我认为我有,但事实上我没有。你和我不一样,我一直为你感到骄傲。”
那年她离开家去上大学时,是父亲送她去的。他开着一辆租来的汽车,穿过茫茫大草原,向着前方看不见的目的地行进。而劳拉则戴着耳机,沉浸在音乐中。夕阳洒在广袤的原野上,中间屹立着一座熠熠生辉的城市。当他们沿着环形公路进入那座城市时,父亲说:“人们把它称作木桩。”
上大一时她住校,感恩节期间父亲特地从家里赶过来看望她。他说:“你妈妈给你送来了最好的祝福,还有这些南瓜饼。”南瓜饼是从商店里买来的。劳拉的妈妈那天有课,没能来看她,也没有时间做南瓜饼。但是毕竟爸爸来了,而且和她一起过了感恩节。当晚他睡在学校公共休息室的沙发上,第二天又独自开车穿过草原返回家。
劳拉那时正在为一篇哲学论文绞尽脑汁。她想把康德的绝对主义道德哲学和后浪漫主义富于情感的散文及柏拉图的洞穴隐喻联系起来,结果却一团糟。父亲回去后劳拉发现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加注了一行字。她曾在笔记本里写了一句古训:纵使天塌下来,也要实现正义!为了强调,她还特地在下面加了下画线。现在这行字下面多了一行小字:“让天行道,即使正义堕落。”
对此她感到很困惑,父亲为什么要把天和正义、爱和恨、宽容和报复颠倒呢?难道只是在玩文字游戏?他从不玩文字游戏。让天行道,即使正义堕落。父亲这样深沉的表现,在劳拉的记忆中为数不多(如果他真是深沉的话)。这太反常了,以至于劳拉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这件事似乎让她窥探到了藏在所谓的“爸爸的行为”底下的一些东西。
劳拉始终没有完成那篇论文,导师给予的评价是“不完整”。在她看来,这种评价比失败更令人难堪。这个评价至今还如重担般压在她的记忆中:不完整。
劳拉每个星期天都给家里打电话,有时候用一种假装开心的语气,有时候唉声叹气。她絮絮叨叨地向母亲描述大学生活的点点滴滴:她反感的以及能忍受的教授、学习负担、日常的失败以及小小的胜利。和父亲的聊天内容则比较单调:先是程式化的寒暄,然后是保证,告诉他自己做得很好,开始沉下心来,认真学习。虽然总是母亲在听她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但最后说再见的则往往是父亲。
“我是爸爸,”他会说,然后用一句“我爱你”结束对话。他解释说:“用这种方式,你睡觉之前听到的最后一个词就是‘爱。”
劳拉逗他,“明明是‘你,不是‘爱。”
“我?”
“你。我听到的最后一个词是‘你。如果你句末想用‘爱这个词,必须把词序颠倒过来。”
后来这就变成了他们父女之间的一个固定的玩笑。每当她往家里打电话时,最后父亲都对她说:“你,我爱。”
这是她漂泊在外的那些年里他们共同分享的一件乐事,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这种表达了。随着岁月的流逝,它被遗忘了。但是,那天他们在美食广场吃完午饭道别后,劳拉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父亲叫住了她:“劳拉?”
“怎么了,爸爸?”
“你,我爱。”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15
劳拉上大学时遇到一个男孩。说是男孩不够确切,是一名给她们上基础英语课程的研究生。还有一个婴儿。说是婴儿也不够确切,是一个影子,一个超声波上的污点,并引发了以下的抗议:“我不能做某个人的父亲,我没有这种思想准备。我永远不会有这种思想准备。”重要的不是这种抗议,而是劳拉失去了生育能力。这个偶发事件已经被她推入到生命的注脚中。她从来没有向谁提起过这件事,包括她父亲。
大学毕业后,她受雇于美国浪漫小说网站哈乐昆,为那些浪漫故事做文字校对。后来,又转行编辑侦探小说,再后来就进入了自由审稿这个有利可图的行业。稿件五花八门:回忆录、传记、手册等等。她的工作是确保语法、拼写和标点等准确无误,并且为每部稿件编制一份包括理想的拼写和用法的体例说明表。这种工作很枯燥,但是可以维持生计。即使偶尔带有某种挑战性,也是因为某位作者故意刁难引起的。
其中有位特别麻烦的作者坚持在很多句子的结尾处不用任何标点:没有句号、问号、感叹号,甚至省略号。劳拉尽职尽责地把他的文章检查了一遍,把该用的标点一一加上,结果却招来这位作者的强烈抗议。“你怎么敢这样!”他的每封电子邮件都是这样开头的。劳拉努力向他解释,每个句子都需要一个结束的标志。但是这位作者不仅拒绝接受这一点,还带着无比激昂的情绪回击她,“并不是每件事都有一个结尾!睁开你的眼睛吧!”他写道,结尾竟然使用了省略号,这颇具讽刺意味。经过几次充满火药味的交锋后,出版社只好作出让步。后来,那些评论者们私下里纷纷抱怨排版质量太差,“满篇都是像谜语一样的错误。”他们说。
是不是每件事都有一个结尾呢?
诗可以不受句法的束缚,无视标点的存在。但是散文呢?传记呢?父亲的一生直到临终前都很平淡,是该用形如一道扬起的眉毛般的惊叹号结尾,还是该用一个形如弯钩的等待答案的问号结尾?或者是用代表圆满的句号?抑或是用表示意犹未尽的省略号?
劳拉同时也给出版物编制索引,现在正忙着给一个题目为“活过的生命”的系列编制几个人物的传记索引:都是公众人物,都是女性——一名运动员、一名军人(已经去世)以及一名乡村歌手。要突出姓氏和专有名词,要统计主要事件和获得的荣誉云云。编索引是件很复杂的事情。什么重要?当然是姓氏,还有城市,是具体的地点如纽约而不是一般地点如厨房。要不要把主人公早期从事的广告和营销这两份工作归为一类?还是再列出一个名为“早期工作”的副标题?需要为“广告”这种职业单列一个条目吗?或者使用一种狡猾的手段绕过去,如“见:市场营销”?(答案是“不”。)
給别人的生平编索引不是一件特别愉快的工作。有一天劳拉打电话向父亲诉苦:“对我来说,一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恰恰是那些没有列进索引的东西,从来没有诸如‘记忆、‘遗憾甚至‘爱之类似乎微不足道的条目,有的只是‘教育(从中学到研究生)、‘奖项之类的条目。索引似乎从来不能进入人们的内心世界。从来没有一个标题可以代表人们曾经有过的希望、恐惧、梦想、回忆、微笑、愤怒或美,甚至可以代表那些脑海中曾经有过的意象,那一抹记忆:一道敞开的门、一扇窗户、玻璃反射出的一个影像、雨的味道等等。从来没有这些东西,只是各种专有名词和名人名字的汇集。为什么索引条目被限制在一个人的生命范围内?为什么不能包括那些交织在一起、像网般限制了我们生命的别人的生命?”
对于她的种种疑问,父亲的回答是:“我想你是太累了,应该少喝些咖啡,好好放松一下。”
劳拉大笑起来,接受了父亲的建议。她立刻乘电梯下楼,到泳池里游了几圈。游得眼睛都发酸了。
而现在她仍然坐在桌前,仍然在为别人的生命编索引。
“你,我爱。”
他为什么要那么说?
16
一个标准的、刻板的传记样本一开始是介绍主人公祖父母的来历,如来自英国/爱尔兰/德国/前苏联,然后追溯他们卑微的出身,如商店小老板/农民/矿工,从来没有想到(祖先们都是那样,他们从来不想象子孙后代的生活)有一天,他们的孙子孙女们会成为世界闻名的/高度赞扬的/臭名远扬的运动员/娱乐节目主持人/政治家/军火商等。
名人回忆录往往带着一种夸大其辞的成分,开始时通常先描述出席某种公共场合的经历:“当我坐在观众席上,听到某某人(主人公的竞争对手)被喊上台领奖的时候,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泪水,意识到如果我想成长起来,必须彻底改造自己,也成为一名艺术家/军火商。之后,他们也会按年代顺序回忆下去:后来某某事发生了,再后来又发生了某某事。
但实际上人类的记忆就像一只火蜥蜴。火蜥蜴从来不沿直线爬行。它蠕动着身子,回环曲折地爬过墙面,越过天花板。一个彩色涟漪会在同时出现和消失:橙黄色的头,后面拖着一条滑溜溜的蓝色躯体。这是梦中的情景吗?劳拉问自己。但是它好像的确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中而非梦境中。
以人类记忆为基础的故事不可能是直线型的。记忆会把自己折叠起来,它们簇拥在一起,结成一团。它们不是把自己按时间顺序排列的,而是按主题聚在一起:背叛、抱负、遗憾、失落等等。
每当接手一份稿件时,她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做一个事件年表,剔除内部矛盾,确保所有事件都能按时间先后顺序合理地排列。但是劳拉高超的文稿编辑技能却让她对父亲去世之后的一系列事件束手无策。它们交织在一起,相互重叠,彼此渗透,难分难解。
尽管劳拉作出了努力,却无法给这些事件理一个脉络清晰的头绪。麻烦不是存在于细节中,而是细节本身:安排追悼会,联系亲朋好友,寫讣告等等,还有一个伤心至极以至于什么忙也帮不了的母亲。
在时间轴的某一点上,劳拉的父亲变成了灰烬。
轮到写讣告时,沃伦说:“你是撰稿人。”劳拉已经给他解释过无数次自己的工作性质,他依然固执地坚持这种错误说法。
“我不写稿子,是编辑稿件。”
“不管是什么,你就写一则讣告吧,行吗?”
写讣告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用词语去概括和审查一个人的一生,省掉什么?留下什么?逝者的全名肯定不能少,后面要跟着一串表示教育经历的缩略词:文学学士、专业、曾获得的各种荣誉、教师资格证(工业艺术类)、阿萨巴斯卡大学。下面是子女和配偶的名单、追悼会的时间和地点、来宾用捐赠代替鲜花、用鲜花代替出席。还有一句出自某位智者的名言,显得愈加伤感:“万物都有定期……”与其说讣告是写出来的,不如说是组合成的。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沃伦看到劳拉写在纸上的一行字,奇怪地问,“让天行道,即使正义堕落。”
“爸爸说过的一句话——他很久以前写下来的。”劳拉回答。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写,也许是她想象的,但仍然是一条来自父亲的信息。
布里瑟布瓦警官亲自送来了尸检报告。为了表示对逝者的尊重,他把帽子夹在腋下。尸检报告一从法医办公室送过来,他就在第一时间看了。死亡原因一栏写着:“重力创伤。”真不假。他没有提起奥格登公路上所有轮胎痕迹都是来自那辆老爷车的事实,也没有提起调查范围已经扩大的事。
“遇难者的血液中没有酒精成分,”布里瑟布瓦对这家人说,“没有麻醉剂,也没有心搏停止现象。他的心脏很好。”
这句话在劳拉听来成了“他有一颗好心脏。他是一个好人”。
劳拉的奶奶去世时没有在家里引起一丝涟漪,好像她从人间蒸发了,而不是寿终正寝。父亲去世后,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各种杂事堆积在一起,每件事似乎都必须马上处理。劳拉安排葬礼,沃伦处理和钱相关的事宜。他给保险公司打电话,拒绝接受他们延期理赔的要求,因为这件事以及其他一些他认为“无法接受”的程序,他把有关人员痛骂了一顿。
这其实是对后来出现的问题的初次暗示。“你父亲保单上新增加的保险范围办理的时间太短,还不能生效。”这是保险公司给沃伦的拒付理由。原来,事故的前一周父亲刚刚增加了人寿保险,是他保险费的两倍多。但是得六个月的等待期之后才能领取那笔新增加的赔付款。
母亲现在住在斯普林班克的沃伦家。她最终接受了丈夫永远不可能再回来的事实。(纵使他的尸体火化之后,她还期盼着他随时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直到追悼会结束,客人纷纷离去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变成了寡妇。)沃伦的家在一条拥挤狭窄的街道上。母亲去他家时只带了几件随身用品,所以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穿着那件天鹅绒睡袍在室内呆着。她的信件由劳拉代取,劳拉把信件用一根橡皮筋扎着存放在自己公寓的那只鱼缸里。“这些邮件可以等着以后再看。”她对母亲说。
人寿保险,追悼会,最后的通知……这些事情继续纠缠在一起,看起来既像是单独发生的,又像是同时发生的。随后,劳拉公寓下面的自动取款机吞了母亲的银行卡,事情就变得与从前完全两样了。
沃伦带着母亲去看劳拉,目的是想让她把睡衣换下,出来透透气。他把她送到北山购物广场后就回去了。柯蒂斯夫人顺便去了一趟广场内的银行,打算取些钱和女儿一起在美食广场共进午餐。她带的银行卡是她和丈夫共用的。但是当她输入密码后,取款机不仅没有吐出一张钞票,卡也退不出来了。也就是说,卡被取款机吞了。屏幕上显示出一行字:请到里面找营业员。
劳拉的母亲没有进去,而是慌里慌张地从广场侧门逃出,一路小跑来到劳拉的公寓门口,绝望地按响了门铃。
“劳拉,是妈妈,快下来!”
于是,母女俩一起来到银行,要求见经理。“你们显然是搞错了。”劳拉的语气很肯定,尽管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银行经理是个又矮又胖的年轻人,皮肤白里透红,脖子下面的领带打得过紧。他拿出一张银行报表,上面显示的数据是:($189,809.51)。
“这个括号代表什么?”劳拉问道,此时她心里已经有一种不安的预感。
“什么?”
“括号,数字两边的括号,请解释一下。”
银行经理眨眨眼,“意思是负结余数。你没有收到通知吗?”他转向劳拉的母亲,“关于住房贷款的违约通知。”
“贷款?”
“住房贷款,就像按揭购房一样。”
劳拉的母亲说:“我们没有按揭买房,我们的房贷多年前就还清了。”
“是的,你们是还清了,”经理回答,“所以你丈夫才能申请贷款,更确切地说是用房产净值作为抵押的最高额度的信用贷款。”
他又拿出有关文书,“你丈夫。”他欲言又止,好像这句话就解释了一切。
劳拉把文书推回到他面前,“我母亲没有签字,这是欺诈。”
“你母亲不需要签字。这栋房子在你父亲名下。”
“为什么房子在……”
劳拉还没有说完,母亲碰碰她的胳膊,打断了她,“当我们买这栋房子的时候,我还在师范学院读书。另外,那个年代房产都在丈夫名下,这很正常。”
“但它也是你的房子呀。”劳拉说。
“应该说是我们的房子才对,”银行经理说,“贷款还拖欠着。”他又说,“你们可以找一名律师。”
劳拉要找比律师更厉害的人物。“我给我哥哥打电话,”她说,语气中带着威胁,仿佛又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姑娘,“你们会后悔的。”
劳拉坐在那里,一边挑衅地看着经理,一边用手机给哥哥打电话。但是哥哥当她保护神的日子早已过去。沃伦在保险公司也遇到了麻烦。电话接通之后,没等劳拉开口,他就开始大吐苦水:“他们冻结了爸爸的赔付,等待调查,你能相信这该死的鬼话吗?”
劳拉把头扭向一边,低声说:“沃伦,我们在银行,你必须马上过来。”
“爸爸在出事前一周取出了另外的50万作为追加保险金,但是现在这些无赖拒绝吐出一个子儿。好在房贷还清了。”
当劳拉试图让哥哥给她几分钟说话时间的时候,她母亲问经理:“我们的存款呢?”
17
星期一,警察临时查收了劳拉父母的电脑。
银行遇挫之后,劳拉的母亲联系了布里瑟布瓦警官,错误地认为他会站在他们一边。实际上他不站在任何人一边。他的职责是找出问题的答案,解释偏差,从看似无关紧要、毫无关系的线索中梳理出藏而不露的东西。因此当柯蒂斯夫人失魂落魄地给他打电话,说有人偷了他们一生的积蓄时,他要做的事情不是去帮她,而是去弄清楚一个更复杂的事件。
经过柯蒂斯夫人的同意,银行把她已故丈夫的财政清单交给了警方,连同过去半年的交易记录清单。他们的支票账户中的余额几乎未动,但是他们的存款呢?取走一笔又一笔。有时是一次取走几百美元,有时则是几千美元。钱就这样像血一样流干了,跟在其后的是一张用房屋净值进行抵押的信用贷款文书。警方的调查扩大到金融犯罪、保险欺诈以及勒索。
——我是不是继续留下来?作为他们的家庭联络员?
——就这么做。给高级检察官办公室的劳埃德打电话,征求他的建议。你还需要一个正规搜查证以及一个硬盘恢复指令。
——这个寡妇很合作。
——无论如何得带搜查证。我有这样的经历,一些笑容可掬的老年人突然就翻脸不认人。本来是双方协商好的搜查后来可能陷入僵局。你还需要知道的是,有些嫌疑犯会反咬一口,逮捕因证据不足而被取消,整个事情就会被搅黄。
——明白,我立刻联系劳埃德。
——听起来不错。及时向我通报进展情况。
就这样,在首席检察官的授意下,马修?布里瑟布瓦警官在星期一上午9点34分来到柯蒂斯家。随行的还有一个政务专员和技术部的两名职员。
沃伦很快就赶到了。当劳拉出现的时候,他正在气头上。劳拉想:他大老远从郊区赶过来,为什么总能赶到我前面呢?
“你不应该把电脑给他们,”沃伦对母亲说,“他们说的都是屁话。”他嘴里嚼着牛肉干,就像在嚼一团烟草。
谁会在早餐时吃牛肉干?劳拉已经接连好几天忘记吃东西了。但是沃伦没这个问题,他嘴里从来没断过东西。
当技术员从电脑里取出硬盘装进一只带有防护层的手提箱时,布里瑟布瓦正坐在柯蒂斯夫人的旁边,边饮茶边轻声和她聊天。
“马修,”柯蒂斯夫人犹疑地问道,“这能帮助我们发现事情的真相吗?能帮助我们找到偷钱的人吗?”即使他们没有合法的搜查证,她也会主动交出电脑。
“海伦,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
劳拉进来时身上还带着游泳池里的氯的气味。她没有和布里瑟布瓦打招呼,而是开口就问母亲:“他们在找什么?”
“黄色录像和恐怖分子培训教程。”沃伦讥讽地说,“这些警察都戴着眼罩,他们认为爸是某种罪犯大师,而那些把他赶出路面的人却逍遥法外,得意地大笑。”
——妻子是嫌疑犯吗?
——妻子总是嫌疑犯。
——但真是她做的吗?
——不。
——儿子怎么样?女儿呢?
布里瑟布瓦看着劳拉,这个他透过塔楼的窗户看到的女人。
——儿子?不,女儿?可奇怪的是,她看起来好像和整个事件完全不沾边。
“你父亲把一大笔钱送给了国外的某个人,你知道原因吗?”
“我爸从来不旅游,”劳拉说,“他认识谁呢?”
“我们曾经计划去旅游,”母亲赶紧为丈夫辩护,“周游世界,然后再回来。你爸爸总是这么说。房贷还清了,我们还有退休金和一笔积蓄,我们的注册退休储蓄计划。我们打算去旅行,去看世界。当然,还没有谈具体细节……”她的声音慢慢变弱。劳拉看著警官把这条信息在记事本上草草记下。“你的猫怎么样了?”她问。
“我的猫?”
18
劳拉的父亲正在给她读一篇睡前故事。沃伦那时已经过了看儿童故事书的年龄,开始学着独自闯荡世界,只剩下劳拉孤孤单单地躲在父亲的臂弯下听他慢悠悠地读故事。
“长发姑娘,长发姑娘,快放下你的金发!”他模仿着想象中的王子的声音说。
劳拉抬头看着爸爸,“她为什么不爬下来?”
她爸爸看着她。
“那个女孩为什么不把头发拴在头顶上的某个东西上,自己爬下来呢?”
“你知道,”她爸爸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也许你是对的。到达底部的时候,她再把头发剪下也不迟。”
“她的头发还会长回来,是吗?”
“当然会。”
“那么她为什么不打个结然后爬下来呢?”
她爸爸皱皱眉头,思考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也许她害怕摔下来。”
“如果她打一个很牢固的结,就不会掉下来。”劳拉双臂交叉,“这也太蠢了。”
“不过,这不是真事,只是童话。”
即使是童话也要合情合理啊。她想。
劳拉上小学时自己写了一篇故事,故事里的长发姑娘逃出来之后,留着短发自由地奔跑。
她有时会想起这件事,想起另一个自己,对现在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这是慢慢发生的,不是吗?我们一点一点地让步,直到有一天当我们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个隐士,而不是计划逃跑的长发姑娘。
19
“等等。”当警察正要收好电源线的时候,劳拉的母亲拦住了布里瑟布瓦。
“怎么了,海伦?”
“我想起一件事,也许无关紧要。我记得亨利曾经提起过他收到一条信息,一条来自非洲的信息,是发错了,就像拨错了电话一样,不过是通过邮件发来的。后来我再也没有听他说起过。”
20
人们把我们称为男巫师是有原因的。这是点金术,不是科学。信息技术警官知道这一点——凭直觉就知道。他在航行中既靠魔法又靠科学,既凭直感也凭技术手段。现在他正向内存深处挺进。
内存本来是一个存储盒,但是警官有魔术师的钥匙,可以把这个盒子打开。这样一来那些信息就会像幽灵一样浮到水面上。邮件一封接着一封。残留的影像。以太网中的轨迹。
他已经用一张网捕捉到了一些影子,并把它们拖到水面上。他满意地笑了。
主题:紧急事件需亨利?柯蒂斯关注,请勿拒!
接收时间:9月12日,23:42
先生,你好!我用一颗温暖的心在非洲祝你身体健康。因为有紧急事件需要处理,恕我冒昧地打扰你。虽然你收到这封邮件时一定很吃惊,我请求你仔细阅读,因为你作出的决定将会对一位年轻女士的未来和幸福产生重要影响。
先生,我是代表桑德拉小姐给你写信的,她是已故阿塔博士的女儿。阿塔博士是尼日利亚国家石油公司合同授予委员会董事兼主席。也许你已经知道,阿塔博士在一次直升机坠毁事故中悲惨地死去。这次空难的背后原因令人怀疑。桑德拉小姐的叔叔承诺要照顾她,但是他本人也遭到了政府支持的犯罪分子的迫害。他是尼日尔三角洲发展局的首席执行官。该局和国家石油委员会联手确保输送到石油输出国组织及其他港口的原油输出量。
正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由于父亲和叔叔相继被害,母亲也因为心脏病发作过世,桑德拉小姐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但是她目前的处境十分危险。尽管桑德拉小姐年仅20岁,相貌也很出众,却找不到一个意中人,原因是为了免遭敌人的迫害,她只好过着东躲西藏的生活。
她请求我和你——亨利?柯蒂斯先生取得联系,寻求帮助。她不能向警方求助,因为警察也参与了这桩残酷的阴谋。她恳请你把她从绝望中救出来。
对你无比尊敬的
维克多?奥克楚库律师
主题:对不起
发送时间:9月13日,12:06
我认为你一定是把我和其他人弄混了,建议你检查邮箱地址后重发一次。
主题:向柯蒂斯先生致歉
接收时间:9月13日,22:49
哦,先生,万分对不起!我不会再因为这事给你添任何麻烦。请一定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前一封信的任何细节,因为我不想让桑德拉小姐身陷更危险的处境。你可以想象,危险正从四面八方向她逼近。
我为打扰了你的生活向你致以深深的歉意。我正在寻找亨利?柯蒂斯,此人毕业于阿萨巴斯卡大学,退休前是一位教师。他还是豪恩斯菲尔德高地业余木工协会一名信誉良好的会员,是布里亚山灯塔社区报纸的订阅者,海伦的丈夫,一对双胞胎的爷爷,一位在社区享有很高威望的老人,因诚实正直而闻名。我为那封发错的邮件向你道歉。
再见 维克多?奥克楚库律师
主题:困惑
发送时间:9月14日,12:11
你描述的那个人和我基本相符,除了“在社区享有很高威望”那条之外(哈哈)。不过我仍然认为你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任何非洲人。
主题:但是非洲人认识你
接收时间:9月15日,12:04
这么说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了!很高兴终于和你这样一个好人取得联系。你在奇努克地区教师协会的一位同事曾试图援救桑德拉小姐,但是失败了。说实话,这是因为他把这件事透漏给了他的妻子和朋友甚至警察。虽然我们事先提醒过他,要当心那些杀害了桑德拉小姐父亲的坏蛋们可能制造的危险,并请求他保持沉默,他还是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每一个人,差点要了桑德拉小姐的命。很显然,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不能把你朋友的名字透漏给你。幸运的是,作为一种补救手段,他给了我们你的名字,希望你能完成他这种能力低下的人未能完成的事情。
但是,同样显然的是,他事先并没有向你提起这事,也没有向你解释你该做些什么以及我们对你寄予的希望。因此,我请求你原谅我们,保证以后不再打扰你。同时恳请你把我给你的邮件全部删除,切记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桑德拉小姐需要的不是钱!恰恰相反,她有足够的钱。她需要的是一颗来自异国的善良的心。但是我能看出你太忙了,恐怕没有精力帮助桑德拉小姐。下次见到她时,我会向她作出解释。
心中充满悲哀的 维克多?奥克楚库律师
主题:桑德拉小姐
发送时间:9月15日,23:02
如果不需要钱,她需要什么?
主题:一个救星
接收时间:9月15日,23:54
重要的不是她缺少什么,而是她需要什么。她需要某个人接收她的钱,而不是给她钱。我想我必须向你解释我的急切心情。
最近我被诊断患了前列腺癌、食管癌以及高血压。我已经从医生那里很清楚地了解到这种病是不治之症。我知道疾病已经破坏了我的身体,使我无法摆脱各种药物的无休止的控制。这些药物对减轻我的痛苦帮助很大,但是我仍然能感觉到我的生命之潮正逐渐消退。为了治病,我已经花掉了所有积蓄,但是没有用。所有醫疗手段在它面前都无能为力。医生告诉我我的寿命只剩短短几周了。
这对我已经太晚了,但是对桑德拉小姐来说却不晚。作为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善举,我想援救亲爱的教女桑德拉小姐,我童年的朋友阿塔博士的独生女。
请你理解,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平静生活的机会,这难道不是我们所有人希望的吗?她万分渴望在你们国家开始全新的生活。凭着她的财产,她一个人完全能够过一种很富裕的生活,而且能够在你们的城市投资一大笔钱。关于投资项目,也许你可以给她一些建议?
桑德拉小姐需要的仅仅是:把她的钱从尼日利亚中央银行设法弄出来,就是资金转移,没别的。我会尽快把必要的程序发给你。时间紧迫。如果我们不尽快行动,她所继承的遗产就会被堕落的尼日利亚政府及其军营中的走狗们侵吞。他们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剥夺桑德拉小姐的财产,使她失去金钱和尊严,窃取她的遗产,挥霍掉她未来生活的依靠。作为一个即将去见上帝的基督教徒,作为我的教女的最后一个保护人,我不愿意看到这一切发生。
亲爱的亨利(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你让我感到非常可亲),我们需要把桑德拉小姐的钱转移到其他国家的银行账户里。这就够了,没有别的。我们需要尽可能快速而谨慎地转移这笔钱。虽然我正经受癌症的折磨,我宁愿自己去完成这件事而不愿麻烦你,但是作为一名尼日利亚公务管理局的公务员,我无权操作任何银行账户。因次,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需要做的就是允许我们存这笔钱,一桩一次性的交易,却可以挽救一个年轻女孩的生命!为了感谢你的帮助,我建议给你资金总数15%的佣金。钱一到账你就可以把它取出来。如果你拒绝,请尽快告诉我们以便我们寻找其他人选。
和上次一样,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我请求你对这件事情千万要保密。我们必须对那些惯于借助伪装手段从事欺诈活动的坏人保持警惕。
满怀期待的
维克多?奥克楚库律师
主题:桑德拉小姐
发送时间:9月16日,12:14
我不知道我是否真能帮助你。究竟有多少钱?
主题:绝对机密
接收时间:9月16日,1:19
这笔钱现由一家保安公司的海上预备队保管,总数是$35,600,000 ——三千五百六十万美元。
非常诚挚的
维克多?奥克楚库律师
21
外面,奇努克风把天空一分为二,一半是湛蓝的天,一半是黑压压的云。乌云呈巨大的弧形,缓缓移动着。室内,劳拉的父亲坐在购物广场的一条凳子上,低头盯着地面,皱着眉头沉思着。
劳拉刚刚搬进北山购物广场上面的公寓里,正在采购日常生活用品——从电水壶到马桶刷。父亲是过来帮忙的,这里的“帮忙”意味着掏腰包之后的漫长等待。
“你能在这里等我一秒钟吗?”劳拉对父亲说,“我还需要买几样东西。”然后就钻进了西尔斯商场。
“一秒钟”不是一个精确的时间单位。半小时后她才提着大包小包从商场出来,发现父亲坐在凳子上,盯着地面。
“化石,”他说,“你看。”
劳拉在父亲旁边重重地坐下来,吹开额头上的刘海,“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那里,看到了吗?地板砖之间有化石。”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不过只是这里才有,其他地方没有。”
化石?劳拉愣了一下才明白父亲指的是什么。当然不是真正的化石,是仿制品,镶嵌在凳子周围的地板砖之间。这只是一种装饰性的化石。
父亲站起来,笑着说:“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和石油工业有关的东西,因为这是一座石油城嘛,但是后来又发现了一块。”他显得少有的兴奋,“过来,我指给你看。”
他领着劳拉急匆匆地穿过购物广场,来到另一排凳子旁。“那里,看到了吗?”他指着地板砖之间的旋涡状图形,“这是风。”
果然是。半抽象式的云缓缓舒展开来。
“还有更多呢。”他甩开步子继续往前走,而劳拉则吃力地拖着鼓鼓囊囊的包尽量跟上他的步伐。父亲一直是那种主动为别人背包的人,而今天的反常证明了他对自己新发现的痴迷程度。“看,”他指着一片波纹形的图案说。它们一圈圈由里向外荡漾开来,像一颗石子扔进了池塘里。“这是波浪。”他语气中流露出骄傲。
“是的,爸爸,你说得对。”劳拉说,“我还从来没留意过。”
他目光炯炯,“我费了一番工夫才弄明白,这些化石是土,我们还看到了空气和水,它们都是元素。只是不能找到火。我来来回回找了一遍也没找到。”
“爸爸,这些包越来越沉了。”
“哦,对不起,让我拿吧。”他们眼看就要到美食广场了。“你想吃什么?”他问,“我请你。”
“我并不是很饿,”劳拉说,“虽然我想我应该饿了,中国菜怎么样?或者希腊菜?”
“听起来不错,我自己想吃意大利菜。”
他要了自己喜欢的斯巴罗,劳拉则要了自己喜欢的欧帕。他们边吃边聊,聊了她的新公寓和这座城市的风景。他的目光飘移到头顶的天空,突然咧嘴一笑。
“我找到它了。”他说。他刚才只顾低头看地上,所以没发现它。
劳拉仰起头,也看到了它:就在美食广场的正上方,一个光芒四射的金色球体让天空燃烧起来。它不是火,是太阳,看来是设计者费了一番心思把四种元素结合进了购物广场的布局中。
“不过没有雪,”劳拉笑着说,“我一直认为雪是第五种元素,至少在我们这一带。”
父亲想了一会儿,“水加上空气,再减去太阳,冷却后就可以变成雪。”他还在为这种宝贵的新发现激动得两眼放光,“我们都找到了。”
劳拉想说:“不是我,是你。”但她只是笑了笑,“我们当然找到了。”
22
一个身着丝绸衬衫的年轻人在网吧里一边喝着凉茶,一边浏览着网页。这是拉各斯一个名叫费斯塔克的小镇,也是一个城中村。迷宮似的街道盘根错节地交织着,小路通向巷道,巷道通向死胡同。在这个小镇,人们常常从起点绕回到起点。
在网吧一排排的电脑前,人们缩着肩膀,不停地吞云吐雾。吊扇呼呼地转着。网吧外面是车水马龙的世界,汽车喇叭声和发动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穿丝绸衬衫的年轻人在一个退休教师论坛里发现了劳拉的父亲,并且通过网络空间对他进行了几周的跟踪。虽然这个年轻人已经有了其他目标——一个来自美国塔拉哈西的企业主以及一个来自爱尔兰威克洛县的牧师,并且正在像揉面团一样揉捏他们,但是这个退休教师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做事勤勉认真的老人,他在木工网页和网络论坛上发表评论,在别人的跟帖后面灌水。他把孙女们的照片贴在网上,告诉人们使用锥子的方法以及焊接缝的技巧。
“我是一个扫烟囱的人。”亨利常常这么宣布。
“我若吻你一下,会给我带来好运吗?”海伦问。
“对我来说是好运,对你不好说。”
我是一个扫烟囱的人。
亨利刚开始说这句话时是开玩笑,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开玩笑的成分变得越来越少,坏情绪越来越明显了。“我会打扫烟囱,制造马鞭,能做最好的鲸须紧身胸衣,我把牛奶瓶送到你家门前,我是一名会出诊的医生。”
作为一名高中手工课老师(已经退休),亨利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学各种现在已派不上用场的技能了。“现在还有人教手工课吗?”他问妻子,“除了职业技术学校外?”他精心揣摩并尽力向他人传授的技能现在被认为是“手艺”,而不是基础知识。
“哦,停止扫烟囱吧。”海伦认为亨利想得太多了,“你认为手工是一门正在消失的艺术吗?那么看看家政,过去有一手持家的本领是一件引以为豪的事情,而现在呢?做面包、烘焙、缝纫被当成爱好了。”
“这难道是我们已经实现的目标?业余爱好者?”
“我祖母过去自己拔羊毛自己纺线,我对此却一窍不通。亲爱的,我也没见你用过风车和水车。”
但这正是亨利要表达的观点。亨利?柯蒂斯可以拆开一台化油器,然后闭着眼把它还原,加好油,娴熟地调整好怠速装置。但是现在没人制造化油器了,它们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他妻子写得一手好字,但是书法也变得无关紧要了。还有焊烙铁和饭盒联谊会,化油器和大馅饼皮,这些统统都无关紧要了。
“我们正在慢慢消失。”他说。
“胡说!”她回答。
“海伦,我们正在消失,正在一点点溶解,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早晨刮胡子的时候,我很吃惊地发现看不清镜子里的自己了。”
海伦早就发现丈夫的性格中有种忧虑倾向。退休之后这种多愁善感变得越来越严重。因此,一天晚上,当这个“正在消失的人”在厨房里寻找那些20年来都未曾挪动的物品,而且就要喊出“海伦,哪里有……”时,海伦放下手中的杂志,大声对他喊道:“亨利,咱们一起逃跑吧,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去。”
出行计划让亨利振作起来。他上网后输入了几个搜索术语,名目繁多的选择令他眼花缭乱。于是他又向脸谱网上的朋友求助。他们建议他向所在的社区咨询。因此他就在退休教师论坛上发了一个帖子:我和妻子打算外出度一个长假,也许是出海旅行。能不能给些建议?“阿拉斯加很棒!”“去挪威海湾吧,绝对不会让你失望!我可以给你发一个链接。”
我想去暖和些的地方。
“你考虑过去非洲吗?”
从来没有,很想去那里,但是害怕海盗。哈哈!
“你的孩子会喜欢非洲的。”
也许孙辈们会喜欢。
“这么说你都当爷爷了?你太幸运了!他们有多大?可以去旅行吗?”
她们刚刚四岁半,是一对双胞胎。海伦(我的妻子)想趁她们年龄还小的时候带她们去迪斯尼世界。但是我想那地方对我这个老头来说不合适。哈哈!
穿丝绸衬衫的年輕人用一块折叠的手绢擦了擦脖子。拉各斯不会让你忘记拉各斯,这就是问题所在。尽管喝着凉茶,还有呼呼转动的吊扇,他身上依旧汗津津的。
隔着两台电脑,一个目光呆滞、反应迟钝的家伙大声问屋子里的人:“你们怎么拼写‘遗产这个单词?我的拼写检查中没有。”
“那是因为你的拼写太差劲了,连词典也帮不了你,去死吧!”屋里随后响起七零八落的笑声。有人接下去说:“他要找到美元符号也得花上两周时间!”
这句话激起了更多的笑声。温斯顿叹口气,咽了一口茶,是加了姜汁的柠檬茶。网吧里的某个角落里,收音机正在放一首歌:
白人,我问你,
现在谁是大傻瓜?
谁是大赢家?
网吧外面,各种交通工具川流不息,产生的噪音不绝于耳。空气中飘散着烤牛肉的香味和啤酒的气息。费斯塔克镇上的网吧多如牛毛,就像随处可见的烤肉摊及小商贩一样。从温斯顿住的公寓到网吧有一段很长的路程,搭小巴士要花几个小时。要是遇上交通拥堵,他就搭摩的。虽然路程很远,他每天都要来这里,因为费斯塔克镇街道两边的很多网吧里提供互联网卫星服务。如果这些网吧里没有空位,他就退而求其次,去那些属于尼日利亚电信网络用户的网吧。
尼日利亚电信是国家通讯服务机构,因此它要求使用其网络的网吧在墙上张贴“骗子请走开”之类的标语。有些标语更明确:“不许使用邮件抓取器!”“不许群发邮件!”但这些仅仅是形式而已。温斯顿从来没见过网吧老板为了保护居住在地球另一边的白人老妈妈出来巡视过。只要往网管手里塞几奈拉,你就可以随意地在互联网上畅游,不用担心有人来找麻烦。
今天,温斯顿坐在一家名为“追踪者”的网吧里,这里的收费有些贵,但会源源不断地提供矿泉水和茶(当然不是免费,在拉各斯没有免费的东西)。网吧敞开的窗口正对大街,吊扇高速旋转,至少让人心理上感觉凉爽。为了攒几个子儿来这里享受少许的清凉,他不得不先在那些蒸笼似的网吧里流很多汗。
仅仅凭着自己购买的某种邮件抓取软件,温斯顿开始了一个人的创业生涯。他首先用一个搜索引擎随机搜索一些姓氏,然后点击“选定所有”命令,把搜索出的内容统统扔进抓取软件里,软件就能把邮件地址从其他内容中分离出来。接着他利用剪切加粘贴的方法把这些电子邮件地址输入到任何基于网络的邮件的密件抄送一栏,然后添加一些固定的内容,如“亲爱的先生/女士,我是一个流亡在外的尼日利亚外交官的儿子……”之类,再另外附上一个单独的邮件地址,以便对方回复。这样任务就完成了。这是科学,不是艺术。温斯顿对此很清楚。你发送的信息越多,收到回复的可能性就越大。这是个概率问题。
一个工作起来不要命的家伙一天内可以发送几百封甚至上千封电子邮件,直到他的账号被服务器关闭。此时屏幕上将出现这样一行字:警告!你已经达到了发送电子邮件的极限。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你就等着收获那些源源不断的回复吧。当然,这些邮件必须发送到你指定的邮箱中,因为你原来发送邮件的那个邮箱将无法再启用。无论回复的内容是什么,哪怕仅仅是“你发错对象了”,那些回复的人无一例外地会收到一封内容更加有针对性的邮件。但是上钩的人很少,轻轻碰一下鱼钩之后往往不会跟着咬住鱼钩不松口。
温斯顿早就意识到这些群发邮件虽说数量惊人,但是缺乏质量。当你发送了成千上万封语气恳切的求助信,收到的回复却寥寥无几的时候,你很容易就变得心灰意冷,仿佛整个世界都不理睬你了。或许是人们都变得警觉了,或许是垃圾邮件过滤器变得更加有效了。人类的愚蠢是无极限的,因此温斯顿怀疑问题还是出在垃圾邮件过滤器上,而不是人类突然变得能明辨是非了。垃圾邮件过滤器就像到大海里拖网捕鱼,用一张张网把海底世界扫荡一空,把那些进行小片作业的渔船逼进死角,让那些靠打鱼维持生计的渔民没了出路。
你不能凭一把沙子捕获猎物,也不能通过擂鼓捉一只猫。温斯顿很清楚这一点。不过看看那一排排电脑前坐着的几近疯狂的小子们吧。他们勾着脖子弓着背,被自己吐出的烟雾包裹着,每天向网络空间扔出不计其数的群发邮件,还美其名曰“地毯式轰炸”。温斯顿认为这完全是浪费时间。
温斯顿和他们不一样。他已经放弃了邮件抓取器和狂轰滥炸。现在,他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前期工作上,先对目标进行排查和筛选,然后集中火力进行攻击。他也不再使用那种粗糙的、不合语法规范的句子。那种刻意做出的可笑的拼写错误往往是为了向读邮件的人传达这样一条信息:这里有一个腰缠万贯的白痴,不要错失良机。他们行内人都知道,这种粗糙的格式是针对那些缺乏头脑的贪婪鬼。这种人还在盘算如何从他们所认为的“易上当的尼日利亚人”腰包里偷钱的时候就开始窃笑了。而温斯顿要找的是有头脑的贪婪之人,或者退一步说是那种善于动脑的贪婪之人。因此,他使用的方法更加……上档次,这是他搜肠刮肚想到的一个词。盲目群发邮件不是他的风格。他的方法是外科手术式打击,而不是像机关枪那样大范围扫射。
温斯顿认为自己现在更像一个刻苦钻研人类学的学生,一个致力于提高手艺、不断修正音调、更好使用搜索工具的人。他查阅企业目录、年度报告、网上宣传资料、新闻报道等,甚至那个古老的备用品——在线黄页。确定目标之后,再对方案进行微调,就可以采取行动。通过在脸谱网上进行几次“我问你答”,温斯顿就能对目标形成一个比较准确的印象——年龄、政治立场、宗教信仰、兴趣爱好,然后投其所好,逐步博得对方的信任。“作为一名长老会教徒……”“我和你一样也很欣赏阿瑟?柯南道尔的作品……”“作为你的婚礼花絮博客的忠实粉丝……”“亲爱的先生,我必须告诉你,你在网上发表的那篇关于南卡罗来纳州鸣禽的论文深深吸引了我。我也很早就梦想去野外寻找一只头上有金色羽毛的蓝雀……”
必须做大量的准备工作,这样目标一旦被套住后就无法挣脱。而且,一旦目标上钩,剩下的就是钓鱼人如何玩弄他们了。他会慢慢收线,压制住他们最初的抗拒,该放松的时候放松,该收紧的时候收紧。作为一名在城里出生和长大的孩子,温斯顿明白,有些鱼要用网捕,有些鱼要用钩钓,有些鱼则要用矛刺,而且动作得干净利索。当然,他不是用鱼线和鱼钩钓鱼,而是用文字,用奇迹去引诱目标。从这点来看,这种游戏更像是讲故事,而不是一场血腥的运动。有时候温斯顿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影视制片商或电影导演,或剧本创作人,而扮演劇中角色的人是居住在地球另一端的某个傻瓜,一个完全为了他的个人利益而表演的人。
也可能是个女的。
女人上当的很少,但不是没有。香港不是有个寡妇被骗走数百万吗?当经济与金融犯罪委员会的那些该死的家伙们终于追查到幕后黑手,并且拒绝接受贿赂,反而起诉他们时,这起数额巨大的诈骗案才引起轰动。他们竟然把钱还给了那个老女人。真是一群傻蛋!一想到那帮人为这笔巨款付出的一切最后都付之东流了,温斯顿就感到悲哀。经济与金融犯罪委员会的那些好事之徒并不欣赏他们这些人从事的行业。
猎人、渔夫、企业家、诺莱坞电影导演。温斯顿把自己看成很多角色,但从来不认为自己是罪犯。罪犯都缺乏策略。他们使用暴力手段直接去抢钱,甚至杀人。而骗子只是引诱人。温斯顿没有去抢那些傻瓜的钱,是他们乖乖把钱交给了他。那是因为他们的眼睛被贪欲蒙蔽了,被钱财弄花了。当他们给你钱的时候,就不能说是你偷他们的钱了。
偶尔,温斯顿在某个聊天网站或论坛上会受到警告,不得不离开。有时他会看到电子公告牌上发布的“哦,我在这里”或“骗子们躲远些”之类的公告,这说明有人已经霸占了这块“地盘”,说不定就是和他隔着两把椅子的那个家伙。但是按行规应该避让,尽管骗子们有时也会为抢夺“一块肥肉”发生争斗,他们把这称作“傻子战争”。温斯顿会躲开这种争斗。这种做法不仅没有成效,还会干扰手头的工作。他要做的是集中精力引诱目标靠近,再对准它用力猛刺,然后牢牢抓在手里,用力挤压,直至榨干这个傻瓜身上的最后一滴血。
有时温斯顿会在网上看到某人的个人简历,上面有详细地址和电话号码。当需要摆脱傻瓜们的纠缠,需要对他们本人或其家属施加威胁的时候,这些信息会特别有用。好戏就要收场时,傻瓜们都会发来邮件哭诉,“哦,你把我彻底毁了!”“哦,你竟然骗了我!”有时候他们的态度会变得强硬起来,威胁说要诉诸法律——这种麻烦不容小觑。这时候对方的家庭住址就能派上用场了。你只需对这个傻瓜说“我们知道你住在哪里”,再附上一张在谷歌地图上搜索到的对方住所的照片,就能让傻瓜们闭嘴。即使不用这一招,真正的法律行动的危险也几乎不存在。这种恐吓就像一只闹哄哄的苍蝇,顶多只能带来小小的烦恼。愤怒也好,伤心也好,指责也好,震惊也好,来自上当者的邮件统统被埋葬在收件箱里。
真正的危险存在于拉各斯,经济与金融犯罪委员会的官员们会突然采取行动,声称要“恢复”尼日利亚的名声:他们千方百计地阻挠日夜奋战的419们,发动带有宣传噱头的袭击,进行大规模的搜捕。温斯顿曾经在这样一次大扫荡中被逮捕过,所以他后来才学会了在不同网吧之间打游击战,避免熬通宵,进网吧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弄清最快的出口通道的位置。
温斯顿起初也是一名雅虎小子,利用夜间收费低的优惠条件在网吧里熬通宵,尽管网吧门口早已挂上“休息中”的牌子,门也早已上了门闩。他从来不介意与那些整夜泡在网吧里的大老粗们为伍。他们不时发出暧昧的笑声,用装出来的友爱掩饰绝望。燃烧的烟头发出刺眼的微光。(温斯顿猜想他可能是拉各斯唯一不抽烟的人。)还有从未间断的低俗的玩笑以及无聊透顶的对女性身体的痴迷。温斯顿不是为了和他们一起分享那些真真假假的关于性征服的故事才熬通宵的。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在他看来,其他雅虎小子津津乐道的关于如何把一个来自维多利亚岛的女孩骗到床上的话题只是浪费精力。温斯顿有宏伟的计划。
他不是一个普通的骗子,一个坑蒙拐骗的小商贩,一个狂欢节上的魔术师;他是一个真正的行家,一个凭着智慧生存、去抓住机遇的人。每当温斯顿感到动摇时,他就用这种想法给自己打气。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多花些气力和那些雅虎小子们套套近乎,交流交流经验,分享彼此的心得体会。他的第一个模板就是从一个雅虎小子手里买的,是一封假借阿巴查将军遗孀之名写的冗长的请求信,通篇充斥着可笑的语法错误和自相矛盾之处。然而那毕竟是一个开端。经过两百次的尝试,终于有了回报:爱丁堡的一名工程学学生汇了一小笔款。虽然只有几千英镑,但足够他继续下去了。
现在看来那似乎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温斯顿挥挥手,又要了一杯茶。雅虎小子们喝矿泉水和啤酒。温斯顿的口味和他们不一样,他只喝加了姜汁的柠檬茶。
他本想叹口气,但是憋了回去,继续浏览搜集到的个人简介。
一座拥有百万人口的城市,一座建立在湿地、垫脚石和飘散着浓郁湿气的岛屿上的城市,这个地方最不适合建造大都市,然而这就是拉各斯,一座挑战常识的城市。温斯顿渴望那些流线型的城市。在那些城市里,行动都能按计划顺利地进行,而不是像拉各斯那样需要无休止的等待和欺骗。雅虎小子们缺乏耐心,那是他们的问题,也是这个城市的问题。拉各斯总是处于一片忙乱中,总是自己妨碍自己。这个城市应该少些忙乱,多些策略。每天都要在一些琐碎事情上耗费很多精力,如理发、付款。好像每一种交易都必须反复盘算,每一种观点都要经过一番无休止的详细辩论,其详细程度几乎令人发疯。这些事情都会消耗一个人的精力,浪费人的财富。要是这种能量能得到更好的发挥该多好啊。如果我们按步伐行走,我们就能够征服整个世界。
不过,当然,拉各斯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从来不按步伐行走。温斯顿知道,这个城市的弱点也是它力量的源泉。
我们像雨点一样落在地面上。我为什么要落在这里?
温斯顿梦想发动尼日利亚最大的变革,把419计划在海外提高到一个新的层次。不是像现在这样零零星星的行为,在美国或欧洲雇用一些街头匪帮或流亡海外的暴力分子恐吓那些难对付的傻瓜们,而是一种更好、更大、更复杂的项目,是一种集团式的419,有经理和总裁在合法的范围内运作,而不是在法律之外。这是一种更大规模的419。
即使是最厉害的拉各斯骗徒也只是抓抓皮毛而已,还有更多可以开发的东西。然而,他却迷失在拉各斯了,监禁在费斯塔克镇,编造一些荒唐的信息发给那些荒唐的傻瓜,同时怀揣着更大的梦想。
梦想将永远只是一个梦想,这正是悲剧所在。发生在维多利亚岛上的那场突袭不仅击中了他,也把他的前途弄得一塌糊涂。他被判缓刑,现在还在缓刑期。因为护照被吊销,他没能参加在英国上大学的妹妹的毕业典礼,被迫向父母编了一个并不圆满的借口。实际上,他已经像该隐一样有了标记,不可能再被允许离开尼日利亚了。没有签证,就没有逃跑的希望。缓刑最终会解除,或者说他希望这样,但是破坏已经造成了。他现在背着一个犯罪记录,唯一的出路是偷渡到其他国家,做一名普通的避难者,这样他将永远失去在真正的国际范围内发展419事业的机会。
也许他能找到一名资助者,一个和他无关但是愿意为他担保的人。也许他能有幸结识一位漂亮的白人姑娘,设法迷住她,以至于让她答应嫁给他。想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
所以,他依旧在费斯塔克镇,坐在那里继续编织童话故事:
先生,我为打扰了你的生活向你致以深深的歉意。我正在寻找亨利?柯蒂斯,此人毕业于阿萨巴斯卡大学,退休前是一名教师。他还是豪恩斯菲尔德高地业余木工协会一名信誉良好的会员,是布里亚山灯塔社区报纸的订阅者,海伦的丈夫,一对双胞胎的爷爷……
23
劳拉想起多年前父亲对她说的另外一句话。
也许是圣诞节,也许是感恩节。壁炉里生着火,很温暖。说出那句话时,他的眼睛看着别处,“你知道我担心什么?”
那次她是回家度假,是大二还是大三,这些细节已经变得模糊了,但是那种感觉却很清晰。蛋奶酒里放着肉豆蔻。壁炉里的木炭噼啪作响。可是没有圣诞树。那么也许是感恩节。外面下着雪。那一年雪下得很早吗?
劳拉的母亲去学校开会了,沃伦也不在家,因此只剩下父女两个人。没有太多可聊的话题,大部分时候他们只是愉快地坐着,慢慢饮着蛋奶酒。
一阵沉默之后,父亲问了劳拉这样一个问题:“你知道我担心什么?”
劳拉不知道。
“作为一个父亲,我的担心是,在我们临终前,我们将不得不审视生命中那些曾经对孩子们发火的时刻,那些当孩子们需要关爱时我们却没有给予的时刻,那些在孩子们面前心不在焉或脾气不好的时刻,所有那些我们生气或不耐烦的时刻。”
“爸爸,”劳拉说,“你从来没生过气,我想你从来没有大声吼过。”
“哦,有这样的时候,”父亲说,“你只是忘记罢了。有时我会不搭理你或者沃伦,而不是问问你们那一天过得怎么样。还有些时候我不想听你们讲述。我的担心是,当走到生命终点的时候,我不得不重新审视那些时刻。在我们进入天堂之前,它们会让我们重新面对它们。”他看着劳拉,“对不起,劳拉。”
“没有什么让你觉得对不起的。”
“但是我感到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呢?”
“只是对不起,为我本来应该做,也许可以做,但事实上并没有做的事情。”
劳拉本来应该说:你是一个好爸爸,你一直在尽最大的努力。她本来应该这么说,但是她没有,而是让那一刻滑入寂静中,让寂静湮没在一缕烟中。
24
亲爱的亨利:
正如你已经知道的,我童年时代的保护人维克多?奥克楚库先生住院了。恐怕他的病情已经恶化。在他的生命之灯越来越暗的时候,他不停地重复你的名字,担心你会违背自己的承诺。一旦奥克楚库先生离开人世——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这个世界上就剩下我孤苦伶仃一个人了。我只有请求你的帮助。我屈膝跪下,满眼含泪地乞求你。
黑暗和危险正从四面八方向我逼近,直到我获救的那一刻。
我一如既往是你真正的朋友
桑德拉小姐
当这个穿着丝绸衬衫的年轻人轻点加拖拽鼠标,把一张长着杏眼、衣衫褴褛的诺莱坞女影星的照片(是女影星在一部拉各斯情节剧中扮演的一个可怜女孩的角色)粘贴到邮件中时,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一位著名的尼日利亚女影星竟然向远方的一个白人诉说哀痛,这种事情让谁知道不会笑呢?
傻瓜落入圈套,骗徒开始痛击。
年轻人正要点击“发送”指令,他早先发送的请求收到了一个回复,是加拿大的那位老师发来的,只有一句话——我可以帮你。
一个人要把无声的笑变成轻声的笑,再把轻声的笑变成比大笑还要舒心的笑是多么容易啊!温斯顿舒坦地靠在椅背上,扭扭有些酸硬的脖子,啜了一口茶,感觉到身上的重压突然得到了释放,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烦恼也顿时烟消云散,那种甜滋滋的味道赛过所有的饮料。
他还没来得及祝贺自己成功编织了一个童话故事,一张脸出现在电脑屏幕上——不是电脑屏幕里,是电脑屏幕上。确切地说,是网吧给电脑安装的保护屏上反射出了一个影像,一张脸,但不是他的。没等温斯顿做出反应,那个影像伸出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肩膀。是警方的突袭,还是经济与金融犯罪委员会的扫荡?他平静而快速地退出电脑屏幕上的窗口,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问:“朋友,你有什么事?”
一个身材瘦削、眼皮松弛、面无表情的男人站在他身后,“奥加想见你。”
“奥加”是一个头衔,不是一个名字。
在拉各斯的所有影子人中,奥加是“老板”,是“老大”,是“强人”,几乎所有的帮派首领或犯罪团伙头目都夢想自己有一天当“奥加”。它是一种声望的代名词,一尊仅仅通过词语联想竖立起来的塑像。
这就是“奥加”的含义。它没有放过温斯顿,温斯顿也难以摆脱它。
眼皮松弛、面无表情的男人又开口了,“你的老板在等你。”
温斯顿眨眨眼,“我没有老板。”
“你现在有了。”
沙
25
她梦见了马,梦见了呜呜咽咽的笛声和激越的塔不拉鼓声,梦见了飞扬的马蹄、飞奔的骏马和英武的骑士。
可能是开斋节,也可能是宰牲节,所以可能是为了纪念禁食月的结束,也可能是为了纪念先知易布拉欣供奉了一只公羊来代替一个孩子。但是,在她的梦中,检阅仪式上的骑兵队无比壮观,骑手们头戴鲜红的头巾,手中的剑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寒光。
高头大马上的骑手们身披柔软的护甲,头上戴着猎鹰羽毛头饰。还有歌者咏者、护卫侍从、隆隆礼炮和嘹亮婉转的歌声。尊敬的埃米尔懒洋洋地坐在孔雀羽毛扇下观看。枪骑兵列队走过,马儿们喷着响鼻。随着一声高呼,骏马突然撒开蹄子狂奔起来,那阵势宛若翻滚的波涛,速度如离弦的箭,身后扬起阵阵尘土。人们齐声欢呼。只有到了最后一刻它们才停下来。这是一次进攻的表演,一次勇气的检验。
埃米尔的眼睛始终没眨一下,骑兵们也从不会绝尘而去。相反,他们举起剑和长矛向埃米尔敬礼。这是一个表示忠心的仪式,但是暗含着如下的信息:你拥有我们,但是并没有征服我们。
她梦见了马,醒来时听到马蹄渐渐远去的声音。
26
电话是劳拉的母亲打来的,声音颤抖着。
“劳拉,他们判定你爸爸是自杀。”
“他们是谁?”
“保险公司。他们在等待警察最终的结论。”
天哪!
27
她梦见了马,却在寂静中醒来。把充当水罐的方形油桶重新举到头顶上之后,她继续赶路。
她好像一直在行走,出生后就一直在行走,几乎想不起来不行走的时候。
这是一个年轻女人——一个女孩,身上裹着一层耐灰尘的靛蓝色袍子,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暴露在外面的只有脸、脚以及涂着指甲油的一双手。她在干成了粉末状的土地上行走着,头顶上的油桶下压着一块布,保持着平衡状态。
这是一片干渴的土地,到处是一簇簇带刺的灌木丛和矮草丛,远远望去,没有尽头。滚圆的砾石三三两两散落在地上,像是打落的牙齿。阳光恣肆地泼洒下来。土地在热浪中颤动着,像铁砧上的马蹄铁被锤击过后的颤动。
炎热、焦渴和沙。
干燥的季节从东北部带来了干燥的热风。它携带着更大的沙地、更广阔的沙漠的味道,从萨赫勒的灌木丛林上耙过。当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朝她迎面扑来时——像骆驼嘴里呼出的热气,是来自于撒哈拉沙漠的沙子刺痛了她的眼睛,刺痒了她的喉咙。这就是那个不断扩大的沙漠带来的微量元素,它像盐末一样聚集在她的泪腺里。
她裹紧头巾,感觉到水罐中的水在晃动。好像她一直都在行走。
平原上的干草已经被烧掉了,这是为了让田鼠和更小的害虫失去藏身之处。燃烧后的灰烬能够使土壤变得肥沃。一旦降雨,绿苗就能钻出地面供牲畜食用。当然,前提是下雨,而且下得不能太大太猛,不然灰烬会被冲刷到河漫滩或盐水沟里去。她曾经帮忙指导人们如何规范地放火烧草。而现在她正穿过被他们燃烧过的土地,脚上沾了一层厚厚的灰。
路过前一个水坑时,她把油桶装满了水。但是不管她如何清洗,里面的水仍然有汽油的味道。那是两天前,现在油桶就要空了。
她已经走出了自己的乡音覆盖的范围,完全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沿途经过一垄垄瘦弱的庄稼,它们像棍子一样插在土壤里。她看到了它们预示的未来。这是一片沙化的土壤,已经不适合谷物的生长。连草也长得稀稀拉拉,不够牲畜果腹。随着不断的前行,眼前的原野似乎变得更加广袤了。
远处,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推着一辆挂着葫芦的手推车摇摇晃晃地走着。尽管两人走的路线是平行的,但因为男子所有心思都放在推车上,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她这个长途跋涉的人。女孩从几所农舍的边缘绕过,农舍的土墙和茅草屋顶在正午死气沉沉的氛围里安静得出奇。她跟随一队瘦骨嶙峋的牛群来到一个水塘边,把油桶装满水后,穿过一片灌木丛林,朝另一处农舍走去。夜晚,这些房子里闪烁着木炭炉发出的点点亮光,在平原上形成了一个个星座。有时候,她会闻到烤木薯的甜味和炖羊头的浓香,嘴里就会流出口水,肚子也会发出请求。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请求会变得越来越迫切。伴随着这种请求的是一种与之对抗的耳语,敦促她不要停下,继续走下去。
女孩靠咀嚼可乐果缓解饥饿,谨慎而节制地吃几颗裹在袍子里的干枣和豇豆。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对她说:一直走下去,不要停下来。
28
判定这是一起自杀案件。
一个瘦得像芦苇秆、长着同样粉红面孔的保险公司理算员板着脸坐在他那粉红色办公室的办公桌前。这是自劳拉的父亲死后出现在他们生命中的一系列粉红面孔中的又一张粉红面孔。
劳拉和母亲坐在他对面,极度的疲劳让她们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粉红面孔的男人舀了一勺咖啡伴侣加到雀巢咖啡里,抿着嘴唇从有缺口的杯子里喝了一口。劳拉的一位作者喜欢在回忆录中加上类似的细节——“一片灰尘落到她的外套上。”“他的领带上沾着一颗褪色的小芥末粒。”这是一个充满微微缺损的杯子和略略皱起眉头的世界。劳拉曾经问作者:你真注意到那些细节了吗?现在她知道答案了:你注意到了。你注意到了。那个长着一副颇似热狗的面孔的芦苇秆样的男人现在正用一只有缺口的杯子喝着雀巢咖啡。他刚才先是用勺子舀出一定量的咖啡,然后一边搅拌一边通知她们,劳拉的父亲,海伦的丈夫不是因为车轮打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已经够让人难以想象的了——而是因为绝望。
谜底在第二组轮胎印中。
劳拉的父亲最终没有熬过去。但悲剧不是发生在第一次刹车时。他已经踩住了刹车,在冬夜的黑暗中坐了不知多久,然后缓缓转动方向盘,掉头返回山上,进行了第二次俯冲。
哀痛感就像一只强有力的拳頭,它用关节把劳拉的心攥得紧紧的,用力地挤压。父亲掉转车头。父亲开回山上。那一定是他一生中最孤独的一段行程。虽然那时劳拉不知道,随后的事情都回归到这一点上:父亲掉转车头的景象。劳拉想让对这件事情负责的人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你们最好赶在我前面把这些蠢货找出来。
这是出事的那天晚上她哥哥对布里瑟布瓦说的一句话。现在,随着真相逐渐揭开,很显然,这个句子中用错了一个代词。她哥哥应该说:你们最好赶在她前面把这些蠢货找出来。
29
一条公路穿过一片生长着灌木丛的沙土地。柏油路面像画在地图上的一根黑线。裹靛蓝色袍子的女孩转过身,沿着公路向南走去。
起初她想走沥青路,但是路面把脚板烫得生疼,她只好沿路边走,踩在铺着松软土壤的路肩上。卡车车队从她身边疾驶而过,把她裹进一团沙尘中。头顶上的空油桶差点儿掉下来,她赶紧伸手把它扶稳。油桶装满水的时候更容易顶在头上。
她自己走进沙尘又走出沙尘。
记忆在炎热中动摇了。过去的经历变成了海市蜃楼。她那温暖的黏土建的村庄也随着她不断向前迈进的脚步和一阵阵强风慢慢褪色了。婶子叔叔们,缓缓移动的牛群,舂米时发出的重击,这一切好像都远去了。它们缺少走路所具有的物质性和确定性——那种永不休止、两只脚交替着伸到前面的运动方式。
她是萨赫勒人,来自于一个据说血管中流淌着阿拉伯血液的部落,一个失落的以色列部落;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被努比亚骑手带走的罗马士兵的后代——人们用这些类似《圣经》故事的传说和富有传奇色彩的浪漫故事来解释这个部落人修长的四肢和尘埃般的肤色。但是女孩的民族不是诞生于月光下的诱惑或一个被抛弃的部落,而是诞生于尘埃本身:一个从他们居住的环境中获得生命的民族。
她是谁,她从哪里来——这些信息已经蚀刻进她的皮肤,她脸上疤痕组成的几何图形把它们揭示出来。那些疤痕既突出了她的美貌,又是她血缘线的标志。那些老妈妈们的手艺很棒。她们先是吃力地用薄薄的锋利刀片画出线条,然后迅速在上面搽上灰——既用来止血,又有助于形成疤痕。这些疤痕在她的整个童年时代一直令其他女孩羡慕不已。
她外表的美就像一张随身携带的地图。当顶着油桶走近又一个交叉路口附近的一片房屋时,她把头巾往脸部扯了扯。她希望现在的模样既不至于引起人们的怀疑,又能够减少人们的注意。
路边挤满了低矮的建筑和更多的臼,还有一个散落的兼作停车场的市场。当她从迷宫般的摊子中穿过时,目光偶尔会和那些萨赫勒商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她路过他们身边时,他们会停下来,好奇地盯着她,试图破解他们看到的那个疤痕,试图读懂疤痕后面的故事,揣摩她来自何方。但是她的部落是一个日益衰落的小部落,不为人所知,而且时常被忽略。没人能解开它的秘密。
她身上裹着的装饰有猩红色花边的靛蓝色袍子、绣花的宽大袖子,甚至包头巾的方式——松松的结以及褶皱垂下来的样子——这些都能表明她来自何处。如果有人能看懂这一切,就能够绘出她一路走过的路线图,一直追溯到某个干谷,某条山脊,某个村庄,甚至某所房屋。这正是她所担心的,她害怕自己的身世被揭开、身份被暴露。
她记得小时候在校园里上的一堂室外课。树荫下,老师在他们面前转动一个晒得发白的地球仪。当地球仪快速旋转时,那些大洲模糊成一片,不分彼此。随着地球仪转动速度的减慢,它们又逐渐分开。她感到自己现在就像行走在地球仪上,用一双脚拨动着它。
那位老师来自马里。当非洲转到学生们面前时,他把地球仪停下来,指着那块凸起形状下面的一个角落,讥讽地说:“尼日利亚在这里——在非洲的腋窝里。”
她叔叔听说这事后很生气,第二天怒气冲冲地去找老师,要求他道歉。老师突然变得既恭敬又顺从,用很文雅的法语小心翼翼地道了歉。叔叔花了很多钱让她和她的兄弟姊妹们接受正规的公立学校教育。他不想让孩子们被某个行乞的马里老师侮辱。
“非洲不是一只手臂。”在回家的路上,叔叔向她解释。他说的是当地的通用语言豪萨语,而不是学校里使用的法语。“你那个老师简直令人难以忍受!他看地图时应该再仔细些,看清楚非洲的形状。非洲不是一只手臂,而是一把手枪,尼日利亚就在扳机那儿。”然后为了表示强调,他又换成了祖先们使用的方言,“不过,我们不是尼日利亚人,我们是其他人。”
尼日利亚是什么?
它是世界的十字交叉点。从任何一张世界地图上你都能看到:北美在左边,亚洲在右边,欧洲在上边。在中间自上而下画一条竖线,再画一条横线,你会看到什么,世界的正中心?这就是尼日利亚。
尼日利亚是什么?
它是一张网,被随意抛了出去。是地图上的一个名字,被英国人创作出来的一个名字,目的是为了掩饰细木工制品上的一条裂缝。是魔术师的手变出的一个戏法,这个戏法让“多个”变成了“一个”,就像老年人让硬币消失的陈旧戏法一样。“没有尼日利亚,”这是叔叔希望她领悟的东西,“有富尼拉和豪萨、伊博和蒂夫、埃非克和卡努拉、瓜里和约鲁巴。但是尼日利亚呢?只是装这些地方的一只桶。”
但是她知道的远不止这些。
她知道给某个地方命名有助于它的存在。一个地名、一个人名甚至一个孩子的名字,都是一种认可其存在的方式。如果某个东西不赋予一个名称,它就不完全是真的。因此,要想保持一种不被人看见的状态,秘诀就是保持无名状态。没有名字,你就不会固定在一个地方,不会走投无路或被抓住。关键就是不停地走,不停地移动,一直向前,走出萨赫勒。
30
亲爱的柯蒂斯先生!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转移手续已经办好了。那笔钱明天早晨就能汇到你的账户上,所有必需的程序都已经安排好了。
也许我有点儿太性急了,请允许我补充个自我介绍吧。我的名字是劳伦斯?阿图楚,受我的同事维克多?奥克楚库的委托(你也知道,他生病了),监督桑德拉小姐的财产转移到你的账户上保管。随函附上中央银行的官方付汇通知:
知会亨利?柯蒂斯先生,作为尼日利亚中央银行行政和法律协调部负责人,在此通知你,我方已经批准立刻偿付$35,600,000(三千五百六十万美元)到你的账户上,这和某位叫维克多?奥克楚库的先生递交的申请函中的数目完全一致。一旦收到确认书和付款通知,这笔款将在24小时(二十四小时)内转移到你的账户上。
最诚挚的祝福
尼日利亚中央银行运营总监,R.保拉?索拉多
31
公路两边出现了更多、更密集也更散乱的小镇,也更加拥挤和热闹。铁皮屋顶和方方正正的墙取代了茅草屋顶和坑坑洼洼的土墙。
女孩在市场里寻找着水井,却经常被女人们撵走。于是她学会了躲在一边等待时机。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她瞅准一个空隙,跟随在一位老人后面钻进队伍,快速拧开腐蚀的桶盖,装满水,在人们发现她之前赶紧消失。尽管很渴,她也要先尽快走开,水罐突然增加的重量既让她安心又让她痛苦。只有远离人群后她才允许自己喝口水。从喷嘴里流出的水把她嘴角的灰尘变成了一抹滑溜溜的泥巴,水里依旧有汽油味。即便如此,最难做的是不大口大口地喝,而是小口小口地抿,喝得太猛胃就会痉挛。
如果她一直沿大路和人口集中的地段走,如果她避开陌生人很容易引起注意的小巷和闭塞的小地方,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看见她。一个年轻女人,或者说一个女孩,光着脚板,头上顶着一只破油桶:除了那些萨赫勒商人困惑的眼神外,她几乎是不存在的。没有人会抢劫她,她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她放弃了:手镯、挂在袍子上叮当作响的银币——她母亲那边的传家宝——都用来换食物了。她的家族传下来的宝贝现在遍及萨赫勒:姨妈传给她的特萨米亚丝绸、闪闪发光的耳环、光亮的珠子和装饰品,甚至她的凉鞋——所有这一切都被剥夺了,最后只剩下几枚硬币、一小袋可可果、一些豇豆和几片晒干的木薯片,还有一只油桶。
不过,除了抢劫,还会遭遇其他危险。当她路过停车场和交叉路口附近的聚居区时,当太阳西沉,大地的温度开始下降时,更黑暗的欲望就蠢蠢欲动了。脸庞发亮的卡车司机们围着一桶火苗,说着浓重的南方口音,一边喝着玻璃罐里的违禁烈性酒,一边用捕猎的目光留意着周围的世界。
在这样的时刻,她就离开主干道,走进热带草原里。巨大的猴面包树屈曲盘旋的虬枝伸向空中。金合欢树的树冠是一把巨大的遮阳伞。比她还要高的白蚁丘在苍穹下的侧影像一座座泥土堆起的尖塔。当夜幕降临时,寒冷也会逼近。
曾经在热带草原上出没的土狼消失了,但人间的土狼还在徘徊。因为担心引起他人的注意,即使有火柴,她也不敢点火。取而代之的是,她把藏在袍子里面一张晒干的柔软山羊皮取出来,把它紧紧绑在腿上。她还把袍子宽大的袖子扯开遮住胸口,就像在葬礼上进行拥抱时那样,把边缘牢牢绕在手腕上,直到差不多打成一个结才罢休。尽管她身上的热量和外界隔绝了,在夜间仍会透过遮盖物散发出来,使她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不停地发抖。她独自一人,但不完全是这样。
先知穆罕默德(愿和平降临于他)难道没有在更恶劣的气候下经受更严酷的考验?他逃出麦加城门,前往麦地那时,难道不是在类似的星光下和凄凉的黑暗中?
最后她终于进入类似睡眠的状态中,常常做梦,有时梦见马,有时梦见火烈鸟。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记忆,孩童时代的记忆。她唯一知道的火烈鸟在布拉图拉,一片位于部落边缘的偏僻绿洲。她的家人很多年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了,事实上自从她开始学走路时就没去过。这也许是她最早的记忆:富拉尼游牧民和卡努里赶牲口的人,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移动的骆驼队,惊飞的火烈鸟。这些记忆和在其他绿洲中见过的情景融合在一起:芒果树和非洲没药树,枣椰树和火杨梅,还有开花的蓝花楹,一树花朵像一团紫色的雾飘浮在树叶间;清凉的溪水澄澈透明,欢快而从容地流淌着,水中散发着薄荷和捣碎的草药的味道。她醒来时舌尖上似乎还残留着这种味道。
黎明时分,她静静地躺着,看着天上眨着眼睛的星星,一颗又一颗。此时此刻只有风是醒着的。
然后她就打开袖子上的結,坐起来,慢慢解下腿上缠的山羊皮,抖落袍子上的沙尘,喝几口水,吃几片木薯片。有一次,在她返回公路的途中,一只蜥蜴在她前面爬了过去,速度极快,她只看到一团黄绿色一闪而过。
在躁动不安的世界醒来之前,黎明的这段时间给她提供了一线机会。来到路边后,她小心翼翼地在那些昨晚刻意回避的司机中穿行,他们还在驾驶室里或垫子上沉睡着。如果不惊动他们,她会有所收获:粘在罐壁上、能用手指抠掉的几粒干饭,或是几小片沾着肉末的牛肉饼。
当太阳探出脑袋时,她就赶紧逃离这片还在打鼾的宿营地,沿着公路向南走。温度猛地升了上来,就像炉门突然被打开。沥青路面很快变软了。声势浩大的卡车队伍开过去之后,路面上就会留下两道轮胎印。
在她们的部落中,辈分高的妻子们操持家务,辈分低的妻子们负责对外打交道,男人们的任务是管理家畜,即家畜的买卖。男孩和女孩们一起照看家畜,确保它们不远离畜群或不陷进沙堆中。只有到了一定岁数之后,男孩和女孩的角色才分開。女孩们负责挤奶和收割庄稼。男孩们看护田地和家畜,包括喂马。
在她行走时,记忆中的一幅画面不知不觉中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一场干旱过后迎来了连日的暴雨,带来了成群结队的采采蝇。为了躲避采采蝇以及可能引起的昏睡症,他们全家不得不把畜群转移到远处比较干燥的草地上。他们走得特别远,已经出了部落的边界。因此,那一年她不得不辍学。回来之后她就上不起公办学校了,只能上设在户外的流动学校。采采蝇夺去了她叔父的财产。
这是记忆中的又一幅画面,还和那场干旱有关:“小东西,快去追!”当一只瘦骨嶙峋的长角牛朝一片浓密的灌木丛走去时,她哥哥焦急地催促道。她赶紧去追,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她用棍子击打那头牲口的一侧,阻止它脱离牛群。由于跑得过快,她一头栽进一簇带刺的灌木丛中。哥哥一边给她拔刺,一边安慰哭泣的她,“你是个勇敢的孩子,非常勇敢。”这句话她始终没有忘记。
这也许是他们的语言中最高的表扬了。
他们的部落并不一直是躲避采采蝇的牧民。“我们是埋伏的商人。”他们得意地用这句话描述自己。“埋伏的商人”静静地等待阿拉伯骆驼商队和图阿雷格部族的盐贩子。“我们讨价还价时手里握着一把剑。”哈里发和苏丹首领要给他们下跪,埃米儿也要给他们鞠躬,甚至豪萨的七个王国也没有能够征服他们。每当有军队对他们发起攻击时,他们只需重新融入萨赫勒人中,就能转危为安。
穿越撒哈拉的商队的光荣与财富——金银珠宝、盐和奴隶,几个世纪以来都要经过他们部落所占据的干旱的土地。此起彼伏的商队驮着各种各样的货物——索科托的皮革和卡诺的布料、乍得湖的盐、中部带状区的药物、阿拉伯的香料和香水、玛瑙贝壳钱币、丝绸、伊斯兰的卷轴——无一例外地要向他们供奉,要给他们付通行费。
“我们是萨赫勒骑在马背上的人。”叔父时常对她说。骑在马背上的人生来好动。即使现在穿越撒哈拉的商队一去不复返了,即使他们靠贫瘠的沙土地和家畜维持生计,马仍然是他们民族的骄傲。他们纵容马、疼爱马,把它们打扮得像新娘子。“男人们爱马胜过爱老婆。”女人们打趣说。
“当然了,”男人们说,“马从来不会训斥我们。”
出逃的第一个夜晚,她悄悄溜出叔父家,躲进外面的马厩里。马儿摆动马尾时发出的沙沙声和马粪的味道既抚慰又激励了她;马儿每摆动一下身体,喷一下鼻息,她体内的那个小东西就蠕动一下。
从前的骑手,现在的牧民。高贵的靛蓝色袍子似乎开线了,变薄了。一个渺小的民族变得破碎了,就像脚下的土壤一样。“如果我们注定消失,我们就注定消失。”这是他们吟唱的歌,一辈辈传下来,充满伤感的声音回荡在原野上,“但是如果这样,我们就会拔剑而起。”
热带草原上再也没有马蹄的踪迹,不论是出于追逐的目的还是出于保护的目的。只有两只脚交替着向前挪动,反反复复。再也没有别的。
绝望是缓缓到来的,慢慢爬进你的内心,直到表现出压倒一切的阵势。它让你膝盖发软,让你步履蹒跚,步伐紊乱。她感到精疲力竭,极度虚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叹息。她看到又一片铁皮房子和摆满摊子的市场一步步挨近,心里空荡荡的,充满了失败感。
在那些时刻,她就会很小心地抬起双手。她会用意志力督促自己前行,直到绝望被某种更强烈的东西代替。
她知道如果坚持走下去,她就会走出一切,走出悲哀,走出饥饿,走出窃窃私语和勃然大怒,走出伊斯兰教法,甚至走出记忆自身。在那些时刻,她就向穆罕默德和上帝寻求力量。他们会一起考查她内心世界的水源,知道它是纯净的,就会引导她。这样她就能生存下去,如真主所愿。
在那些时刻,在饥渴难耐和炽热炎炎中,她总是小心地抬起双手,捧着自己的肚子,就像护住风中的一盏灯。她感觉到内心深处的震颤——一次躁动,一次挣扎——它也会发出那个声音:一直走下去,不要停。
32
最亲爱的亨利:
请不要让我们的努力遭遇任何危险。我们决不能放弃!我知道最难做到的就是为这个好消息保密,为此我对你十分感激。但是好心会得到好报的。柯蒂斯先生,这个阶段保密工作至关重要。钱一旦转移过去,你就可以取走属于你的那一部分,你就可以和妻子及亲人们好好庆祝一番了。为什么不帮他们实现一直梦想的旅游呢?我已经多次听桑德拉小姐和维克多说起你的善良和仁慈了。我多么希望能亲眼看到你的妻子海伦得知这个好消息时脸上兴奋的表情!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见面,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带着万分的喜悦
商学教授劳伦斯?阿图楚
33
遥远的天边划过一道闪电,紧跟着咔嚓一声巨响,如骨头碎裂。
雷声过后并没有下雨。她被惊醒了,记忆中出现了其他风暴,比这次风暴猛烈。闪电像鞭子一样反复抽打着萨赫勒,像骑士们做最后冲刺时的表现一样。
在一次这样的风暴过后,旷野里一些大树被点燃了,像燃烧的火炬。这种记忆如此生动以至于让她怀疑也许不是真的,也许是传说中的某个细节在大脑中孕育的结果,它在故事中被反复讲述之后,变得比记忆还要真实。
又一道闪电划过,把夜空撕成了几片。夜晚很凉爽,更适合行走,但是有一个禁忌她记得很牢:怀孕的女人不能在天黑后走路。这样也好,大路上不安全。她听到巡逻车发出的巨大声响,看到车前面的大灯在路上扫来扫去。他们不是在找她,只是在巡视,但威胁是一样的。
这个夜晚没有燃烧的灌木丛,只有伤痕累累的天空和被乌云遮住了半边的月亮。我不知道是不是还能继续走下去。她低声对自己的肚子说。然而,她所能做的只有坐起来,解开缠在腿上的山羊皮,抖落身上的沙尘。
一直走下去。
她试了三次才把水罐放到头顶上的布上,又试了三次才迈出第一步。她看到了穿过小丘的柏油路的一个弯道。走向那里的时候,她听到灌木丛中传来某只受惊的小动物弄出的声响。
在柏油路上,她没有见到任何夜间巡逻车的踪影,也没有沉睡的卡车司机,因此也就没有可以捡拾的食物碎渣了,只有柏油路和一直往南就能到达的目的地——扎里亚。
她几天前就已经看到了这座城市,横亘在旷野中。她一直朝着它的尖塔和清真寺走,一直在吃力地把它向自己身边滚动,试图让它靠近自己。但是它好像从来就不曾被拉近过,好像一直悬在她够不着的地方。她不知道这其实只是一种幻觉。当一个人饱受酷暑的煎熬,随着一天天的过去,脚步变得越来越缓慢,越来越不确定时,他就会出现这种幻觉。脚下的这只地球仪变得越来越难转动了。当太阳重新爬到天空之后,扎里亚城再一次出现,然后又消失了,滑落到远山后,近处只有带刺的灌木丛和金合欢树。
路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军人检查站。她屏住呼吸,扶了扶头上的水罐。时辰还有些早,路上很安静。她开始穿越军人们草草设置的障碍物——用麻绳绑在一起的木板条,摆放在装着水泥的油桶之间——眼睛看着地面,脚步踩得很轻。路边停放着一辆军车,涂着更适合三角洲丛林环境的迷彩绿。汽车停放的角度很随意。士兵们正在后面的垫子上睡觉。
如果不是被一个正蹲在小火炉边煮牛奶的年轻士兵看到,她也许可以安然通过。年轻士兵看到她后吃了一惊,看她要闯关卡急忙去抓枪。他用一种不纯正的英语冲她喊道:“喂,你要干什么?”这种英语是那些不会说豪萨语和法语的外来者们使用的一种通用语言。
她继续走路,同时听到了他把子弹装入枪膛的声音。从使用的步枪看,他很显然是一个下等兵。他的枪不是AK-47,而是一种简单的栓式枪机,和她哥哥放牧时用的枪一样。
她走过去之后,士兵的声音变得更加紧张,“你要干什么?快停下来!”
但是她继续往前走,听到其他士兵嘟嘟囔囔的抱怨声,接着又听到一辆汽车摁着喇叭开过来,紧跟着是一声枪响。她吓了一跳,水罐差点掉下。她伸出手,慢慢转过身,希望刚才的枪声只是一个警告。
他们已经把她忘了。一辆大油罐车正缓缓减速,刹车后猛地抖动了一下,在路障前停下来。其他士兵也醒了,纷纷冲过去,都想分一杯羹。刚才那一声不是枪响,是发动机发生了逆火。然后是一种现代形式的“埋伏交易”,她看到一个长官手持AK-47,大跨步地向卡车司机的窗口走去,每一步都流露着威严。她转过身,继续赶路。
几分钟过后,油罐车轰隆隆地从她身边开了过去,她被裹进一团粉尘中,又一次变得看不见了。
34
亲爱的亨利:
关于资金转移到你账户的事情,恐怕有一个问题……
35
当女孩走进扎里亚时,车辆增多了。破旧的小汽车和喘着粗气的公交车像往窄口瓶里灌水一样被灌进这座城市。在市郊,她略微踌躇之后,临时决定先去停车场。停车场位于一座拥挤的天桥下边,里面停满了卡车和长途汽车。小贩们头上顶着高高的器皿,在车辆中间缓缓穿行,大声吆喝着,和乘客们讨价还价。
她必须警惕从前的奥魔吉力,那些成群结伙在停车场和天桥下流窜的街头小混混。他们是那些穷人家里的小儿子,一开始只是乞讨和抢劫,后来发展成为职业小偷和恶棍。长到十几岁的时候,很多人就成为黑社会的一分子,敲诈勒索者和操纵选票的政客之流依赖着他们。她心头刚刚涌起这样的担心,就看到一些从前的奥魔吉力在周围徘徊,肩膀上随随便便地扛着扎了钉子的木板。趁他们还没发现自己,她急忙躲开,钻进最密集的人群中,竭力控制着恐慌。街头混混们都有自己的领地,像这种熙熙攘攘的停车场往往是被瓜分过的,具体到每一辆车的停车位。
她需要进一步深入到这座城市中去。
主干道穿过萨博加里,它被称为“陌生人的聚居区”,杂居着外地人和不信仰伊斯兰教的人:南部的基督徒和较小的异教徒部落的成员,约鲁巴的商人和蒂夫的日间劳动者。
萨博加里流传着关于黑暗魔法的谣言,即护符魔咒能通過嗜血之欲让一个人发疯。这里的货摊出售黄酒和偏僻的小酒馆里才有的杜松子酒,公然与伊斯兰教法的清规戒律对抗。店门旁边的旗子上是为古德啤酒和星牌燕麦酒做的广告,旗子上方的牌子上写着“客人快乐享受之地”和“清新舒爽之地”,甚至连她也能破解这类密码。烈性酒在信奉伊斯兰教法的地区虽然是禁止的,在萨博加里这块特殊的领地却是可以容忍的。虽然她也是一个陌生人,但不属于这个地方,这一点她很清楚。
临近傍晚时,路上出现了交通拥堵。司机们生气而无奈地按着喇叭。伊丽莎白女王二世公路从伊斯兰法院门前拐了个弯,她路过那里时感到极度紧张,甚至想拔腿就跑。
正对着法院的是一个喧嚣的旅馆酒吧。伊斯兰教法在这边,西方的罪恶在另一边,双方都假装对方不存在。路过酒吧时,她听到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外国口音,夹杂着一阵突然爆发的大笑。他们可能是来自南方的信奉基督教的尼日利亚商人,或者是来自加纳的商人;甚至也可能有几个粉红脸庞的白塔乌瑞人,别的尼日利亚人称他们为白人。她听说这些愚蠢的白塔乌瑞人花钱大手大脚,他们抛撒手中的钱就像抛撒一把干花瓣。如果她碰巧遇到一个正在寻欢作乐的白塔乌瑞商人,也许可以讨要可怜的几奈拉硬币。但是当她试图靠近酒吧时,一个保安发现了她,径直过来拦住了去路。她转身快速离开后,还能听到保安愤怒的吼叫声。
远处的一个小市场里,一个身材敦实的女人正在照看一个水果摊。从她头巾的质地和手镯来判断,这个女人的家境应该比较富裕。她怒视着女孩,但是允许女孩靠近水果摊。女孩用豪萨语向她低声哀求:“行行好吧!行行好吧!”同时伸出双手做出乞讨的样子。由于呼吸进了沙尘,女孩的嗓音听起来很干涩。
“为什么?”女人质问道。
“因为这。”女孩说,双手捧着肚子,眼睛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卖水果的女人不屑地哼了一声,不过,她用下巴朝摊子旁边的地上指了指,那里躺着一只熟过了的芒果,被一群闹哄哄的苍蝇包围着。当女孩小心翼翼地弯下膝盖,拿起那只黏糊糊的芒果时,女人把头扭向了一边。
女孩缩着身子躲在一个门洞里,贪婪地吃着,连果皮也吞了下去。这种甜蜜的味道会让她再多走几步路,只要一直走出下一步,她就不会摔倒。
白天正在给夜晚让路。扎里亚的黏土或混凝土建筑在落日的余晖里闪着锈红色的光芒。人们都在步履匆匆地往家赶,试图把黑暗甩在身后。女孩尾随着他们穿过铁道和流淌着奶茶样河水的库班尼河上的高架桥。
她已经进入了土敦瓦德,这是英国人过去在这座城市建立的殖民区,它曾经奢华的外表现在已经褪色了。白天在这里做买卖的人们收摊后,小餐馆里的灯火就亮了起来。“这里不安全。”她身体里有个声音说。她开始寻找一个藏身之处,于是就沿着水边走,岸边是尚未开发的沼泽地,到处扔着垃圾,还有小块的玉米地。她不走行人较多、已经被踏平的道路,而是沿着岸边的草地走,脚底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后来,她发现一辆被烧毁的标致牌出租车外壳,就蜷着身子钻了进去,准备在里面熬过漫漫长夜。
整个夜晚她不断听到来来往往的男人的笑声。突然,一阵笑声向她逼近了,就在车身外面。短暂的停顿之后响起很大的撒尿声,尿液哗哗击打着车身。她捧着肚子让“它”安静,似乎担心“它”受惊后会把她暴露出来,屏住呼吸等待这一刻尽快过去。声音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她能听到的只有风的低语和一只羊在附近吃草的沙沙声。
她终于进入深深的睡眠中,就像坠入了一口深井里。
36
她在一阵美妙的声音中醒来:宣礼塔上传来宣礼员向信徒们发出的哀婉呼喊。
她走到水边,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洗了个澡。在岸上她捡了几根掉落的玉米棒。虽然既没有办法把它们煮熟,也没有时间把它们在水里泡软,她还是把玉米棒塞进了口袋里。这样,在饥饿难耐时她就可以用它們来充饥。
一片柔和的光洒在飘着麝香味的河岸上。她沿着一条小径走回到桥上。刚刚睡醒的街道上挤满了去做祷告的人。男人们穿着白色长袍,戴着绣花的祈祷帽。
远处的屋顶上传来一只公鸡粗嘎的打鸣声。她走进老城,早晨的阳光洒在城墙上,使墙面有了一种温暖的质感。这些城墙矗立在这里上千年了,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依然坚固。墙面上到处是修补的痕迹,墙体用支架支撑着。墙头上有羊在吃草,还有流浪汉们蹲在一顶顶破破烂烂的帐篷里。这一切让扎里亚的城墙看起来更像是一堆土丘而不是一座堡垒。但它是战火频仍、商业繁荣的历史的见证。阿米娜——扎里亚的皇后,这些城墙过去的主人,曾经控制远至尼日尔河的一个庞大王国。阿米娜皇后的军队每到一处,她都要建造一座被城墙包围的城市以及要塞和防御工事。
“是因为我们他们才建这些城墙的。”
女孩想起她的一个婶婶说的话。女孩以前曾经来过这里,就是这座城,就是这些城墙。这是她的家人曾经到过的最南边的地方。那时他们还在经商,她也只是个孩子。当时一定是随旅行商队一起出行吧。从北方布拉土拉的火烈鸟至南方包围着扎里亚老城的这些残破的土城墙,他们一路走了过来。只是从那以后他们旅行的范围就逐渐缩小了。
她看着这些城墙,伸出手,把掌心贴在墙上,没想到它摸上去那么凉。墙的表面摸起来是一层细碎的粉末,粉末下面却是很坚固的墙体。她隐约记得骑在左右摇晃的骆驼背上进了老城。不,一定是骑在马背上。作为家族中的长孙女,祖母们都很宠爱她,把她看成自己的亲孙女。她记得挂在马背上的金属器皿和饭锅发出的清脆的碰撞声,还有一卷卷布匹以及婶婶们欢快的笑声,还记得进入城门后她们说的话,“他们建这些城墙是想把我们挡在外面,我们却进来了,我们进来了!”
有一段时间她的家族控制了从豪萨至富拉尼,包括整个索科托王国的食盐生意,控制了远至延巴克图的萨赫勒的贸易,“索科托的苏丹人总是提防我们的马蹄印。”
在那片以骆驼为交通工具的土地上,他们是一个骑在马背上的民族,是萨赫勒的雄狮。我们是入侵者,是生意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女孩穿过老城时,这句话在她耳边回响。但是她和别人一样清楚,北方热带草原的雄狮早已消失,只有在民歌和远方的自然保护区里才能寻到一丝踪影。她的族人们离过去越来越远,直到过去自身也变成了一个传说,一声模糊不清的低语,就像隔着城墙传来的声音。
我们现在用牲口计算我们的财富,但是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是用金子计算我们的财富。
孩子们在一块空地上追逐足球,宽大的袍子跟着飘了起来。祖母们拍打着垫子上的尘土。母亲和女儿在后院里拧着要晾晒的衣物。宣礼员洪亮的声音仍在持续着。
女孩跟随着身穿白袍子的人流走进一座宽大的庭院,这是埃米尔宫殿所在地。宫殿大门庄严而宏伟,上面贴着瓷砖——这一点她还记得,瓷砖上纵横交织的复杂图案对她来说熟悉得就像一场梦。庭院里地势较低处还覆盖着阴影,不过太阳的光线已经捕捉到了较高处的马赛克,使瓷砖看起来既像闪闪发光的刺绣,又像镶嵌在剑鞘上的珠宝。
埃米尔的警卫表情庄重,身穿红袍,头戴头巾,站在大门前监视着众人。女孩被后面匆匆而过的年轻人推搡着。她扶稳头上的水罐,强迫自己镇定。想到自己的身份微不足道,她的心放了下来。当人群拥挤到清真寺前面时,一群燕子像子弹一样飞向四面八方。清真寺正对着宫殿,它的尖塔和圆顶此时也披上了一层霞光。
她不是无意中闯入了这个地点,而是故意跟在这些朝圣者后面的。因为不想越轨,她避开正门,在一扇侧门边停下来。在这里人们不得不放慢脚步。她把水罐放在地上,双手放在一起,掌心向上,低声向路过的人们恳求着,仿佛在提醒他们,施舍和祷告都是表示忠诚的重要方式。
“扎卡特,”她轻声说,“求求你们,发发慈悲吧,扎卡特。”
从她身边经过的男人们穿着崭新而洁白的宽松长裤和马甲,头上戴着他们最中意的帽子。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理睬她的请求,或者是假装没有听见。有些人表现出烦躁的态度,有些人则很反感。不过还是有几个好心人从口袋里掏出几个考包或几张皱巴巴的奈拉小心翼翼地丢到她手上,生怕碰着她的手。
喇叭声响起来。庭院深处出现一阵骚动。原来是埃米尔本人从宫殿里走了出来,穿过人群去对面的清真寺参加每周一次的聚礼。他的黑色头巾似乎在人群的头顶上飘动着。为了通报他的出现,人们放起了礼炮,隆隆的炮声在空中回响。在头戴红色头巾的随行警卫的陪同下,埃米尔拍着手,接受着人们的美好祝福。他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微微颔首,耐心地倾听人们的诉说。一阵冲动之下,女孩也想冲出拥挤的人群,跪在埃米尔面前,乞求他的同情。但是人群太密集了,而女孩又十分孱弱。庭院中的人们都拥进了清真寺,女孩把半空的水罐重新放在头顶上,继续往前走。
周五聚礼之后还有礼拜课。在老城一所学校的院子里,男孩子穿着短裤和短袖衫,女孩子穿着长裙。他们全身上下一尘不染,围坐在一棵大树下,手里拿着写字板,嬉笑打闹着。老师透过镜片盯着他们,示意他们安静。“早上好!”他说。
“早上好!”他们齐声回应。
像所有富拉尼少女一样,这些女生们都裹着头巾,腼腆地躲在后面。男孩子们则表现得大胆且活跃。其中一个男生正在前面吃力地写着一段经文,脸上的表情既严肃又坚定。他的努力引起了其他孩子的哄笑。他局促地站在原地咧嘴笑着,招来了更多的笑声。最后老师站起来,挥挥手让他回到座位上。当身着靛蓝色袍子的女孩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她听到粉笔在黑板上用力滑过时发出的声音,还听到老师说,“明白了吗?就像这样。”后面紧跟着孩子们齐声朗诵的声音。随着她向前移动的脚步,他们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
她想起了自己上过的室外课:木板、阿拉伯经文以及各种各样的老师,有的温和,有的严肃,现在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在一堂几何课上,他们学习相交线的定理。老师用一个木制指南针在黑板上畫了一个很完美的圆,然后拿起一把尺子把它一分为二,动作像刀片一样干脆利索。那是上帝手中的杰作,她至今记得它的美,它的清晰。
她属于市场,出生在一个商人家庭,也许她能找到一位腿脚不灵便、需要帮手的女摊主,帮忙打扫卫生,摆放货物。也许她的运气比这还好,能碰到一位有钱的女摊主,主人出去办事时会让她帮忙照看摊位。但这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就像吹过掌心的一阵风。这一点她很清楚。没有钱买一个摊位,没有亲戚帮忙,也没有途径接触管理市场的行会,她所有的只是不顾一切的劲头和真诚,而这远远不够。
37
“你能摸到吗?”
她能。
“浮雕图案,一等品。”
劳拉的手指轻轻滑过信头。
她正在位于城市东北部的经济犯罪中心办公楼的2B会议室里。
在场的还有布里瑟布瓦警官、劳拉的哥哥和母亲,以及两个侦探:一个自称是戴维?索尔侦探,另一个是年轻女侦探罗兹。两位侦探没有穿制服,但是也和穿制服差不多:都穿着黑色夹克和白色衬衫,衬衫领子浆得挺硬。
水罐里装着冰水,每次倒水时里面的冰块就叮当作响。一张宽大的桌子,几只厚厚的文件夹;角落里摆放着一盆花,花朵是粉红色的,叶子太绿了,和房间的整体色调不太谐调。劳拉的背后是一扇窗户,但是阳光照不到植物上,也许是盆假花,所以看起来才那么生机盎然。劳拉想起父亲曾经开玩笑地说过,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夺去一株假花的生命。劳拉认为她能。
侦探们身后正对着劳拉的那面墙上有一幅镶框照片,黑白色调的枝干衬着灰色的天空,和角落里的绿色塑料叶子形成了很古怪的对照。
女侦探罗兹开口说道:“对于这类诈骗,我们真正拥有的防御措施就是教育。”
罗兹侦探身材娇小,面容姣好,充满自信,无名指上郑重其事地戴着一枚结婚钻戒。她选择这枚戒指一定是因为它的耐久性,劳拉想。年龄较大的那名侦探长着一副石刻般的面孔,留着平头,无名指上没有戴结婚戒指,却有一道苍白的印痕。布里瑟布瓦警官的手指上也有一道这样的印痕。他是不是和这位同病相连的年长的侦探聚会过?两人是不是一起喝着啤酒,比较着手指上的印痕,为曾经做过的一个相同决定和后来的遗憾相互安慰着?
“这些只是这些年来我们部门搜集到的一部分案例。”索尔侦探把一摞材料递给沃伦。沃伦研究着上面的内容,仿佛它们是一个等待他破解的谜团的密码。未果之后,他咕哝了一句,又递给母亲。而老太太几乎没瞅一眼。
“有些内容写得很外行,”年轻侦探说,“甚至很可笑,但是有很多几乎是艺术作品。”
这些材料堆在劳拉的面前,上面的标题突然变得既非常具体又莫名地含糊:尼日利亚中央银行颁发的资金管理合同表,一张国际汇款收据,还有消费发票。
“看看都有什么,”罗兹侦探把第二批材料递过来,“这里有注册证书,各种各样的税务收据,一张国际汇兑申请表,已经被签过字、盖过章,一个向尼日利亚经济复苏基金会延期付款的要求。”
还远不止这些。
银行发票、尼日尔三角洲发展委员会的官方合同,各种意向书、担保书、法庭指令、银行表格,均按日期签了字、盖了章。还有精心制作的反洗钱证书,上面印着国旗和复杂的边界线,以及同样复杂的反恐证(根据已修订的国家安全反恐法令第25条,第2部分),每张证书上都重重地盖着“同意”字样。
“最后一份材料据称来自国际刑警组织,”罗兹侦探解释说,“实际上我们手头有几份这样的材料。这份材料已经得到了核发,上面写着‘在国际货币基金会的合作下,在此证明所涉及的资金和任何恐怖组织没有关系。”
“国际刑警组织?”沃伦说,“告诉我你们已经和他们取得了联系。”
“我们没有。”
“为什么?”
“因为没有所谓的反恐证之类的东西。”
劳拉的注意力又回到侦探们背后墙上的黑白照片上。树上的枝条开始晃动起来,一开始非常轻微,她几乎要忽略掉,然后是一个幅度很大的摆动。她吃惊地转过身,察看背后的窗户,看到了外面同样的枝条,原来不是墙上的照片,是反射的影像。
她看着树枝在玻璃上移动。
“那是一面镜子吗?”她问,惊诧于自己声音的尖锐,“谁躲在那后面?有人在进行监视吗?”
她的疑问打断了正在进行中的一场谈话。年长的侦探转过身,一开始没弄明白劳拉指的是什么,“不,没有,后面没有人。”
但是劳拉并不轻易让步,“这是不是某种形式的秘密审问?我们正在被监视吗?”
“女士,”罗兹侦探说,“对面没有人,只是面对走廊的一扇窗户。我们不进行审问,只是‘采访,并且这也不是我们今天的目的。坦白地说,我们今天到这里来是因为你哥哥一直缠着我们不放,大发牢骚,说我们没有尽力去抓对你父亲行骗的罪犯。他想看到‘证据。那好,这些就是证据。”
“天哪,劳拉,”沃伦小声说,“放松些!”
“你让我放松?你?所有人中只有你?”
“劳拉,亲爱的,”母亲发话了,“让他们做他们的工作吧,没有人在监视,只是一扇窗户。”
“它看起来像一面镜子。”
侦探接着递材料,但是布里瑟布瓦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劳拉,看到紧张和焦虑把她的嘴角绷得紧紧的。之后,他悄悄从座位上站起来,从这家人背后绕过去,走到主窗户前,拉上了百叶窗。这样,劳拉对面的影像就消失了。玻璃从镜子变成了窗户。另一边出现了一条空荡荡的走廊。
他们说得对,没有人在监视,没有人在另一边。
38
扎里亚老城的市场曾经是穿越撒哈拉的商旅路线的终点,直到现在还能看到几只被人们牵着绳子的骆驼弯曲着膝盖迈着大步慢跑的身影。每片树荫下都摆着香料和粮食。木薯和草药、花生和黍子堆在手编的托盘中,上面撑着一把遮阳伞用来阻挡阳光的暴晒。女孩觉得这里才是她的归属地。
女人们头上顶着盛着满满农产品的篮子或者手编粗麻袋穿行而过。无论女人们还是她们身上的货物都鼓鼓的,彰显着生活的气息和商贸的繁荣。女孩羡慕这些做买卖的女人们的富足,羡慕她们婀娜前行的背影中流露出的自信。
市场里一条条通道迂回曲折,就像一座迷宫。即使在你进去之后,整座迷宫似乎仍在变幻着。人们喜气洋洋,到处洋溢着笑声。女孩路过时,一场争执正在上演。原来是几个做买卖的妇女和竞争对手发生了冲突,她们虚张声势,动作很夸张,弄出很大的动静。争吵是一种娱乐。众人很快聚拢过来。当女孩轻手轻脚走过去时,没有人注意到她。
市场里的货物琳琅满目,种类繁多:有镶嵌着银钻的富拉尼马鞍和皮具,沉甸甸的货物把桌子都压变形了。还有黍子和玉米、状如小山的木薯堆、摞得像金字塔似的贝努埃州金橘、卡式录音机和磁带、五颜六色的塑料拖鞋、形形色色的太阳镜……
女孩踩着摇摇晃晃的板条穿过一条排水沟,水里漂浮着肮臟的垃圾。人行道两边摆着各种小吃摊。肉摊子看上去血淋淋的,爬满了苍蝇。卖烤蚱蜢串的小伙子汗流浃背,不停翻动着手中的肉扦。女孩穿过一架架在太阳下晾晒的肉干,肉干上抹着一层红胡椒,令人垂涎欲滴;经过了卖“图活粥”的摊子,这种稠糊糊的粥用各种粮食熬制而成。妇女们搅拌着锅里冒着气泡的“埃古西汤”,女孩在空气中闻到了蔬菜和西瓜籽的味道。还有正在小火上煨着的粗面粉粥和胡椒粉汤。女孩饥肠辘辘,感到头重脚轻,渴望喝上哪怕一口甘薯粥。
过了小吃街,她来到一块开阔的广场上,那里聚集着一群人在看杂技表演,一名杂技演员正在表演“踩大刀”。女孩扶着头顶上的水罐,从人缝中挤了进去。一枚枚硬币抛向杂技演员站立的地方,有些却被人中途“打劫”了。为了赢得观众的掌声,柔体杂技演员拿出“绝活”:他们单腿站立,抬起另一条腿,像围巾一样搭在肩膀上,与此同时还漫不经心地吞下一口火,再对着观众喷出火苗。铙钹铿锵有力,加剧了现场的紧张气氛。女孩的目光从表演现场移到人群中。
突然她眼前一亮。在那里,一双穿着凉鞋的脚旁边,她看到了一团皱巴巴的纸币,不知谁掉落的,至少有20奈拉。也许她可以假装绊了一脚,把水罐摔到地上,然后用它来打掩护,弯腰,伸出手……
这算偷还是捡?她看了看右手,想象着它伸出去的情形。
就在这时,她意识到有人在盯着自己。
她瞅了一眼身后,看到埃米尔的一个警卫突然出现在不远处:猩红色头巾下是一张饱受紫外线照射的脸。他的目光顺着她的目光也盯在掉落的钱上。现在他向她走过来。她感到自己费了好大劲才换来的那层掩盖身份、使她变得无名的东西突然像沙尘一样被吹散了。她转过头,想推开众人夺路而逃,却听到了警卫的呼喊。她只好转身面对着他,按捺住内心的恐慌。但是当两人的目光相遇时,她发现对方的黄色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愤怒。然后,那双眼睛的视线移到掉落的纸币上。他用脚尖把钱踢到她的脚边,用很重的赞法拉州方言说:“你掉东西了。”
用脚移动一件物品一般来说被认为是粗鲁的行为,但是在此情此景中,这个动作绝对算不上粗鲁。他心里明白,她心里也清楚。他对她点点头,暗示她去把钱拾起来。于是她蹲下身子,半跪着,把钱抓在手里,轻声说了句“谢谢”,便消失在人群中。
她缩在一个门洞里,从口袋里掏出沾满泥土的纸币,在掌心展开。即使加上她在清真寺外面讨的硬币,也不够一顿饭钱,但是可以买一只鸡蛋,也许还能买一小碗用酸奶拌着黍子和姜做成的福拉。一个小吃摊的女主人给她盛了一些,等她吃完以后把碗要了回去。福拉尝起来有点雨后大草原的气息,酸奶是给腹中的孩子吃的,黍子是用来走路的,姜可以增加勇气。
然而,正当她想着也许可以熬过去,也许能留在扎里亚,也许有机会在市场里谋得一份卑微的差使时,对面传来一个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是从拜得还是从卡努里来的?”
一个掉光了牙、裹着萨赫勒式袍子的男人正在对她说话。他咧嘴笑着,试图读出她脸上的疤痕。
疤痕能向人们讲述一个故事,一直都能。男人对着她脸上的花纹仰仰下巴,“杜卡瓦?杜卡卡里?阿里各瓦?”
他的推测眼看着越来越接近正确答案,她拔腿就跑。
“阿达拉瓦?土阿里各?”他对着她的背影大喊,最终这喊声被淹没在街头的喧嚣中,但是它带给她的震撼却钻进了她的心里。
39
扎里亚的染料坑距离市场很远,靠近城市的边缘。在这里,一卷卷布料在灰和蓝靛叶混合的染浆中浸泡数日,染浆发酵后生成一种接近黑色的暗蓝色。埃米尔的警卫们头上戴的猩红色头巾也是在这里染成的,还有那种被称为“寡妇的眼睛”和“天空中的星星”等复杂图案。
女孩路过染料坑时,里面正在酿制象征高贵身份的颜色:鲜艳欲滴的大红色和暖洋洋的赭色。她瞅瞅自己身上穿的破袍子,它从前也曾是崭新的靛蓝色。她又看看自己的手腕,細细的,光秃秃的。这时,绝望如一股泉水涌上她的心头。
你,必须,坚持,走下去。
女孩把水罐装满水,满腹忧虑地离开了这座城市。扎里亚是她曾经到过的最南部的城市,以后每向前走一步都像闭着眼从一堵高墙上往下跨一步。
她沿着大路出了城,视野顿时变得开阔起来,一座座山和一片片灌木丛林纷纷向她张开怀抱。现在女孩依稀看到了远处的大草原。她正在一步步把萨赫勒抛在身后。
她感到自己一直在走,出生后就一直不停地走。
40
劳拉神思恍惚地坐在经济犯罪中心办公楼的2B会议室里,身边坐着哥哥和母亲。索尔侦探打开另一个文件夹,取出一打文件递给他们。
“这些是你父亲收到的一些真实文件。我们的技术中心从他的电脑硬盘里找出了这些隐藏的文件,并进行了恢复。你父亲在出事的前几天曾经想把它们都删掉。他认为自己已经清除了硬盘,但是——看这里,你父亲一定是在这些表格上签了名,并进行了扫描,然后把它们作为附件通过电子邮件重新发回了尼日利亚。”
沃伦专心研究着这些文件,“看,就在这里,这是来自拉各斯大学非洲灵性系的卡索里教授。还有这一份,来自阿布贾的信用部高级经理约瑟夫?苏雷。要找到这些家伙能有多难?还有这一份,信头上印着尼日利亚中央银行,由国际汇款部的经理亲自签发的。你们看!”
“尼日利亚中央银行没有国际汇款部,”索尔说,“那不是中央银行的职权范围。中央银行制定货币政策。它不追查丢失的遗产或收取把钱转移出境的费用。这些统统是造假,用假冒的签名制造出的假的东西。”
劳拉注意到了“造假”和“假冒”之间的区别:“造假”指制造出本来不存在的事物。“假冒”指模仿一个真实的事物去改变某事物。签名可以是假冒的,塑料花却是造假。她父亲不是陷入了一个造假的世界,而是陷入了一个假冒的现实中,一种经改变后和某种东西相似的事物。
她哥哥却没有领会到这种细微的差别。“我不知道,”他说,“它们看起来不像是造假。”
“事实上,它们是。造假的文件通常比真实的东西看上去更加精致,更加正规。真实的文件没有必要刻意让人们注意到其真实性,而造假的事物需要这样。”索尔警官侧过身,“我怀疑很多人,包括尼日利亚人是否曾见过中央银行的官方文件或者尼日尔三角洲石油委员会办公室的信头,或者知道这样的办公室是否存在。还有反恐安全证明?联合国颁发的反洗钱文件?这些完全是无中生有的。”
罗兹侦探说:“这些费用和文件都是来自骗子们的丰富想象。”
沃伦不满地看了母亲一眼,“你对这些都一无所知吗?你难道没有偶尔发现我爸收到来自尼日利亚中央银行的文件?”
罗兹替她回答:“你父亲的信用卡清单上显示他定期向‘摩尔邮箱投递公司付款,他们在桑赛德那里有一家分部。”
“我顺道去过一次,”布里瑟布瓦警官说,“它离我的住处不远。没有许可证,我不能打开柯蒂斯先生的邮箱,但是柜台后面的工作人员对我说没关系,邮箱是空的。”他接着对劳拉的母亲说,“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你丈夫是怎么处理那些原始文件的?那些纸质的材料?”
“烧烤。”她说。
“什么?”
“烧烤。出事前他每隔一两个晚上就点一次火。那时我没有想太多。但是……他总是把烧烤架点着,即使院子里都是积雪,还说烧烤架要时常使用,这样可以防止上面结蜘蛛网。”她望着劳拉,眼睛湿润,“我应该想到有些不对劲儿。我们很多年没有用那个烧烤架了。”
“但即使没有原始材料,我们这里也有一大堆证据,”沃伦说,“我父亲和这些罪犯之间来来回回发送的信息,姓名、电子邮箱、电话号码、信件内容等。”
罗兹警官慢慢给沃伦解释,像面对一个反应特别迟钝的孩子,“他们使用基于网络的免费电子邮件账户,发送大批邮件——数量多得惊人,以至于邮箱最终被关闭。现在,我们的技术中心有时经过一番努力确实可以追踪到一个具体的IP地址,但是,尽管那样,这些信息也许事先已经穿越了很多国家。我们应该说的是你父亲收到的邮件很可能来自尼日利亚的拉各斯。”
“我爸的邮箱账户是我设置的,”沃伦说,“他的反垃圾邮件过滤器一直开着。”
“这些骗子们能绕过垃圾过滤器,他们一直在网上游荡,搜索分类广告,在聊天室里溜达,浏览在线姓名地址录,这样要获得一个邮箱地址根本不是问题。垃圾过滤器可以阻止很多垃圾邮件,但不能控制所有的。”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沃伦说,“互联网是匿名的,我们都知道。不过,看看这些,”他举起一捆父亲的邮件,“这里有一长串电话号码。你们当然可以追查这些号码或别的什么,查出谁打的电话。”
“我们是有电话号码,”罗兹说,“而且毫无疑问,你父亲深信他的通话对象是某个身居高位的银行经理或政府官员,但是从区号上看,却是另一回事。”
索尔接下去说:“尼日利亚就像西大荒,根据电话号码寻找一个人的概率几乎是零。”他把电话号码记录推到沃伦面前,“你看,这些号码都以8起头,在尼日利亚,以8起头的区号是移动电话,通常是‘付费后就走人,你通话时不留身份证号,不需要背景调查,也不留书面记录。这些号码,甚至这些电话本身都是一次性的,用过之后就被扔掉,无从追查。”
“好,好,”沃伦说,“电话可以扔掉,但钱是不会扔掉的。我爸把20多万美元送了出去。这些钱呢?总有人为这笔钱签字吧?某人必须把它存入他们的账户里,如果我们能找到这些账户,就能把这笔钱冻结,也许能收回一部分。”
“恐怕不可能。”索尔说。
“为什么不能?”
“在这种诈骗行为中,大部分钱都是通过银行汇票或电汇支付的,通常使用西联国际汇款公司或速汇金汇款公司。这些资金可以打到一家公司,然后在另一家公司取出来。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取。同样,取款人也不需要書面记录、背景调查、银行账号、审核过程。邮政汇票、电汇、网上支付,所有这些方式都像送现金一样,不留任何证据。”
“这就像把一沓无名账单塞入信封里。”罗兹说。
“尼日利亚的警察必须在一个真正的代理人办公室里抓住一个骗子,”年长的侦探解释说,“正当他用假身份证取钱的时候。即使那样,结果又能怎么样?我们和尼日利亚没有引渡条约。退一步说,即使我们有,取钱的人都是处于社会底层的渣子,我猜想尼日利亚警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而不会为了保护像我们这样的外国人去监视速汇金汇款公司。这就是419的实质。”
劳拉抬起头,像平时一样,注意力又一次被一个新名词所吸引,“419?”
“这是他们给这种行骗手段起的名字。这个名字来自尼日利亚刑法典,指通过诈骗获取钱财和物品的行径,事实上用来指任何一种骗术,已经被列入了词典。”劳拉重新提起的兴趣对索尔是一个鼓励。“尼日利亚人有一种扭曲的幽默感,”他说,“419现在用来指任何形式的诡计和欺诈。一个试图把成绩报告单藏起来不让父亲看到的学生被指责为‘419他。一个脚踩两条船的女孩被说成是‘419她。还有人为419们创作歌曲。有些极其成功的骗徒竟然被追捧为民族英雄。不要小看它,419也是一种行业,每年带来上亿美元的收入。它比尼日利亚还要大,和罪恶一样古老,和欲望一起诞生。这些419们掠夺人们的梦想。一桩419诈骗案的平均损失大约是250,000美元,经常是更高。很显然是和梦想的大小成正比。”
“他们正在嘲笑我们,”沃伦说,“我能听到那些可恨的家伙得意的笑声,他们正在挥霍着我爸的钱。我告诉你,如果我要找到这些蠢驴……”
“这不是一个聪明的办法,”索尔说,“419这个行业和很多更暴力的犯罪纠集在一起,贩毒、拐卖人口、抢劫银行等等。在尼日利亚做海洛因生意的辛迪加们也有干这行的。419同样是一本万利,而且麻烦要小一些。”
“你好像对尼日利亚了解很多。”沃伦说。
“是的。”
劳拉看着索尔,“你去过那里,是吗?”
“我去过。”
“拉各斯?”
他点点头。
“它怎么样?”
“一个没有未来的城市。”
“有那么糟吗?”
他点点头。
“这里,”他说,“我给你看样东西。”他拿出一张谷歌版西非地图,“尼日利亚在这里,这块凸起部分的底部。尼日尔河从它的表面流过,在尼日尔三角洲汇入大西洋。三角洲是一片辽阔区域,世界上石油储藏量最多的油田之一就在这里。它也是地球上最危险的地方,武装分子和当地军阀已经向石油公司宣战了。你也许在新闻里听说过这件事。”
他们没有听说过。
索尔接着说:“蒙面人乘着快艇,袭击管线和油井,轰炸近海的石油平台。武装分子还毫不费力地绑架和杀害外国工人,这非常令人不安。不仅仅是工人,任何外国人都被认为是他们攻击的对象。事实上,石油、绑架和419诈骗案被认为是尼日利亚三大迅速发展的行业,而且它们常常相互交叉。尼日尔三角洲为尼日利亚经济提供了燃料。”
字面上是这样,劳拉想。
“拉各斯在这里,”索尔侦探的一根手指顺着海岸线划下来,“不在三角洲里,但是在同一个海岸上。这座城市的名字是葡萄牙人起的,意思是沼泽或池塘之类的东西。整个海岸过去被称为奴隶海岸,甚至在那时就很危险。早期的探险家们在地图上写着这样的警示:‘去的多,回的少。如果你今天在那里出现,四处打探,问东问西,结果可能是你带着吃惊的表情在拉各斯丢掉性命。对于那些想去尼日利亚收回损失的人,我的建议很简单:不要去。”
劳拉现在理解玻璃窗另一面那条空荡荡楼道的含意了。侦探们说的是实话,没有人在监视。为什么?因为不再有任何调查了,没有下文了。他们已经给爸爸结案了。他们只是在引导我们理解他们这样做的原因。
她望着年长的侦探说:“钱要不回来了,是吗?”
他点点头。
钱没有了,她父亲也没有了。“你不打算逮捕任何人,是吗?”
“我们将把掌握到的所有信息上交至加拿大皇家警察,他们会把这些信息记录在案。但是,说实话,我们所做的只能这么多。”
布里瑟布瓦警官一直在研究劳拉的表情。当他张口说话时,声音很柔和,“没有人将被捕。”
41
连日的大雨使拉各斯城蒸腾着厚重的湿气。像这样的夜晚,即使是丝绸衬衫也会贴在身上。
公墓路从南到北穿过拉各斯的主岛,把主岛完完整整地分成了两部分。它起自南部的巴达格里高速公路,途经拉各斯王宫和清真寺,然后突然转了一个弯,像刀片一样切过几条偏僻的小街,最后又和下边的高速公路重新会合。这样,它就切割出了一片颇有规模的狭长区域,费斯塔克镇的网吧在一端,拉各斯潟湖大桥在另一端。
过去沿公墓路两侧立着的石碑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杂乱无章的卖汽油的小摊和公寓楼。但是如果细加观察,从公墓路在阿约德尔幼师学校突然转弯之后一直到它横穿奥杜芬街之前,你会发现一堵高墙和一扇坚固的大铁门。高墙看起来就像一块涂了白灰的墓碑,再加上入口处阴森森的气氛,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一座墓地。不过它不是墓地,而是国际商人出口俱乐部的大门。尽管大门上没有标出这个名称。事实上,大门上没有任何标识。
温斯顿在旁边等着。那个眼皮松弛的瘦男人先按响了门铃,然后转头面对监控摄像头扫了一下。
门咔哒一声开了,里面的景象令人诧异:开阔的院落里停放着各种牌子的豪华轿车,车身上还挂着水珠,擦得明亮如镜。虽然既紧张又害怕,温斯顿从这些静静停放着的车辆旁边经过时心中还是涌起了一种接近敬畏的感觉。奥迪、奔驰、凯迪拉克、劳斯莱斯——这些名字像蜜糖一样从他的舌尖滑过。
院子里面套着院子。走过停放车辆的院子,来到第二道门前,它比第一道门还要厚实。跨过门之后进了第二座院落。院落高墙耸立,但是没有窗户。地面上铺的鹅卵石上长着星星点点的焦黄斑。院子里的气氛让人感觉沉重而压抑。
院子深处有一扇门,穿过这扇门之后是一片相互连接的房间——其实是相互连接的建筑,有走廊和转角,但是并不十分井然有序。不过瘦男人一路上却显得熟门熟路。他们过了一道走廊,又踏上另一道走廊。房间里装饰着艺术品,有非洲的,也有来自其他地方的。经过一个用作等候区的前庭时,温斯顿看见两个神情倦怠的女人。她们用一种接近鄙视的冷漠目光看着温斯顿。温斯顿对她们点点头,但是她们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某个地方有人在咳嗽。当他们进入一道摆着镜子的门廊、来到最后一扇门前时,咳嗽声变大了。接着飘来一股奇异的味道,类似香树膏,但是更加甜腻,就像熟过了的水果发出的味道,或者说是嗓子眼里涌出的一股血腥味。
“奥加,先生,我把他带来了。”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光线暗淡,摆着一张宽大的桌子。一张脸转了过去,正对着一块手绢剧烈地咳嗽。被衣服紧紧裹住的肩膀随着一声声劈柴般的咳嗽和大口的喘息抽动着。当那个背影张口说话时,声音听上去很虚弱,同时又很有力量。他挥了一下手,身子仍旧侧着。“坐,坐。”接着又喊道,“通德,”——即那个瘦男人的名字——“给这个小伙子拿些冰镇的东西喝。”
通德出去了。温斯顿在桌子旁坐下。结实而光滑的木质桌面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像一面镜子似的反射着光。
那个人终于转过身面对着温斯顿,“你吃过饭了吗?”他的脸像一只拳头,眼圈发红。
温斯顿点点头,尽力摆出一副笑脸,“我吃过了,先生,谢谢你。”
“我的名字叫伊龙西-埃戈比亚,他们都叫我奥加,但是‘先生也可以。我不擅长寒暄也不讲究虚礼。你坐得太僵硬了,请不要拘束。”
“谢谢你,先生。”温斯顿稍稍放松了一下肩膀。
“我已经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亚当,先生。”
“啊,是世间第一人,很好的名字。你经常光顾我的网吧,是吗,亚当?你经常给收银员小费,虽然不多,但也不少,你给小费时的态度很认真。你从来不大声喧哗,一直保持彬彬有礼的样子。另外,你还避开那些雅虎小子们。从这些方面来判断,我猜想你受过良好教育。”
“是的,先生。”
“学院?”
“大学。”
“就在拉各斯?”
“是的,先生。”这是一句谎话,他不是在拉各斯上的大学,但毕竟上了。
“因此,”伊龙西-埃戈比亚嘴唇抽搐了一下说,“你的父母很为你自豪,是吗?”
“我想是的。”
伊龙西-埃戈比亚转动了一下转椅,侧过身子,用手绢捂住嘴巴,撕心裂肺地咳起来。他咳嗽得那么剧烈,那么久,以至于当他重新转过头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汗。他手绢上有血迹,温斯顿假装没看见。
通德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和刚才离开时一样。他手里举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杯柠檬汁和一只盛着一大块冰的银碗。他把碗放到奥加面前。后者举起搁在桌子上的一把冰锥,对准冰块扎了进去,从破碎的冰里取出一块扔进温斯顿的杯子里——用的是那只刚刚攥着手绢向里面咳血的手。
别多想,喝吧。“谢谢你,先生。”温斯顿说,把杯子举到唇边,喝完之后擦了擦嘴,“非常清爽。”
“我握在手里的这把冰锥,”伊龙西-埃戈比亚说,“还有冰块盒,谁还需要这些东西?人们为什么还要生产它们?那是因为它们能显出一种派头,仅此而已,就像印度墨水和尖头钢笔一样,都是一种地位的象征,也是一种武器,笔也是这样。”他望着温斯顿笑了,意在邀请他和自己一起笑。
伊龙西-埃戈比亚手里的冰锥现在看起来大得出奇,把他们俩之间的空间塞得满满的。
“我來自尼日尔三角洲,”伊龙西-埃戈比亚说,“不过我是在老卡拉巴尔的伊博人中由耶稣会圣徒抚养大的。卡拉巴尔是一个很美的小镇,你知道它吗?”
“先生,我从没去过东部,但是知道卡拉巴尔,过去是葡萄牙的一个殖民地,是吗?”
“是的。我的名字——我的真名是迈克尔,和那个大天使的名字一样。但这也不是我一开始的名字,是神学院的兄弟们赠送给我的。你要问我的真实姓名,我自己也想不起来了。”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引起了又一阵咳嗽。然后他眼泪汪汪地咧开嘴巴笑着说:“一个在基督教神学院长大的孩子竟然忘记了他的教名,你不觉得很滑稽吗?”
“我,我说不准。”温斯顿瞅瞅通德,但是后者不给他任何该笑还是不该笑的暗示。
“伊龙西-埃戈比亚是我给自己起的名字,我想让它坚定我的决心,给我带来好运,实现我的抱负。”
埃戈比亚出自约鲁巴语,温斯顿和他的祖父母说话时就使用这种语言。“埃戈”(ego)的意思是“钱”,“比亚”(bia)的意思则是“来我这里”,这两个词合起来听上去更像咒语,而不是名字,“来钱吧!”
而伊龙西(Ironsi)呢?
“来自一个将军的名字,”伊龙西-埃戈比亚解释说,“一个血性男儿,一个充满力量的人,一个领导者。”
他说的应该是在1966年1月政变后上台的那个将军,也是把尼日利亚首相置于死地、围捕了总理并把他们投入监狱的那个将军,也是在六个月后的反政变中下台、被绑架、受极刑并最终丢掉性命的那个将军。有人说他是被拴在一辆路虎车上拖死的;有人说他是被部队枪决的,一颗子弹就击穿了他的脑袋;还有人说他死于炮火的狂欢式射击,尸体几乎变成了肉酱。
伊龙西将军在发动政变之前曾经受到过伊丽莎白女王的款待,曾经被联合国派到刚果做一名指挥官。温斯顿见过他的照片,更确切地说,是和伊丽莎白女王的合影。那是在所有的政变和反政变发生之前,伊丽莎白女王殿下来尼日利亚视察时拍的。那时尼日利亚还是大英王国的一部分。也就是在同年,尼日尔三角洲发现了石油。也许这就是伊龙西-埃戈比亚给自己挑选这个名字的原因。温斯顿在父母起居室梳妆台的上方见过那张很有名的照片,装在一个很气派的抛光红木相框里,所以他非常熟悉伊龙西将军的面孔。
“‘伊龙西-埃戈比亚这个名字叫起来像棕榈酒一样意味绵长,你同意吗?”
权力、金钱、奇迹。“是的,先生。”温斯顿说,感到很虚弱。
“伊龙西将军是伊博人,‘埃戈比亚这个词来自约鲁巴语。这两个单词之间的连字符把它们连接在了一起,我就存在于它们中间,存在于这个连字符中。我来拉各斯闯荡时还很年轻,渴望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伊龙西-埃戈比亚笑了笑,“但是我找不到出口,就像被关在了一个四面都是镜子的屋子里。不管我往哪个方向看,只能看到自己的脸,我自己的渴望,它们也在看着我。所以我就想寻找一把锤子,而且也找到了。我在主席手下接受训练,受乌巴的直接指导。我学到了乌巴教给我的所有东西——比这还多。我学会了如何躲避抓捕。在利比亚人抓走阿尼尼之前我就认识他。当塔法还是警察局检察长的时候,我就给他当过差,那是在他成为检察长之前。而当他们布下网去抓塔法时,我偷偷滑进了更混浊的水里。你有没有试过在浑水中抓一条鱼?那很不容易。当纽德?伊曼纽尔从巴西银行骗走数百万巨款时,我比任何人知道的都早。当他们准备采取行动抓捕他时,我也知道,甚至比他本人知道的都早。”伊龙西-埃戈比亚靠在椅背上,手臂放在脑袋后面,好像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当其他人纷纷栽倒的时候,我为什么能够生存下来?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一个伊博-伊乔杂种,一个在红树林沼泽地长大的孤儿能够做到这一点?我为什么能够在拉各斯——一个不懂得宽容的城市取得胜利?”
温斯顿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残忍的诚实,这就是原因。我的手下有伊博人、约鲁巴人、豪萨人、富拉尼人。我对待他们一视同仁。我只要他们的忠心,还有诚实。为什么?因为我们这些在虚假中做交易的人必须看重事实真相。你在进行419吗?”
“是的。”
“为谁?”
“不为任何人。”
“我再问一遍,谁在背后资助你?是谁在保护你,让你逍遥法外的?是谁像猫一样偷偷爬进了我的领地?”
“没有人,先生。”
“没有人?那么你是一个自由人了?”
温斯顿点点头。
“你听说过这种事情吗?通德。我们眼前有一个自由的操盘手,一个选择了我的网吧——我的——来做他自己生意的人,我们应该感到荣幸。”
“先生,如果我冒犯了你——”
“没有,没有,”他说,“一点儿也没有,不知者不为罪,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是兄弟,我们是一家人。”然后他话题一转,“你的杯子空了。”
杯子里只剩下冰块了。
“通德,再取些新鲜的来。”又一阵咳嗽,又是往手绢里咳血后再仔细地折叠起来,又是柠檬汁和冰块。“非洲的意大利人,”伊龙西-埃戈比亚说,“他们这么称呼我们,你知道吗?他们说我们尼日利亚人是非洲的意大利人。但是,他们说的是你们,你们约鲁巴人,你和你的家族,你们是意大利人。哦,你还戴着手表,是劳力士吗?”
“是仿制品,假劳力士。”
伊龙西-埃戈比亚点点头,在一定程度上被触动了,“一个不错的仿制品。”
“谢谢。”
“非洲的意大利人。伊博人呢?是非洲的犹太人,他们是这么说的。豪萨人和富拉尼人甚至被称为‘非洲的阿拉伯人,这种说法其实很荒谬,因为阿拉伯人就是非洲的阿拉伯人。你会经常听到这种胡言乱语:拉各斯是尼日利亚的纽约,阿布贾是我们的华盛顿特区,哈科特港是我们的达拉斯等等。但是我们先来到这儿的。难道人类不是从非洲分流出去的吗?人类所有的根源都在这里,好的也罢,坏的也罢。因此我问你,亚当,人类第一人,为什么我们非得是意大利人?应该说意大利人是欧洲的尼日利亚人,纽约是美国的拉各斯,达拉斯是得克萨斯州的哈科特港。再来些冰?”话音刚落他又在冰块上猛扎一下,又用手指捏起一块扔进温斯顿的柠檬汁里,动作和刚才毫无二致。“亚当,你听过这首歌吗,《419只是一场游戏》?”
“我听说过,先生。”
“它不是一场游戏,是一个行业。你知道是关于什么的行业吗?是惩罚。”
“惩罚?”
“看看巴西,它的财富是建立在奴隶贸易之上的。奴隶贸易喂饱了他们的金库,给他们提供了资金和劳动力。富裕的巴西人所享受的生活来自于这些说不出口的罪行,因此当一个巴西银行失去一笔巨款时,我们何必同情它?这些都是沾着血迹的钱。奴隶和宝石、金子和石油,甚至巧克力,所有这些都沾着血迹。没有非洲英国在哪里?没有非洲的英国就是没有王国的英国。英国女王皇冠上的珠宝和钻石都是用非洲人的血换来的。你上大学时学过非洲历史吗?”
“我——我学商业。”
“商业和历史是分不开的,亚当。如果我们尼日利亚人擅长偷盗,那也是我们跟英国人学的。我们也许抢夺银行账户,可他们劫掠了整个非洲。但是我告诉你:如果怀疑比信任更有威力,那么仇恨比爱更有威力,嫉妒比谄媚更有威力。你放心好了,我们会收回被偷走的本该属于我们的那部分。欧洲和美国的银行财源滚滚而入,就像一头越来越肥的猪,他们是在我们苦难的基础上变肥的,而且现在还在增肥。三角洲油田的钱都流到哪里去了?流入了海外账户,流进了外国银行,重新进了奴隶贩子们子孙后代的腰包。那些肥头大耳的白人佬像国王一样在哈科特港戒备森严的院子里饱食终日,而院子外面的人只能吃残羹冷炙。为什么这些银行家,这些奴隶主——这些罪犯——不能把他们劫掠的一部分财产归还给他们致贫的大陆?這是正义的要求,也是上帝的要求。父债子还,不仅是他们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孩子。你读读《圣经》就知道了,就是这个理。不要搞错了,亚当,我们就是在进行惩罚。”
尽管伊龙西-埃戈比亚所说的巴西银行经理其实是一个日本人;尽管新闻媒体连篇累牍报道的最新一起419案件整垮了一个台湾人;尽管一个香港的寡妇被骗得一无所有;尽管尼日利亚的419们也把魔爪伸向他们的同胞和海外的尼日利亚人——他们从假医院里打假电话,要求救济他们一笔救命钱。这些统统无所谓。任何一个名副其实的大骗子都不会把自己的业务范围局限于富裕的白人圈子里。骗子就是行骗的,轻信者肯定会倒霉。种族不是关键,钱才是。温斯顿知道,对此不发表意见才是明智的做法。
“419不是一场游戏,而是一场意志的竞赛,”伊龙西-埃戈比亚继续说,“是尼日利亚人的狡猾与白人的贪婪之间的对抗。在这场残酷的较量中,狡猾总是占有优势。为什么?因为贪婪会遮住人们的眼睛,模糊他们的视线,而狡猾却能让人专注于自己的目标。亚当,我们是收税人。我们对贪婪征税。我们应该得到祝贺,而不是被指控。然而他们却把我们称作罪犯,罪犯!他们议论尼日利亚的‘腐败文化,那么欧洲的‘贪婪文化又怎么样?还有美国呢?这些白人们接受那些明显违法的策划,他们不也是认真的吗?他们把巨额财富从一个贫困的国家转移出去,从尼日利亚的困难中谋取利益,这些傻瓜们就不是罪犯吗?虽然犯罪未遂,但仍然是罪犯。他们在成为受害者的同时不也是同谋吗?这是经济与金融犯罪委员会的笨蛋们没有看到的。”
奥加又转过脸去咳嗽,但是什么也没咳出来,既没有空气也没有血,甚至连声音都没有。温斯顿能感觉到有一股逆流正在拉着他的脚,把他拖向更黑更深的漩涡。
“你去教堂吗?”伊龙西-埃戈比亚停了片刻后问道,咕噜咕噜的呼吸声从肺部传出来,“你是一个信教的人?”这其实算不上问题。
“是的,先生。”
“英国圣公会教?”
温斯顿点点头。
问话的人微微一笑,“我不会因为这对你有什么看法。你们圣公会教徒们——你们是新教徒吗?”
被问者紧张地笑出了声,“是的,我想是的。”
“听我说,我不管你是循道公会教徒还是基督徒,是浸信会教徒还是耶和华的见证人,只要你信奉上帝。我自己呢?我把赚来的百分之十捐给了教堂。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是亚伯拉罕的孩子,我是踩着他的脚印走的。当亚伯拉罕发动了反对迦南国王的战争时,他把抢来的十分之一送给了牧师。因为这个善举,他受到了神的保佑。你去读读玛拉基书,都在里面写着呢,‘十一税和‘赐福于亚伯拉罕的故事。但是很多人忽略了一点:亚伯拉罕捐的不是他自己的钱,而是他的战利品的十分之一,是他偷来的钱。上帝却因此赐福于他。你要是问我为什么捐十分之一,这就是原因。你要是问我凭什么能够在这样一个炼狱般的肮脏城市里生存,并且活得很好,我就是凭这。”
当他们开始谈论上帝的时候,温斯顿心里想,逃跑的时机来了。跑?往哪里跑?奥加身后的门通向哪里?谁知道通向哪里?即使温斯顿能够设法摆脱通德,他也会钻进一个迷宫,也许最终又绕回到这间屋子里。
“我对你说的都是很明智的话,因为我认为你是一个很明智的小伙子,”伊龙西-埃戈比亚说,“我能看出这一点。因此我提议,我来保护你,你向我纳税。你愿意考虑这个安排吗?”
“当然。”
通德终于有了动静,奥加站起来时,他也站了起来。温斯顿也跟着站起来。会面就这样戛然而止,和它开始的时候一样突然。不过它结束时有一个告别仪式,一只因为咳嗽而冒汗的手伸过来,和温斯顿的手紧紧地握了握。
温斯顿出来后就夺路而逃,甚至没有回网吧取伞。他拦住了路上遇见的第一辆摩托车司机,哀求道:“快带我走,越远越好,带我去岛上吧。”
摩托车司机带着他风驰电掣般地穿过大桥来到拉各斯岛上。温斯顿没有再回头,而是把他的行动基地转移到了艾伦大道的高档网吧里。这让他稍稍有些紧张,因为这离他家所在的小区只隔几条街,很有可能撞见亲戚或熟人。但是如果他感到认识他的人多了,同时也就感到有了更多的保护。现在他每天的路程也缩短了。一路上经过的那些精品店、林荫大道、首饰店和夜总会对他来说像亲人的微笑一样熟悉。
亲爱的柯蒂斯:
我为事情的不顺利向你道歉。许多法律程序必须履行,但是没有任何东西是不能克服的。这个周末钱就汇到你的银行账户上。我用人格向你担保。
据说约鲁巴神话传说中的邪恶之神艾斯楚就埋在艾伦大道的某个地方,不是死了,而是在等待。当然这只不过是个传说——不是主日学校里学的内容。但是就算温斯顿向艾斯楚献了祭,就算他懂得安抚邪恶之神的正确礼节,也没有用。还有别的神在暗中掌控着他的命运。
那件事过去还不到一个月,温斯顿就在一次警察的大扫荡中落网了。这些人身穿防弹衣,手持AK-47,喊着洋泾浜英语和拉各斯街头俚语。在骚乱中,温斯顿趁挨个搜查的警察还没走到他跟前时连忙关了电脑。他们正在找某个人。但是温斯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某个人”就是他。被推搡出后门时,他还抱着一线逃生的希望,苦苦哀求他们:“看,这是劳力士,拿走吧。我有钱,我能买得起。”
他被扔进一辆汽车,到达目的地后又被扔了出来,不是在警察局,而是又回到了公墓路上。警察自己按响了门铃,把他送了进去。
当温斯顿走进那间曾经进去过一次的屋子时,伊龙西-埃戈比亚正举着一张邮政汇票在灯光下细细观察着。“太棒了,水印也很完美,看,”他把它递给温斯顿,“出自艾克威勒路上手艺最好的伪造大师,真正的艺术家。好了,亚当,或者叫你温斯顿?我们有段时间没有在费斯塔克镇看到你了,你不是在故意躲我们吧?”
“没有,先生。”
而事实是他们在追踪他。在一个有1300万人口的城市,他竟然找不到一处藏身之地。
“听说你刚刚被警察逮捕了,我很遗憾,”伊龙西-埃戈比亚说,“这一次我保护了你,出于好心花錢把你保释了出来,但是我不知道我能阻拦警察多长时间。”
保释?温斯顿从来没有按过手印,甚至根本没有进警察局。
“你有能力的时候再把钱还给我。”伊龙西-埃戈比亚说,很慷慨地挥挥手,好像温斯顿正为这件事担心似的。
快跑!往哪里跑?怎么逃跑?
伊龙西-埃戈比亚忍住想爆发的一阵咳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温斯顿,“我们这些在虚假中做交易的人必须看重事实真相。你为什么逃跑?”
“我害怕。”
“怕我?”
温斯顿点点头。
“很好,我很满意你的回答,你有理由怕我。”他的咳嗽最终爆发出来,不过没有吐血,只是干咳。“我选择现在这个名字的时候花了很多心思,也想到了它可能带来的结果。后来,我无意中听到一些419的家伙们在背后拿我的名字开玩笑。他们说的是拉各斯方言,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们叫我‘Iron Eagle,其实不是,他们是叫我‘Iron Ego。你应该明白,不是约鲁巴语中的‘ego,而是英语,我已经查了这个词的意思。”他接着说,“你知道吗?如果人的身体加热过快,皮肤就会彻底分离,真的,会完全脱落。这是因为底下的脂肪比外面的皮肤融化得快。你知道这件事吗?”
温斯顿张口说话时,声音弱得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不知道,先生。”
“南非人,”伊龙西-埃戈比亚说,“他们自认为发明了一切,甚至像尼日利亚项链这么精致的东西,他们也声称是他们发明的。一个小小的冰锥可以成为说服人的工具。一条废弃的轮胎也可以做到,少许燃料也可以执行裁决。如果只是一条光秃秃的轮胎,它仅是一堆垃圾而已,什么也做不了。但如果把它架在一个人的肩膀上,把他的双臂卡在里面,再泼上少许汽油,你就有了一种惩罚的方式。那种情景是很美的,简单的美,一个彩虹国!南非现在就这么自称。你可以想象这种胡言乱语!棕色、黑色、白色。这是什么样的彩虹?甚至算不上白色,是粉色,像猪肉一样。你见过这种棕色、黑色加肉色的彩虹吗?”
温斯顿沉默地摇摇头。
“好,再回到项链的话题上,我说的项链就是在这里发明的,方法是把轮胎劈开,不是沿正中间分开,而是在低处,在靠近边缘的地方分开,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浅碗状物,容易套在肩膀上。下一步要做的是加适量汽油让轮胎燃烧起来,不要加太多,太多了汽油不容易点燃,所以不要加太多。另外你要能受得了尖叫声的刺激。如果你操作恰当的话,轮胎和身体燃烧的火焰都很美。皮肤呢?会完全脱落,那种情景确实壮观。”伊龙西-埃戈比亚继续说,“当他们燃烧的时候,我就问他们,我的名字是什么?”
温斯顿感觉到房子在晃动,他想呕吐。
“你必须给我提成,”这显然已经不是讨论了,温斯顿只有默许的分,“给我百分之六十,另外再给下套的人百分之十。”
“下套的人?”
“下套的人负责向‘傻瓜发送第一封信,和他们取得联系,接收他们的回复,然后再把‘傻瓜交给一个‘说书人,你就是这样的人。当时机到来的时候,你把‘傻瓜再交给一个‘银行家。‘银行家会安排付款并且在适当的时候关闭文档。‘执行者负责给‘傻瓜设置最后的障碍,打恐吓电话等。另外,我们在英国和美国都有‘自由人,如果需要的话,他们会登门‘拜访,但是我们很少这样做。温斯顿,打起精神来。你群发邮件和使用邮件抓取器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你应该充分发挥你的聪明才智,不要把它浪费在你原来做的那些事情上,耗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结果还在原地打转。这不是勒索你,我不是那种躲在天桥下面等着伸手向人们索要过路费的无赖。我给你提供服务。告诉我,现在你有几个‘傻瓜?”
“三个,也可能还会有第四个。”
“哈,才这几个啊。我会给你十倍多的数量。我会让你发财。最重要的是,我保证你不会受到伤害。我能确保你不再被逮捕。来,让我给你看样东西。”伊龙西-埃戈比亚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戴上,这使他看起来颇似一位老师。他打开一本皮面装订的厚书,温斯顿看第一眼时还以为是《圣经》。
“《尼日利亚刑法典:修订本》,”伊龙西-埃戈比亚快速翻到做了标记的一页。很显然,温斯顿不是下面一段话的第一个听众。“刑法典第419节:通过造假手段获利。任何以欺骗他人为目的、通过造假手段获取物资和钱财的人将被判处至少五年的监禁和——下面还有,没收财产、冻结银行账户等等。但是真正值得注意的是下面这一条:罪犯可以在没有拘捕令的情况下被拘捕,只要该罪犯被发现正在实施这种犯罪行为。”
伊龙西-埃戈比亚停下来,透过镜片微笑着望着温斯顿,“你明白了吗?这就是他们为什么总是发动突然袭击、引起骚乱的原因,他们要当场抓419们。普通警察比较容易对付,你可以适当耍耍手腕,像绅士一样把事情解决掉。但是EFCC(经济与金融犯罪委员会)的那帮突击队员在费斯塔克或其他地方的网吧里执行公务时太缺乏教养了。所以我要保护你,让你远离这种危险。我也不会让你去我在街头开的网吧,那是那些低级的雅虎小子们聚集的场所。我要给你提供更好的条件,不是网吧,而是网络俱乐部,不对外公开,只有会员可以出入,門都上着闩,安装着摄像头。即使是最敬业的警察和最执着的EFCC特警也不能随意闯入,当然他们也无法偷偷混进来。他们必须获得许可,必须先按响门铃,然后签名,验证身份后才能进入。这就能保证里面的人有足够的时间通过其他方式离开现场。”
尽管此时温斯顿感到恶心和恐惧,但他也能看出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办法。
“我们是影子人,”伊龙西-埃戈比亚说,“我们唯一害怕的是阳光,是抛头露面。只要我们藏在影子里,影子移动时我们也跟着移动,我们就能穿越任何表面。你给我找一座关影子的监狱看看!只要我们在暗地里做生意,获取属于我们的利益,没有人能够得着我们。”
奥加是对的。这也是问题所在。温斯顿不想在黑暗中做生意,好像以那种方式赚钱是可耻的。他想光明正大地做生意。法律是有弹性的,它们当然可以收缩和延伸,也许419有一天会合法化?
“你将有机会接触拉各斯最好的仿制品,法律遗嘱和挂号信、出生证和死亡证、财务报表、外交文书、中央银行的文件,上面还有行长的私章。我连印刷工都有,他们能够根据需要给报纸标题排版,印在真正的报纸上,《数百亿资产从三角洲石油合同中消失》、《外国工人在一场恶性交通事故中丧生,没有继承人》。不管你需要编什么样的故事,我们都能够提供必要的文件。我们甚至可以制作镜像网站,显示尼日利亚一个银行账户上的一笔巨款在慢慢减少,以任何你需要的名义。”
财富在非洲就是这样,温斯顿想,它们在慢慢减少。
温斯顿想说的是:“我的护照吊销了,我有一个犯罪记录,我不能离开尼日利亚,帮帮我吧。要是帮助,我会给你百分之百的提成,我会给你百分之一百一十的提成。”奥卢沃莱街上的地下印刷厂,艾克威勒路的造假车间,如果他们能伪造出生证,那么也许就能伪造签证,甚至护照?
这些才是温斯顿想问的问题,但是他没问。哪怕只是脑子里一时的念头都是要不得的。因为温斯顿知道凭着一纸假护照到英国去将注定你一辈子只能做一名逃亡者。你永远不能拥有一份正当的职业,还有可能被逮捕,然后遣送回尼日利亚,在吉里吉里监狱终了一生。别瞎琢磨了,你将永远没有机会离开拉各斯,到老都没有出头之日。
不过为什么他的奥加要帮助他逃出牢笼呢?其实温斯顿现在已经被囚禁了。伊龙西-埃戈比亚仍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但是温斯顿几乎什么也没听见。
“我们大批量地购买手机,我们还有扫描仪和影印机,有各种颜色的印台、各种尺寸的信封和各个国家的邮票。当你肚子饿了或者口渴了的时候,我们有食物和饮料。我们还给你提供女孩子。如果你的一个‘傻瓜傻到要和你见面的地步,那简直是天赐之物。我们会给你提供一名司机,不管你需要什么样的。我们还有有正式编制的律师和警察。当付款到达速汇金或西联的时候,我们还有专门去取钱的伙计。如果出什么差错,被捕和受惩罚的人是他们,而不是你。好好想想吧。”他收起眼镜,把它放在一边,“你可以随便编你的故事,没有人干涉你。‘吃我想吃的,我们总是这样说。你吃,我也吃。我们不是站在彼此的影子里。你只需要向我付十一税,向下套的人付一笔酬金,再加上百分之十的花销——贿赂等。还能有比这更简单的工作吗?”
……盲人对司机说。
伊龙西-埃戈比亚又咳血了。他扭过头,用手绢捂住脸,好像里面含有三氯甲烷。一吸一呼的喘息声透过手绢传了出来。
温斯顿现在是陷入深水潭中难以自拔了,只有脑袋还露在外面。他能感觉到下面有股暗流在把他往下拖,能感觉到脑袋也在下沉。不知什么地方飘来了一股汽油味,更像是来自于某种记忆而非现实。
42
随着肚子一天天变大,她自己却越来越消瘦了,仿佛肚子里的孩子是通过她忍饥挨饿得以生长的。
如果你在这里死去,谁来哀悼你?谁来完成最后的仪式?她已经知道答案:没有人。沙漠里的蚂蚁会把尸体上的肉啃得一干二净,最后她以及肚子里的孩子都将只剩下光秃秃的尸骨,混入散布在荒原上的各种骨架中:白花花的牛羊的尸骨,丢弃在路边、被骄阳晒得褪了色的汽车的残骸。沥青路面上随处可见这样的汽车外壳,是风沙对司机们施展其淫威的见证,也是车辆在急转弯处超速时所带来的恶果的见证。
脚下的地球仪变得越来越难转动了。她感觉到自己的脚步开始变得踉踉跄跄,很难让头顶上的水罐保持平衡。她的双臂细得像鸟儿的骨头。她双眼微闭,跌跌撞撞地在旷野上走着,水罐里剩下的一点儿水随着她的脚步来回晃荡着。
我要是死在这里,谁来哀悼我?
就在要摔倒时,她眼前出现了非常怪诞的一幕:一只毛绒绒的母羊骑在一辆摩托车上。母羊泰然自若地从她身边过去了,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显得很庄严。女孩几乎要大笑起来,如果她还有力气笑的话,然后她突然明白了这个征兆所包含的意义。
43
和重现事故过程时用的方法一样,他们正在有条不紊地重现劳拉的父亲走向毁灭的过程:带领这家人一步步“穿越”整个过程。用“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这个词也许更精确,劳拉想。来自经济犯罪中心的侦探们为他们展示的整个事件的过程和库柏勒-罗丝提出的痛苦的五个阶段像极了。差别在于前者不是以否认开始,而是以犹豫开始,接着是得意洋洋,最后不是以接受,而是以绝望而告终。
太阳已经转移了位置。冬日里的光线朦胧而暗淡。劳拉对面的玻璃窗上没有反射的影像了,只有被日光灯照亮了的走廊。杯中的冰块化成了碎冰渣。
他们正在浏览她父亲收到的邮件,看完一封就搁在一边。
“Complements of the season!”这句话让劳拉感到不安,因为这里有一个出现过几次的错误,例如在“I complement you on your speedy response.”中也出现过。劳拉不得不遏制住自己想去纠正它的冲动。她很想把那个错误圈出来,把字母“e”换成“i”。I complement you!也许他们真做到了。也许那个给她父亲发这些邮件的人确实补充了他,也许他们是相互补充的。
“你发现什么了吗?”是布里瑟布瓦,他注意到了劳拉正在研究一封邮件。
“沒有,只是用词上的错误。”
“有时候是一个过世的将军的遗孀,”索尔侦探说,“有时候是某个从国库中秘密转移资金或从尼日利亚国家石油公司挪用资金的政府官员;有时候是一个你从未听说过的失散多年的亲戚在空难或车祸中丧生,临死前存了一大笔钱;有时候是一只装满了钞票的行李箱,为了能够弄出国外,这些钱都被染成了黑色——你只需用一种特殊的化学物质把黑色除出,这些钱就全归你了!其实里面就是一堆废纸,当然,偶尔也有几张是真的。都是骗人的玩意儿,是街头神话,但是回报很高。”
“有人会为之心动吗?”沃伦问。
“一直都有。”
“但是无论他们的手段怎么变化,”罗兹侦探说,“基本内容是相同的:我们会送给你一大笔钱,你需要做的只是为我们把钱存入银行账户。这样你要么得到一大笔可观的佣金,要么这些钱全归你,这是在亲戚死亡或中了大奖的情况下。没有风险、没有花费、天上掉的大馅饼。这些就是他们下的诱饵。开始的时候他们总是这么说:他们只需把钱在你的账户上存放一段时间,绝对安全!没有任何风险!”
罗兹微笑着斜睨了一眼劳拉,表情有些暧昧,仿佛她们之间共同分享着一个秘密。她是在谈论罪犯还是在谈论男人?为什么她认为我和她在这一点上看法一致?因为我们都是女人吗?
这是不是一种问话的技巧?一种对付嫌疑犯防范心理的方法?让嫌疑犯认为自己和案件有关联?(确实有。)他们在侦探学校学过这门课吗?(的确学过。)我是嫌疑犯吗?(不是。)更准确地说是不再是了。这部分情节劳拉是蒙在鼓里的:她父亲临死之前曾经试图把他所有保险赔付款转移到劳拉的名下,但是被保险公司拒绝了。布里瑟布瓦警官知道这件事。侦探们知道。劳拉永远不会知道。“任何人,”布里瑟布瓦曾经说过,“都不会被捕。”劳拉没有意识到的是这里的“任何人”也包括她本人。
沃伦摇摇头,“爸爸怎么会对这动心呢?”
“陷进这种案件里比你想象的要容易,”索尔说,“他们会让你相信你正在和社会地位很高的人打交道——银行家、石油大亨、政府高级官员、部长、律师等。所有这些名词在伪造的文件中都出现过,还有司法部长办公室、总统的经济顾问、国家石油公司的执行理事。这些术语给他们的话语增加了分量。”
“他们的语言中往往流露出一种非常急切的语气,”罗兹解释说,“他们告诉你必须立刻行动。这其实是一种诱惑技巧。他们不想让你在深思熟虑后再作决定,他们想把你尽快拉下水。”
“他们还会隔离受害人,”索尔补充说,“通常是通过某种誓词——往往以某种不能公开的法律文书的形式。他们通常向受害人一再重申保密的必要性。他们不想让受害人告诉家人、朋友甚至配偶。”
“他们想把你和周围的世界隔绝,”罗兹说,“一个人独自承担这样一个巨大秘密、巨大负担的时候,会感到非常有压力。你们能想象到这一点。”
“我能想到。”劳拉说。
索尔说:“我采访过的受害者都说整个事件中最令人痛苦的不是失去了钱,而是和亲人隔离开了。当事情终于无法收场的时候——结局总是这样,他们感觉就像冷不防在肚子上挨了一拳。”
不,劳拉想,不是在肚子上,是在心上。
“这样就很容易陷入绝望中,除非你能想得开,接受既成事实,从中接受教训。”
这就对了,正是库柏勒-罗丝模式的第五个阶段,它们太合乎规律了。但是——如果你不想接受既成事实呢?如果你想追究某个人的责任呢?
“骗子通常会把信任的负担转嫁到受害者身上,使受害者感到好像他们自己才是需要向别人证明他们是值得信赖的人。”索尔展开一封劳拉父亲收到的邮件,“看看这里,他们问他,‘我们怎么知道你不会携全部巨款潜逃?这就让权力发生了转变,让受害人感到一种压力,他们需要证明自己的誠实。这既把责任转移到了受害者身上,同时也能消除他们的疑虑。”索尔停顿了一下,“这也是一门很了不起的心理学,真的。”
“同时,”罗兹说,“他们也在琢磨你,估计你的价值,以便清楚他们能从你身上榨取多少。这就是为什么有的反恐证值700美元,有的则值7000美元。”
“这也是市场所允许的。”索尔侦探说。
沃伦点点头,他能看出里面的经济学。他对客户也是这么做的。
主题:从尼日利亚中央银行转移资金
接收时间:9月28日,21:47
柯蒂斯先生,我们遇到一点小麻烦。尼日利亚中央银行不能把这样一大笔巨款转移到国外任何一个余额不足10万美元的账户上。你能确认这个数字对你来说不是问题吗?请理解,这纯粹是为了安全起见。任何第三方都没有机会接触你的钱。但是恐怕小肚鸡肠的尼日利亚中央银行行长R.保拉?索拉多很难对付。因为担心遇到骗子,他要求我给出一个准确的数字。我试图随便编个数字蒙混过关,但是行长取笑我说,“我们已经调查了,你说得不对。”
请帮帮我,因为我在困境中。
非常诚挚的
拉各斯大学商学教授劳伦斯?阿图楚
主题:Re:从尼日利亚中央银行转移资金
发送日期:9月28日,21:52
你好,10万美元不是问题。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房子,另外我们还有注册退休储蓄计划。
“我们”,不是“我”。“我们自己的”,不是“我自己的”。
劳拉注意到了父亲使用的物主代词,心里感觉好受了一些。不管那个粉红脸庞的年轻银行经理说些什么,她父亲知道房子也是她妈妈的。不是他自己的,是他们的。
主题:Re:Re:从尼日利亚中央银行转移资金
接收时间:9月28日,22:07
谢谢你,我的朋友。这真是个好消息!我要立刻去银行。明天早晨钱就会汇到你的账户上。
带着无尽的感激
拉各斯大学商学教授劳伦斯?阿图楚
劳拉从打印的邮件中抬起头,“教授把自己的名字拼错了。前面的邮件中用了一个‘t,这封邮件中用了两个‘t。”她指给索尔侦探看,“是不是?”
索尔笑了,“没错。编造这么多的名字和身份,骗子有时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你也看到了他们是如何一步步唤起人们的期盼心理的,”罗兹侦探说,“钱就要来了!它来了!随时都会来!当然这只是在戏弄你。先展示一幅阳光灿烂、蝴蝶飞舞的情景,然后风云突变。这是他们的一贯伎俩。”
主题:最后一件事
接收时间:10月1日,21:37
亲爱的柯蒂斯:
Re:关于资金转移
恐怕还有最后一个小问题……
幸运的是,这只是一个小问题,而且很容易解决。但是如果不解决这个小问题,我们就无法继续进行下去。尼日利亚中央银行已经核实资金正在转移中。你可以登录以下的安全网页查询,你名下的账户结余是35,600,000美元。转移成功了!你只需要签字确认,然后就结束了。
因此,你务必在两个工作日内到达拉各斯的中央银行总部为必需的文件签字。桑德拉小姐为此提前谢谢你。
为我们的好运干杯
商学教授劳伦斯?阿图楚
主题:Re:最后一件事
发送:10月1日,21:46
这么短的时间内我无法去拉各斯!我甚至连护照也没有。
主题:Re:Re:最后一件事
接收时间:10月1日,22:12
哦,不!我盼望见到你本人,然后用香槟酒一起庆祝我们的成功。别为此烦恼!我已经和中央銀行说了这件事,他们说如果你不能亲自过来,可以指定一个信誉良好的律师做你的代理人代表你签署确认手续。
中央银行通常会推荐贝罗&乌斯曼律师事务所。乌斯曼是一位正直的先生。我本人敢担保他诚实的人品和高效的工作能力。他一次性收取900美元的服务费。我已经问过他是否可以直接从转移出境的资金中扣除这笔费用,他说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万一钱已经出境,他不能确保自己还会得到这笔报酬。我已经向他解释你是一个讲信用的人,但律师终究是律师,他们通常按“规章”行事。
带着很多歉意的
商学教授劳伦斯?阿图楚
主题:Re:Re:Re最后一件事
发送:10月1日,22:14
律师,哦?每个地方都一样。哈哈。
“你父亲签了一份授权给拉各斯的贝罗&乌斯曼律师事务所的委托书。”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和他们取得联系?”沃伦问。
“因为他们根本不存在,”劳拉说,“天哪,沃伦,你真是猪脑子,怎么还不明白呢?”
“注意语言。”他们一直沉默无语的母亲突然冒出一句话。
“如果有人接受他们的要求呢?”劳拉问,“飞到拉各斯和他们见面?”
索尔侦探看着她,“有人已经尝试过了。他们到了那里,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那个危机四伏的城市里到处乱撞。”
“结果呢?”
“正如我所说的,他们最终的结果往往是成为一具漂浮在拉各斯潟湖里的尸体。”
“但是如果——如果你让他们到你身边来,例如,假装成一位投资商,变被动为主动,怎么样?”
“那是很危险的游戏,你是在他们的地盘上。”
“但是难道不能在某个中立区和他们见面?如大使馆或类似的地方。”
“结果很可能是,即使你能保住性命,钱也要不回来了。”罗兹说。
“那么,”劳拉问,“如果和钱无关会怎么样?”
44
一只母羊骑在摩托车上。
只是在摩托车过去之后,穿靛蓝色袍子的女孩才看到坐在母羊背后的司机。他把羊架在摩托车扶手上,透过羊的肩膀盯着前面的道路。
她几乎要大笑起来,如果她还有力气的话。然后她意识到,这个和羊一起坐在摩托车上的司机不会走太远。所以她就继续挪动脚步向前走,越过又一座沙丘之后,眼前出现了一幅更加奇异的景象:一座闪闪发光的城市矗立在平原上,虽然时值正午,依然隐约闪烁着灯光。
她已经到了萨赫勒的边界,到了卡杜纳。她也许能活下来,如真主所愿。
一辆辆笨重的大卡车从她身边隆隆地开过去,车厢里装着满满当当的货物。穿白袍子的男人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地疾驶而过,只是少了母羊。远处出现了炼油厂的巨大圆筒和肠子一样的管道。这是一个规模很大的炼油厂,女孩差点儿把它误认为一座城市。她沿着管道向卡杜纳城内走去。
不过这些炼油厂产出的汽油似乎忽视了当地的油贩子。每家加油站外面都排着长龙似的车辆,有几家甚至已经关门了,外面挂着“汽油售罄”的牌子。
汽油的短缺催生了一批未来的投机商,即举着牛奶罐或小瓶子兜售黑市汽油的年轻人。女孩路过路边的一个小摊时,看到了一辆停下的警车,警察不是在开罚单,而是在为一罐汽油讨价还价。
卡杜纳。
这个城市的名字来源于流经它的河流的名字,而河流的名字来源于河里的鳄鱼。不过那些曾经像木头一样漂浮在浑浊河水中的“卡杜纳”们早已不见了踪影,像萨赫勒草原的雄狮一样消失了。女孩先前从没来过这么大的城市,据说有100多万人口呢。她从没见过这么宽阔的大马路和白得刺眼的楼房。气势宏伟的建筑物林立于道路两边:富丽堂皇的宾馆和高高耸立的银行大楼用华丽的外表彰显着它们的财富;还有电影院和药店、五彩斑斓的广告牌和理发店门前的旋转灯柱。到处都是鸣笛的汽车,就像一群斗嘴的鹅。
公交车涂着过于夸张的绿色或紫色,像骄傲的公鸡似的在马路上奔跑着。摩托车司机见缝插针地穿梭在其中,背后坐着的乘客死死抓着司机的背,腋下紧紧地夹着包袱卷儿。这是一座充满包袱卷儿的城市:塞得鼓鼓的包袱卷儿,来回摆动的包袱卷儿,打开的包袱卷儿,最后是被倒空的包袱卷儿。
一路上她听到了五六种语言:有喊出来的,有唱出来的,有说出来的,还有叹出来的。这是一座充满了各种声音的城市。虽然她的身体很虚弱,这些混杂在一起的声音还是让她精神振奋。在这样一个城市必定有她的立足之地。
但是卡杜纳就是卡杜纳,一条因鳄鱼命名的河流,一座长着利齿的城市。女孩只有做一只灵巧的鸟儿,小心翼翼地从别人的牙缝里啄食吃。在“鸵鸟”面包房背后,女孩在一堆丢弃的罐头盒和空面粉袋中扒拉了一阵,找到了一袋小面包。面包已经发霉,她仔细地把它们刮干净,把发酸的面包吞了下去。
过了中心市场,女孩来到卡杜纳的萨博加里的边缘。这些外地人的居住区,和扎里亚的一样,虽然没有明显的标识,但是能从语言上体现出来:信仰基督教的南方人、伊博人、约鲁巴人、努佩人和提吾人。他们也许已经在这里居住了好几代,但仍然被看作外来者。女孩觉得自己现在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45
如果和钱无关会怎么样?
劳拉的问题让罗兹侦探停顿了片刻。她到底想干什么?
侦探还没来得及起疑,沃伦插话道:“我们可以控告银行,因为是他们让爸爸把积蓄送出国的!我们还应该控告速汇金和西联。我们应该控告该死的尼日利亚政府。”
劳拉正在看那些扫描的文件,其中一张是她父亲委托一个想象中的律师代他监管那笔想象中的资金的想象中的转移授权书。
特立此约向所有人宣布,我,签名为亨利?柯蒂斯,郑重地把专有权和法定权威授予律师西奥多?乌斯曼博士,代替本人处理编号为133-42的资金的清算和保管事宜。
還有一个文件的开头是这样的:
我,亨利?柯蒂斯,特此同意尼日利亚中央银行把总数为35,600,000.00美元的资金汇入以下账户……
这两个签名和劳拉的父亲在她的成绩报告单上的签名是完全一致的。
“律师费通常是受害人付的第一笔钱,”索尔说,“接下来还有各种名目的税和银行收取的超额费,然后你需要付滞留费——那笔假想钱的保管费。还有我们早先给你们看到的反洗钱证的费用、转移费、手续费、保险登记费等等。”
“他们还建议你把所有的费用都记下来,”罗兹说,“因为据说你将来可以得到偿还——加上利息!一旦资金转移成功你就可以得到偿还,除了转移不成功之外。当然,资金不可能转移成功。”她讨好地瞄了一眼劳拉,“这就像你和一个家伙共度良宵之后心急如焚地盼望着他的电话一样。”
“对这种事情我一无所知。”劳拉冷冰冰地说。
“哦,你比我们幸运。”罗兹满不在乎地笑着说。
索尔侦探又递过来一沓扫描的文件,出自一个分类账本,每个条目都记得很详细,甚至精确到了分:劳拉的父亲把他的每一笔花销都认真而诚实地记了账。这种情景如同冬日路上的一个孤独背影令人心碎。
尽管劳拉的母亲对别的文件无动于衷,她却看了这些账本,对亨利为之所花费的心思唏嘘不已。“一直是他核对我们的支票本,”她说,“一直是他记录我们的日常开支。”
“受害者投入的越多,他们要的越多,”索尔说,“到了后来是你想追回你的钱,继续花钱打水漂,不顾一切地想收回你失去的一切。这个过程就像一种向下的螺旋式运动,你越陷越深,直到最终破产或者更糟。”
“如果你中途想撤出来,他们会更狠地逼你。”罗兹补充说,“你感觉到自己陷入了这个黑暗的漩涡,这场骗局控制了你的全部生活,既不可告人,又冷酷无情。同时,你还和你最亲近的人被分离开了。”
他为什么对这些事情绝口不提——任何事情?哪怕就一次也好。这难道是他深更半夜里不停地拨打劳拉的电话,希望她问出些什么的原因吗?
“压力在堆积,”罗兹说,“一直在堆积,堆积,从来不会停止。”
现在他们到了最令人纠结的时刻。“骗子突然掉转矛头,声称他们才是真正的受害者。”索尔解释说。
柯蒂斯先生,我自己和家人都已经破产了。为了填补你拒付的那笔钱,我已经卖了房子。如果你不讲信用,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有时他们试图激起你的乐观主义精神。”
柯蒂斯先生,别放弃,上帝也在支持我们。你不能扔下我们不管。为那个可怜的女孩想想吧,你愿意让她听天由命吗?
“有时他们假借正义的名义,有时又故意装出一副绝望的样子。”
柯蒂斯先生,如果你现在走开,桑德拉小姐只有自杀一条路可走,因为我也不能保护她,她很可能受不了那些像苍蝇一样围着她打转,向她提出要求的恶棍。
“当然,”索尔侦探说,“自杀的从来不是骗子们。”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不迭,好在这家人都摆着一副麻木的面孔,似乎没注意到他的话。
主题:你毁了我!
接收时间:12月1日,23:59
柯蒂斯先生,我无法遏制对你的愤怒!你竟然拒绝支付最后20万美元用来通关的费用,尽管你很清楚这是你将要支付的最后一笔钱了。
你把我逼进了走投无路的境地,我已经抵押了公司,欠了一大笔债,卖掉了所有的家当和继承的遗产。因为你,我失去了一切!我已经替你支付了大部分费用,现在我只需要20万美元。这将决定着我是活下去还是被卑鄙地毁灭。我过去为什么那么信任你呢?
随信附上我的公司抵押证明和向银行付款的单据——这些费用本应由你支付!我却替你付了!
你对这些事情为什么那么不在意?在几百万资金和桑德拉小姐的幸福处于危机关头的时刻!!
鄙视你的不诚实
阿塔博士的财产执行人,尼日利亚国家石油公司,
合同授予委员会前主任威廉?阿威尔
“通常有‘最后一笔付款,”罗兹说,“他们指责受害人虚伪狡诈,两面三刀。他们穷追不舍,不断攻击和骚扰受害人。”
“如果受害人威胁说要公开这件事呢?”
“哦,”索尔笑着说,“他们才不怕呢。”
主题:你的威胁没有任何意义!一点儿也没有
接收时间:12月7日,23:32
柯蒂斯先生,你真的那么傻吗?竟然敢威胁我?
你要报警就赶紧报吧!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正考虑报警呢。你要明白,这是非法的,你做的一切都是非法的!想从别的国家偷偷把钱弄走,你是一场犯罪的同谋,柯蒂斯先生。你是非洲的一个小偷,你要付出被监禁的代价!
去报警吧,他们会逮捕你。你的妻子和孩子们该怎么想?你怎么向海伦解释,怎么向孙女们解释?
要么给钱要么面对这个结果。
威廉?阿威尔
“最后,当骗子们发现再也不能从受害人身上榨出一滴油水时,他们会突然给他扔一条生命线,”索尔说,“他们提出一步到位的办法解决所有问题——一次性赔付受害人所有损失,其实就是把受害人用作一种把支票兑换成现金的工具。他们给他寄来一张数额巨大的银行本票,或者银行汇票,或者公司支票,甚至是一张邮政汇票。这都无关紧要。他们告诉受害人把支票兑换成现金,自己留一半——这通常超过受害人支出的费用——然后把其余的打到另外一个账户上。”
“这就是发生在你父亲身上的事情。”罗兹看着劳拉说。
“支票寄来了,受害人存入之后又把它兑现了,因此一切看起来都令人满意。受害人已经收回了自己损失的钱,因此很乐意把其余的部分打入另一个账户。但是人们通常会误解‘兑现一张支票的意思。事实上一张支票被兑现并不意味着它是合法的。你们的地方支行不是一个辨认假票据的专家。银行会根据客户的信誉度让一张支票顺利通过——你父亲在这方面无懈可击——是银行的一位重要客户。如果银行自信出差错时他们能收回损失,他们会兑现任何支票。”
“你父亲是个有30年资历的老客户,”罗兹说,“他有自己的房子,已经开了一个用房产作抵押的最高额度的信用贷款,也就是说,房子可以充当这张支票的担保。”
“我来猜一下,”沃伦疲倦地说,“支票被拒付了。”
“差不多吧,那是一张假支票。”
“看在耶稣的分上,银行应该是可靠的。”
“银行职员不是打假专家,”罗兹说,“支票会通过系统进入中心的票据兑现所,在那里做过标记以后再传回来。有时候几周之后假支票才能被发现,有时甚至在兑现之后。直截了当地说,有错的是你父亲,而不是银行,尽管他是不知不觉的,但仍然是他。因为他递上来一张假支票,他想欺骗银行。”
好消息!一张保付支票正在路上。你将收回你全部的损失,尽管同时我们也在等待资金的成功转移。扣除属于你的那一部分,把其余的还给我们。這是一条摆脱尼日利亚中央银行的控制、让桑德拉小姐得到一笔钱的途径。这是一个双赢的策略。你将得到充分的回报,桑德拉小姐也会从绝望的未来中得到拯救!
“银行将会通过收回并拍卖你父亲房产的方式挽回他们的绝大部分损失。”
“是我父母的房产。”劳拉恼火地说。
母亲用一只手抚摸着劳拉的手臂,用她从小就熟悉的安慰的语气说:“孩子,没关系。”
“为什么我爸不宣布破产?这样不就解决问题了吗?”沃伦问。
“他可以这么做,”罗兹说,“但最终的结果是一样的。你父母仍然会失去房产,所有积蓄都会失去,而且你父亲仍然面临着使用假支票的犯罪调查。”
“有时候,”索尔说,“当事情结束之后,骗子还会继续联系受害人,这时他们往往声称自己是来自国际刑警组织或尼日利亚反诈骗中心经济与犯罪委员会的调查员,想帮助受害人追查到骗子并挽回他的损失。当然,这种帮助是要收费的。”
这就像看一场车祸的慢镜头。
——戛然而止。
“这有最后一笔付款,”索尔侦探把最后一页文件传到他们面前,“用的是你父亲的信用卡,信用卡已经透支,但是付款成功了。这笔交易发生在事故的前几天。”
“是一张机票。”罗兹说。
劳拉坐直了身子,“爸爸要去尼日利亚?”
“这不是一张去尼日利亚的机票,是从那里启程的机票,是以桑德拉?阿塔的名义订的。”
“她要来这儿?”劳拉说,“我还以为她根本不存在呢。”
“她是不存在。这张机票根本没被使用。有人把它换成了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劳拉想起了父亲曾投诉过的一个黑影。“没有人在我父母的窗外,是吗?”劳拉问。
“我们没有见到任何人。”
这本应该让她感到放松,不过她却感到悲哀。这些看不见的罪犯已经深入到她父亲的内心深处,以至于让他产生了恐怖的幻觉……航班到来的那一天,她父亲一定开车去机场了。他一定开车去了,在那里等了又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现在依然在那里等待着。
你好,我是亨利。请转告桑德拉小姐,星期五那天我将到机场迎接她,只是为了帮她找到需要去的地方,以一名政治避难者的身份得到彻底的保护。别担心,我不会让她被驱逐出境的。
——谢谢你先生,上帝保佑你!你是一个好人。
“最后一关是恐惧。”索尔侦探说。
“他们利用你的恐惧心理来制服你,”罗兹说,“他们几乎不可能派一个人过来威胁你,这种恐惧心理是自己强加的。”
最后一关是恐惧。在随后的几周里,以及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的整个过程中,劳拉始终记着这句话。她会问自己:如果你不给恐惧让路会怎么样?如果你拒绝害怕会怎么样?
最后一批邮件,都是只言片语的简短对话:
你爱你的妻子吗?
——我当然爱。
那么就闭嘴,不要添乱子。明白吗?我们是黑手党。我们会找到你,把你杀掉。我们会毁掉你的生活。
——你们已经做到了。
你会活不成的。我们知道你住在哪里,我们会把你的房子烧成灰烬。
——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
没有回应。
——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
没有回应。
46
在卡杜纳市的卡齐纳环岛上,一辆巨型油罐车停在路边,像一艘搁浅在沙滩上的轮船。车的两侧用花体字写着“梦想成真”几个字。汗珠闪烁的卡车司机和被夜晚耽搁了行程的长途客车的乘客们纷纷冲向遮阳篷下的小吃摊,从坐满了人的木凳中间挤过去,向铺着油布的柜台高声报着他们要点的食物。
女孩站在外面,看着一盘盘食物端上来。只需150奈拉她就可以在里面买一个位子。150奈拉:这笔钱对她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夜幕降临的时候,女孩退回到停车场的边缘。她已经发现了几个可能有机会的地点,那几个地点的男人们说话声音更大,酒喝得更多,因此也许睡得更沉。她在一个铺着废纸板的涵洞里躺下来,等待着外面说笑声停止的那一刻。
因为饿得难以入睡,每一小时对她来说都变得特别漫长。外面的喧嚣声终于完全停了下来。女孩从涵洞里爬出来。天上挂着一轮圆月,没有一丝云,女孩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中。怀了身孕的女人天黑之后不能旅行。不过这个夜晚并不黑,而且这也不是旅行。
她把水罐藏在涵洞里,沿着一条污水沟的边缘蹑手蹑脚地向前挪动,观察着有没有流浪儿和酒鬼的身影。最后,她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离开被她用作掩体的污水沟,顺着一条小路来到了“鬣狗的窝”。在卡车司机们安营扎寨的地方,几束火苗在一只破油桶里跳跃着。卡车一辆挨着一辆停放在四周。男人们正躺在垫子上呼呼大睡。她又靠近几步,听到了如雷的鼾声。
她本来只希望能找到常见的丢弃的烤肉棍和芒果皮,结果却远远超过这些。
事实上,那是令她如此狂喜的一幕,以至于她不得不花几秒钟让自己平静下来:整整一扇羊肋排,骨头上裹着厚厚的肉,架在火堆上面。被烤焦的肉已经变凉了,看上去油光发亮。虽然周围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饥饿催促着她一步步向里靠近。她小心翼翼地绕开熟睡的人们和垃圾,再走三步或四步,她就能伸手够到它了。这不是偷,她对自己说。如果她不拿走肉,流浪狗或者出来觅食的耗子也会……
她踌躇着往前迈了一步,接着又迈了一步。
但是这个世界并没有完全入睡。有人醒着并且在盯着她。当她靠近火堆时,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一张微笑的脸在黑暗中问道:“干什么的?”
石油
47
大海波翻浪涌。在河流的入海口处,缓缓流动的河水被急流推得退了回去,蓝色的咸水打着漩儿流进深绿色的尼日尔三角洲。汹涌的潮水涌入岸边的一道道潮沟和红树林沼泽地里。
退潮了,滑溜溜的潮滩上和小水坑里随处可见活蹦乱跳的小鱼儿。身手敏捷的男人们一扎一个准。他们把捉到的鱼儿扔进肩上挎的篓子里,把剩下的小不点儿留给孩子们。大滴的雨点开始砸落下来。男人们弯腰弓背,浑身湿漉漉的。
有些人用酒椰绳编织的渔网拦住港湾里正在退潮的海水,这是为了捕捉对虾。“不如从前多了。”他们纷纷抱怨。“虽然不如从前多,但是足够了。感谢上帝。”有人说。
那一天,关于鱼和面包的传奇却是以一种可悲的形式演绎出来的:从遥远内陆的小溪里漂来数百条翻着白肚皮的石首鱼。这些鱼的全身都是油污,已经腐烂了。
男孩十岁左右的样子。他的父母没有花太多工夫记录孩子的年龄,他们宁愿用发过的洪水的次数来计算一个人的年龄,而不愿意根据日升日落、四季轮回来衡量生命的长短。不管用什么方式计算年龄,男孩都是这帮孩子中年龄最大的。而他把自己的这个级别表现得既坚决又得体。那一天,他率领那帮孩子们,沿着教堂后面的一条小路,一路来到潟湖旁。孩子们按高矮顺序排成一支队伍跟在他身后,仿佛一队穿过沙洲的水鸟。他们头上顶着塑料桶和搪瓷盆,用一只手扶着,骄傲地挺着肚子,一路都是欢声笑语。
下面的潟湖边停放着一排拴在一起的独木舟,暂时搁浅在泥沼里。几只正在作业中的独木舟是靠发动机提供动力的。
用网捕鱼的男人们仍在奋战着。也许他们会碰到一条搁浅在淤泥里的鲨鱼,谁也说不准,这种事情偶尔会发生,那一定会引起一阵激动的欢呼和集体围攻。不过今天没有鲨鱼,只有更小的鱼,还有从附近红树林沼泽地里飘来的腐烂植被的味道。
在这些时刻,如果海浪里卷着一条大鲶鱼,人们就要抛撒更多的渔网。尾随在其后的蝌蚪大的成群结队的小鱼会落网,然后顺着浅浅的细流游走。虽然这些小鱼未必就是鲶鱼的后代,男孩的父亲也会从这个情景中悟出些道理:“父母要做的就是给予孩子生命。”
在潟湖上方的小路上,男孩举起一只手,后面的队伍马上停了下来。“还没到我们过去的时候。”男孩说。只有听到大人们呼喊他们的时候,孩子们才冲下去捡拾那些遗漏掉的小鱼。他们必须赶在涨潮之前完成这件事,以免被海浪吞没。
“我们在这里等,”男孩说,“在大炮旁边。”
于是孩子们放下桶和盆,等待男孩下一步的指示。虽然缠着网状的藤蔓,大炮依旧是当地的一个路标。大炮一侧是一行铸铁的字:维多利亚?雷克斯殿下,像皮肤上一道深深的鞭痕。大炮标志着小路上的一个制高点——哪怕是微乎其微的高度。裸露出地面的岩石提供了一个俯瞰潟湖的有利位置;潟湖边的男人们看起来像一条古代的发射线。
雨酝酿了一整天,现在乌云密布的天空终于撑不住了。但是大雨是短暂的,不久就转成了蒙蒙细雨,蒙蒙细雨又变成了水汽。孩子们还没有听到大人们的喊声。
他们在阔叶林下躲雨。一阵猛雨过后,他们的头儿说:“好吧,去玩吧。”队伍立刻欢呼着解散了。男孩们在大炮旁边的开阔地上玩打仗的游戏,他们的手臂绞在一起,都想制服对方,结果一同滚进泥里。女孩们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玩单脚跳的游戏,嘴里还唱着歌儿。她们既要尽可能地保持身体的平衡,又要尽量保持跳动的节奏。如果有人失败了甚至摔倒了,就会引起一阵哄笑。
离大炮不远有一片英国人的墓地,当弟弟妹妹们玩耍的时候,男孩独自溜达到了那里。
他一个一个地读着墓碑上的名字:曼宁?亨德森,里查德?贝尔肖,罗埃?冈纳,雷金纳德?劳奇兰德上尉。为上帝和国王,为王后和国家。
男孩之所以能够读出墓碑上的名字,是因为它们是用英语写的。尽管在某些地方他们只说他们伊乔人自己的方言,在这片长着红树林的沼泽地上,英语是他们的共同语言。不然怎么和伊博的商人和约鲁巴的牧师交流?又怎能突破这种如此独特以至于几乎成为一门独立语言的伊乔方言?英语在三角洲的历史比尼日尔三角洲自己的名字还要悠久。尼日尔三角洲的伊乔人为英国国王浴血奋战过,也和他斗争过。他们掌握了他的语言,也接纳了他派来的传教士——还有不少人殉难了。学校里教国王的语言。人们在市场或家中既讲英语又讲伊乔语。两种语言过渡得非常自然,不着痕迹,就像水从一只葫芦里倒进另一只葫芦里。他们的发音也很准确,声调低沉而厚实,说话时每个单词、每个音节都被给予同等的分量、同等的重要性,不像收音机里传出的有抑扬变化、带着尖细鼻音的发音。那些BBC电台播音员的声音听上去总是有气无力。
英语像红树林一样在三角洲深深地扎下了根。英语既是其他人的,也是他们的。虽然大多数孩子,甚至很多成年人都没见过伊博商人所说的“白人”。
在三角洲外圍,白人曾经来过这里的主要证据就是他们留下来的坟墓。那些死去的小人物的尸骨上曾经竖着木十字架,不过它们很久以前就倒下并且烂掉了。你可以根据越来越厚的绿色苔藓的形状来大致判断出它们的位置。大多数十字架是石刻的,因为生上了一层霉,已经变得发黑,藏在茂盛的绿柄桑中。男孩现在正走在英国人的尸骨中间,经过了纪念英国皇家海军将士的纪念碑。父子同荣,英国皇家尼日尔公司的墓石和其前身——更古老的联合非洲公司的花岗岩墓石并排放在一起。效力于更伟大的荣耀,1895年。就在那一年,英国人向黄铜岛开了火。这是男孩的老师告诉他们的,是穿插在英语语法、伊乔法律和乘法口诀表之间的“题外话”。据说英国人像发了疯的上帝,狂轰滥炸,以傲慢无礼的罪名杀死了几十个黄铜岛上的居民。但是英国人自己也有死的。老师讲到这里笑着说:“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很容易就会死掉。”
英国人甚至没有把那些尸体带回祖国,而是把它们丢弃在这里。男孩想,这对那些留下来的英国鬼来说是奇耻大辱。村子里的人都认为,如果不举行本该举行的仪式,一个人的灵魂是无法得到安宁的。它将永远受到狂野欲望的折磨。也许正是基于这个原因,英国人才在这些坟墓上压上一块大石头,用来约束地下的灵魂。
玩够了游戏的孩子们也跟着男孩来到了墓地。他们既好奇又害怕。男孩一直像做梦似的在坟墓间游荡,以至于当其他孩子踮着脚尖走近他时,他几乎没有发现。但是现在他发现了别的动静。
坟墓边上的一片树林晃动了一下。
是风吗?也许只是他的想象。物质和时间构成的世界与介于两者之间的精神构成的世界有时很难区分,它们像藤蔓一样纠缠在一起,很难说哪里是一个世界的起点,哪里又是另一个世界的终点。
男孩屏住呼吸,观察着树林,等待着。
树林又动了一下。
然后——随着一声咔嚓响和一声咒骂,茂密的树叶被分开,一个人影出现了。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粉红色的粗糙皮肤,米黄色衣服上溅着泥点。他大踏步地走进这片空地,身后跟着两个肤色和孩子们一样的人。这两个人似乎有些紧张。他们发现这群孩子后,唧唧咕咕地说了几句话,既不是英语,也不是伊乔语。男孩知道他们为什么紧张。因为他们不是伊乔人,是伊博人,所以远没有在他们自己的领地感到自在。
然而那个粉红脸庞的男人似乎无视他们的存在。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把肩上扛的一捆长木棍搁在地上,把它们扯开,支起一个三角架,又把一副小望远镜架固定在上面。他的衬衫一直扣到领扣,袖子卷了起来,露出前臂上覆盖的一层毛绒绒的浅色汗毛,还有星星点点的雀斑。他用那双颜色和他皮肤一样浅的眼睛透过望眼镜向远处观察着。
另外两个人可能是保镖。他们分别站在粉红脸男人的两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孩子们。小家伙们挤在他们首领的身后,看着这个怪物一样的家伙掏出一个扎着橡皮筋的记事本,打开,捏着一节铅笔头在上面写东西。然后他用一块手绢擦擦脖颈,举起手臂在额头上抹了一把。他的头发在滴水。
直到这时,这个白人才注意到围拢在周围的一群孩子。“你们好。”他说。
“你是英国人。”男孩说,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感到骄傲。他想问的是:你是来认领遗留在这里的尸骨的吗?你打算把它们带回你们的国家吗?
“你们这些孩子,是从对面的村子来的吗?”
男孩点点头。白人笑了,露出一排大牙。他把手伸进下垂的衬衫口袋里,从里面掏出一把包着蜡纸的糖块,“过来,给!”
拒绝是不礼貌的。孩子们害羞地走到白人身边,看着他把一颗颗薄荷糖挨个放在他们摊开的掌心里,就像发药丸似的。
“谢谢,”男孩说,为伙伴们的沉默向白人道歉,“他们把你当成了从坟墓里钻出来的英国鬼。”
白人听了哈哈大笑,“我不是英国人,也不是鬼,我想鬼不会出这么多汗。你知道鬼有像我这么红的脸吗?”
男孩被逗笑了,白人也笑了,这一笑让他俩之间定下了一个特别的契约。
其他孩子也咯咯地笑起来,多半是出于放松而不是因为听懂了他们的对话。白人弯下身子,拍拍缝在上衣口袋上的一个贝壳状图标。“不是英国,”他重复道,“是荷兰。”
男孩问:“荷兰远吗?”
“很远。你知道油吗?石油?它是一种很奇怪的蜜,吸引了来自全世界的苍蝇:非洲人、意大利人、法国人甚至比利时人,所有你能想象到的人!”他熟练地列举着来自他那片土地上的部落的名字,就和男孩列举自己土地上的部落的名字一样自信:奥格尼、埃菲克、伊比比奥、伊策基里、奥博波、乌博波、伊特彻。有些是朋友,有些是敌人,有些是亲人,有些是对手;都是三角洲的人。
白人望望孩子们身后的小径,它翻越了小丘,经过了大炮,一直通向远处躲在视野之外的潟湖。“过去肯定有其他人来过了。我真是第一个来这里找油的人吗?”
男孩点点头。白人笑得更开心了,更多的牙齿露了出来,就像一排贝壳。
孩子们都看见过远处气体燃烧时喷出的火焰,村子里的渔夫们也看到河水因为来自上游河流的污水变浑浊了,每个人都知道白人在靠近,一靠近就释放出火焰。火焰释放的缕缕黑烟断断续续地飘荡在树冠上,形成一条正在径直向村庄移动的虚线。现在,它就要出现了,白人终于从阴影中钻了出来。
油。
男孩知道油。他母亲烧菜要放油:红红的棕榈油把食物煮得香气扑鼻。英国人轰炸黄铜岛也是因为那种油,这是老师告诉他们的。英国人用伊乔人的棕榈油润滑机器,开办兵工厂,制造肥皂和蜡烛,甚至喂他们的奴隶。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白人找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油,是他父亲修发电机时沾在手上的那种油,是从河床里渗出来的那种油,是变成汽油给汽艇提供燃料的那种油,是在黑夜中燃烧的那种油。有那么多外国蚊子飞进三角洲吸它的血,它竟然没有患上疟疾,这真是个奇迹。这句话是他父亲说的,他父亲是一个不会撒谎的说书人。
伊博保镖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好像担心随时会发生伏击似的。但是白人不管那么多,反而伸出一只手,男孩也伸出了手,兩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这是标准的伊乔人的握手礼。
“你叫什么名字?”白人问。
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有名字。“纳姆迪。”男孩回答。
两个伊博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纳姆迪”不是一个伊乔名字,来自内陆,是一个伊博名字,和他们的名字一样。男孩的名字是他父亲心血来潮时给起的,用来纪念另一个纳姆迪,第一任总统,尼日利亚独立之父。“这会给他带来好运。”他对反对用这个名字的妻子说。
“那个纳姆迪被军事政变逼下台了。”妻子提醒。
男孩的名字让两个伊博保镖得到了一些安慰,却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侵入到伊乔人领地的内部。
不要原谅我们的入侵者,纳姆迪想。这是他在主日学校学的。
“好,纳姆迪,”白人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很喜欢你的微笑。希望我们找的石油能让你变得富有。”
石油来自生物遗体,男孩在学校学习过这样的知识。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任何有生命的物质都能变成石油,甚至英国人和荷兰人。在主日学校,这被叫作“圣餐变体论”,老师还让他们用粉笔把这个词写出来。是酒变成了血,还是血变成了酒?当他们去教堂时,村里的大人们都要排队喝这种血和酒的混合物。纳姆迪想知道坟墓里那些英国人的尸体是不是也变成了石油。也许是因为闻到了英国人的血变成酒后散发出的气味,这个“贝壳人”才穿越树林,一路追踪而来,就像猎人追踪受伤的野兽一样。
远远的山那边传来了呼喊声。
“有人在找你。”白人说。
潟湖上的男人们在呼喊孩子们,让他们趁下一次涨潮之前赶紧过去。但是孩子们不见了。他们正在墓碑中间和鬼对话,丢下那些可怜的鱼儿有气无力地躺在岸边,张大嘴巴喘着粗气。又下雨了。
“我们得走了。”纳姆迪说。男人点点头。
经纳姆迪允许后,孩子们迅速散开,争先恐后地去取桶和盆。纳姆迪也走了,但是他在小山顶上停下脚步,代表自己和孩子们回头喊道:“Noao!”(在伊乔语中代表“再见”和“谢谢”两种意思。)
白人也挥动手臂喊道:“Noao!”听起来很滑稽。
纳姆迪离开之后才意识到白人没有告诉他名字,而是选择了隐瞒,就像把薄荷糖藏在袖子里。
48
有时候纳姆迪会怀疑那场相遇是不是他和同伴们的一场梦。回头看看,它更像一个传说而不是一次记忆:那个带着伊博保镖和望远镜的贝壳人。但是,第二年春天,在一阵劈劈啪啪的伐木声中和大树轰然倒下的巨响中,现实很快证实了它自己。
当时纳姆迪正和小伙伴们在村边高大的油棕榈树林中玩耍,远处的森林又晃动起来——不过这次更加猛烈。
随着一阵隆隆声和巨大的撞击声,树木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随后传来刺耳的咔嚓声,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孩子们吓得慌成一团。一台机器像发了威的怪兽,在茂密的森林里横冲直撞,生生地开辟出了一条路。它的身后跟着一队穿米黄色制服的人,两边有军人保驾。又一台机器隆隆地开过来,把前面那台机器留下的残渣吞进了肚子里。越来越多的人蚂蚁般地从机器劈开的林中缝隙里冒出来。
纳姆迪对离他最近的孩子说:“快跑,把大人们喊来。”但是大人们已经赶来了,他们也是被大树倒下的声音吸引过来的,而且越聚越多。当村长向那支队伍走去的时候,前面的机器熄了火,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柴油味。场地上的人群安静下来。村长穿着拖鞋,步伐缓慢而从容,仿佛这一刻他已经等待很久了。
开推土机的司机是伊博人,这一点从长相上能看出来。村长和他交涉了很长时间,主要说的是英语,夹杂着几句伊乔语,一会儿指指丛林,一会儿指指小路。但是司机有比语言更有分量的东西。他们拿出了文件,是由总督亲自签发的,从遥远的首都阿布贾下达的文件。
“这里不是阿布贾,”村长吼道,一边挥动着拳头,“这里是三角洲,是伊乔人的土地。”
他們第一次来时带着笑脸和礼物,第二次来时却带着推土机和文件。故事以后可以这样讲。
这时全村的人都来了,愤怒的人群向前推挤着,把村长夹在中间。一个士兵取下肩上的枪,带着训练有素的平静表情对头顶上的天空连发几枪。刺耳的枪声过后,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
推土机后面,一辆吉普车翻过高高低低的障碍物开了过来。透过打开的窗户,纳姆迪看到搁在车门边的一只手臂,一只正在敲打着某种节拍的手臂,这是表示等待的节拍。这只手臂是白色的,也可以说是粉红色的,上面长着星星点点的雀斑。
49
劳拉正在整理自己的记忆,给它们编上目录,这些记忆中保存的都是她永远失去的东西。
她父亲在滑冰。
那是寒气袭人的冬日里一个室内溜冰场。冰上低低地缭绕着一团薄雾,吸入肺部的空气凉爽而清新。来滑冰的还有别的家庭,场内回荡着欢声笑语。
劳拉那时八九岁左右。
父亲是个滑冰高手,他的双腿毫不费力地相互交叉着,滑步很长,动作潇洒飘逸。劳拉缺乏父亲那样的优美动作,总是提心吊胆,生怕摔跟头。父亲滑了一个大圆之后转身准备返回她身边的时候,劳拉的冰鞋突然脱离了冰面,使她屁股朝下重重摔倒在地。父亲在一道划痕旁边停下来,放声大笑,是未假思索的无心的笑。但是当看到劳拉眼中的泪水,并因而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他也摔倒了,站起来又摔倒,反反复复,每次都是屁股着地。他这样做是为了让劳拉感觉好受一些,为了让女儿破涕为笑。“你看,”他说,“爸爸也会摔倒。”
如果和钱无关会怎么样?
50
我们的母亲在天堂。
旺英希,凌驾于诸神之上的神,世间万物的缔造者,仙居于云端之上,超脱于凡俗尘世。她虽然冷漠甚至傲慢,但是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人间。人世间的一切都由她作最后的裁决。
“我们每个人在进入子宫之前都和旺英希订好了一个协议。每个人的灵魂,”男孩的父亲用了teme这个词,表示介于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之间的一种东西,“在孕育之前都被她召见过了。”
每个灵魂都被安排好了命运。“不管它是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虚弱还是强壮、硕果累累还是颗粒无收,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人的整个一生就像一个被编好了的故事。人的性格也是这样。无论你是坚决果断的人,还是一个只说大话不行动的人;无论你是一个领导者还是一个服从命令的人,一个参赛者还是一个旁观者,国王还是懦夫,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纳姆迪和父亲正在连蚊子都被吹得不见踪影的大风中织渔网。他已经到了可以帮父亲做事的年龄,不再和那些更小的孩子一起玩追逐游戏了。
“主日学校不会把什么都教给你,”父亲说,“它不会告诉你什么时候会死去,因为基督不知道,但是旺英希知道。她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每个灵魂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人世,这是协议的一部分。每个灵魂也同意自己终止的时间,即它离开身体的时间。死亡的是身体,不是灵魂。灵魂会继续前行。”
按照和旺英希之间的协议,一个灵魂可能会进入另一个子宫后获得重生。或者,如果它犯了太多的过错,也可能会成为一个徘徊在死人村中的无处可去的野鬼,舔着自己的伤口,就像英国人墓地里那些悲哀的孤魂野鬼一样。
“为什么有的妇女生健康的孩子,有的却生下死胎?为什么有些男人的伤口会溃烂,有些能够愈合?为什么有的孩子英勇无畏,有的却胆小如鼠?为什么有的孩子性格乖张,有的却爱说爱笑?这些都是和旺英希之间的协议内容。”
一般来说很难改变你的灵魂和旺英希之间的约定,但是男孩的父亲说也是能够做到的。你可以借助占卜师,即某些具有特殊本领、能够接触到旺英希的人和她进行商谈,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们掌握的这些信息是通过做梦得到的。他们会占卜,能看懂某些征兆。他们有和神进行对话的本领,他们会用甜言蜜语或苦苦的哀求去打动大大小小的神。他们知道哪些仪式必须举行,哪些要避免;他们知道哪些禁忌被打破了,先祖们的哪些规矩被破坏了以及如何进行弥补。”
这些占卜师生来就被赋予了这个角色。这种特殊的本领在他们的幼年时期就能体现出来,一种理解那个中间世界,能够区分真实和臆想的本领。
占卜师和掌握黑暗巫术的巫师是完全不同的。
占卜师住的小房子很容易识别。房门外飘着一簇头发和几根羽毛,门柱旁堆着光洁的鹅卵石,门外摆放着黏土质的瓮或其他古怪的东西。纳姆迪每次经过这样的地方时,都要放慢脚步,眼睛看着地面,既小心翼翼,又充满好奇,希望能听到房子里传出的只言片语。
巫师的住所没有这些明显的标志。他们是利用妖术进行复仇,不是替人们主持正义。他们的巫术是恶魔的毒药,不是善意的劝服。“巫师是在暗中操作,”纳姆迪的父亲警告说,织补好网中的一个裂口,“他们收集蛇的毒液,利用魔咒兴风作浪;他们甚至会让一些力量较弱的神服从他们的意志。”和占卜师不同,这些人是自愿成为巫师的。
“和旺英希订的协议中不包括邪恶,”纳姆迪的父亲织好了最后一根网线,“我们生来都是好人,有的人却选择了邪恶。生活把这些决定强加给我们。”正义和邪恶之间的斗争其实就是占卜师和巫师之间的较量,“秘诀就是要能看出它们之间的区别。”
当天的课到此结束了。“该回家了。”纳姆迪的父亲说。听到教堂的钟声敲响时,他转成了英语。
纳姆迪父亲的观点和当地牧师的观点非常不同。牧师们像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一年前那个浸礼会教友带着对他们这些“缺乏信仰之人”的深深失望甩手离开了,后来的英国圣公会教友也以失败而告终。现在,一个卫理公会派教徒带着饱满的热情和浓重的拉各斯口音投入了战斗。他如幽灵般从天而降。对传教士来说,被发配到伊乔这么“偏远”而“恐怖”的地区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尽管村民们都认为偏远和恐怖的地区是拉各斯和尼日利亚其他地区,而不是他们这里。
这个卫理公会派牧师哀求并要求会众们——他自己就是这么说的,“我哀求并要求你们,”他不顾村民们对占卜师和巫师的幼稚想法,“旺英希不是万能的上帝!撒旦不仅仅是一个大恶魔。”
当然不是,村民们想,撒旦是一條毒蛇。牧师的这句话是有道理的:撒旦是一条躲在阴影中吐着芯子的眼镜蛇或黑色树蛇。但是《圣经》中那些较小的妖魔鬼怪呢?他们当然是恶魔。
“你们不要认为用几根小树枝和几片羽毛,或者用叶茎之类的玩意儿施展巫术就能得到耶稣的宽恕,耶稣不是旺英希的代名词,这一点我敢向你们担保。首先,旺英希是个女性,一个女性。”
“但是耶稣代表万物!这是你说的。”会众中有几个男人喜欢给牧师出难题,不像妇女们那么讲礼貌。可怜的“卫理公会派”先生。
“不,”牧师结结巴巴地分辩,“耶稣是——是一个男人,就像你和我一样。”
“没有人敬我!”后面有人高声说,引起一阵哄笑。他说的是伊乔话,牧师不会说这种语言。
“耶稣既是男人又是上帝。”
“也是女人吗?”
“不!绝对不是!”
诸如此类的问题不一而足。
纳姆迪的母亲每个礼拜天都去教堂,同时也带上他,像牵着一只拴在绳子上的耗子。“卫理公会派”先生布道时声若洪钟,慷慨激昂。但由于他说的是拉各斯式英语,而不是伊乔式的,有时候人们很难跟得上。要想跟得上就得把神经绷得紧紧的,不错过任何音节,好比捕鱼一样。三角洲外围的伊乔人从棕榈油贸易的年代开始说国王的英语(现在是王后的英语),因此当他们听这个从拉各斯来的胖脸牧师糟蹋这种语言时,就觉得难以忍受。“我们要懂礼貌,”纳姆迪嘲笑牧师时母亲责备道,“他已经尽力了。”
“卫理公会派”先生自己也是个受过折磨的罪人,“在拉各斯的时候我也迷失过,现在又把自己找回来了。我曾经失明过,现在又能看清了。”
“啊,在拉各斯很容易迷路,”一个人接过他的话茬说,对他的本意无动于衷,“听说拉各斯很大,比波塔库还要大。任何人在拉各斯都会迷路,这不是什么壮举。”波塔库是当地人对哈科特港的称呼,它是三角洲地区大城市的典范。
“但是拉各斯的街道很直,”有人反驳道,“在拉各斯要想迷路得下些工夫。在三角洲,没有路标,甚至没有路!这里很容易迷路。但是要想在拉各斯迷路不容易,是真正的壮举。”
“你连波塔库都没去过,你知道什么?”后面有人隔着几排长椅回应说。
这几句对话引起了一场离题万里的讨论,关于河流和街道的各自优点,一个人怎样才能做到在街道上不迷失方向等等。为了重新唤起人们的注意力,“卫理公会派”先生只好用拳头猛擂讲道台,扯着嗓门高喊。
旺英希可能是离群索居的,但那些地位较低的神不是。人类具有的一切他们都有,只不过再扩大100倍:小气与嫉妒,古怪与吝啬,温柔与和善。纳姆迪的父亲供奉着一个小神,森林中的“奥鲁姆”,一个能够赶走恐惧,保护小孩的神。他在森林边上修建了一座小小的神龛,神龛的屋顶是铁皮做的,地面是泥地,总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是森林之神还是河流之神?“他们是彼此的影像,”他对儿子解释说,“就像在你妈妈的镜子里看到的一样。哪一个是真的?”为了加重语气他又换成了英语,“是岸边的树还是水中的树?”
纳姆迪的父亲很少去教堂,即使去也是为喝多了棕榈酒或违背了承诺而忏悔。多数情况下,他需要向纳姆迪的母亲,而不是向耶稣祈求宽恕。
尽管“卫理公会派”先生指出耶稣是最大的神,甚至大过旺英希,但纳姆迪的母亲为了求个平安也不排斥别的神。当纳姆迪第一次爬到棕榈油树上的时候,她不是按自己的方式举行“招魂”仪式了吗?爬棕榈油树不是一件小事,万一摔下来,可能会摔断骨头、肩膀错位,摔成残疾甚至摔死。很多年轻人第一次爬上棕榈树、砍了第一捆用来炸食用油的棕榈果之后都拒绝再爬第二次,而选择采集棕榈酒。虽然采集棕榈酒需要站在充满水蛭的沼泽地里,但是至少是在地面上,而不用爬到高高的棕榈树上。
因此当孩子们第一次爬棕榈油树之后,村里的妇女们都要举行“招魂”仪式,目的是驱散即将成年的男孩们心中的恐惧。纳姆迪的母亲也参加了。她在纳姆迪的腿上搓上棕榈油。当纳姆迪的心还在咚咚直跳的时候,其他妇女们站成一个圆圈,把他围在中间,她们手里一上一下地挥动着棕榈叶,一边转圈一边念念有词,“孩子别怕,孩子别怕。”随着妇女们不停转动的脚步,他心中的恐惧一点点消散了。
当纳姆迪的母亲需要帮助的时候,她也会悄悄让丈夫向某些神求情,因为担心耶稣太忙,顾不上这么多杂事。这些事情包括让市场上某个和他们发生争执的人闭嘴,消除某种谣言,治愈一个疣子等。当耶稣宽容大度的时候,就是召唤森林之神奥鲁姆的时候。纳姆迪的父亲不也总是乐于帮忙,从来不发表任何异议吗?
爱让婚姻变得复杂,它会搅乱一切,就像水中漂浮的破渔网,缠住船桨和鱼竿,所以最好避开它。纳姆迪的母亲来自另一条小河流域,讲另一种方言。他父亲说,这种方言听起来像一张塞满了捣碎的甘薯的嘴巴在讲话。纳姆迪的母亲自从来到纳姆迪的村中市场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父亲说:“当我遇见你妈妈的时候,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只是她还不知道这一点。我们不是碰见的,我們相互找到了对方。那天她不是在找棕榈油,她是在找我。”
纳姆迪的母亲听了总是笑笑,但从来不反驳。
51
纳姆迪的父亲凭着捕鱼和照看村中的发电机这两份差使所得的收入,是娶得起第二个老婆的。但是他不愿意娶。纳姆迪的母亲喜欢说:“我是他的大老婆,也是他的小老婆,是他最宠爱的妻子,也是他不怎么宠爱的妻子。”她说完就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像锅中煮沸的胡椒汤冒的气泡。而他父亲只是微微一笑。纳姆迪从来没有听到父亲大笑过,但是也很少见他不笑的时候。
他也从不跳舞。
村民们常常为水神奥吾姆举行祭祀活动。那些潜伏在浑浊水流中和躲在下层逆流中的河神需要娱乐、抚慰和刺激——不管教堂里的官员如何反对他们这样做,村民们依赖它们。当头戴和他们的身体一样长的鱼形或鸟形面具的舞者踩着鼓点舞动的时候,他们就进入了一种兴高采烈的疯狂状态。纳姆迪曾经透过面具上的眼窝认出了叔叔,但是他叔叔已经不在那里了,一个“神”临时取代了他。“我们变成了我们戴的面具。”这就是面具的魔力。
“我们中间有些人是舞者,有些人是神,”他父亲解释说,“这完全取决于我们在孕育之初订下的协议。但是如果我们足够安静,我们就能够听到它,听到我们的使命。”
有些人是敲鼓手,有些人是编织者,有些人则是话语的编织者。为了生存,每个人都要做些什么——撒网、给发电机上润滑油等,你之所以干这种工作而不干那种工作,都是身不由己的。纳姆迪的父亲是个说书人,他是被选中了做这件事,就像神挑选牧师,妻子选择丈夫一样。因为祖上的家产通过妻子这边往下传,挑选丈夫就和选择尊奉什么神一样重要。你未来的丈夫还会娶别的妻子吗?他有能力再养其他妻子吗?如果有,她们会带来什么财产?
孩子们也玩戴着假面具跳舞的游戏,他们手里举着一张木片挡住面孔,相互追赶,尖叫着,高喊着,忽儿跑到“神”面前,忽儿又从“神”身边跑开。当“神”已经疲倦,暑热开始退去的时候,当汽灯被点亮,风向发生了改变,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金属味道的时候,孩子们就来到广场上,围在大人们的身边。
接下来是棕榈酒音乐会和月光故事。
在朦胧的夜色中,昆虫四处飞舞,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地欢叫,忙着抢占各种各样的树梢。尽管村庄周围用土围起的边界把村庄和森林分开了,把蛇挡在了外面,但人们仍然能听到森林里传出的动物们在黑夜里活动时弄出的窸窸窣窣的动静。
大人们唱起来了,声音舒缓柔和,一首接着一首。孩子们靠拢过来,静静地聆听着。终于有个孩子鼓足勇气用伊乔语喊了一声“讲故事吧”。歌声停了下来,人们都把目光转向纳姆迪的父亲。他习惯性地叹口气,好像接受了一项强加给他的重任似的,问道:“讲故事吗?”孩子们齐声回应:“是!”
纳姆迪的父亲每次都是这样,先吊起听众们的胃口,等到大家急不可待的时候,他才慢悠悠地开始:“在很久以前……”
他讲的故事五花八门,离奇古怪:《融化了的胖妇人》、《引起了一场战争的公鸡》、《爱上了月亮的小伙子》、《嫁给了鬼的姑娘》、《一个少妇和七个嫉妒的妻子》、《为什么蝙蝠在白天羞于见人》等等。一个故事往往被他慢条斯理地讲上几个小时,穿插着很多曲折迂回的情节。当孩子们哈欠连天、昏昏欲睡的时候,他会停下来问他们:“还想听吗?”孩子们仍然齐声回答:“是!”以此来表明他们仍然是清醒的。
自从白人第一次来村边之后,好几个年头过去了。他们为燃烧废气及附近井口里渗出的乌黑液体付的一笔赔偿款正好用来支付从哈科特港运输食用油的费用。因为不再需要爬到棕榈油树上采棕榈果,人们有更多的闲暇时间听月光故事了。
但是从棕榈树上采集棕榈酒的做法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愈演愈烈。与以往不同的是,现在要把奶白色的原浆蒸馏后变成杜松子酒。这种酒对于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来说具有极大的吸引力。酿造一桶杜松子酒需要花去11桶原浆。不过他们认为这也值得,因为喝下这烈火般的酒你会感到热血沸腾。那些身穿汗津津的短袖衫和松松垮垮的短裤的年轻人从听故事的人群中溜出来,一边喝着罐子里的酒,一边用呆滞的目光看着那些在故事中酣然入梦的孩子们。远处正在燃烧的废气喷出的火焰映红了天边,还能听到开采过程中泄漏的热能发出的嘶嘶的叹息声。
当故事讲完之后,小听众们纷纷进入梦乡的时候,纳姆迪的父亲会用一句强有力的话语结束当晚的故事会:“故事讲完了。”
52
还是月光故事和棕榈酒音乐会。
别的好处暂且不管,石油公司的推土机至少开阔了人们的视野。你能看到远处丛林上空的火苗,那是正在燃烧的废气。熊熊火焰从细细的燃烧塔的顶部蹿出来,舒展着腰肢,映红了天边的云彩。有一座塔就建在纳姆迪的村边,当风向改变的时候,空气中就飘浮着一股金属味。
尼日尔三角洲是一片湿气很重的沼泽地,一团喷发着热气的火苗,里面布满了蜘蛛网状的小河和难以计数的沟渠。然而“贝壳人”还是找到了纳姆迪的村庄,他们是按照卫星拍摄的照片跨越千山万水一路追踪到这里的。
他们改变了村庄的夜晚。因为天边诡异的火苗和地下传来的沉重的撞击声,十三四岁的纳姆迪夜晚总是睡不踏实。那声音听起来仿佛地下有一颗巨大的心脏在跳动。
为了不用钻孔就能找到石油,石油工人在树林中布置了网格状的地震测线。他们先按照网格的形状把一排排树木清理掉,在交叉点上埋进爆炸物后再引爆。通过传送到地面上的地震波,他们就能读出地层中的状况。这和占卜师通过棍子的晃动和月亮的颜色读出某些征兆是一样的道理。不同的是,石油人使用的是数学运算和推理的方法。通过这种方法,他们能画出看不见的世界,解释隐藏在地下的内容。
这些爆破让纳姆迪家房子的水泥墙壁出现了裂缝,一开始只有头发丝那么细,后来越变越宽。他常常躺在悬挂着蚊帐的凉席上,听着“贝壳人”追逐石油的回声时发出的沉闷声响。他能感觉到席子下面在震动。看着墙上跳动的橙黄色火影,他终于进入了梦乡,梦见自己的心脏被石油淹没了。
有时候纳姆迪好像游离于这个世界以外似的。“你的魂儿在来人间的半道上丢在云层里,”母亲这样斥责他,“你出生时被星星缠住了。”
“不要管他,”父親说,“这是他出生前订的协议。”
“讲故事吧!”孩子们叫起来。
“那就讲故事?”他父亲回答。
纳姆迪的父亲把村子里最近发生的事情糅进了故事中。例如,在《闪电和雷的故事》中,整个故事情节都发生了变化:原来的故事中,雷是老羊妈妈,她的儿子闪电是公羊。你能看到从他们身上掉下的羊毛挂在树枝上,飘浮在暴风雨过后天空中的小小云朵中。但是现在他们在地下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喷射出狂怒的火焰,在地面上燃烧着。
村子的南部正在上演更精彩的故事。石油公司修了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路。这条突兀地隆起在沼泽地上的路像一条巨蟒,起始于村子边缘一片密集的井口,穿过被碾碎的红树林,一直延伸到只有猴子和蛇才愿意落脚的沼泽地里的泵站。纳姆迪和父亲曾经沿着这条仿佛一道泥泞疤痕般的路穿过森林,惊叹于路的绵延不绝。只是他们没有走到终点,再往下走时,戴着明晃晃太阳镜的持枪警卫拦住了去路。因此他们一直没能看到路的终点。
在返回的路上,父亲向纳姆迪解释路基会拦住水渗到路对面去,“你看明白了吗?路的这边挡住了水流,而那边却在排水。这条路就像一条堤坝,这边会发洪水,而那边却会发生缺水现象,这对森林和鱼都不利。”这句话很快被证实了。路这边的棕榈酒树都死掉了,而路那边的鱼儿也在糨糊一般的泥水里纷纷毙命。
食用油用更大的油桶继续源源不断地运过来。
很快,村子后边的潟湖变成了一汪死水。渔夫们仍然像从前那样不辞劳苦地过来捕鱼,也许只是出于习惯。他们从被石油弄得滑腻腻的潮滩里捞上来几条喘着粗气的跳跳鱼。这些可怜巴巴的鱼儿的鳃里也灌满了原油。
占卜师也无计可施了。他们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恢复从前的富饶。尽管他们试图把罪责归结于人们和过去签订了决裂的协议,但是他们在村中的威望下降了。“水神奥吾姆怎么沉默了?为什么?他们离开我们了吗?你知道吗?”这些无法回答的问题无异于充满怨恨的指责。
有一天,一条浑身裹着油污的死鲨鱼被潮水冲进了潟湖,人们认为这是一种不祥的征兆,但是它究竟预兆着什么?是“贝壳人”比以前更强大了吗?还是像一些老年人说的那样,油是“魔鬼的粪便”?潮头边的伊乔人曾经带着觊觎的目光在内陆徘徊,给三角洲里那些弱小民族蒙上了恐惧的阴影,人们称之为“沼泽地里的鲨鱼”。现在呢?鲨鱼被油呛死了。对于某些人来说,鲨鱼的出现是他们过去所犯错误的警告。但是没人敢碰这具死尸。它被下一轮海潮卷走后,过几天又出现了,全身仍然裹着油,很长时间才腐烂掉。
村民口中出现了一些新词:管线、泵站、管汇等。接连不断地溢出的油在长着红树林的河岸边留下了一道道不断增高的焦油,而且已经蔓延进了更小的河流里。渔夫们被一步步逼进了红树林沼泽地的深处。因为用来制作独木舟的结实的树木都被推倒了,现在的独木舟在深水里已经玩不转了,稍稍倾斜就有可能下沉。不止一具渔夫的尸体被冲到了岸边,全身也裹满了油污。
废气燃烧后释放的毒气污染了天空中的云,因此,天空中洒下的雨水也是有毒的,淋在皮肤上会让人感到刺痒和发烫,就连植物的叶子也被烫得鼓起了泡泡。孩子们咳出的痰里都带着血,村民的碰头会变成了大声争吵。村子被分成几个部落,部落又分成大家庭式的“户”。人们开始指责一些大家庭偷偷和“贝壳人”勾结起来谋私利。那些人统统被村里人称为“贝壳人”,不管他们是白人还是伊博人,也不管他们穿着什么颜色的工作服,上衣口袋上缝着什么样的标志:雪佛龙、德士古、美孚、阿吉普、英国石油公司、艾克森,还有来自法国的道达尔、来自意大利的埃尼公司和塞班公司,甚至连NNPC,即尼日利亚自己的国家石油公司也被称为“贝壳”。
“贝壳人”建了一所学校(没有老师)和一个诊所(没有医生),还开了个药店(没有药)。这些用煤渣空心砖盖的,有着波状铁皮屋顶的建筑物的外表看起来十分整洁。他们还在这些建筑物前和部族长老拍了握手的合影照。当人们指出没有老师、医生和药时,“贝壳人”说:“我们只负责建这些场所,不配备员工,你们和州管理委员会协商吧,或者给阿布贾的国民政府写一封信。”但是阿布贾城在村民们眼里和虚幻的差不多,它离他们的生活太遥远了。而“贝壳人”呢?就在眼前。人们的愤怒不断增加。
因此在拍过照片、士兵们把“贝壳人”护送到在村外等候的吉普车上之后,村里炸开了锅。
“诊所的屋顶没有了!”人们冲大户人家的成员叫嚷着,“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没有屋顶?怎么会呢?我们都知道是你偷走的。你家屋顶上从前盖的棕榈叶哪里去了?怎么会变成了铁皮?”
“不是偷,是拿。那个诊所是空的,既没有护士,也没有医生,为什么还要把屋顶留在那样空荡荡的地方?”
“来过一个护士!”
“一年才来一次,还是从波塔库来的,只是为了给我们注射疫苗,可这些疫苗不能抗油。为什么没有预防肺出血的疫苗?没有预防河水污染的疫苗?没有消除空气中毒气的疫苗?好了,现在他们盖了一座有混凝土桩的新码头。你知道为什么?是为了停泊更大的船。你认为这些船里会装满鱼、装满药吗?不可能!因此我再问你一遍,他们付给你多少钱?”
就这样,村民们开始了小规模的破坏行动,如向油轮里扔沙子、偷盗工具等。对方的反应非常迅速。在“贝壳人”的命令下,村里来了大批军队,数量甚至超过了工人。他们要回了工具,还用枪逼着年轻人下跪。采油队员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他们轮班登上村里的码头,交接班的安排严格到军事化的程度。当村民们试图封锁码头时,士兵们进行了反击。他们点燃了那些添乱人的屋子,抢走了大蕉和面包果。
“你们现在是下有砧,上有锤。”当士兵们手拿武器耀武扬威地从他们面前经过时,领头的军官咬牙切齿地对围观的伊乔人说。
“不,”村民们回答,“下有砧上有锤的不是我们,而是你们。”这句话与其说是一个威胁,不如说是一个事实的陈述,同时也是一个警告。
在瓦里,一群人袭击了石油公司的基地,他们把房屋的玻璃砸得稀巴烂,把员工们困在了里面。当军队向人群发射催泪弹时,已经适应了酸性气体的抗议者们只是捡起催泪瓦斯罐扔回去。抗议者最终被驱散了,但是在公司大门前丢下了一口棺材。
然而,在纳姆迪的村子里,所有的动作都不仅仅是象征性的。
“不管有没有士兵在他们身边,很容易就能要‘贝壳人的命。我们躲在森林里,把他们一个个拿下,摘下他们的脑袋,像堆木薯一样把它们堆在村子的中央。”这是那些年轻人的呼喊,喝进肚子里的杜松子酒让他们的怒火烧得更旺。村子里的长老们虽然劝服了他们,但是无法阻止事态的进一步扩大。
一场倾盆大雨把采油队和士兵们暂时赶出了村庄。第二天回到工地上时,工人们发现被烧焦了的推土机的残骸和被推翻了的吉普车。队长视察过现场之后,悄声问:“那么大的雨他们怎能把火点起来?”也许森林之神奥鲁姆帮了忙,也许森林进行反击了。
也许,只要有足够的石油,什么都能燃烧。
这时纳姆迪在墓地见到的那个白人回来了,就是那天在森林里遇见的那个人,只是这一次他没有面带微笑。当村民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是把工地上的头头抓起来放把火烧死,还是把整個采油队都在油里浸泡之后全烧光时,他大踏步地走进了会场,身边有一支持枪荷弹的警察机动小分队陪同着,这就是众所周知的“杀完就走人”的家伙。他没有施任何礼仪,也没有说任何客套话,而是开门见山。
“我看到了愤怒的年轻人,”他说,直视着后排那些肚子里灌满了杜松子酒的年轻人冒着火焰的眼睛,“这些年轻人没有前途,没有工作。那么来吧,我们会培训你们,喂饱你们,付给你们报酬。”他转向村子里的长老,“把你们最优秀的年轻人的名单给我,我会给他们工作。把你们的年轻人给我们,我们就会给你们财富。”
他迈着和进来时一样自信的步伐离开了。
“我们不想要财富,我们想要干净的水!”有人用伊乔语大声喊着,但是为时已晚,白人已经走了。
53
事实证明这些“贝壳人”还是信守承诺的。第二天晚上,当村中的长老们聚在一起商讨这件事,开列预备名单的时候,睡不着觉的孩子们也聚集在院子里。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硫磺和酸性气体的味道。
“我们要听故事!”孩子们嚷嚷着。
纳姆迪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坐在父亲脚下听故事让他感到很幼稚,但是他还没有到能喝杜松子酒的年龄,因此就躲在后面,和父亲隔开一段距离。
“讲故事吧!”小家伙们催促着。但是那天晚上他们的愿望没有能够实现,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把这个夜晚搅乱了。随着突然出现的一阵骚动,大人们不得不把孩子们哄走。
从墓地里冒出来的男人又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和一沓文件。众人闹哄哄地尾随着他穿过村庄,其热闹程度胜过任何假面舞会。当他们来到议事厅时,全村人都试图挤进去。和从前一样,这个男人依然有私人警卫陪同着。当他站在议事厅的前面,弹开一只塑料瓶的盖子,咕咚咕咚地喝水的时候,村中的长老们开始义正辞严地指责他,逐条列举出他们所遭受的损失,每说完一条就会有一大片应和声。
渔夫们被毁掉的渔网已经得到了补偿(其中很多是原先已经腐烂的渔网在油里浸泡一下之后,拿给石油人看的),但是这还不够。“你们拿走了我们的过去,那么就给我们一个未来吧。”他们用伊乔语喊着。这被伊博助理翻译成“他们想要更多的钱”。
“不给钱,”从墓地里冒出来的男人说,“我们已经给了你们足够的钱,不会再给了。我们给你们工作。给一个人一条鱼,只够他吃一天;如果教他捕鱼的话……”
“我们已经知道怎么捕鱼了!我们需要的是你们这些石油人滚蛋!”
他仰着脖子又痛饮了一阵,等着村民们平静下来。在暑热难耐的议事厅里,事情被敲定了:一张张表格发了下去,该填的信息都填了,该签的名字也都签上了。很多老人根本不识字,但是他们也很专注地看着这些文件,时而点头,时而皱眉,在有些地方郑重地打上“×”的标记。这是一个又耗时又费力的程序。在它进行着的时候,白人扫视了一下人群。就这样,他的目光和纳姆迪的目光相遇了。
他笑了。纳姆迪也笑了。
“我记得你!”他说,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纳姆迪身边,握住了他的手。“我在丛林中做勘探的时候,见过这个男孩。”他对其他人说,然后又看着纳姆迪,笑着说,“你那天在潟湖边照管其他孩子,是吧?我记得你,个头长这么高了,但是你的微笑没变。”
最后一份文件也终于签好了,接下来就是点名。喊到名字的年轻人走到前面领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橙色工作服。这些年轻人都是幸运儿。
白人大声问村子里的长老:“这个年轻人在名单中吗?”他指的是纳姆迪。
会场里出现了令人难堪的短暂安静。虽然纳姆迪的父亲作为一名渔夫、一个说书人、一个发电机修理工受到人们的尊敬,但是他娶了一个异族老婆,一个来自另一条溪流的女人。这是个来逃难的女人,因为她所在的村子在内战中被毁掉了。因此村委会根本不会考虑推荐纳姆迪到石油公司去。
“他太小了。”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小?胡说。”
“年轻,太年轻,我们是认真的。”
“什么?這太荒唐了。把他的名字记下来。”他看着纳姆迪,“你愿意为我们工作吗?”
纳姆迪看看父亲。
石油公司的工作令人垂涎。有传言说,别的村子里有些在石油公司工作的人已经发了家,在波塔库盖了两层楼的房子。在石油公司拥有一份工作意味着有钱,有医疗保障,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纳姆迪的父亲觉得自己的信念在动摇。儿子回来后,一定有丰富的阅历,会学到很多知识,会懂得对付白人的最好方法,还能就此事给其他人提供一些建议。作为父亲,这个决定需要他来做。
“怎么样?”荷兰人问道。
纳姆迪的父亲点点头。
这就是《一个微笑如何变成石油工人的故事》。
54
那些人第二天又来了,他们让挑选出来的年轻人站成一排,做了粗略的体检:检查皮肤、喉咙、耳朵、头皮和眼睛。结果全都合格,于是这些年轻人就登上了卡车。亲朋好友们尾随着卡车缓缓穿过村庄,送到村外,但是告别的场面却出奇地平静:没有呼喊,没有仪式,甚至没有悲哀,只是离别。
卡车在那条不知通往何处的新路上颠簸了很久,然后穿过一道铁丝网大门,在一个码头停下,那里有一艘客轮在等候。年轻人一个挨着一个上了船,进入船舱,一排排坐下来。但是纳姆迪仍呆在甲板上。“这里风浪很大,”船长进入驾驶室前警告纳姆迪,“你的衣服会被打湿的。”
纳姆迪笑着说:“我不介意。”
船驶离码头之后,纳姆迪迎风而立,呼吸着新鲜空气,兴奋不已。他是在岸边的回浪中长大的,大海其实离他很远。他目睹过海潮涌进红树林沼泽地的情景,通过被海潮冲到岸边的鱼品尝过海水的味道。在河湾,他偶尔会瞅见个头更大的鱼。但是村里人的捕鱼范围仅局限于海岸附近,几乎不到开阔的海面上去。他们认为那里凶险四伏。现在纳姆迪乘的船正顺着一条宽阔的河道进入一条更宽阔的水域,大海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们面前,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苍鹭。
船向着伯尼岛开去。远远望去,那是被灯火簇拥着的一个低矮的轮廓。等船慢慢靠近之后,细节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出来。那些蹲伏着的灰色庞然大物现出了原形,原来是储油罐。一座座金属塔从雾中钻出来。油轮张着大嘴,如饥似渴地盼望着原油。
当船经过近海的石油平台——一座座漂浮在海面上的灯火城市时,雨点开始落下来,伯尼岛变得更大了。
船的发动机关掉了,船体大幅度地摆动着,缓慢地滑了进去。纳姆迪看到了巨大的储油罐周围的防护围栏和瞭望塔。而外面是又脏又乱的棚户区,不过纳姆迪和工友们没有在这里落脚。船穿过一扇门,滑入一道水闸。等船过去之后,这道水闸的门就关闭了,前面又有一道水闸的门打开。
伯尼岛位于三角洲的入海口处,是横贯尼日尔石油管道的终点。这里是所有管线汇集的地方。在这里石油被灌进油轮的肚子里。
纳姆迪会永远记住第一次吹空调的感觉。那种沁入肌肤的凉意就像坟墓里的那些英国鬼在他皮肤上吹了一口凉气。他以前也体验过类似的感觉。在村中的集市上,那些存放冷饮和蔬菜的冰箱打开门时会漏出一丝凉气。给这些冰箱供电的是一台老旧的发电机。在伯尼岛完全封闭的屋子里,空调远远不止吹一口气,它把人的整个身子都裹进凉气中了。空荡荡的走廊像玻璃一样光洁。日光灯管上没有小虫子飞来飞去的身影。他们睡的是双层床,吃的是装在格子托盘中分不清种类的食物。床上无须再挂蚊帐,因为任何想穿过走廊飞进宿舍的蚊子都会累死在半路上。
纳姆迪在岛上接受的培训内容包括把发动机拆开后再重新装上、给轴承上油、擦钝齿、更换同步齿带。这样的培训并不比他看父亲修理村子里的发电机时学到的东西多。
村子里来的其他年轻人也没有什么进展。他们被层层刷下来,离开机械修理的岗位,被安排做一些体力活。有些人在保安队值班,有些人做清洁工作,有些人干脆一天到晚只管扫地。有些人被分配到远至波塔库的地方,给石油公司管理人员的家里修剪草坪或者在码头和海湾之间来来回回装卸货物。
然而,这些石油人对待纳姆迪还是有区别的。他是那帮人中唯一一个按协议完成了全部培训的年轻人。在伯尼岛上的岗前培训结束后,纳姆迪被分配到测震组。他的任务是用手摇曲柄把地螺钻钻进淤泥里,在湿泥土里打上孔,塞进炸药,再盖上土,然后快速拆开导火线,撤回到安全地带。完成这些工作后,他已是大汗淋漓。最后的爆破工作由白人技师完成。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纳姆迪一边擦去脸上的汗水,一边抓起一瓶无色无味的水一阵狂饮。
虽然采油队离纳姆迪的村子比较远,但是仍然是在伊乔人的地盘上,因此必须有持枪的警卫保护他们。有时爆破现场会冒出一帮寻衅滋事的民众,用一种纳姆迪也感到生疏的方言发出威胁。虽然纳姆迪和其他人听不懂他们具体在说些什么,但是谁都明白他们的用意,无非就是“你们这帮叛徒!我们会找到你们住的地方,我们还会找到你们的家人。我们要杀掉你们,杀掉你们的父母,杀掉你们全家”。现在纳姆迪已经习惯了卫兵们对着天空放空枪,因此不再感到害怕。
纳姆迪在测震组的执勤到期后,又被换到了后勤工作站,负责泵的润滑和维护以及给柴油罐加油。在这里,他学会了一些旧词的新用法。他发现三角洲的原油受到很高评价,因为人们用“甜”和“轻”这两个词来描述它。一滴油溅入他的嘴里时,他知道它的味道绝不是甜的。当油浸透工作服和他的皮肤亲密接触时,他也感觉不到它是“轻”的。在这里,“甜”的意思是“硫磺含量低”,“轻”的意思是“光滑,比其他地方的原油容易提炼”。甚至连沙特的油都是黏糊糊的,有人不屑一顾地告诉他。他清楚地知道,在三角洲,无论什么东西,只要和浮油接触,都会裹上一层油污。浮油让潟湖变成了死水,沿潮线形成了一道厚厚的积淀物。但是在这个远离尘世的世界里,三角洲石油的光滑和醇厚把它变成了令人艳羡的珍宝。
三角洲的石油离地表也很近,事实上,有时候不用开采油都会从地下冒出来。“你用不着深挖就能到达油层,”纳姆迪的一个白人师傅对他说,“插一个吸管进去,油都会出来,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不妨害生态环境。在欧洲以及美国,我就是来自美国,人们对于环境问题有严格的法律。”说到这里他笑起来,“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在那里是永远不能做的。伯尼岛轻质原油很受欢迎,因为它比较纯净,所以人们都对它趋之若鹜。”
纳姆迪的职位继续升迁,已经被提拔进了野外工作队。他每天乘着有重兵护卫的快艇钻进大大小小的河道里,沿路检查管线和泵站,爬上梯子运行诊断程序。这种工作非常简单,无非就是检查压力和流量,然后在一列固定的方框里打上對钩。他的周围都是白人,人们提起他时总是用自豪的语气说:“他来自于一个偏远的村庄,看他现在多么能干!”仿佛他是一件属于他们的珍贵物品。
夜晚,躺在石油公司宿舍的床上,纳姆迪在梦中会梦见胡椒汤和月光故事,醒来时舌尖上似乎残留着它们的味道。
与此同时,他的钱越攒越多,多得已经能够为家中的房屋铺上一层像样的水泥地板了。也许还可以为父亲购买一台新发电机,这样那台旧的就可以淘汰了。也许还能为母亲添置一台大冰箱,她可以把饮料和冰块存放在里面,再卖给村民们。她可以用赚来的钱为自己买一条崭新的头巾和一个炖胡椒汤的大罐子。也许还能买一只羊和一部新收音机,不是手摇式的,是那种使用蓄电池供电的收音机。另外再给父亲买一件去教堂做礼拜时穿的衣服,给学校买一只足球。纳姆迪每天晚上都是带着这样的想法进入梦乡的,梦中他还在微笑。
但是河流突然着火了,一切随之改变。
55
和村中其他渔民一样,纳姆迪的父亲现在也只能去一些浑浊不堪的浅水沟里捕鱼,那些咸水域里还残留着少量鱼虾。一天,他的网被水下的什么东西钩住了。在试图摆脱这个物体的纠缠时,他不小心滑进了水里。他钻出水面,挣扎着爬回到独木舟上,擦去眼睛上的泥水。
这是悲剧的起源。
一条细小的虫子钻进了他的血液,一直爬进视觉神经里。他先是变得失明,继而发疯,然后走失,最后溺水身亡。
石油公司给纳姆迪准了假,他急急忙忙往家赶去,一路上不停地换船。那时他父亲还活着。离开码头后,他是跑着回家的,到家后看到母亲正在向天使和奥鲁姆之类的神祈祷。
他父亲独自坐在黑暗中。
“纳姆迪?”父亲轻声呼唤着,听起来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声音,“是你吗?”
“是的,爸爸。”
父亲抖抖索索地拿出一样东西:一把鱼叉,铁刺在灰暗的光线中发着微光。他把它递给儿子,“快一点,趁奥鲁姆还没有发现,告诉你妈妈我又发疯了,要拿它袭击你,告诉她你别无选择。快一点,纳姆迪,为爸爸做最后一件好事。故事出现了不愉快的转折,帮我把它结束吧。”
但纳姆迪不能这么做,绝对不能。“我给你买药,爸爸。我会找到一种治疗方法,我还会回来的。”但是没有药,也没有治疗方法,纳姆迪再次回来时已经晚了,来不及救任何人了。
56
在伯尼岛,一艘艘船舱大得像潟湖的货轮正排队等着装运三角洲的石油。而此时,纳姆迪的父亲已经被埋在村里的教堂院子里,他最钟爱的妻子扑倒在坟前,心都要哭碎了。纳姆迪也哭了,反反复复地喊着“讲故事吧”。
在纳姆迪的家乡,那些身后无嗣的人死后要用席子裹着尸体埋掉,不能为他们举行葬礼,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将变成孤魂野鬼。因此,被埋葬时没有孩子是一个无法弥补的悲剧,因为没有后代,你永远不会有机会成为别人的祖先,没有人会记得你——一个在坟墓间徘徊的孤独鬼。
“我只给你父亲生了一个孩子,”纳姆迪的母亲用她自己的伊乔方言说,“感谢基督,这足够了,他不会变成一个饿死鬼了。”当然,她不会说基督这个词,伊乔语中没有基督这个词。
纳姆迪为他母亲买了一台冰箱,是用船从波塔库运回来的,还买了一只羊。但是不需要再给父亲买礼拜服了。
纳姆迪去了父亲在森林边摆的祭坛,他把地扫干净,在祭坛前洒了些棕榈酒,第二天就踏上了回伯尼岛的归程。但是他再也没有到达目的地,因为河流失火了。
一个星期以来,原油不断流入潟湖附近的河流,水面上漂着一层油污。管线上的一个阀门出了故障,再加上一条线路出现过热现象,河流就被点着了。一连烧了好几天,甚至当石油公司的人变更了管线之后它还在燃烧,远远地就能看到冲天的火焰和飘入云霄的墨汁般的黑烟。河流就这么一直燃烧着,当火焰终于熄灭时,只剩下乌黑的树桩和烧焦的红树林,还有尸体。
失火事件过后出现了一段平静期,一半是因为人们极度悲哀,一半是因为人们在酝酿一个计划。接着就是一系列令人措手不及的袭击事件。整个三角洲不时有集油站和石油平台被控制,外国工人被抓走。一条输油管道被火箭筒劈裂了,急救队赶过来时,却遭遇了埋伏,石油公司交了赎金后他们才获得人身自由。后来,当第二条管线被炸裂之后,石油公司就听之任之了。
在哈科特港,持枪的蒙面歹徒闯入一家妓院,劫持了几名外国石油工人。歹徒们推搡着几名人质来到街上时,迎面遇上了一支警队,于是武装分子和警察部队交上了火,一场激烈的枪战在贫民窟附近空荡荡的大街上展开。
石油公司的人从此躲到安全设施背后,关闭了偏远地区的工作站,封掉了几条管线,把工人们安置在哈科特港禁区内的高墙大院里。当工人们被空运到安全地带,三角洲石油的生产像一条收缩的大动脉一样被关闭之后,石油产量迅速下降,而国际市场的石油价格则突飞猛涨。在地球的另一端,油砂的生产复苏了,富含石油的土壤又遭破坏。劳拉透过公寓的窗户,能看到抽油机运转得越来越快。
纳姆迪村子里的那些被石油公司雇用的年轻人怎么样了呢?都被打发回去了。有几次袭击事件是内部人员挑起的,因为其袭击对象的精确度绝非偶然。因此,为“安全起见”,所有的年轻人都被打发走了。纳姆迪和其他人一起如垃圾般被倾倒在哈科特港的一个码头上。他们凑了钱,租了一条船,向着远方养育他们的那条河流进发。
这几年在石油公司工作的经历让纳姆迪的口音发生了很大改变,发音比原来轻了,只是在伤心或紧张的时候伊乔口音才会冒出来。回家之后,每当夜晚想念工人宿舍的板床和长长的走廊,纳姆迪就打开母亲的冰箱,闭上眼睛,重温凉丝丝的空气触摸肌肤的感觉。
所有的攻击都会有回应。针对输油管道遇袭事件,尼日利亚军队在三角洲发动了大规模的“扫荡式行动”,率队的将军吹嘘他知道“204种杀人方式”。不仅仅是男人,被夺去生命的还有妇女和儿童,甚至包括老人。
“一报还一报。”将军解释说。这不是他第一次在三角洲发淫威。在几十年前的内战中,当他还是一名年轻军官时,他就曾放火焚烧过村庄,因此立了功,得到了提拔。“伊乔人是一个残暴的民族,”他说,“我们有多少祖先被伊乔人抓走,卖为奴隶,甚至被吃掉。他们唯一理解的事情——他们永远只能理解的事情就是武力。”
接下来的行动的破坏性如此惊人以至于连阿布贾政府也受不了了,命令他们立刻停止。接连不断的关于整座村庄被夷为平地及尸横遍野的报道让他们恶心:直升机的轰鸣打破了宁静的夜晚,羊的尸体散发出难闻的臭味,燃烧的树木冒着黑烟,正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三角洲变成了“苍蝇的礼物”。子弹壳像铜钱一样撒在地面上。
纳姆迪的村子躲过了这场浩劫。军队的行动都是按部就班的。他们从三角洲西部的瓦里城开始一路向东,然后从东边的哈科特港再向南,一次只扫荡一条河流。纳姆迪的村子位于红树林的边缘,偏远的地理位置使他们幸免于难,但是也只差一步。他们已经看到上游村子里冒出的浓烟,已经准备迎接沉重的打击,但是打击却始终没有降临。
这次行动产生了一个预料不到的后果。“意外后果定律”是军队行为的一个永恒规律。当成群结队的难民拥进纳姆迪的村庄时,一开始他们受到了村民们的欢迎,但是后来就受到敌视了。他们在村外的泥滩上搭建了歪歪扭扭的小棚子,臭气熏天。河岸上的粪便像麻点似的。孩子们衣不蔽体,因为患痢疾,个个都挺着圆溜溜的肚子。
纳姆迪的村子变成了外围流域的中心居住区。在逢集的日子里,从波塔库运来的货物像变魔术似的冒了出来。纳姆迪攒的一卷卷奈拉很快变得失去了价值。当供过于求的货币继续源源不断地涌进来,塞满了人们的手提箱和枕套时,物价开始飞涨。纳姆迪母亲的冷饮和蔬菜的价格是原来的十倍,但即使这样,她从中赚取的利润却薄得像刀片一样。
“你能感觉到吗?”夜晚,当母子俩躺在蚊帐里时,母亲在房间的对面低声对他说,“要出事了。”这条河从来没有能力养育这么多人。
一天早晨,纳姆迪在鸡笼后面发现了一只被弯刀砍下的手臂。没过多久,伊乔的武装分子就席卷而来,他们耀武扬威地开着快艇朝空中放枪,是一些肚子里灌满了烈酒、胸中燃烧着愤怒的赤着上身的年轻人。
“快走吧!”母亲用伊乔语催促纳姆迪,“他们知道你在石油公司工作过,走小路去潟湖吧。快走!”
57
纳姆迪父亲的独木舟还在水边停放着,和英国殿下的大炮及英国人的坟墓遥遥相望。纳姆迪蹚过混浊的泥水,走到独木舟跟前,给它调整好方向,然后敏捷地爬到上面,用篙轻轻一点,船进了水里。枪声离他越来越远。
两岸的森林异常安静。纳姆迪顺流而下,经过岸边的另一个村庄时,看到了烧焦的墙壁和卷曲的黑铁皮屋顶。看来是刚刚经过了一场浩劫。几只孤独的羊在游荡,码头支离破碎,厚木板像碎裂的肋骨。水上漂过一只硕鼠,肚子涨得鼓鼓的,眼窝空洞。据说那些没有后代的灵魂到另一个世界之后就住在死人村里。死人村是不是就像这个样子?一片充满了迷路的灵魂的墓地。
纳姆迪留意着任何生命的迹象,留意着有没有需要帮助的人。但是没有,只有山羊和寂静。再往前去,红树林和小河纵横交错,有些地方几乎和独木舟一样宽。他划进其中一条小溪,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垂下来的枝枝蔓蔓,同时也留意着那些密密匝匝的树丛,有时会有蛇从上面掉下来。
纳姆迪停下来擦汗时,听到了某种动静,是一种很微弱的声音,似乎在敲打着某种信号。声音一开始听起来像是从水下传来的,以至于让纳姆迪误以为是水神在给他发送信号。但是他很快发现它不是来自水下,而是来自对面。因为受到红树林的阻隔,声音沿着水面传过来:啪、啪、啪,沉闷而空洞。
和直升机发出的声音很像,但是节奏要慢得多。又像是用杵和臼捣木薯,但是音色里有太多的金属质感。
纳姆迪用篙撑着独木舟钻出了盘根错节的茂密红树林,轻轻绕过两个河湾,把篙换成了桨。划了几下之后,小船進入了一股湍急的水流中,那里躺着一条管道,一半没入水中,呈现出暗淡的金属绿。
啪、啪。
纳姆迪顺着蛇一样的管道向前划着,那种奇怪的声音变得更大了。当船绕过又一个河湾之后,一个集油站出现在他的视野中。纳姆迪几乎是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飞快地划桨,试图倒退回去,但是急流却紧紧裹挟着小船,把它向前推。这里的水对于竿来说太深了,纳姆迪试图把独木舟往树林边靠。如果能划到红树林边上,他就能把船停下来,然后掉头溜掉。但是来不及了,他们已经看到了他。
他们一共有四个人,都是年轻人,驾着一艘快艇。他们把快艇停放在管道旁边,轮流挥动大锤,用力敲打着管道上一个用来填塞焊缝的凿子。他们的光脊背上挂着汗珠。船舱里准备好了空桶和油罐。
其中一个年轻人的肩上扛着一支老式单栓步枪。他看到纳姆迪时,对伙伴们吹了一声口哨,示意他们停下来。他从肩上取下步枪,笨拙地举着,瞄准这个不速之客。
纳姆迪正在吃力地向后摆桨,和急流搏斗着。
“你要是逃跑,我们也能追上你!”拿步枪的人用伊乔语喊道。
他们有一艘快艇,而纳姆迪有的只是独木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纳姆迪停止努力,当独木舟向他们身边漂去时,他举起一只手。“你们好!”他笑着喊道,“我只是想捕鱼,没有别的目的。”
拿枪的人放下枪管,仔细打量了纳姆迪一番,“我认识你。”
他也是一个曾被石油公司雇用的年轻人。纳姆迪在伯尼岛见过他。
“没错,”年轻人换成了英语,笑得很开心,“我认识你。”
纳姆迪也笑了。但是年轻人的笑容突然消失,被另一种接近嘲讽的表情所取代,“当你洋洋得意地乘着快艇四处游荡时,我却在打扫厕所。”他扭头对伙伴们说,“我干的是打扫卫生的活儿,而这个家伙却睡舒适的床,做机械师的工作。”他用充血的眼睛愤怒地看着纳姆迪,“快滚开,不然我要了你的命。”
纳姆迪赶紧向后划桨,拼命想尽快逃离,但是急流反而把独木舟推得更近了。
“快走开!”年轻人尖叫着,把一颗子弹塞进枪膛,向后一拉枪栓,对着距离纳姆迪仅一尺之遥的水面扫射过去。枪声回荡在红树林里。
然后,再然后……水流终于给他放行了。
不管刚才是什么鬼在捉弄纳姆迪,现在终于放了他。他掉转独木舟,向伫立在水边的红树林划去。他希望从那里能划到上游去,然后逃跑。
锤击声又响了起来。纳姆迪回头看看那些躬着的脊背和管道上的凿子,还有在伯尼岛上遇见的那个年轻人。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吗?伯尼岛也是一场梦吗?他想着那个年轻人曾经清洗过的无数马桶,想着锤子和砧板——然后他停了下来。
纳姆迪的独木舟在水中打了个漩,再一次向快艇的方向漂去。
那些人停止敲击,不解地看着他。但是没等他们再次开枪,纳姆迪说:“你们这样做不对。”
他们正在锤打一条焊缝,但是管道是双层管。两层管上的焊缝是错开的。“即使你砸穿了这一层,下面还有一条钢质的管道,再大的锤子也砸不开它,钢锯也锯不开。你不能像从树上采棕榈酒那样从管道里采油。”
从伯尼岛来的那个年轻人眯着眼睛瞅着他,“你怎么知道?”
纳姆迪笑了,“我干过机修工作,你还记得吧?你必须找到主要的管汇,”他顺着管线指着上游说,“最近的管汇在那里,找到管汇,你就找到了薄弱点。”
其他人都怀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管汇?”
纳姆迪点点头,“如果你顺着这条管道向前去,就会找到一个接合点,是几条支线的汇合处,也就是管汇。它外表看起来很坚固,但其实只是一些铆钉和螺栓,任何螺栓都能被破坏掉,但是至今没有人把它作为目标,因此他们也没有采取保护措施——不像泵站。找到管汇后,很容易就能把它拆散。砸开外面的盒子后,再转动阀门以改变油流动的方向,这样你就可以得到油了。石油公司要花几天甚至几周时间才能找到问题所在。”纳姆迪瞅了瞅他们堆在甲板上的空桶和油罐,“你们还需要更多的容器,这些远远不够。”
拿枪的年轻人眯着发红的眼睛望着他,“谢谢。”
这就是《男孩变成吸血蚊的故事》。
58
“好吧,问题是,事情没那么简单,有很多因素在起作用……”
沃伦的语速很快,有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每当试图说服妹妹相信可疑的事情时,他总是出现这种表达障碍,如用四个1分的硬币换两个25分的硬币。(“4比2大,对吧?因此很划算。”)或者从车库里跳到他刚耙的草堆上。那个不幸事件让劳拉的脚踝打了三周的石膏。沃伦是兄妹俩中第一个使用自己签名的人,用的是毡毛记号笔,字体很夸张。这样的签名方式他至今还在使用。
银行已经着手办理取消劳拉父母的房屋赎回权的法律程序,沃伦的律师以调查还在进行为由对银行进行了劝阻,但这只能是缓兵之计,对此沃伦很清楚。他们必输无疑,尽管劳拉还看不到这一点。
“妈妈刚刚收到一个限期搬迁通知,”劳拉说,“从她自己的房子里搬走!”
“听着,劳拉,问题是,如果让妈妈继续呆在那里,我们得付一笔六位数的巨款。首先,我们需要拿出5万美元才能进家门,然后要花很多年时间才能把房款还清——高于市场价,这一点我必须说。可能妈妈离开多少年之后,我们还没有摆脱掉这个负担。另外,这房子也不值得我们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这是我们全家人的房子。”劳拉气恼地说。
“过去是,”沃伦说,“它过去的确是我们的家。既然你那么爱它,为什么不把它买下来?你可以搬回来住,接着还债。我知道作为一名广告文字撰稿人,或别的什么,你赚钱不多,但是肯定攒了一笔钱。”
“我是攒了些钱,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你应该知道。你才应该付得起,因为大家都认为你是一名成功的商人。”
“我是,”沃伦没好气地说,“我为凯迪拉克付的款也比你为那套該死的公寓付的款多。”
“它不是一套公寓,是分户出售公寓大厦。”
“你买下它了吗?没有,你只是转租的。我帮你办的手续,你还记得吧?不管你怎么称呼它,它就是一套公寓。这是我想说明的。我的开销是你无法想象的。由于过度扩张,我的资金都被占用了,不能灵活周转,投资商盯着我不放。我不能从资产中抽出5万美元把房子赎回来。妈妈可以和我们住在一起。”
“什么,住在地下室吗?”
“是的,住在地下室。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我有,你可以用你的一部分财富不让妈妈从她自己的家中被赶走。你一直说你自己很有钱。”
“我从没说过我有钱。”
“但是你表现出来了。”
“那是两码事,归根结底是有限责任合伙企业。当我合并公司的时候,我是主要持股人,但是我应该给自己开一份签约式工资来代替股息,这样当市场崩溃的时候——”
“你究竟想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想说我没钱。如果她愿意,可以和我们住在一起,但我们从小到大住的房子呢?我们将失去它。”
劳拉想起她和沃伦小时候玩的桌面游戏,强手棋、生命游戏、蛇和梯子,还有“对不起”。
“红宝石。”劳拉的声音严厉中透着嘲讽和悲伤。
“红宝石?”
“我们可以从墙皮上抠下红宝石用来还债。”
她哥哥眨眨眼睛,感到很茫然。
“我们玩强手棋的时候,每次都是你赢。”劳拉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指控他。
“我作弊了。”
“我们玩‘对不起的时候是你赢,我们玩‘线索的时候还是你赢。”
“玩‘对不起的时候我作弊了,玩‘线索的时候我也作弊了。”
“线索”游戏玩到最后总是杀手走投无路,大胆地宣布:斯卡莉特小姐,我在台球室,手里拿着一把刀!“你怎么能够在玩‘线索时作弊?”劳拉想知道答案。
“你还记得吗?这其实是三人游戏,我们必须对付一个假对手。”
“因此?”
“我偷看了。”
“不要脸。”
“不要骂人。”沃伦说。
59
当油轮停泊在伯尼岛码头的时候,原油会通过一条水龙带源源不断地流入油轮巨穴似的储油舱里。尽管这样,也要花上好几天时间才能把储油舱装满。不过还有一种装油方式,它不是通过粗大的软管向储油箱里灌油,而是通过上千个针孔慢慢滴进里面:这就是三角洲的盗油现象。蚊子似的盗油团伙从输油管道里抽取原油,装进锈迹斑斑的铁皮桶、四方形油罐和塑料罐里。为了腾出足够的容器,他们甚至不惜倒掉成桶的食用油。
一个黑市快艇盗油网络散布在尼日尔三角洲的大小河流上。盗油者把偷来的油运送到在岸边等候的驳船里,驳船接着把油运送到在近海等待的非法油轮上。
蚊子的数目如果足够多的话,也可以使一头水牛病倒,使它疯狂,自己冲进淤泥中毙命。石油公司眼看着石油像血液似的从他们的血管中流失,也几近疯狂了。
尼日尔三角洲太广袤了,它远离现代文明,不受法律的羁绊,因此任何执政者都无力制止这种损失。“尼日利亚的生命之源就要被一群缺乏感激之心的人吸干了。”总统说。他们声称每周多达20万桶原油就这么流失掉,给石油公司留的只有100万桶。
“这和偷窃没有两样!”牧师站在讲道台上大喊。
“他们才是小偷,不是我们!”
“从小偷那里偷东西也是偷!”
“那么我们的森林呢?他们把森林都伐光了。”
石油公司把他们的土地特许权租给了木材公司,让木材公司为他们清空树林。木材公司把树木剥光皮,把珍贵的木材运到欧洲和美洲。“他们的马桶盖是用我们的红木做的!”有人说,“好让那些白人能够坐在我们身上拉屎!”
“不管怎么说你们的行为都是偷窃!”牧师高呼,“你们不应该偷窃!”
“不是偷窃,是要回他们欠的债!”
但是它就是偷窃。
也是欠的债。
纳姆迪对此看得很清楚。自从他和那些偷油的年轻人一起勘察了集油站和管线,自从他把通过管汇采油的方法告诉他们之后,当武装分子袭击村子时,他用不着再逃跑了,他们把他看成了同盟。
AK-47取代了单栓步枪,有些发了财的盗油大户在波塔库买了公寓。在那里,他们远远观望着白人居住的大门紧闭的深宅大院,梦想着有一天他们也能住进类似的房子。
和从石油公司挣的工资不同,纳姆迪从那些盗油者手里得到的回扣足够应对通货膨胀。一卷卷钞票不断进入他的腰包,快把口袋撑破了。他给母亲买了一台又一台冰箱。她把啤酒和芬达汽水存在冰箱里,还把剩余的冰箱借给那些一直照顾她的老姐妹。但是她为儿子,丈夫留给她的唯一纪念品担心。她知道纳姆迪在给那些盗油者当顾问。“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游戏,纳姆迪,”晚上,当他们都躺在蚊帐下面时,她告诫儿子,“千万要小心,别一头栽进了油里。”
“不会的。”纳姆迪向她保证。
但是管线也有发威的时候。盗油者赚的利润越多,胆子也变得越大。他们不顾纳姆迪的反对,开始使用火焰切割机切穿管道。有一天,整个集油站都被红色的火海吞没了。火焰熄灭后,红树林中漂浮着五六具烧成黑炭的尸体。
原先用来盛油的各种五花八门的容器被一种称作“肥皂”的方形塑料容器所取代。这种容器既方便向里面灌油也容易装船。快艇很快安装了第二台发动机,而开快艇的人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他们驾着快艇在河上来回穿梭,把仅存的几艘捕鱼的独木舟挤到河流边上。在一些河流里,几十只“肥皂”漂浮在漂着油花的水面上。当装满油的容器从船上掉进水中时,它们先是沉入水底,然后油慢慢溢出。当它们自身的重量和水的浮力神奇地达到某种平衡时,它们会突然冒出脑袋来,就像另一个世界里诞生的怪物。
是杜松子酒和这些“肥皂”的重量改变了纳姆迪的命运。一批酒劲超常的杜松子酒让人们进入了一种迷迷糊糊的醉酒状态,这种状态持续的时间比往常要长得多。因为单独装运一箱箱沉重的“肥皂”有些吃力,其中一个盗油团伙的头头来找纳姆迪帮忙。
他看到纳姆迪在父亲设的神祠里,地上摆着树叶。纳姆迪正在为几乎快被遗忘了的森林之神奥鲁姆低声吟唱着。他还从口袋里取出一些小物件撒在地上,研究着这些落在地上的物体传递出的信息。
“喂!”来人大声喊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具有威慑力——但是当看到纳姆迪神情恍惚,正迷失在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之间时,他立刻泄了气,开门见山地说,“我需要一个能干的帮手。”
纳姆迪回到了现实世界,笑着对来人说:“你好。我在做梦。”
“离开这里吧,我们要去姆比亚玛。”
姆比亚玛的名声很糟。
国家和州政府已经派遣了一支联合特遣部队,致力于打击盗油者和黑市炼油厂。现在联合特遣部队的船整日在主河道上巡逻。他们有开枪的特权,而且坚决拒绝贿赂。因此,当纳姆迪开着一条被“肥皂”压得船舷和水面几乎齐平的船向姆比亚玛这座新兴城市挺进时,他不得不避开主河道,只能迂回曲折地选择那些偏僻的小河和無名沟渠。
雇主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大声说:“我们将和一个名叫约瑟夫的伊博人碰头。我还没和他见过面,但是听说他知道你,这个人很好相处。他一直想找个好机修工。据说他原先的机修工是个酒鬼,抛下他跑掉了。”当他们眼前出现一缕缕炊烟和一片杂乱无章的建筑物时,船减慢了速度。“欢迎来姆比亚玛,”雇主喊道,“这是通向水边的路,司机们就是从这里把原油运到波塔库的。”纳姆迪看到两条并行的车辙印穿过了丛林。
姆比亚玛是一片灯火的海洋。一串串彩灯从酒馆延伸到妓院。当纳姆迪和雇主踏上码头去找一家酒馆时,涂着蓝色眼影和紫色胭脂的女孩子懒洋洋地朝纳姆迪挥动着裙摆。他们找到那家酒馆后,推开纱门走了进去。
一台电扇呼呼地转着,不知放在何处的录音机里正放着舒缓的雷盖音乐。人们挤在一张桌边低声交谈着,整个房间充斥着汗臭味和按捺不住的野心。
“我要找乔!”顾主大声说,“伊博的乔。”
坐在桌边的一个男人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们,厚厚的眼皮、粗粗的脖子、肉乎乎的脸。“伙计,你找到他了!”乔向他们伸过来一只厚厚的手,按照城里人的方式轻轻晃了晃,没有前臂相扣的礼仪,只是普通形式的握手。
“伊博人”乔既不是伊博人,也不叫乔。“我来自北方的奥尼沙,”他解释说,“我是伊布人,不过这里的人把它和伊博混为一谈了。”此时他们正在码头上和那个盗油团伙的头目一起把一桶桶油从船上搬下来,装进一辆平板货车里。“我的名字叫约书亚,不是约瑟夫。”
“那么我叫你什么?”纳姆迪问。
这是苦力活,他们累得满头大汗。恰在这时一只油桶从乔的手中滑落下来,摔到地上,差点摔破。
“天哪,呸!”乔大喊一声。
纳姆迪打趣道:“你想让我那样喊你?或者只喊后半部分?”
乔假装生气地说:“你就是那个在伯尼岛上为石油人工作的机修工?”
纳姆迪点点头。
附近,流浪狗正在垃圾堆中觅食,音乐从酒吧的门缝里流泻出来。
“我打算先把这辆货车开回波塔库,”乔说,“然后,我准备开一辆油罐车去北方,比阿布贾还靠北的地方,那里缺燃料,我计划捞一笔钱。我需要一名机修工和副驾驶员。你愿意兼任这两份工作吗?我不会亏待你的。怎么样?”
机会难得,就像天上掉下的馅饼砸到了他头上。
装好油之后,盗油团伙的头目递给纳姆迪一卷被汗水浸湿的钞票作为报酬,领着他们向最近的一家酒吧走去,说是“喝些冰爽的啤酒,碰一下暖和的娘儿们”。
纳姆迪思忖着乔的提议,“你说的北方到底是什么地方?”
“很远。”
“有多远。”
“信仰伊斯兰教的州。去了就回来,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不想在那里逗留,在那里总是感觉——不自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破布擦擦脖子上的汗,“你去过北方吗?”
“最远就是波塔库。”
“哦,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几乎到沙漠了。那个城市的名字起源于鳄鱼,”说到这里他大笑起来,是那种很爽朗的笑,“你既然是从三角洲来的,对鳄鱼应该习惯了吧!”
“我从没见过一条鳄鱼。”
“哦,我想你在石油公司上班的时候应该见过很多。”乔看着纳姆迪,“我有一个买家在那边等着呢。你不要把这个消息透漏给任何人。”
纳姆迪点点头。
乔笑了,“你想知道我们去哪里吗?”
“想。”
“卡杜纳。”
60
还有其他发表抗议的宣言和呐喊,但是这个宣言最有震慑力,上面按着血手印,仿佛盖着一个皇家的玉玺。一些规模较大的部族长老们和伊乔的武装分子联合起来,发表了自己的宣言。他们把皮肤涂成白色来防御子彈的攻击。在毒品和杜松子酒的作用下,他们的双眼燃烧着烈火。
这份宣言不亚于一份伊乔的独立宣言。
该死的石油正在破坏尼日尔三角洲。外国公司变得越来越肥,而我们这些本地人却连自己的孩子也喂不饱。腐败的官员们开着宝马,而我们却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公理何在?这是伊乔人的土地,伊乔人的石油。从三角洲榨取的血腥钱却用来给阿布贾的政府盖别墅,在拉各斯建豪华宾馆和游泳池。我们受够了!
发表其他宣言的组织只是空喊口号,没有采取实际行动。而跟随这份宣言而来的却是一连串的破坏行为,油井和集油站遭到定时炸弹的袭击,石油公司受到重创,只好慌慌张张地停止运转,同时应急队忙着四处检修管线。为了镇压日益严重的骚乱,联合特遣部队加紧了巡逻。
石油公司把管道直接铺在我们村庄的地面上,他们在人类居住地的正中心燃烧废气,让石油流进河里,随意征用我们的土地。燃烧的废气污染了空气,冲积平原遭到了破坏。庄稼被铲掉,森林被砍伐。海中的鱼儿被毒死,天空在燃烧。我们受够了!
三角洲的武装分子是“恶棍和无赖”,三角洲地区的行政长官们警告人们,他们是恐怖分子,政府和恐怖分子是无法进行谈判的。
三角洲出产的石油让每个人受益,除了三角洲人之外。我们的利益在哪里?我们的宝马在哪里?我们被叫作小偷,谁才是真正的小偷?
“我们不能让国家的财富被劫持,”受命镇压武装分子的军官的声音通过州电台吱吱嘎嘎地传出来,“如果被逼无奈,我们只好把三角洲付之一炬。我们要烧掉整个三角洲,只要能铲除掉他们。”
我们受够了废气燃烧和原油溢漏,受够了井喷和推土机。受够了!三角洲所有的石油生产必须停止。所有的石油公司,包括他们的员工和当了承包商的叛徒们都必须马上离开伊乔的疆域,不然不要怪我们不客气。我们已经提前警告过你们了。
该是纳姆迪离开的时间了。
有部族支持的武装分子的势力已经扩展到了其他地区和领域。除了走私枪支和盗油以外,他们还做毒品生意,袭击和他们有矛盾的其他民族的村落。内陆的一些城镇遭到新一轮的攻击——发动袭击的人并不全是穿着制服。困在军队和石油公司、联合特遣部队和盗油团伙之间,所有河流都燃烧起来。
又出现了几个分裂出来的小派别,自称为治安委员会和解放军。人们开始彼此攻击,就像蛇吞自己的尾巴一样。当旧的民族不和浮出水面时,新的派别形成了。大多数冲突发生在西部,在瓦里附近,或者是北边的波塔库附近。纳姆迪的村庄虽然又拥挤又杂乱,但是毕竟偏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太大问题。
然而,他还是该离开了。
纳姆迪给母亲捎了信,说他要离开一周或者更长时间。不过他将要花去的时间比预料的要长得多。
61
劳拉?柯蒂斯正透过自己的影像俯视着下面的城市。透过窗户,她看到了河以及中央街大桥的弧形双曲拱,看起来像一颗弹跳起来的石子在城市上空划过的轨迹。
桥头的两侧矗立着“国王和国家”游戏里的石狮子,表情忧郁地把守着各自的位置。
她的电脑屏幕上是一篇编辑了一半的手稿,安静而执着地等待着。
劳拉又在做着穿越别人生命的工作:标出不一致之处,阐明主要事件,编制一个大事年表和样式表。主人公是一个喜欢卖弄的捷克作家,从照片上看,此人梳着一个大偏分头,一定是头顶上的头发掉光了。他写作时有一个习惯,喜欢用意义相反的副词修饰形容词结构,如“平静得激动”、“疯狂得恬静”、“开阔得心胸狭窄”。出于自己的责任,劳拉对这些用法提出了疑议。但是看到“压抑得自由”时,她犹豫了。一个人会感到压抑得自由吗?是的,她想,会的。当你面临着重重选择的时候,这些选择都压在你心头,你就会感到压抑。这个表达改变了劳拉原先的态度。她不再认为这样的结构是一种文字错误,而是作者一种可以迁就的怪癖。
杯中的水已经变凉了。
她还在凝视着窗外,全然忘却了身后电脑屏幕上的手稿。在下面的城市里,紧急事故信号灯闪闪烁烁,照亮了市中心建筑物明净的玻璃和鲜明的轮廓。她觉得这种景象看起来竟然很美。
布里瑟布瓦警官此时就在这种红与蓝交会的光中。他站在一条小巷里,周围拉着一圈黄色警戒线,两侧各停放着一辆警车。抢险人员也在现场。
透过两座写字楼之间的缝隙,布里瑟布瓦能够辨认出矗立在山脊上的那座公寓大厦。从左边数第二个建筑,拐角处第三个亮灯的窗口。那天她很早就来到了交通事故处理科办公室,没有提前通告一声。她说想看看父亲的事故现场照片。
“你确定要看吗?”他问,“这些照片不怎么好看。”
她没有退缩,或者说一开始没有退缩。她仔细看着它们,好像除了线索以外,她还在寻找别的东西,第一张,第二张,直到——
她抬头微笑着看着布里瑟布瓦,眼睛里闪烁着神采。“谁知道?”她说。
“什么?”
“毛衣,”她指的是一张照片上看得比较清楚的毛衣编织图案,一个几何图案,不是鹿。“谁知道我爸爸的毛衣并不止两件?”她眼里涌出了泪水,但是没有滑落。
“柯蒂斯女士,我们有一个受害人救助中心可以提供悲伤辅导——如果你需要的话。”
“悲伤辅导?”劳拉问,“那么失落呢?你们有失落辅导吗?还有遗憾辅导?有对你忘记说的话进行辅导的吗?”
“劳拉,如果你需要找个人聊聊——”
“我想单独呆一会儿,就一会儿。可以吗?”
“当然,需要咖啡吗?”
她点点头。但是当他一手拿着咖啡,另一只手里拿着咖啡伴侣和一包糖进来的时候,她却不想喝了。她把照片放回文件夹里,从他身边急匆匆地走了过去,看得出她在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本该跟着她,赶上她,应该问她:“你没事吧?”
但是他没有。
劳拉现在就站在拐角处的那扇窗户旁。
“布里瑟布瓦警官?這里有一起命案。”
接到报警后交通事故处理科的人就赶了过来,报警的人称是一辆汽车着火了。其实不是车辆着火,是一个人。有人看到了一辆汽车,但是它已经开跑了,留下一股散发着臭味的浓烟和一具尸体。人还没有死,但是离死也不远了。“最好把命案专案组叫来。”当抢险人员还在抢救受害者时,布里瑟布瓦警官说。
他看着小巷里还在冒烟的垃圾袋、熔化的塑料和焦痕,还有一个逆向的剪影:乌黑的地面上有一片苍白的轮廓,那是遇害者在遇害时躺的位置。火从那里蔓延到了充当床的硬纸板上。
“你认为会是自杀吗?”命案专案组的警官问。
“不可能,三度烧伤,烧伤面积占人体的一大半。抢救人员说皮肤已经开始剥离——”
受害者名叫安布罗斯?利特查尔德,没有固定住所,原先是麦克默里堡的一户居民,这些是可以在警察局查到的信息。至于此人以乞讨和捡废品为生的细节则是他们花了一晚上时间才搜集到的。目击证人也是和受害者一样的流浪汉,他们神志不清,语无伦次,不能提供可靠的证据,一会儿说有四个人,一会儿说有四十人,甚至还有说上百人的,说纵火者看起来像大学生。“大学生长得什么样?”布里瑟布瓦问。
“反正和我们不一样。”
有人说攻击者开的是一辆赛车,也有人说是货车,还有人说是骑着自行车。他们嗷嗷叫着闯进了小巷,发现安布罗斯在睡觉时,就跳下了车,咯咯地笑着,戏弄着他,把他捆起来,并击晕过去。他们一会儿大喊大叫,一会儿又嘀嘀咕咕,最后在他身上浇上汽油,点燃后扬长而去。
关于这一点大家的看法是一致的,他是被人纵火烧死的。
“我们想用毯子把火扑灭,但毯子也被点燃了。”
当抢救人员把安布罗斯抬上担架之后,他用一种已经失传很久的语言自言自语了一阵,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之后他就失去了知觉,好像知觉是一个从他手中放飞的气球。他松开捏在两根指头之间的那根线,气球就晃晃悠悠地飘远了。
当命案专案组人员赶到现场时,布里瑟布瓦已经对现场勘查了两遍,在一堆垃圾中发现了打火机和一只被丢弃的塑料瓶。瓶壁模糊不清,瓶口开着。他蹲下来,闻到了刺鼻的汽油味。他在这个位置放了一块数字三角立牌,然后继续勘查。
“我们的工作完成了?”他的一个同事问,“命案组来接替我们?”
布里瑟布瓦点点头。
“一起去喝点什么?”同事问。他们的值勤时间就要结束了。
“不用了,你们去吧。我得顺便去趟7-11便利店买些猫粮。这一整天真够呛。”
红蓝两色交错的光渐渐远去,又一次照亮了市中心建筑的彩色玻璃和鲜明的轮廓。山顶上那座高层公寓大厦一个拐角处的窗口依然亮着灯。
这么晚了她在干什么?
62
安排卡杜纳之行花费的时间比乔预料的要长。“都是因为缺乏诚信。”乔解释说。这样,纳姆迪就来到了波塔库临水一片名为下区的贫民窟的狭窄街道上。给他安排的活儿是调试发动机。虽然他从未受过这方面的正规训练,但是三角洲长大的人天生动手能力强,所以他很快就学会了。
汽车修理厂占据了整整一个街区。这是一个弧形铁皮建筑,像架在油迹斑斑的水泥墩上的一个涵洞。纳姆迪不清楚是谁雇用了他,谁是汽修厂的主人。这些事情在相互竞争的行业协会之间往往扯不清。不管怎么样,大大小小的车辆总是络绎不绝。修理师们各忙各的,有的修挡泥板,有的给车皮点焊缝,焊接时喷出的火花像五彩的烟花一样四处飞溅。
纳姆迪睡在维修间上面的一间小阁楼里。夜晚,他有时去下区拥挤的小巷闲逛。街上人声鼎沸,空气中飘散着各种味儿:从露天厕所里飘出的令人作呕的臭味,到正在热气腾腾的沸水中翻滚着的木薯粉面团的香味。波塔库虽然名义上是一座伊博城市,但是这一点从人们使用的方言中根本听不出来。纳姆迪还听到了奥格尼和伊比比奥族的口音,甚至还有伊乔语演变出的一些口音,尽管没有一个人是从三角洲外围来的。
尽管他现在去不了北方,但在这里也是有吃有住有工作干,还是很幸运的。他确信是父亲供的神帮了他。
有一天,随着纳姆迪小屋的门帘被拉开,漫长的等待终于到头了。
挂在纳姆迪小屋门前的布帘子哗的一声被拉开了,这种风风火火的风格是乔特有的。“快起床!懒虫!快起床!”乔兴奋地叫着,“快起床!她在这儿!是个大美人。”
纳姆迪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跟着乔下了楼。一辆大油罐车占据了维修间的一半面积。为了给它让位,出租车和小货车只好贴着墙根停放,就像绵羊们给头羊让位一样。
为塞进这个空间里,卡车的驾驶室弯了一个尖锐的角。圆柱状的油罐稳稳端坐在几排车轮上。“它需要调试一下,”乔说,“这是你干的活,过来看看。”
乔正在用步伐丈量着卡车的长度——它的长度似乎随着他一句接一句的赞美在不斷增加着。“总共16个轮子!如果其中一个爆胎了,你根本感觉不到。”纳姆迪发现胎面有磨损的痕迹,但并没有磨光。
“睡觉的地方在司机座后面,还有放食物和行李的空间。”车门的铰链已经生了锈,挡风玻璃上有一片蜘蛛网状的裂纹,驾驶室涂成了夺目的金绿色,一侧写着一条祝福好运的标语:梦想成真!纳姆迪侧着身子转到另一边,发现还有一条紫橙色的标语:这也会过去的。
“哦,它会过去的。”看到纳姆迪读这条标语,乔说,“一切都准备好了!”他用厚厚的手掌拍着车门,“它的肚子里已经装满了油,是在波塔库提炼的。联合特遣部队虽然关闭了石油的开采,但是在此之前我们已经把油弄到手了。我们总是领先一步!即使用最好的网你也不能捕到一个影子,这是我们在奥尼沙常说的一句话。这辆卡车能装3万升油。只需跑一趟,我们一年都不用工作了。我想,下区酒吧里的女孩子们就欢迎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他哈哈大笑着,抓住纳姆迪的肩膀,把他的沉默当成了赞成。
一个声音在卡车另一边响起来,“约瑟夫,我的朋友!”
“啊,”乔说,“他在这里。”
“谁?”
“土耳其人,”乔抓住纳姆迪的手臂,把他推到卡车前面,低声对纳姆迪说,“他虽然不是一个黑人,但仍然是尼日利亚人,所以一定要对他友好。”
“我凭什么不对他友好?”
但是一贯性急的乔已经一个跨步走到了他的前头,“我的朋友,你用桶送来了星星。”
这个所谓的土耳其人其实不是正宗的土耳其人,而是一个黎巴嫩商人。他的祖辈们有几代人曾经在这片流域居住过。他现在从事着几项经营,有合法的,也有非法的,位于下区的街道上或者哈科特港的仓库里。正像人们所说的,他是那种在饥荒中也能发胖的人。现在他早已放弃纠正自己被叫错的名字的努力了。
“土耳其!”
“约瑟夫!”
土耳其人走过来迎接他们。这是个矮壮敦实的男人,他双手合十给纳姆迪微微鞠了一躬,“你一定是约瑟夫常常提起的那个修车奇才。我们上一次去北方时,汽车在一场沙暴中抛锚了。司机走了几天才到达最近的电话亭。我们来取车时,却发现一切都不见了踪影,无论是司机还是卡车。约瑟夫说你能在飞行途中修飞机,能在垂直坠落的汽车撞击地面之前让它恢复正常。他说你曾经是伯尼岛的国王,在过去那些美好的日子里……在这段艰难的时光之前。”
纳姆迪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乔言过其实了。然而——“是的,大部分发动机我都能修。”事实上,他从没摸过这么大块头的车辆。除了现在修小汽车外,他过去主要修摩托艇,有时候处理一下石油公司集油站的小故障。
土耳其人带着父亲般的骄傲看着油罐车,“它会把你们平安送达目的地,再平安返回,如真主所愿。”
双方握手之后就成交了。乔和纳姆迪把土耳其人购买的油送到卡杜纳,再把他付的报酬进行六四分成。
对纳姆迪来说,在尼日利亚卖油有些稀奇,就像把盐运到马里,把钻石运到刚果,或者把咸水运到大海中一样。
“他们为什么还从波塔库购买燃料,卡杜纳也有炼油厂。”纳姆迪说。他曾在一些通向北方的管线,包括卡杜纳管线上工作过。其中一条管线遭到过轰炸,但是据他所知,并没有被破坏掉。
“当然,尼日利亚到处都流淌着石油,”乔说,“问题不在于燃料,而在于燃料的输送。”他把“燃料”这个单词拖得很长,听起来像英语中“傻瓜”的发音,“小伙子,那里不缺油,缺少的是狡猾。”
“北方是铺设了管线,”土耳其人说,“但这些炼油厂多年来未受重视,现在只能勉强维持运营。因此阿布贾决定奋起直追。为了设备的维护和升级,他们关闭了全段管线。这就造成了复杂的局面。燃料短缺、暴乱、黑市暴利等,对人们的生活是一种可怕的阻碍。不过我告诉你,生活中不存在阻碍,只有机会,生意是动态的。海盐向北移动,石盐向南移动。不管是什么盐,重要的是它是动的。”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乔说,“马上,趁天气干燥,这是最佳时间,我们不能冒下雨的风险。北方的土地太干旱了,一旦下雨,人们就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就会爆发洪灾,街道都变成了河流,路面泥泞不堪,车辆寸步难行。我每次都是宁愿选择炎热和灰尘而不要洪水和烂泥。”
土耳其人和他们握了握手,说了一些祝福的话后就告辞了。乔站在那里,紧握拳头,像一个视察战场的将军。“你准备好后我们就动身!”他对纳姆迪说,“我们轮着来——一人开车一人睡觉。”
现在纳姆迪不得不提起一个小细节,“我不知道要不要紧,”他说,“可是我以前从没开过车,摩托艇当然开过,但是没开过卡车。”
乔看着他,“你不会开车?”
纳姆迪摇摇头,“不,我明白你需要的不仅仅是机修工。”
“一个机修工兼司机,两者合二为一。卡杜纳太远了,不能光我一个人开车。看,你知道什么是离合器,知道它起什么作用吧?”
“当然。”
“那么,你就可以加挡,减挡。把脚踩在加速踏板上,卡车就向路中间冲去。我们的车块头大,其他车都会躲着我们。尽量避免刹车,这只会导致车速减慢。如果你找不到一个需要的挡位,那就设定一个。你知道这些就够了。我先开出城,到了空旷的路段你来开。”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你留在这里调整一下发动机,”乔说,“我去收拾行李。这将是一段漫长的旅程,但也是一次收获颇丰的出行。”
纳姆迪花了半小时工夫才琢磨出来如何打开引擎盖。当终于把它打开之后,他却吃惊地发现卡车的前半身,从挡风玻璃到护栅都被掀了起来,向后倒去。自从来波塔库之后,他接手的最大汽车是小货车。纳姆迪观察着汽车引擎的内部,像观察一个人的胸腔。他认出了风扇传动皮带,但其他部件几乎全不认识。稍停片刻之后,他轻轻合上引擎盖,对乔说:“它看起来很棒。”乔正在楼上往一只旅行包里塞衣服和罐装食品,“好,咱们出发吧。”
63
纳姆迪把旅行包扔进油罐车驾驶室里,手抓舱门跳了进去,弯着腰钻进了副驾的位置。他落座时,座位下的弹簧弹跳了几下。
纳姆迪穿着典型的伊乔式服装:松垂的黄色寬腿裤和一件宽大的罩衫。乔皱皱眉头,“你穿成这样会冷的。”
“冷?”纳姆迪有些不解,他们要去北方,接近撒哈拉沙漠的边缘。
“很快你就能体会到,”乔把最后一瓶罐装食品塞进两人的座位中间,“这种东西叫帕拉加,能让我们保持体温。它是一种产自约鲁巴的调和物,由草药加烈性酒及补养药等配制而成。为了让它更有冲劲,我还在里面加了点儿奥果果露,这东西能提神,喝过之后你的眼睛会瞪得大大的,从里到外都感到暖和。”
乔发动引擎,把油罐车艰难地从汽修厂开了出来。车子转了一个弯,挤进一条几乎和它同宽的边道,这就和划着独木舟穿过三角洲狭窄的小河差不多。不同的是这条街的交通更加拥挤。油罐车擦到了路边一个小摊,上面一堆圆滚滚的木薯轰然倒塌,纷纷滚落下来。它还挤倒了路边停放的一辆自行车。乔嫌车速太慢,使劲按喇叭,穿着拖鞋的行人急忙退到路边,让出了道。接着乔硬是把车开进了拥堵的车流中,几乎是把别的车辆推到了旁边。
“这条车道太拥挤了。”在发动机差点儿熄火之后,乔抱怨说。为此他打方向盘变道,闯进迎面而来的车辆中。在超越了数辆汽车之后,他才又回到原来的车道上。一过了拥堵路段,乔就开始加速,油罐车像长了翅膀似的,飞过炊烟缭绕的棚户区,飞过石油公司防守得像豪华监狱似的大院。路两边枝繁叶茂的大树下摆着一排排小摊,望不到尽头。喧嚣的城市过后是茂密的森林,哈科特港,也就是波塔库离他们越来越远。
油罐车每向北开一公里,纳姆迪就比从前多向北走一公里。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这是我曾经来过的最北方。
“昨晚我看见你在用石子、树枝和羽毛算卦。”乔说。为了求好运,他在内后视镜下挂了一个小十字架。“你应该去教堂做礼拜,而不应该再打扰那些神灵。那些只是民间传说。”十字架在他俩之间晃动着。每当乔加速时,它就像一条挂在鱼钩上的小鱼,来回扑腾着。
无论在什么地方,你都可以求水神奥吾姆保佑你。因此纳姆迪从三角洲出来时,随身带了几种小物件,他说:“只是为了求个一路平安,没别的意思。”
“好吧,”乔说,“希望能起作用。前面有士兵。”
在城市的郊区,穿着橄榄绿制服的军人封锁了道路,路过的车辆正在排队接受检查。乔事先已经在驾驶室的储物箱里藏了厚厚一卷奈拉。“从里面抽出几张。”他对纳姆迪说。交了“检查费”之后,他们才被放行。没走多远,又遇见了警察设置的路障。
越过这几道关卡,乔把车开上了一条出口匝道,城市就被甩在了身后。车窗放下后,一团充满了汽车尾气的闷热空气涌进了驾驶室。
“车里没装空调,”乔大声说,“不过我们可以享受音乐。”
他把一盒磁带塞进车载收放机里,《非常喜悦》的旋律顿时充满了整个驾驶室,像一阵风似的在他们身边回旋:有喇叭和长号、金属鼓和手打的节拍。《非常喜悦》融进了珠珠,珠珠又融进了非洲节拍,还掺进了爵士和即兴小调,桑巴和黑人福音音乐。浑厚饱满的男声独唱领先,后面跟着女声的和声。
“费拉·库蒂,”乔大声说,“我在拉各斯看过他的演出,很多年以前,那时还没有……你知道的。”库蒂被嫉妒他的音乐才能的政府情报人员注射了艾滋病毒。当然这只是传闻。
音乐声像滚滚波涛朝他们袭来,时而欢乐,时而愤怒,恰到好处,富有活力。
“是约鲁巴音乐吗?”纳姆迪故意开玩笑地问。
“不是约鲁巴的,”乔说,“是非洲音乐,真正的音乐,不是你们三角洲的那种粗野音乐。”
纳姆迪大笑起来,“三角洲的鼓声是神的心跳。你这样说是对神的不敬。”
“如果那是神演奏的音乐,那么神真该补补音乐课了,多些优美的旋律,少些粗野的成分。”乔把音量调得更大了些。就这样,在一个标着“梦想成真”字样、不停向前飞奔的金属匣子里,激昂的音乐陪伴着他们穿过广袤的原野,他们的脸上吹着风,洋溢着笑。
离开主干道后,再向北去要穿过潮濕的雨林。这段路布满了麻点似的坑坑洼洼,路肩上散落着一些废弃的车辆。他们在座位上被颠得忽而前倾,忽而后仰,纳姆迪只好抓住仪表板。
“路况越来越糟了。”乔提醒他。
仅仅在第一段路上,纳姆迪就发现有十多辆出事故的车辆。油罐车继续艰难前行。
64
“那么究竟是谁被杀了?”劳拉问。
那是多年前一个雨天的下午,她哥哥在给他们分“线索”卡片。
“不管是谁,”他说,“每次都是同一个人,没有名字。你只管掷骰子,好吗?”
65
沿途频频出现的除了交通事故之外,还有路障:有些是由身穿笔挺黑色制服的人把守,有些则是由穿着破破烂烂卡其布的冒失鬼把守。有些人身上裹着丛林迷彩服,有些人看起来却不太像正规的军人,更像是被人遗忘后出来自谋生路的散兵游勇,他们手中挥舞着红树枝条和短管手枪。无论什么时候,枪管都是对持枪者权威的最终验证。
有的路障也许只是一个简单的滑轮;有的是堆在一起的轮胎,中间放一块木板;有的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军人,身上挂着一支枪,他举起的手臂就是路障。什么形式的路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路障后面的人,还有枪。
纳姆迪又取出20奈拉,从车窗递了过去。
“这是我们起码可以做到的,”乔说,“他们每天都站在那里,不管天气多么炎热。多亏了他们的保护,我们才更安全。所以我们至少应该给他们买一罐可乐。”
纳姆迪已经把乔命名的“时速10公里式握手”练得非常完美了。当一名警察踏上卡车的踏脚板来收取费用时,乔就放慢车速,让纳姆迪把身子探出窗外,完成这种形式的握手。
“只要你能做到,最好不要把车辆完全熄火,”乔解释说,“如果耽搁太久,这些人也许会临时编造一些处罚的理由,给你开罚单。所以最好只和他们握握手就赶快溜走。”
军队的检查站比较少,但是看上去更加森严,也更难对付。这些检查站的人身穿防弹衣,端着AK-47。其中的长官对你伸出来的手根本不买账,他们要看你身上有没有官方文件。这时候,纳姆迪就把貌似来自总督本人的伪造信件递上去,长官仔细检查一番后再还给他们。在这些检查站,汽车必须完全停下来。
不管多么肮脏、多么落后的城镇都有一个停车场。这里是各种车辆的汇集之地,所以总是显得混乱和拥挤。坏掉了减震器的低矮小货车和超载的破旧标致出租车争抢着停车位。公交车上的售票员和乘客争论着票价,不是把行李拖到车顶上,就是把行李从车顶上拖下来。乘客们被潮水般的人流裹挟着,吃力地向前挪动着脚步。长途大客车和疲惫不堪的货车在人群中艰难地蠕动着,其中有一辆是装满了非法易燃品的油罐车,它来自波塔库。
“我们要在这里呆一晚上,别的地方都不安全。”乔说。
他们从车上爬下来,把驾驶室门锁上后,就去附近找小餐馆,全然不顾后面被挡住了去路的出租车司机的叫骂。
停车场里有很多小吃摊,挤在车辆之间的缝隙里。吃客们挨挨挤挤地坐在桌旁的长凳上,边吃边呼吸着废气。头顶搪瓷托盘和木桶的妇女和小女孩在人群中挤进挤出,叫卖声听起来像唱歌一样婉转。衣衫褴褛的乞丐和麻风病患者在人群中穿行。当他们把绑着绷带、看起来令人不寒而栗的假肢伸到人们面前时,人们会自动让出一条路。这些人摸透了人们的心理:为了避免和他们接触,大家宁愿扔给他们一些钱。然而,当麻风病人来到纳姆迪跟前时,他却像对待普通人一样把钱放到了他们的掌心里,说:“上帝保佑你们。”
这时,乔在一个烤肉摊上找到了空位。他们吃饭时,旁边一个自称“鞋底救世主”的修鞋匠用一台手摇式缝纫机修好了纳姆迪的凉鞋。一个修表匠把一块手绢放在板凳上,小心翼翼地拆开乔的手表,更换了一根断掉的指针,又把它重新组装好,手表立刻恢复了正常。
“他们都是尼日利亚的天才。”乔说。
接下来的事情在他们的旅途中具有循环性。吃完烤肉喝过啤酒之后,乔和纳姆迪会回到驾驶室里。接着乔会向纳姆迪发出挑战,和他玩跳棋游戏,纳姆迪一定会接受,而乔一定会输。因此他们会再下一局,结果必定还是纳姆迪赢,乔输。这时乔就会拿出一张“阿游”板,是一块很厚实的木板,上面钻着孔。乔为他自己和纳姆迪各数出24枚棋子。
纳姆迪以前没玩过“阿游”,乔三言两语向他解释了游戏规则,就像当初向纳姆迪解释怎样开车时一样简洁。“抓住棋子从一个孔挪到另一个孔。”乔说。这其实是一种很复杂的游戏,不过纳姆迪仍然能赢。
“约瑟夫,你确信这是一种伊博游戏吗?”
“我不是伊博人,是伊布人。另外,我的名字是约书亚,不是约瑟夫。还有你,你在作弊。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作弊的,但是你肯定作弊了。”接着两人又玩了一轮“阿游”,然后乔说:“我们还是下跳棋吧。”他们就又重新下跳棋,其结果是可以预见的。
然后乔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直至酣然入睡。纳姆迪躺在前面的座位上,听着乔的鼾声,看着透过挡风玻璃上的裂缝洒进来的月光。慢慢地,他也在月光中进入了梦乡。
“天黑后不能开车。”这是他们本次北方之行一贯遵守的一条至高无上的法则,“这里的人住在路上,”乔解释说,“他们把路看成一条公共走廊,那些临时搭建的小屋就像一个个分开的房间。没有路灯,到处都是羊,还有强盗。”
夜晚,当警察设置的路障关闭后,四处流窜的劫匪就接替了他们。一旦撞上这帮恶棍,20奈拉加上“时速10公里式握手”根本不管用。警察至少比他们文明些,除非你让他们忍无可忍,或者那天他们心情很糟,否则他们一般不会把你从车上拽下来痛打一顿。但是夜贼不一样,即使你把钱包和手表全给他们,他们仍然不会放过你。
这就是为什么走错了路或拐错了弯会引起严重后果的原因。
乔就犯了一个这样的错误。他在不知不觉中提前开出了主干道,上了一条看起来像是通向低谷的连接路线,不久后就发现这条路变成了一条覆盖着碎石和车辙的狭窄小路。“真该死!”乔咒骂了一句,仍然没有意识到走错了路,“这条路需要改善,至少该铺一层沥青。”
夜幕降临后,他们打开了前大灯。不过周围的多数车辆似乎缺一只前大灯,或者两只都缺。当路面上的坑坑洼洼变得越来越多时,为了避开这些弹坑,迎面而来的车辆会突然转向,向他们冲过来。驾驶室里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这条路的出口在哪里?”乔问。
“也许我们错过了?”
“别瞎说。”
乔的身子伏在方向盘上,留神着路上的坑。纳姆迪的任务是观察远处的车辆,就像岗哨上的一名水手。看到缺一只大灯、像摩托车一样危险的车辆时,他就喊“一只眼”;如果是两只大灯都没有的车辆,他就喊“瞎子”。
在下一个城镇,他们发现了一个出口,不过是一个错误的出口,不是通向北方,而是通向西方。
“真是活见鬼!”乔恶狠狠地说,猛一减速,“如果走这条路线,我们最终将回到海边,进入拉各斯。我们的运气就这么糟吗?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撞见一支流动警察巡逻队。”
纳姆迪看着卧在前面的平坦谷底。在三角洲,如果遇到流動警察,你可以躲进丛林里,等警察走后再出来。你可以让自己消失在迷宫般的河流和水湾里以躲避海岸警卫队和联合特遣部队。但是,在这敞亮的天空下,开阔的原野里,你往哪里躲?你能往哪里躲?在这里,一个人只要出来,就能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即使在月光下,猎人通过你身后拖的影子也能追踪到你。你必须跑得飞快才能逃掉。
既然在黑夜中迷失了方向,他们现在要做的是赶快掉头。但是在哪里掉头?街道太窄了。为了找一个掉头的地方,他们只好继续往前开,终于找到了一个学校的足球场。乔在这里转了一个急剧的U形弯。因为既要避开校园的围墙又要保证后面的车身有足够的迂回空间。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检查点并不总是警察和军队设的,有时会遇到自称“收税人”的自由职业者向司机索要过路费。实际上,任何单位都能召集到足够的人员来设一个关卡,如边境警察(甚至内陆警察)和移民官员。农牧业检查官也可以设置路障检查没有许可证的蔬菜和不合格的家畜。
当乔慢慢把车开回刚才走过的那条路上时,一个身影突然冲到汽车前面扔下一条扎满钉子的轮胎。乔急忙减速、刹车,汽车差点儿就压在轮胎上。
“混蛋!”乔破口大骂。
一个穿着紧身背心、肌肉发达的男人对乔喊道:“小心我剁掉你的手。本村要收运输税。你们的证件呢?”
但是乔正赶在气头上,他冲着来人大吼:“你这是想干什么?我们是为政府办事。后面有一支流动警察巡逻队,马上就到,你不怕被捕吗?”
“这里没有流动警察。我猜想你们迷路了。路过这里要交费,作为整修村子的税。”
纳姆迪环顾周围,觉得这笔费用在村子里肯定能派上用场。
“税?”乔质问他,“因为用了你们的路?你的枪呢?我从不把钱付给没有枪的人。你的证件呢?”
趁着乔和拦路者争吵的时机,纳姆迪从副驾上悄悄溜下来,弯腰曲背地跑到前面,把障碍物推到了路边。他做这件事时乔是知道的。所以,纳姆迪刚跳上车,乔就猛踩油门冲了过去。
透过后视镜,他们看到拦路者正在冲着汽车的背影大骂。他变得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消失。
“我们自由了!”乔兴奋地大叫。
就像穿过渔网的影子。
当他们来到下一个停车场时,夜已经深了。透过车灯洒下的光亮,他们看到几个乞丐在翻垃圾堆。他们下了车,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小餐馆,掀开珠帘门,在木凳上坐下,点了烤羊肉串、开胃汤、煮熟的木薯和一条多骨鱼。
“享受一下大海的最后一丝味道,”乔说,从牙缝里剔出一根细得像发丝一样的鱼骨,“一旦过了中部带状区,即使像这样的干鱼也很难找到了。只有羊肉和黍子,他们的啤酒都是用黍子酿成的。”他摇摇头,表示可悲。
“我喜欢羊肉。”
“你不会喜欢他们那里的羊肉的。那些羊都是北方的羊,吃的是枝条和细草,所以身上只有软骨和皮。”他停顿了一下,“还是回到南方好。”
在这些地方,当白天的暑热消退后,夜晚的温度会急剧下降,几乎接近冰点。所以从这里开始,纳姆迪夜晚就要穿厚实一些了。
乔喝完肉汤,在餐馆的饭桌上打开跳棋盒子,“睡觉前再下一盘。”
纳姆迪叹了口气,“你从来没赢过。”
“我从来不赢的唯一原因,”乔说,“是因为你从来不输。这是唯一的原因。开始吧。”
66
第二天早晨,乔说:“从这里开始你来开车吧。”
当时他们正在一个供应茶、面包和鸡蛋的小摊上吃早餐:浅灰色的鸡蛋卷,从面包卷上撕下来的一块面包和用塑料缸子盛的、混合着牛奶和糖煮的茶。“甜食能把人唤醒。”纳姆迪的母亲每天早晨总是让他吃些甘蔗。三角洲离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近,或者说这么远。
“走之前我们要先去为车子做个祷告,让它在基督的血里冲洗一遍,这样才能保证我们的安全。”
乔在停车场里找了一个牧师来完成这种仪式。这是一个留着灰色短须、声若洪钟的男人。他拿着一本《圣经》爬上脚踏板,先把《圣经》在额头上贴一下,然后又放在胸前,朗朗地说:“当你进入北方的时候,愿我们的圣主上帝和救世主耶稣保佑这辆车,保佑车里的货物。哦,耶稣!保佑它的发电机和变速器!保佑它的车轮旋转,保佑车闸不出故障,保佑风扇传动皮带和齿轮。哦,上帝,保佑这些人安全上路,阿门!”牧师跳下踏板,边洒水边绕着车子走了一圈。
纳姆迪已经提前做了祈祷。为了唤起现在离他很遥远的森林之神奥鲁姆的注意,他拍了拍手掌。他还祈求村中的祖先们保佑他安全驾驶车辆,保佑他们一路上不迷路,保佑他们遇到危险时能够安然脱险。
路况持续恶化。
衰落破败的村落近了又远了。油罐车冲过了一道污秽的污水沟,又穿越了一条坎坷不平的干河床。
“要是雨季就过不去了,”乔说,“这里会变成一锅糨糊。”
纳姆迪紧紧握着方向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的路,几乎不敢大声喘气。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开车。
“加速,”乔说,“婴儿爬得更快。”
纳姆迪把自己的紧张咽了下去,踩在油门上的脚稍微加大了力度。
“见了羊群不要再打转向,”乔说,“直接从它们中间穿过去。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们以后可以冲洗护栅。但是如果因为打转向翻了车,那就全完了。”
道路开始变得起伏不平,不是翻山越岭,就是穿越溪谷,接着又爬上了中部带状区的高原,像电影里的惊险镜头。随着海拔的升高,空气变得稀薄,纳姆迪的耳鼓跳了一下,后来又跳了第二下。
“那是蒂夫族人,”乔指着远处的庄稼和缓缓移动的畜群说,“这些农民跳舞的时候用单脚跳。”纳姆迪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是乔就说了这么多,这就是乔对蒂夫族文化的全部概括。
“我睡会儿。”乔说完钻进了后面的卧铺间,拉上了帘子。
一缕缕炊烟从蒂夫族人住的村落里袅袅升起。“他們是一个热爱和平的民族吗?”纳姆迪一边握着方向盘慢慢拐弯一边大声问道。
“你是问蒂夫族人吗?我想,他们都忙着跳舞呢。”乔回答,然后躺下来,很快进入了梦乡。
“梦想成真”号开始从在中部带状区的稀薄空气里缓慢下降。纳姆迪能感到身后油罐的巨大重量,它压在驾驶室上,推着车向下冲。纳姆迪和这股冲力对抗着。他踩着刹车片,换成低挡位。
油罐车正在与自身的惯性进行着对抗时,乔被弄醒了。
“不要刹车,”乔从卧铺间爬出来说,“我告诉过你,这样只会耽误时间。”
他们已经来到热带大草原的外围。展现在他们面前的除了一块块裸露的岩石外,就是一种可怕的空旷。远处的地平线上,一团血红色的云让天空暗淡下来。
“哈麦丹沙暴要来了,”乔说,“我们最好躲一下。”
这是一场人和天气之间进行的竞赛,也是一场他们输掉了的竞赛。黄沙滚滚而来,携着萨赫勒热风,把白昼变成了黄昏,黄昏变成了夜晚。他们关紧车窗,打开雨刷器,但是喷嘴里喷出的水只是把挡风玻璃抹得一团糟,并不能把它冲干净。
“‘帕拉加和‘奥果果露,”乔边拧开一瓶玻璃罐边说。他摇下身旁的车窗,探出半个身子,不顾扑面而来的黄沙刺痛了眼睛,把玻璃罐里的混合物泼到纳姆迪的司机座前方的那片挡风玻璃上。沙尘滑落下来,玻璃顿时变得清晰了。“没想到它还能发挥这种作用。”乔缩回身子,高兴地说,“雨季来了更糟。沙尘比烂泥好对付。”
纳姆迪对此没有把握。这么一折腾,发动机非出问题不可,他能感觉到它的转速减慢了。哈麦丹和油融合得不好。
他们冒着沙暴进了阿布贾城,车前灯一直开着,雨刷器不停地摇摆。尼日利亚的首都裹在一团红色雾霾中,政府大楼的轮廓在雾中依稀可见。纳姆迪把车开到路边,对乔说:“视线太模糊,我开不了了。”
乔爬过来,接替了纳姆迪的位置。卡车沿着一条撒满沙粒的宽敞大道一直往前开,直到乔找到一个停车场才停下。停车场看上去像难民营,所有的车辆都停止了运营,小吃摊也不见了踪影。
“我们要在这里等风暴过去,”乔说,“明天上午再去卡杜纳。”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对于即将到来的发薪日,他没有流露出丝毫本来应有的狂喜,“我们去了就回,不在那里逗留。那些伊斯兰教区不允许饮酒,没有妓院,也不能赌博。”
纳姆迪说:“我不打算找妓女或赌博,而且一晚上不喝酒我也能忍受。”
乔咧嘴一笑,“我也不是好赌的人。”他喝完最后一点“帕拉加”,“而且,不允许做不代表不能做,只是你必须偷偷摸摸地做,就像混杂在萨博加里那帮乌合之众中的一名普通刑事犯。”
“萨博加里?”
“基督教人住的区域。北方每一个城市都有这样的区域。”
“萨博的意思是基督教?”
“是陌生人的意思。”
狂风把油罐车吹得晃动起来,沙子打在玻璃上,发出嘶嘶的声响。他们又下了一盘跳棋,然后又下了一盘“阿游”。
“我们应该赌钱,”纳姆迪说,“要是那样我现在就发财了。”
乔爬到了卧铺间。
“你在作弊。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作弊的,但是你肯定作弊了。”
“这不是作弊,是聪明。”
“聪明是另一种形式的作弊。而且,如果我们赌钱的话,那就是赌博了。在这里赌博是禁止的。”乔翻过身去,不久就睡着了。
明天纳姆迪首先要清理发动机上的灰尘,然后他们再把货送到目的地,拿到钱就可以打道回府了。纳姆迪感觉他好像跨越了一个海洋,到达了地图的边缘,爬上了三角洲最高的棕榈树。
当外面的风暴减弱后,纳姆迪看到一轮发红的月亮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一点点升起来。他笑了。
67
通往卡杜纳的路上有很多车辆在燃烧。石油引起的暴乱已经蔓延开来。暴徒们对路边店面的橱窗狂轰乱砸,最后又在棍棒的抵抗下败下阵去。散落在人行道上的碎玻璃造型看起来像冰晶。城市的上空悬浮着一团团烟雾和热带风暴扬起的沙尘。仅有的几家营业的加油站的门前积压了大量等候加油的汽车。司机们不停地按喇叭,发泄着心中的愤怒和怨气。又一场暴乱似乎逼近了。
“希望他们不会来抢我们车里的油。”乔说。此时他们正行驶在撒满了碎屑的大道上。他想放声大笑,结果却紧张得咯了一声。
“他们也许认为我们的车是空的。”纳姆迪说。
“希望如此。”
即使在发生危机的情况下,也会有机会存在。兜售袋装水和可乐果的小伙子们在愤怒的人群里挤来挤去。黑市摊子上摆着装在塑料罐和2升容量瓶子里的劣质汽油。“仅够用到下一个摊子,”乔开玩笑地说,“但是我们的油不在黑市上卖。我们是直接卖给政府。”
乔把油罐车开上一条宽阔的旁道,向一个周围圈着铁丝网和链条围栏的油库开去。“非法的燃料送到合法的油库。”这是土耳其人计划的精妙之处。
而且竟然行得通。
递上证明材料后,他们就加入到排队等候的油罐车的长龙中。油罐车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最后终于轮到他们了。工人们爬上车,打开罐盖,把一根金属杆深深地插进油中。这样做的目的是提取样品进行检验,以便确保车里装的不是漂着一层油花的井水。他们的油经检验符合标准后,从头到脚都裹在工作服里的工人们把一根排油管塞进油罐里,开始抽油。当车里的油全部被输送到地下油库后,卡车车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溢出的气体形成了一种飘摇不定的幻象,悬浮在油罐车的上空。
“我们发财了。”乔低声对纳姆迪说。
他们把拿到的钱数了两遍,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这时天已经黑了。“我们不能这样拿着钱上路。”乔说。他抽出一些钱作为一路上的花销,把其余的钱装进一只塑料袋,又塞在一张垫子下面。那个位置本来是紧急刹车闸所在的位置。“我在提车时把它取下来了,”乔说,“它占用了太多空间。”他把垫子放好,“非常完美。”
他们把油罐车开进萨博加里停车场后,乔就去找乐子了,留下纳姆迪看月亮。乔回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了半空中。
当纳姆迪看到喝得酩酊大醉的乔大声唱着歌儿,脚步趔趄地走过来时,他正坐在引擎盖上,斜靠着挡风玻璃。乔手里高高地举着一瓶杜松子酒,就像举着一个敌人的头颅。他的衬衫和皮带都没有扣好,两条腿不停地打晃。看那架势,接下来会仰面躺在驾驶室里,如果可能的话。好在他最终仰面躺在了卧铺间。
纳姆迪不由得大笑起来。他实在忍不住发笑。乔是在公然挑战所有的清规戒律。别的司机也在附近庆祝,但是他们所表现出的放纵程度都不如乔。他原先对于在北方停留所流露出的紧张和不安荡然无存。别的司机肩靠肩围坐在一堆篝火前,啃着羊肉,喝着黍子酒庆祝他们的好运。纳姆迪在他们的闲聊中听到了零零星星的约鲁巴语。他看着篝火越来越弱,人群渐渐散去。他想让月亮给自己讲一个故事。“讲故事吧!”他轻轻地用伊乔语对着夜空说,任由它飘走直至消失。
前一天晚上,乔睡觉时纳姆迪已经投掷了石子。他读到的是一条既清楚又令人困惑的信息:要发生一件事情。但是到现在为止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纳姆迪终于爬下引擎盖,绕过车头来到车子一侧时,周围的世界都睡着了。
但也不完全是这样,有个东西在暗影中移动。
纳姆迪从两辆卡车之间走出来。
“这是什么?”他笑着问。
是一个女孩。看到他时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慌张,显然是受到了惊吓。她本来就要靠近火堆了,没想到他会出现。女孩往后退着,想夺路而逃。
在月光下,纳姆迪看到了她脸上的疤痕,非常雅致,把她的脸衬托得更加美丽。
“富拉尼人?”他问。
她摇摇头。
“豪萨人?”他又问。
不。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才明白。她既是豪萨人,又不是豪萨人。她来自一个游牧部落。这个部落从前曾经带着金子和香料、盐和奴隶、熏香和没药穿越了沙漠。她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释有人曾经筑起高墙把他们挡在城墙外面。
“Ina so in ci.(我想吃。)”她低声说,当他走近她时,她又向后退了退,“Ruwa. Shinkafa. Ina so in ci…(水。米。我想吃……)”
“对不起,我不说……你能听懂伊博语吗?”如果豪萨语是北方的语言,伊博语仍然是一种社交语言。纳姆迪把知道的词拼凑成一个问句:“Kedu afa gi? Aham bu Nnamdi.(你怎么了?我叫纳姆迪。)”她又摇摇头,“Ban fahimta ba.(听不懂。)”然后问,“Hausa?(你懂豪萨语吗?)”
“不,不,对不起。”
“Francais?(法语呢?)”她问,“Moi, un petit peu.(我,懂一点儿。)”
他摇摇头,“英语?”在石油公司的一段时间让他的口音变轻了,“英语?”他问,“你说英语吗?”
她点点头,声音仍然很弱,“懂一点儿。”
纳姆迪高兴地笑起来,“那么说,你会说国王的语言!你饿了吗,小姐?”她看起来比他年轻,但是喊她“妹妹”似乎太亲热,喊她“女士”又显得太正式。“你饿了吗?”他又问,做了一个吃面团的手势,“食物,懂吗?”
她一言不发,但是纳姆迪能看出来她饿坏了。他爬进驾驶室,拽下自己的背包,在里面翻找着,“我想我有一些……你知道皮蒂吗?它来自三角洲,我妈妈擅长做这种食物,但是——来,拿着,拿着。我一直舍不得吃,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纳姆迪把这种由捣碎的玉米和香蕉做成,裹在树叶中的食物递给她,“存放的时间有些长了,还是我在离开下区之前买的。不过仍然能吃。请坐,坐。”他招招手让她和自己一起坐在踏板上。
食物又甜又黏,但是她吃得很快,两只手都用上了,顾不上斯文。
“皮蒂,”他笑著说,“你喜欢吗?”
“Nagode.”她轻轻地用豪萨语表示感谢。
他打开一瓶芬达,她慢慢啜饮着,以防胃痉挛。
“Nagode.”她又说了一遍。
“在我的家乡伊乔地区,我们说Noao,既表示问候,又表示感谢,”纳姆迪说,“这样节省时间。你知道伊乔三角洲吗?”
她摇摇头。
“你知道管线?知道石油吗?”
她点点头。她一路上就是沿着管线走到卡杜纳的。它像一根铺在原野上的长长的淡绿色绳子。
“那么,你要是顺着这条管线一直往南走,就能找到我们村,”纳姆迪说,“我住在管线的另一端。”
“AKwai nisa?(很远吗?)”她应该知道这一点。他脸上闪烁着一层黑色的油光,仿佛油已经浸入了肌肤,就像她的皮肤上有黏土、灰尘、黄沙及热带草原的颜色一样。
“我想你还饿吧?”纳姆迪说,“我还有一些阿卡拉。你知道阿卡拉吗?是一种甜豆糕。我们在三角洲吃这种食物。等等,我给你找一些。”
她吃完甜豆糕,喝完最后一滴芬达后,把瓶子还给他,并给他鞠了一躬,识礼地回避着他的眼睛。但是当她站起来想离开时,僵硬的后背和缓慢的步态把她的身体状况暴露了出来。直到这时纳姆迪才注意到她那大得非同寻常的肚子,和她身体的其余部位形成了鲜明对比。
伊博人相信人们出生时拥有两个灵魂。纳姆迪从父亲那里懂得了这一点。这和伊乔人的信仰相似。我们死后一个灵魂会离开我们,另一个灵魂继续向前走。这个灵魂会附着在别人身上,保护着他们同时也受到他们的保护。纳姆迪低头看了看女孩的双脚,粗糙干裂,沾着灰尘。
“你有家吗?”纳姆迪问道,“有丈夫或父亲吗?”
她摇摇头,因为她只有叔叔。
“你要去哪里?”
“Ina so in je…”她说,然后用英语重新说了一遍,“我需要——需要去很远的地方。”
“我可以带你去那里,”纳姆迪说,“去很远的地方。孩子,你太累了。为什么不休息一下?过来吧。”
看到她在犹豫,纳姆迪笑了,“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发誓。”
这个男孩的微笑很迷人。纵使他皮肤上闪烁着石油的光泽,他的微笑也是值得一个人去信任的。
纳姆迪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女孩还在犹豫着。
“你叫什么名字?”纳姆迪问。
“阿米娜。”她说。这个名字借用自扎里亚女王及其建造的城墙。
“我的名字叫纳姆迪。你看,我们俩不再是陌生人了,因此你可以进来了。你可以坐在我的位子上,弹簧有点儿松,但是仍然很舒服。”纳姆迪推开空饮料瓶和食物包装纸,为驾驶室里的凌乱感到尴尬,“我必须向你道歉,我们没有太多客人,你看,我们俩都是单身汉,天性不整洁。”纳姆迪把自己用的那张破毯子铺好,“坐这里吧,孩子,过来休息吧。”又把脑袋伸进帘子里喊道,“约瑟夫,向里面挪一挪。”
这句话让她愣住了,她没有意识到车里还有别人。
纳姆迪回过头,看到她脸上担忧的表情,急忙安慰道:“别担心,他喝得烂醉如泥。”他做了一个喝酒的姿势,拇指模拟出一个酒瓶的形状,一仰脖子假装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打了个嗝,“喝酒,你明白吗?”
他试图让她发笑,但是她仍然是一副担心的表情,身子缩在车门边,随时准备逃跑。
“别担心,他是一个好人。”纳姆迪说,又对乔喊道,“向里面挪一挪,约瑟夫。”
除了一声含糊不清的抱怨外,再没有别的动静。
“伊博人乔,挪一下,行吗?”
“你真他妈的烦人。”乔翻了一下身。
“注意你的语言,这里有一位女士。”
“一位女士?”
“是的,喬,一位女士。”
“我太累了,你和她玩吧。另外,我的名字叫约书亚,不是约瑟夫,是伊布人,不是伊博人。”
纳姆迪终于把乔推开,腾出一处空地让自己躺下来。他轻声对女孩道了声“晚安”,拉上了帘子。
“Noao.”她轻声回应,不过纳姆迪没有听到。
她本来打算休息片刻后就溜掉,也许会顺手牵羊把毯子拿走,当然也要再拿几瓶芬达。但是困倦感把她整个儿吞没了,她的双腿重得像灌了铅,肚子还在悄悄地变大,里面的胎儿也在睡觉。
68
纳姆迪和乔醒来时,两人脸对着脸,乔身上还散发着隔夜酒的酸臭味。
纳姆迪挤挤眼,转过身去,继续睡觉。
乔眨眨眼,慢慢意识到纳姆迪在他旁边。
“怎么回事?”他从伙伴身上翻过去,拉开帘子,正要爬下来,发现了睡在下面驾驶室的女孩。
他把纳姆迪踢醒,“这是什么?你不应该像一些夜里寻欢作乐的‘傻瓜那样把她们带回来!”他跨过正在酣睡的女孩,伏在司机座上低头查看垫子下面的钱。还好,钱安然无恙,纳姆迪因此也免除了一顿暴打。“纳姆迪!快付给她钱让她走吧!”他吼道。
女孩动了一下,毯子滑落下来。虽然她身上裹着宽大的袍子,乔也能看到她隆起的肚子。他脑海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画面:其他的肚子,其他的夜行人,其他的避难所,其他的陌生人——他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他的主日学校的老师。不能把她踢出去,也不能带上她一起走。她肯定会给他们带来麻烦,这一点他确信无疑。
女孩醒了。她坐起来,低垂着眼帘。
纳姆迪从上面的卧铺间爬下来,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现在他们三个坐成了一排,就像三个坐在一条板凳上的学生。
“你们已经见过面了?”纳姆迪问。
乔嘀咕了几句,大概意思是骂纳姆迪傻,在自找麻烦。
“约瑟夫,这是阿米娜。阿米娜,这是乔,伊博人乔。”
“我的名字是约书亚,不是约瑟夫。另外,我是伊布人,不是伊博人。”
纳姆迪笑了,对阿米娜说:“即使掌握最先进设备的科学家也不能区分伊布和伊博的区别。”
“你吃屎去吧。”乔骂了句脏话。
“我们这里有一位女士。”纳姆迪提醒他。
乔往女孩那边瞟了一眼,连话也懒得和她说,“她想要什么?”
“搭车,没别的。”纳姆迪看着阿米娜,“是下一个城市吗?”
她点点头。乔恶狠狠地把钥匙插进点火开关孔里,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是介于咆哮和叹息之间的一种声音。她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他知道这一点。“阿布贾,最远只能到阿布贾。”他朝停车场边上的公共厕所指了指,“你们先去方便一下我们再出发,在到达首都之前,路上不停车。她可以躲在卧铺间里。这也算是我们这次外出做的一件好事。只能做这么多了。”
乔不许阿米娜坐到前面的禁令并没有持续太久。上了公路之后,他就允许她从后面的卧铺间下来了,但条件是一旦看到路障,她必须赶紧躲到后面去。幸运的是没有碰到一个路障。警察和军队都被召集到卡杜纳对付暴乱分子去了。到处都是乌烟瘴气,暴动已经蔓延到其他城市,蔓延到乔斯高原和更远的地区。
但是“梦想成真”号已经从鳄鱼嘴里安然脱险。因为卸下了重负,现在车身变得轻飘飘的,如果没有人为的控制,它也许会像气球一样飘起来。
“我们不能把她丢在这里,”纳姆迪对乔说,“在我和她一起分享了食物,并给她提供了住宿之后,我们就不能这么做了。”
“我知道。”乔说,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坐在前面的座位上让阿米娜感到放松。在卧铺间里她只能蜷缩着身子,她担心这样对胎儿不利。纳姆迪递给她一瓶马蒂纳,这种饮料在波塔库很受欢迎,其广告语称“一瓶饮料顶一顿饭”。她喝下去之后感觉到它立刻渗进了婴儿的体内,同时也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力量突然增加了。汽车在平坦的热带草原上疾驶。慢慢地,热带草原让位给了怪石遍布的岩层地形和其他各种稀奇古怪的地貌。空中有鸟儿飞过,是长着黑色翅膀和象牙色喙的犀鸟。
纳姆迪问阿米娜:“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阿米娜摇摇头。汽车每向南走一公里,她就比从前多向南走了一公里。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唯一的行李被弄丢了:她忘记取出那个藏在涵洞里的破水罐了。
纳姆迪和阿米娜大声聊着天,乔却不理睬他俩。前面是花岗岩小山,道路变得曲折起来。每到一个拐弯处,乔都几乎要把整个身子扑在方向盘上。
“祖玛岩,”他说,“就在前面。”
这块名为祖玛岩的巨石是一个很重要的里程碑,不仅象征着尼日利亚传统的地理中心,即人们所说的“尼日利亚的肚脐眼”,也是北方信仰伊斯兰教的州和南部信仰基督教的州的分界线。它又大又圆,突兀地盘踞在被千年雨水剥蚀得满身是花纹的峭壁上。岩石的侧面一道道自上而下的隆起可能是酸雨或眼泪留下的痕迹。
“终于到了!”乔说,“我们又可以开怀畅饮,好好快活一把了。”
“你昨天也喝啤酒了。”
“但是现在我们可以公开喝了。”
“你昨天就是公开喝的。”
“是的,但是我不能放松。”
“还不放松?你好像特别放松。”
乔嘟嘟囔囔地骂了纳姆迪一句,再也不提此事。
进入阿布贾城后,阿米娜又爬回到卧铺间。阿布贾城的白色大门很快出现了。他们穿过大门,进了这个梦境般的首都。宽阔的大马路、装修豪华的宾馆、交通畅通无阻的公路,这就是阿布贾城,一座行政市,一个白人和英国女王受到款待和蒙骗的展览品。它像一张蓝图似的摆在那里,尺寸精确,井然有序,甚至连交通信号灯也全都正常工作。
“我不喜欢有交通信号灯的城市,”乔说,“你知道那会给司机的行驶速度带来多大影响吗?”他最痛恨踩刹车,“这个城市甚至不允许奥卡达通行。什么样的城市不允许奥卡达通行?”
“但是你也痛恨奥卡达。”纳姆迪说。奥卡达是一种摩托的士,有时司机一家人都坐在上面,他们像表演特技一样在车流中钻进钻出,切断了大型车辆的去路,造成交通拥堵。
“我是恨他们,”乔说,“所有卡车司机都会诅咒他们,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不,阿布贾不是尼日利亚。阿布贾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它是一个新发明。”
宽阔的街道让纳姆迪想起了伯尼岛上装有空调的走廊。这个城市虽然被热空气包裹着,然而摸上去的感觉却是冰爽的。
“你知道吗?”乔说,“当贫民窟出现在阿布贾的时候,政府嫌其影响市容,用推土机把它们推平了。一个诚实的人在这里是没有奋斗机会的。”
清真寺宣礼塔和教堂的尖顶出现了:这两座建筑矗立在独立大街的两边,隔街相望。乔说:“为了不偏向任何一边,它们的建筑尺寸精确到了英寸。”
当马路一侧的清真寺的金色穹顶和尖塔与马路另一侧的彩色玻璃和十字架退到后面的时候,乔扬扬下巴说:“前面是國家体育馆。”这是一座能把所有人团结在一起的圣殿,也是尼日利亚国家足球队“超级雄鹰”的家。乔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敬看着它退去。
阿布贾太大了,它的景观都是倾斜的,从宾馆到清真寺,从教堂到足球场。一个举目无亲的人如果留在这里,会感到自己非常渺小,纳姆迪想。
但是有件事必须得问清楚。“约瑟夫,”他说,“这个女孩我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我告诉你该怎么办。我们将离开她,把她丢在加比停车场,过了这个交叉路口就是。”
“我们不能那么做。”
“不能?我们已经把她带出了卡杜纳,这已经足够了。”
“她想在市场工作。在我们开车进城的时候,她说阿布贾城管制太多,你也是这么说的。她在这里无法生存,他们不会给她留一条活路的。”
“这里有旧乌斯市场,新乌斯市场,在清真寺附近的星期五市场。她能找到工作。”
“她想再走远些,这还不够远。”
“如果他们发现她在卡车里怎么办?他们会把卡车从上到下搜一遍,不放过任何角落。这是你想要的吗?”
“确实是,”纳姆迪说,“我的朋友,这太危险了,到处都是警察和军队,把她丢在阿布贾非常危险,对我们来说也很危险。”
乔瞪着他,“你把我当成一个傻瓜耍着玩吗?”
“洛科贾,我们最远把她送到洛科贾,行了吧?那里的市场里警察少,多一个人不容易被发现。”
“好,你开车吧。”乔减缓车速,让“梦想成真”号在路边的一个临时停车站停下来,“我饿了。”
纳姆迪朝卧铺间看看,想把阿米娜喊醒,乔却说:“不,让她呆在里面吧。我们不能带她去餐馆,回来时可以给她带些吃的,但是她不能离开卡车。”
他们在“妈咪”市场的一个院子里吃饭。院子里有一些流浪的音乐家在吹奏长笛。中间的一个大烧烤架上正在烤着羊肉。吃到一半时,乔突然意识到他们不该把女孩单独留在车上,因为车上放着他们的钱。“快喝完你的啤酒,”他对纳姆迪说,“我们必须抓紧回去。”
他们回到车上时,女孩还没有睡醒。乔觉得刚才的紧张有些傻。他看着熟睡的女孩,而纳姆迪又返回小吃摊去给女孩买吃的。他买了加了芒果汁的烤羊肉,浓浓的香味把女孩唤醒了。
纳姆迪开车重新上了公路,继续向南驶去。乔和阿米娜换了位置:乔躺在卧铺间睡觉,女孩坐在前面的座位上吃东西,吃完后她反而觉得更饿了。
69
亲爱的好心先生!
我是陆军上校马斯塔德,得知你正在寻找一名投资人,为你在尼日利亚的零风险出口生意注入资金。我为你去世的亲戚感到悲伤。你说他是一名外交官,是吗?我自己从前是英国皇家委员会的一名委员,曾在萨斯喀彻温省的偏远地区和尼伯尔工作过。我面前现在正放着打开的支票本,手里拿着笔。你想要多少?或者我把一张空白支票发给你,你把数字填上?
祝好运!
谨启
上校
70
路边的里程碑显示着距离下一个镇的公里数,过了下个镇,又迎来下下个镇。不起眼的风景一掠而过:用泥土和板条搭建的房子,跑动的孩子们,在井边排队汲水的妇女。
草地慢慢地过渡到了森林,道路开始扭动着身躯向上盘升,急转弯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地势越来越高,几乎要碰到云彩的边缘了。女孩以前从没有体验过高原反应,也没有见过如此起伏不平的原野。这里的空气更加凉爽和稀薄,女孩感到头晕目眩。
他们已经到了中部带状区。油罐车开上了一个急转弯后,路的下方出现了一派农村景象:牧场、一块块的庄稼地和密集的小村庄。
“蒂夫族人,”纳姆迪对女孩说,“他们跳舞时是单脚跳的。”
路上突然出现一个深坑,油罐车差点儿冲下去。纳姆迪回头看看阿米娜,发现她正捧着肚子,好像保护着一篮子鸡蛋。
在薄雾弥漫的高原上,中部带状区继续像波浪一样向前涌动着,频频出现的转弯令人昏昏欲睡。阿米娜打着瞌睡,手仍然捧着肚子,脑袋一会儿歪向左边,一会儿歪向右边。空气很凉。只有当纳姆迪把车开到低处的贝埃努河平原时,热空气才又重新杀回来。
车到洛科贾时,女孩还没睡醒。乔也一样。
在一个警察设置的路障前,为了“时速10公里式握手”,纳姆迪放慢了车速,内心十分紧张。但是跳到踏板上收取费用的警察对阿米娜连瞅一眼的兴趣都没有。然而,为了安全起见,纳姆迪在下一个路障到来之前用毯子盖住了她。
以往交通事故中留下的车辆残骸标志着洛科贾的临近。纳姆迪把卡车开进一个停车场后熄了火。他爬下座位,轻轻关上车门,以免吵醒其他两个人。他伸伸发直的脖子,晃晃发僵的腿,在油罐车旁边方便了一下。停车场对面,一群孩子在踢足球——规则和阵容似乎是随意变动的。他们欢快的笑声、愤怒的指责、胜利的欢呼和因失败而发出的痛苦叫喊传得很远。纳姆迪也曾这么年轻过吗?他母亲总是说:“你天生就是一个老成的人。”
附近,几家用下脚料铁皮搭建的小吃摊正在卖啤酒和干烤肉。主市场在前面的河边,纳姆迪在来的路上就发现了。他沿着一条穿过欧洲人墓地的小路向主市场走去。这里从前是横穿尼日尔河的关键位置,因此曾屡遭轰炸。这个墓地里没有大炮的残骸,但是墓碑却很多,都歪向一侧,好像被风吹的。传教士和雇佣兵、士兵和皇家尼日尔官员,不论他们的身份是高还是低,都消失在杂草和垃圾中了。
垃圾不止局限在墓地附近,它沿着堤岸一直散落到低处的河岸边。一个城市排出的垃圾量和报废的汽车数量一样,是它经济财富的见证。财富产生垃圾,正如食物产生粪便。
纳姆迪终于来到一个长满草的高岗,展现在面前的是贝努埃河和尼日尔河的交汇处。他们来到洛科贾时是傍晚,因此错过了最气势恢宏的一幕情景。这两条河流慢慢向对方靠拢,中间只有一条沙堤把它们分开。然后,两种底色不同的黏土,即尼日尔河浑浊的绿和贝努埃河乳白的蓝混合在一起,不是一种冲撞,而是一种轻缓的融合,贝努埃河汇入尼日尔河水中。很难想象这就是后来那条张开臂膀扑进南方辽阔而遥远的三角洲的河流。如果納姆迪从这里顺流而下,进入下游星罗棋布的河道,也许最终能到达他的村庄。
一群瘦骨嶙峋的牛正沿着河边找水喝,身后的放牛人一边挥动鞭子,一边吆喝着。在贝努埃河上,一个孤单的渔民正撑着一条平底独木舟穿过浅水区。在旱季炎炎烈日的烘烤下,河床变窄,河水变浅,蹚水就能过去。不知道一场暴雨之后它会是什么样子。这两条河流也许会激情澎湃地打着漩儿扑进对方怀里。纳姆迪由河流联想到了更多的东西。
父亲曾经给他讲过鬼国王和伊博船工阿萨萨巴的故事。阿萨萨巴带着人的灵魂穿过死亡之河,到河对岸后这些灵魂会以影子的形式得到重生。“所以,永远不要踩在别人的影子上,”父亲说,“你永远不知道影子里有谁的灵魂。”
纳姆迪顺着河岸来到洛科贾的河边市场。市场里人声鼎沸,空气中飘散着各种好闻的或刺鼻的味道。岸边停着一排船,交易就在水边进行着,从船上取下来的货物直接交到市场女贩子的手里。一堆堆多节的木薯被铲进粗麻袋里,木薯上还沾着泥土。还有一些木薯被人们装进盆和桶里顶在头上。
我们到达远方了吗?这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纳姆迪沿着自己的足迹回到荫蔽的墓地里,在一座倒下的墓碑旁停下来,准备和奥鲁姆沟通一下。他扫掉墓碑上的落叶,把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小袋子取下来,倒出里面的东西:装饰着贝壳碎片的圆溜溜的泥球,一片碎骨,一根用兽皮系着的羽毛。他把它们捡起来放在掌心,让它们随意下落,从中领悟奥鲁姆传递给他的信息。因为没能读到明确的信息,他反反复复试了好几次。和奥鲁姆交流的秘诀是不停地提问,直到得到正确答案。奥鲁姆只能对你的内心世界进行引导,你读到的信息其实就是你自己的内心。
纳姆迪又一次想到了贝努埃河的淡蓝色河水和尼日尔河的深绿色河水,想起影子和灵魂的故事以及还没有讲的故事。他回到停车场,没有叫醒车上另外两个人,就发动了汽车,开出了洛科贾。乔还在酣睡,嘴里不知咕哝着什么。当阿米娜说梦话的时候,纳姆迪就嘘嘘地加以制止,让她保持安静。
71
一切终于在奥尼沙爆发了。
乔正在大发脾气。当油罐车从尼日尔河大桥上开过时,因为桥面十分平坦,颠簸突然消失,乔反而醒了。那时他们已经出了洛科贾,这一点他很清楚。他从卧铺间爬下来,对纳姆迪破口大骂,牵连到祖宗八代甚至尚未出生的子子孙孙们。
“快掉头回去!”他大喊着,“你这个犹大的儿子。”
“求求你别这样,我不想叫醒你。”纳姆迪说。
“下来,我来开车。”在车还在行驶的情况下他们仓促地交换了位置。他们都看到了一个渐渐靠近的路障。乔对阿米娜厉声说:“钻到后面去,呆在那里别出来。”
他们凭着“时速10公里式握手”和20奈拉通过了路障。乔意识到如果这时候掉头返回一定会引起怀疑,招来一场搜查,所以他就把怒气发在车子的油门上,把速度提得越来越高,把同向的车辆都甩到了后面,同时把迎面而来的车辆逼进了沟里。
纳姆迪一直很安静,森林越来越茂密,空气更加清新。在杂乱不堪的城郊停车场里,乔用油罐车清理出一条道,“梦想成真”号抖动着身子停了下来。
乔回头对阿米娜大喊道:“快出来,马上!这是你的终点站。快走开吧。”
她爬下来,看着纳姆迪。
“我们不能把她带进奥尼沙城吗?”纳姆迪问。
“开着车?带她进奥尼沙?你不是头脑发昏吧?你知道吗,这个城市是山羊的膀胱,怠工、偷盗等不良现象屡见不鲜。我们这边进去,那边出来时可能连衣服都会被人扒光,汽车也许只剩下轮辋了。在奥尼沙,他们甚至会在你自己都看不见的情况下把你的眼珠子摘下来!”
“我记得你就是来自奥尼沙。”
“我是!”乔吼道,“我是来自这个地方,所以我才了解它。我们不能开车带她进去,她可以下来,步行进去。”
纳姆迪皱皱眉头,“那太远了,市场——”
“奧尼沙是一个大市场,里面什么都有,布料、小玩意儿、肉、电器等。她可以乞讨或者做些小生意。看,”他对阿米娜说,“你只要说‘去市场怎么走,就会有人给你指点。”
“她谁也不认识,”纳姆迪说,“像她这种情况,很难找到一条生路。但是我在哈科特港下区的市场里有些熟人。”
“出去!”乔说,“你们俩都赶快滚蛋,立刻滚,拿着你的钱,滚得远远的。”
“别这样,求求你了,伙计,我只是——”
“这就是你的计划?带着油进卡杜纳,带着个姑娘回来?出去!如果你想乘长途大巴回去,那是你自己的事。但是我不会用土耳其人的汽车运乞丐回波塔库的。”
纳姆迪点点头,“好吧,我把行李取下来。”他把包从车上拽下来,“哦,乔,有件事我差点儿忘了。发电机随时可能失灵。”
乔看着他,“你说什么?”这个伊乔小伙子在吓唬人吧?
“发电机快完蛋了。歧管也老化了,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到达波塔库。”
纳姆迪是在吓唬他,但是乔对此不确定。
“我来运行诊断模式,检查一下次连接点的面板读数器,”这些都是管线维护术语,“重新调整计量器上压力和流量的检测标准。”
乔的眼睛眯得更细了,“你在说谎。”
纳姆迪笑笑,“也许吧,但是你怎么向土耳其人解释,就在汽车出故障之前,你把他的机修师踢出了汽车,还毁了一个女孩。”
车厢里充满了一种隐忍的沉默。乔缓缓转过头,看着阿米娜,接下来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锅沸水上的锅盖,几乎压不住下面正在蒸腾的热气,“进,来,到,后,面,呆,在,那,里。”
72
主题:钱
在路上
祝好
C.马斯塔德
73
在汽修厂维修间上面的一间办公室里,阿米娜和土耳其人面对面坐在矮软椅上,房间里挤满了文件柜和胡乱堆放的文件。在潮热的空气里,文件的边角都打着卷儿。
土耳其人正在等着茶泡开。“我曾经拥有一家客栈,”他说,“是为旅行者服务的,但是现在我做其他生意。”他给阿米娜的茶杯里倒满茶,“这是茉莉花茶,尝起来就像花儿的味道,你试试看?”
阿米娜面前的托盘里摆着沙威玛面包和撒着热带草原香料的烤羊肉串,香料来自卡诺。
“吃吧。”土耳其人说。她吃了起来。
这些食物尝起来似乎具有萨赫勒的风味。
土耳其人把茶倒进自己的茶杯里。“我们年轻的机修师好像对你着了魔。”他又说,“在这里不安全。你明白吗?”
她点点头。
74
在青铜色的天空下,“梦想成真”号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穿过茂密森林的路进了哈科特港。迎面有一张油漆斑驳的广告牌在欢迎他们回到河流州。虽然被叫作“国家的财富基地”,这座城市的第一个标志却是树梢上的一团红光。当“梦想成真”号离城市越来越近的时候,红光的形状越来越清晰,变成了一团火苗蹿动的火球,它让阿米娜想起了因雷击而燃烧的树木和草原上的火。
当油罐车咣当咣当地向前行驶的时候,阿米娜从卧铺间爬下来,坐在纳姆迪的旁边,看着一个全新的世界出现在她面前。
在萨赫勒,一棵棵猴面包树和金合欢树各自伫立在旷野里,把地平线分割得支离破碎。一行行树木之间互不搭界。在这里,植物都是缠在一起的,长春藤爬到电线杆上,叶子从上面垂下来。萨赫勒的底色是赭色的,在这里却被湿润的深绿取代了,还滴着水珠。泥土代替了风沙,正如教堂代替了清真寺。在路边小摊上,鱼头汤代替了牛肉。妇女们头上顶着篮子,摆动着臀部在路上走着。北方的希贾布和裹住全身的罩袍被色彩鲜艳的裹裙、短袖衫以及打成蝴蝶结形状的头巾所取代。空气中飘散着浓浓的腐叶味和霉味。阿米娜的舌尖尝到了金属味。
“那是天然气,”纳姆迪指着前方的火焰说,“它是石油的副产品,你可以把它重新输送到地下,也可以储存它,但是这都需要专门的井。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它烧掉。有时候,气体燃烧之后,天上下的雨会让人的皮肤瘙痒,还会让草木枯萎。”说到这里他笑了,“你能尝到空气中有它的味道,就像锡,是吗?”
她点点头。
他们沿途经过的城镇都建在森林边缘。就连波塔库这个有着几百万人口、用混凝土砖块堆起的城市也几乎难以抵御森林的入侵。当他们向市内开去的时候,头顶上的武装直升机轰隆隆地飞了过去,低得几乎快碰到树梢了,里面坐着严阵以待的士兵。
听到远处传来的枪声,纳姆迪看着阿米娜,“也许你最好……”阿米娜钻进卧铺间,拉上了帘子。
光膀子上绑着弹药的年轻人骑着摩托呼啸而过。油罐车正艰难地沿着奥韦里路向铁轨方向开去,乔突然减慢车速,脸上露出紧张的神情。
纳姆迪看到了前面路上的人,“是警察?”
“更糟,”乔说,“是流动警察,波塔库出乱子了。”
与其说他们遇到了路障,不如说是遇到了伏击。几名流动警察把乔从车上拖下来,逼着他跪在地上。他们叫嚷着要看他的证件。其中一个警察用枪抵着乔的太阳穴,压出了一个印痕。
纳姆迪已经准备好了一卷奈拉,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他们想要的。乔小心翼翼地把两根指头伸进上衣口袋,抽出盖着政府大印章的非常逼真的伪造通行证,但是流动警察头头几乎没有瞅一眼这东西,他想知道乔忠于哪一边。他挨近乔,唾沫星子溅到了乔的脸上,用非标准英语磕磕巴巴地问:“这辆车的许可证是NDLA吗?”他又问了一遍,“NDLA?”
NDLA:尼日尔三角洲解放部队。纳姆迪的心抽动了一下。
乔也许不是伊博人,但是他的伊博语说得很流利。警察听了他低三下四的恳求和证明自己无辜的辩护,厌恶地向后退了退,挥挥手给他们放了行。
如果流动警察把纳姆迪从副驾上拖下来,问同样的问题,听到他那浓重的伊乔方言,结果就可能完全不一样了。
乔爬回到车上,虽然还在发抖,但是没有气馁。“这就是波塔库的生活。”他说,想笑出来,但是很勉强。他发动车子,加了挡,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原来他想起流动警察忘记收取过路费了,20奈拉原封未动。“这是最便宜的路障了!”他欢呼道。不管多么小的胜利都要争取,这也是在波塔库的生存之道。
他们穿过了阿奇科维天桥,正打算向右拐上车站路时,滚滚浓烟和燃烧的轮胎挡住了去路。透过晃动的烈焰,他们看到前面的路上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枪战:一群男人端着枪穿过马路,子弹打到墙上发出砰砰的声响。“他妈的,又遇到麻烦了。”乔骂道,用尽全身的力气转动方向盘,逼着汽车停下来。
他们加入到沿阿巴路向北逃窜的车流中。“我们沿原路返回,”乔说,“从另一边进来。”
他们驾车路过了豪华宾馆和设有岗哨的庭院,里面躲着灌木鼠一样的外国工人。
“这是美丽宫。”当他们路过一家非常豪华的酒店时,乔说。这家酒店现在有沙袋和军队保护着。“还有总统酒店,这两家酒店我都去过,不过只是进了大厅,感觉就像进了通向天堂的等候室一样。”
石油公司的深宅大院有大铁门、高高的围墙和手持武器的士兵防守。“我也到过这些院子的外面,来给他们送货。其中一家院子里有一个足球场,上面的草坪厚厚的,就像一张台球桌。有的地方还有板球场、乒乓球台、游泳池和高尔夫球场。你知道高尔夫吗?是一种白人才玩的运动。你击打一个小球,然后往前走啊,走啊,走啊——或者乘一辆电动小车,直到你找到球为止,然后再次击打它。”
透过一扇门,纳姆迪看到了一排排白色的平房。这也让他想起了伯尼岛上开着冷气的走廊,只不过这些平房更干净、更寂寥。即使有板球场和游泳池,躲在这样一个深宅大院中的生活也是可悲的。
一辆越野车从另一座院子里开出来。方向盘后面坐着一个尼日利亚司机,汽车的踏板上站着保镖。一个打着领结的白人被扶进了车里。虽然汽车里开着空调,这人的脸看起来还是冒着热气。他正拿着手机打电话。
约瑟夫掉头朝南,绕过原先的那个出事地点,回到了伊莱克亚路。在一个路障前,持枪的士兵跑过来想拦住他们。但是他们现在已经接近老城了,因此约瑟夫径直冲了过去,撞碎了充当路障的木板,冲散了拦路的警察。他们开过去之后,身后传来几声叫骂和一声枪响。
“我们成功逃脱了。”乔大笑着说。
就像水从网中漏出来。
油罐车开进了老城纵横交错的棋盘状街道,路过了下区的妓院和酒吧。即使流动警察也没有足够的胆量进入这片区域,哪怕仅仅是敷衍塞责的搜查也不曾尝试过。一届一届的总督都曾发出威胁,说要推平从水边一直到下区贫民窟的区域,但是没有人能够鼓足勇气去尝试,或者说还没有人愚蠢到敢于尝试的地步。
乔在老城的大街小巷里为自己推平一条路。油罐车在杂乱无序的街道上快速行驶着,震耳欲聋的喇叭声把行人和小型车辆逼到了路边,有几只鸡受惊而逃,但是更多的小生命惨死在车轮下。“波塔库人都是飞毛腿。”他说。
当油罐车到达汽修厂门前时,乔摁着喇叭不松手,直到里面的工作人员闻声出来打开了大门。乔最后一次吃力地转动方向盘,把车停在它出发前停放的位置。“梦想成真”号的身躯勉勉强强塞了进去——它差点儿做不到这一点。发动机在最后一段路上打不起火了,低挡位时抖动不已,高挡位时又很吃力。
“我们离开之前你最好把车检修一下。”乔对纳姆迪点点头说。
乔本来计划在土耳其人来之前把阿米娜打发走,但是土耳其人已经跑着从二楼的办公室里下来了,他张开双臂,让你无法拒绝他的拥抱。
“欢迎英雄凯旋!你们成功地闯过了一道道关卡!我一直为你们担心,现在好了,你们回来了!”
乔和土耳其人拥抱了一下,问:“波塔库出了什么事?到处都有骚乱。”
“这我还不清楚。我只知道这个城市已经实行宵禁了,不過不是一级禁闭,还没有到那种地步。我听说很多外国工人遭到了绑架。有些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就从班车上被拖了下来。武装分子对抗叛乱分子,叛乱分子对抗警察,警察对抗武装分子,直升机对抗摩托车,摩托车对抗机关枪,伊乔人对抗所有人,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局势每天都在变化,事实上是每小时都在变化。重要的是,你们成功地回来了,这本身就是一大幸事。我还以为我已经失去了你们两个人,更不用说油罐车了。”
门吱呀响了一声,闪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土耳其人看看阿米娜,又看看乔,“她是谁?”
因此,后来阿米娜就来到了维修间上面的这间办公室里,默默地坐在土耳其人的对面,喝着茉莉花茶,吃着具有萨赫勒风味的食物。
乔正在用水管冲洗油罐车,清除轮胎上干硬的泥块,刮掉护栅上的泥。纳姆迪出去买东西了,土耳其人则和女孩谈着话。
“我曾经拥有一家客栈,”他说,“但是这些日子住店的客人很少。不過,我仍然怀念当客栈老板的日子。我们现在做我们必须做的。请用茶。不然就凉了。”
她点点头,喝下了最后一滴茶。
他自己也有女儿。“人们说生意不好做。但是为什么要那样?我们能够在不迷路的情况下进行买卖,难道不是吗?这里不安全,”他接着说,“确实不安全。我在下区的水边拥有一半的仓库,即使这样我不带保镖也不敢去老城。我们现在进入了一种很糟糕的状态。南北都在进行血腥杀戮。联合特遣部队关闭了非法的炼油厂。河里潜伏着巡逻船,看到盗油的人就杀。流动警察试图赶走三角洲的破坏分子。你一个女孩子家在这里太危险了。我猜你是豪萨人,是吗?”
她摇摇头。
“好,这里原先有的几个豪萨人已经逃走了。不过你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也许没关系。你是来自北方,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伊博人和豪萨人之间的积怨由来已久。一般来说,这种积怨处在抑制状态,不会突然发作,但是像眼下这种动乱的局势,就说不准了。”他叹了口气,有悲哀也有无奈,“他们甚至可能把目标对准像我这样的人。局外人往往会被夹在中间,你知道。正如我刚才说的,豪萨人和他们的家人,以及那些为他们工作的富拉尼人都已经被疏散了。但是你——你不能回去了,是吗?”
“不能。”
他们听到有人跑上楼来,是纳姆迪回来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来。
“枪声越来越近了,”纳姆迪说,“但是我躲了过去。我去市场了,所有的货物都装进了一辆卡车,正准备出发。我口袋里还剩很多钱!”他开心地笑了。
土耳其人也笑了,“你和约瑟夫为我们挣了一大笔钱,应该得到祝贺。至于这个女孩,”他礼貌地指指阿米娜,“她可以留在这里,直到孩子出生。我们可以在储藏室里为她清理出一块地方,挪走一些油桶,让她睡在那里。当然你得雇一个接生婆。纳姆迪,你现在有足够的钱雇这样一个人了。”
孩子出生以后呢?那时候又怎么办?
纳姆迪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自从他在洛科贾求神指点之后就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必须把货物送回村里去,”他说,“不然我母亲会担心的。而且——你看,”他转向阿米娜,“在我们村子里,我一个姨妈会接生。”
阿米娜看看土耳其人,土耳其人又看看纳姆迪。“我明白了,”他说,“你认为这个女孩能经受住漫长的颠簸。一路上会很危险,不是吗?”
“既然她能安然无恙地从卡杜纳来到这里,我相信也能乘船去三角洲,如果她愿意的话。”
75
纳姆迪租了土耳其人的一条船,船上装着舷外发动机,船头上漆着船名:西玛尔。“意思是‘驴子,”船主笑着说,“希望它能像驴子一样倔强,带你们顺利到达目的地。”
他对阿米娜和纳姆迪表达了最好的祝福,但是乔没有那么仁慈。
“什么?”
乔正在拧紧“梦想成真”号车轮上的螺母,这是汽车完成一次长途运输后的常规维护。他吃惊地站起来,手里拿着扳手,但是没有吃惊到说不出话的地步,他永远不可能那样。“你怎么这么傻?究竟是什么样的符咒缠上了你,天哪!难道她对你施展魔咒了吗?你打算带她去你那个闭塞的村庄?河上到处都是武装分子和警察巡逻队,你不会成功的。即使成功了,接下来怎么办?你认为伊乔人会收养她吗?更可能的是把她吃掉。”
“约瑟夫——”
“纳姆迪,跟我走吧。给一些钱随她去吧。你和我一起干,我们将达到新的高度。看,我又要出远门了,这次是去喀麦隆,到边境去。和我一起去吧,我们一起发财。啊,喀麦隆的女人!她们太美了,诺莱坞最美的影星也比不上她们。边境美女如云。来吧。”
“我必须回村里去,我离开家的时间太长了。”
乔不满地叹了口气,又对阿米娜说:“你呢?想进入那片沼泽地吗?有人告诉我他们还是食人族。我有几次在夜里听到这个男孩的胃在咕咕地响。我还发现他看我的时候嘴角流着口水。睡觉的时候我都要睁一只眼睛,我说的绝对是实话。因为担心而醒来时,我发现他拿着餐叉和胡椒伏在我身上。”
“睁着眼睛睡觉?你?”纳姆迪大笑起来,“你开车时眼睛都不睁开。另外,我们也不吃伊博人,他们骨头上的肉太少,只是软骨和老皮。”这时他才意识到阿米娜受了惊,于是转过头来安慰她,“别担心,孩子,没人会吃你的。”
“不吃生的。”乔嘟囔着,接着对纳姆迪说,“我不相信你宁愿回你们那片散发着臭味的沼泽地而不愿意和我一起挣钱。”
“我们对客人都很友好,”纳姆迪对阿米娜说,“别担心。”
外面的枪声更近了。
76
乔从维修间借了一辆出租车,装着满满当当的货物把纳姆迪送到码头。
他坚持帮纳姆迪把货物装上船。这条名为“西玛尔”的船是玻璃纤维制的,发动机安装在舷外。他们把货物一样样搬到船上:一箱箱芬达、一桶桶食用油、一罐罐炼乳、一捆捆蔬菜,还有晒干的鳕鱼、做面团用的加里粉、刷墙的水泥、瓶装的青霉素药片、清洗伤口的过氧化氢、治疗烫伤的凡士林、治疗伤口的药膏和包扎伤口的纱布等。另外,还有一箱拖鞋、几袋蚊香、新蚊帐、为学校买的足球、太阳镜、带彩色插图的书本等。
等到最后一批货物装上船后,船体严重下沉,几乎没入水面,令人心惊胆战。天上浓云密布,乔扯开一张油布,把货物盖得严严实实的,和纳姆迪一起把它牢牢系在船的两侧,最后和纳姆迪按照伊乔人的方式握手告别。
“如果你改变主意,仍然可以和我一起去喀麦隆。我下个月动身,趁雨季还没有到来。”
“也许吧,”纳姆迪说,尽管他知道他的心永远不会改变,这是很久以前神授予的旨意,但是他仍然对乔说,“也许吧。”
港口附近的水面上漂着一层厚厚的油污。豆大的雨点砸落在水面上。
随着一阵急剧的“咳嗽”,汽艇被发动了起来。开汽艇的奥贡尼小伙子把它从停泊位倒退出来,转了一个大弯。
納姆迪在船头挥舞着双手,“再见,伊博人乔。”
“我不是伊博人!”乔大喊,“我的名字也不是乔。”
直到他重病缠身,免疫系统彻底垮掉,身体极度虚弱的时候,乔都没有忘记他和尼日尔三角洲的纳姆迪一起去卡杜纳的那次经历。即使在他的生命之灯一盏盏熄灭的时候,他还会充满感情地回忆起那段时光。
阿米娜以前从没有乘过船,因此当船在脚下开始晃动的时候,她紧张地抓住了船舷。而纳姆迪却稳稳地站着,脊背挺得笔直,不停地朝变得越来越小的乔挥着手。
“再见!”纳姆迪用伊乔语喊着。
乔也张开大手,来来回回地挥舞着手臂,还骂了句粗鲁的玩笑话。
纳姆迪笑起来。船掉过头,他们就离开了。
约瑟夫和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77
语言既能揭示一些东西又能隐藏一些东西。
劳拉总在思考“compliments”和“complements”、“youre”和“your”。这些鲜明的、带有个性特征的拼写错误和语义盲点可以充当标记。即使作为一名文字编辑,每当劳拉遇到“different from” 和“different than”时,她也会停下来思考一下。正如“February”这个单词中间的“r”的缺少总是让她烦恼一样。尽管她明明知道“r”应该放在那里,而且也在那里,但是看起来仍然像一个排印错误。如果让她编一本词典,她就要从“February”这个单词开始。
“Complements of the season!”这是拼写检查程序无法查出来的错误。这不是打字时的疏忽,是其他原因造成的,是那个出错的人每次都要犯的错。
只是一个简单的错误吗?或是还有别的什么?
也许这是一条穿过空气从地球到虚无的线,一条从卫星出发又返回到卫星的线,一条跨越海洋,越过大陆,沿着光缆进入一条无线路由器,然后再进入她父亲电脑硬盘的线,一条从此处到彼处,从石南山的一间小屋到遥远的他处的线。Complements of the season.
78
舵手操纵着西玛尔号沿着岸边向主河道开去,在那里小船摸索着进入了大型船只的航线。
油轮正在冲刷储油罐,为再次装舱做准备。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油污。装好舱的油轮向前移动时,船头掀起巨大的海浪,就像滚筒下的生面团,船尾则拖拽着扇形的尾迹。每当这些油轮从小船旁边经过时,小船就会被抬起来,然后再落下。奥贡尼舵手把油门开得很低,侧着船身越过浪尖。纳姆迪迎风坐着,阿米娜则紧紧抓着船舷。
装着沉甸甸的香蕉和木柴捆的平底独木舟拥挤在岸边。他们的主人用篙和桨小心翼翼地探着路子,尽可能安然渡过汹涌的波浪。
“我父亲就有这样一条船,”纳姆迪对阿米娜大声说,“现在船归我了。”
他们从一艘废弃的油轮旁经过,油轮张着空洞的大嘴,向一边倾斜着。铆钉上的锈迹像凝固的血渍。在管线集中的地方出现了集油站。水边布置着铁丝网前哨,从颜色就可以看出各家石油公司:雪佛龙、阿吉普、德士古、BP。
纳姆迪笑着喊道:“欢迎来到贝壳共和国!”
他们经过了一个废气燃烧器,它在村子中间喷发着热量。植被都变得病恹恹的,但是村子里的妇女们还在使用气体燃烧的火焰。她们把木薯摆在架子上晒干,在电线上晾衣物。她们的脸上闪烁着汗珠。管线穿过森林,跨过大小河流,像水蛇一样爬过陆地。
“如果你在雨季来,就看不见这些管线了。”纳姆迪说。为了不用大声说话,他往阿米娜身边挪了挪。
阿米娜看着压在头顶上的乌云、飞溅的雨水、滴着水珠的森林和湿漉漉的雾气。如果这不是雨季的话……她拉紧了头巾。
“你可以爬到下面,”纳姆迪说,指指油布,“如果下雨的话。”
如果?
他们进入了迷宫般的水路和一片片的岛屿。西玛尔开始加速,船体撞击着水面。雨点打在皮肤上有种刺痛感,像风暴中的沙粒。我做了什么?到处都是水,无数的通道。我做了什么?
纳姆迪过来坐在她身边,“水神奥吾姆在水下看着我们,认为我们是影子,”他笑了,“也许他们是对的,也许奥吾姆是真的,我们都是倒影。在村子里,妈妈们经常吓唬孩子,‘你要听话啊,不然奥吾姆会把你带走!如果你是坏孩子,他们会把你抓走。但是我妈妈不这么说,她会说,‘听话,纳姆迪,不然iyei会来的。iyei的意思是‘某个东西。她从来不说是什么,只是说‘某个东西。”他笑起来,“这往往更可怕,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只是某个东西。”
当河道逐渐变宽以后,汽艇也加快了速度,把水面切分成两半。由于一次剧烈晃动,阿米娜一阵反胃,隔着船舷把呕吐物吐进了水里,眼睁睁地看着船经过的那一小片水域变得浑浊起来。
79
你没收到钱?绝对不可能!我是用加急快递方式发送给你的,并且已经收到确认书,证明你那边已经有人接收并兑换了这笔钱。出了什么事?你认为我是一个笨蛋吗?
抓紧解决这件事,然后给我答复。
马斯塔德上校
80
远处的伯尼岛在朦朦胧胧的雾霭中散发着微光,岛以外就是开阔的水面。
这是阿米娜第一次看到大海,但是她丝毫不觉得欣喜,因为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已经穿越了尼日利亚,走到了所有路的尽头,再也无路可走。
风更加猛烈,波浪打起卷儿,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白色泡沫形成的细线,远处的海面更加开阔。近海石油平台在灰色的海面上漂浮着。阿米娜看到了高高升起的火焰,那是燃烧的废气。这让她再一次想起了辽阔平原上燃烧的树木。
纳姆迪指着远处的一片灯火和伯尼岛上的天然气液化设备的汽缸说:“没有在空气中燃烧的气体就输送到那里。我曾经在伯尼岛工作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里过去是一个贩奴港,”纳姆迪接着说,“人们把它叫作‘不归地,奴隶们被带到伯尼岛,再被装上船运走。伯尼岛上有一口淡水井,那些男人、女人和孩子在永远离开非洲之前最后要喝一口淡水。即使到了现在,人们还说这口井里的水尝起来像眼泪。有人说是因为里面渗进了海水,我不确定哪种说法更有道理。”
眼前的景物变得逐渐清晰,伯尼岛越来越近了。
“当然,”纳姆迪笑着说,“做这个买卖的通常是我们伊乔人。如果我在那时遇见伊博人乔,我也许会用一张大网罩住他,把他卖给白人。那些年,我们伊乔人抓了很多伊博人卖掉了,所以伊博人至今还对我们怀恨在心。伊博人那时都是种甘薯的农民,很容易被俘虏。”纳姆迪这番话传递的信息是:伊乔人从来没有被征服,从来没有被俘虏;他们是猎人,不是猎物;是渔夫,不是鱼;是锤子,不是砧。
但是当看到阿米娜眼中的泪花时,他连忙安慰道:“我只是开个玩笑,和我在一起你会安全的。”他向伯尼岛的方向张望着,“你会喜欢我们的村子,我们对客人很友好。”
武装直升机在巡逻,飞得很低,几乎是挨着地平线了。
“他们在寻找盗油者,”纳姆迪对阿米娜说,“他们有权审查任何一艘装有来路不明的油的船只,甚至是油轮。如果不能得到满足,他们就不会放过你。但我们不是他们寻找的目标。”他朝森林指了指,“我们村在那边,三角洲的外围。村子里有700人,我和其中的800人能攀上亲戚。”
纳姆迪对舵手嘀咕了几句,船就掉转方向,径直向岸边开去。阿米娜吓得屏住了呼吸,以为船要撞到红树林上。还好,在最后一刻她看到了一条缝隙,一条很细的水流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是一条捷径。”纳姆迪解释说。
年轻的奥贡尼舵手低着头,白衬衫在风中鼓荡着。当他们离开主水道,进入伊乔人的领域时,他的神态看起来非常紧张。奥贡尼人和伊乔人在波塔库的贫民区里也许能够尝试着结盟。但是在这里,在蜘蛛网般密集的三角洲河道里,忠诚变得不可靠了。如果这个伊乔小伙子及其俘虏——从外表上看是豪萨人——突然攻击他,他向哪里逃,他该怎么办?他现在是不是正把汽艇开向一个埋伏圈呢?尽管土耳其人已经向他做了保证,但是在一个沼泽地里,保证和盟友一样变得不确定了。
他们现在正进入三角洲浸满水的心脏,经过了潮汐河口和咸水湾。水面上漂浮的一层油污泛着五彩的光芒,就像昆虫的翅膀,纳姆迪想。
两边的红树林争相向河道中间挤。这些树自身也像在涉水,根盘旋着从泥土中钻出来,低垂的枝条耷拉在船上,拍打着油布,把舵手逼得只好避让。
“如果你看到一根藤蔓在动,最好躲开。”纳姆迪对阿米娜说。
一群鹳被惊飞了,扇动的翅膀在水边留下一圈圈涟漪。头顶上的一根树枝上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阿米娜吓得把身子缩成一团。
纳姆迪说:“是一只猴子,不要怕。”他看到女孩的肩膀在颤抖,显得又瘦弱又可怜,“这里的猴子都有长长的尾巴和白色的脖子,经常出来捣乱。其中有只猴子很特别——红色,前腿很细,毛发很长。从拉各斯大学来的教授想把它抓走,但是没抓到。他们甚至为了它而悬赏。我一直住在三角洲,从没见过这样的猴子,不过也许今天就有机会。因此,孩子,请瞪大你的眼睛,如果你看到这样一只动物,我们要立刻抓住它。我们可以把它卖给动物园,然后买一所大房子,过上富足的生活。”
她笑了,笑得很浅,以至于他差点儿没看到。
“你知道怎样抓猴子吗?”
她摇摇头。
“我有一个妙招。如果你在猴子的两只眼睛中间放一撮盐,它就会变成斗鸡眼,看不到你走近,因此把一撮盐放在猴子的两眼之间,你就能抓住它。”纳姆迪学着斗鸡眼的猴子摇摇摆摆地走了几步。为了不让自己爆发出大笑,阿米娜只好用手捂住嘴巴,眼睛看着别处。
纳姆迪递给她一只装满水的水壶,“我想你应该多笑一笑,微笑适合你的脸。”
天空中轰隆隆打了一个响雷。他们进入了另一条河道。成千上万的死鱼漂浮在水面上和紅树林的树根周围,身上裹着一层油。一片烧焦的森林,发黑的树木,黑炭一样的藤。是人为纵火还是因为石油溢漏后被无意中点燃?或者是因为盗油人操作失误造成的?当奥贡尼舵手问纳姆迪是什么原因时,纳姆迪说:“我不知道。”如果你用足够的油,什么都会燃烧起来,甚至河流也会燃烧。这一点纳姆迪是亲身经历的。
黄昏降临到三角洲上,舵手加大了油门,希望在天黑之前能够抵达纳姆迪的村庄。他想睡在船上,早晨就返回。这是他的计划。
这时纳姆迪回头看了看身后,“有人过来了。”
又一艘船进入航道,从后面追了过来,是一艘挤满了人的快艇,那些人手里都举着枪。
舵手加快了速度。尽管满载货物,西玛尔还是劈波斩浪,几乎要飞起来。
“我们能甩掉他们吗?”纳姆迪问。
舵手回头看看已经追到船尾的快艇说:“我们的船有两台舷外发动机,40马力,而且船上还装着沉重的货物。而他们的船大概是75马力,或者更大。你说我们能甩掉他们吗?完全不可能。”
因此他猛打方向盘,把船头转向了一条支流。“这样也许我们能甩掉他们,”他说,“我们和他们在这些小河中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等到天黑后,再想办法溜掉。”
“不,”纳姆迪说,认为这样只能激怒他们,“关掉发动机,掉转头,让我们看看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们知道他们想要什么!那就是鲜血。”
“关掉发动机,”纳姆迪说,“这是唯一的机会。”
舵手关掉发动机,掉转船头,面对命运的安排。
“你们没有跑,这一点做得很好!”站在船头的那个人大喊,“信不信我们一枪崩了你们,把你们扔到河里喂鱼,用你们的头盖骨做汤碗。”
这些人都是肌肉发达的壮汉,半裸着身子,皮肤上滚动着汗珠。其中有一人穿着壳牌公司的连身工装,拉链只拉到腰部,衣服上沾着类似铁锈的东西。有三四个人的胸部有一道新鲜的疤痕。这些人的枪筒上挂着白色布条,他们是“战神”小子,对子弹和死亡有免疫力。
“你好!”纳姆迪用伊乔语说。
“你好!”他们也用伊乔语回答,“我们是NDLA派来的,”他们的头头喊着,“你们执行什么任务?”
“回家,没别的。”
他们的表情让纳姆迪想起了悬挂在屠夫店铺里的山羊头上的眼。
那眼睛像玻璃珠子,四周是红的,是因吸食大麻和喝了过量的杜松子酒造成的,也许还有海洛因。其中一个人走到快艇最前头,用手指着纳姆迪,哈哈大笑着说:“我认识这个人。”
原来这就是那个来自伯尼岛、纳姆迪教他如何打开歧管的小伙子,看上去现在已经学有所成了。他肩上扛着一支AK-47,胸脯上缠着一条子弹带,背后斜背着一个装有火箭发动机的手榴弹发射器。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油晃晃的:人、武器还有船。纳姆迪在波塔库的贫民窟里见过类似的武器:一种得到很大改进的军械,远远超过了早期的单栓步枪。
叛乱者们已经熄了发动机,纳姆迪听到快艇的油布下面传来微弱的啜泣声。从伯尼岛来的那个年轻人看到纳姆迪不解的表情,掀开油布说:“看吧。”
是一个穿着卡其布的白人姑娘,头发被汗水濡湿了,贴在头皮上,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他们没有绑住她的手腕,在这样一片沼泽地里,她能往哪里逃?
“所有的石油公司都关闭了,到处都是持枪的警卫。我们袭击了一处法国设施,就在附近的一条河岸上。他们死之前自称是救援人员,不管怎么说是为石油公司工作。和她在一起的男人都在打斗中死去了。我们发现她躲在一张床下面。我想她足够可以用来和你带的这个女人交换了。”
阿米娜看着那个面色苍白、蜷缩在劫掠者脚下的女同胞,在她那如水般清澈的眸子里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从伯尼岛来的小伙子大笑着说:“你也抓了一个女人,我想和你交换,我想我们的比你的值钱得多。”
纳姆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当然,当然,我这个不值钱,要喂饱她不容易。”
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看着阿米娜用法语轻声说:“水,请给我一点儿水喝。”
阿米娜把水壶递给她——快艇上的男人似乎不介意这一点——那个女人接过水壶,对着嘴咕咚咕咚一阵狂饮。过了大约一分钟,男人把水壶从她手中拿走,扔给了阿米娜。
当男人们大声说笑的时候,那个女人的眼睛盯着阿米娜说:“帮帮我!”
“我不能。”阿米娜轻声回答。
“我们都是女人,”她抑制住抽泣,“帮帮我。”
“我不能……”
快艇上的人正在向奥贡尼舵手索要报酬,即过路费。一开始纳姆迪以为他们想要毒品,但其实不是。“我们想要可乐,”他们盯着油布下的那些货物,“给我们可乐。”看来他们是渴了。
“芬达吗?”纳姆迪问,掀开油布。对方中有一个小伙子跳到他们船上,准备搬走一箱,纳姆迪说:“等等,下面的更凉。”他把上面的一箱挪开,拽出下面的一箱。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举动,纳姆迪不知不觉中救了这条船上所有人的命:他的,女孩的,还有舵手的。
“你是个好人。”他们夸赞纳姆迪,把冰冷的瓶子贴在太阳穴上。
“战神小子”发动了他们的快艇,两只船擦身而过。在它们逐渐拉开距离的时候,阿米娜和快艇上的女人一直盯着对方。
西玛尔继续在三角洲阴郁的水面上前行。纳姆迪沉默着。后来,他的眼睛望着别处,说:“我无能为力,我帮不了她。”
“我知道。”
“我确实不能。”
我知道。
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他们绕过了最后一个河湾,迎面传来了阵阵鼓声。奥贡尼舵手问纳姆迪是什么,纳姆迪也说不准。“也许是从某个营地传来的,以前不在那里。”他说。
长长的白色旗帜在树枝上飘荡着,像打开的棉绷带。鼓声伴着吟唱。在一片开阔地里,涂着白粉的躯体疯狂地舞动着。人们晃动着手臂,挥动着的枪,异常狂热,一轮接着一轮。
阿米娜感到恐惧像潮水一样压过来。这就是最后的结局?这次水上之旅就是我的死亡之旅吗?
“这群人抽什么疯?”舵手低声问。他放慢速度,想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溜过去。
“不是抽疯,”纳姆迪说,“是‘战神,伊乔人的‘战神。他们已经注射了预防针。”
“注射了预防针?”
“加入‘战神之后,子弹就不能伤害你。它们从你的身体内穿过时如同从一缕烟中穿过。你能喝任何毒药,甚至喝硫酸也不会死。你是天下无敌的。”
“如果你死了呢?”舵手问,“那会怎么样?”
“这说明你做了错事,打破了某个戒律。如果你死了或受伤了,不是神辜负了你,是你辜负了神。”
“他们的神让他们做什么?”
“去战斗,把白人和石油公司从三角洲赶走,让这片土地成为一个伊乔州。”
奥贡尼舵手和来自萨赫勒的女孩第一次对看了一眼。
“这很不妙,”纳姆迪说,“说明商讨的時间已经过去,没有最后通牒了,也没有宣言和声明了,只有战争。”
过了“战神”营地,他们的视野中出现了一片片的红树林和小块的农田。岸边的一所所房屋向他们身后退去,大多数屋子里点着煤油灯,间或传来老发电机的轰鸣。地面上的一切都被废气燃烧器的橙色火焰打上了一道背景光。
“我们村到了!”纳姆迪兴奋地大叫,催促舵手快一点儿,“那棵树,看到了吗?”他指着河道拐弯处一棵临水的树干说,“小时候我经常爬到树上玩。再看那里,山上,看到没有?十字架下面有两盏挨着的灯,那就是我家的房子,我生长的地方。”
沿码头亮着一盏盏灯,都是悬挂在电线上的裸灯泡。在阿米娜眼里,这是一座建立在支柱上的城市,不是一个村庄,是一座城市,她的心头又涌起一阵恐慌。
“你说你们村只有700人。”
“是的,”纳姆迪说,“前面是我们村,那里——”他指着后面一片低矮破陋的棚户区说,“那不是我们村,它在河流对岸,住在那里的人是从其他村搬来的,他们的村子被毁掉了。这些人有时会在夜间来到河这边搞破坏。”棚户区里的房子都是用泥,而不是用混凝土搭建的,屋顶上铺的是茅草而不是铁皮。“我们要去的是我家,不是那里。”纳姆迪补充说。
然而,对阿米娜来说,这种分界线似乎主要存在于纳姆迪的想象中:这两片居住区中间只隔着一条细细的溪流,它们已经融合在一起了。在一片拥挤的房屋上面,她看到了一座教堂的十字架。远处的废气燃烧器和它的轮廓形成了完美的对照。河岸边立着一块牌子,写着“欢迎来到新耶路撒冷”。
西玛尔向一个破旧的码头靠拢过去,船体刮擦着水下的红树林根。纳姆迪和舵手跳上岸,把船拉进码头。“这个码头是石油公司建的,叛变者用过它,军队破坏过它,不过我们仍然能把船停靠在这里,我们都是停船高手。”
当纳姆迪和舵手从船上卸货的时候,消息很快传开了。热心的人们跑向码头,欢迎纳姆迪的归来。
一群光肚皮的儿童也围拢过来。“这是我的堂弟们。”纳姆迪介绍说。孩子们手里举着一根缠着绳子的棍子。不是绳子,是一条蛇——一条被刺穿的死眼镜蛇。他们咯咯地笑着,抢着和纳姆迪说话。纳姆迪夸赞了他们的勇敢行为。
更多的人围拢过来,于是有了更多的面孔和更多的伊乔式握手。每个人似乎都是纳姆迪的亲戚,或亲戚的亲戚。“我们家其实是个小家庭。”他告诉阿米娜。
最后一箱货物卸下之后,当热心人准备帮纳姆迪把货物送到他家中的时候,人群中传来一阵窃窃私语,众人主动让出一条道:一个身着宽大袍子、表情庄严、笑声洪亮的女人大踏步走了过来。
她就是纳姆迪的母亲。
81
“布陷”——这是劳拉的哥哥眼下正在从事的活动。这个术语劳拉以前从没听说过。
“为爸爸讨债。”沃伦解释说。
此时他们正在沃伦位于斯普林班克的家里,沃伦一边骄傲地浏览着网页,一边咯吱咯吱地吃着薯片,一些碎薯片渣撒落在键盘上。
“看到了吗?这封信是我写的,”沃伦说,“他们昨天把它贴了出来。”
寒冷的冬季把沃伦的孩子们关在了室内。她们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弄出了很大动静。调成了静音的电视机的屏幕闪动着画面,渴望得到关注:参赛者比赛吃虫子的真人秀,准备着严肃的“部落理事会”。劳拉的母亲正在这栋房子的地下室里。她肯定穿着天鹅绒睡衣,就像被囚禁在斯普林班克的一名囚犯。
劳拉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沃伦正在发表的长篇大论上,尽管沃伦总把这误认为是对话。他正在向她解释“布陷”的概念。“我们是一个团队,”他说,“都是想进行反击的志趣相投的人。我们撒开网,设置陷阱。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注册虚假网址,关上垃圾邮件过滤器,然后等待。当这些狡猾的419狐狸出来召唤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咬住鱼饵。我们不是拒绝他们,而是给他们回复。真他妈的刺激。”
这让劳拉想起了沃伦在少年时代精心编造的恶作剧电话:“夫人,恭喜你!你在CKUA音乐电台的‘小鸡快跑活动中赢得了100元现金!你需要做的只是在接下来的10分钟内学鸡叫……”直到后来有了来电显示,他这种独特的艺术方式才得以终止。
沃伦打开收件箱,得意地笑着说:“你看,这里有一封,刚收到的。亲爱的先生,我是一名流亡海外的尼日利亚外交官的儿子……我们的招数就是编造最稀奇古怪的故事来回应他们,引蛇出洞,浪费他们的时间,然后把整个事件在网上公开。我们的一个布陷人取得了骗子的信任,说自己是一个将不久于人世的比利时贵族,死之前一定会把钱汇给对方,然后再假装突然死掉,让对方极度失望。”
还有一个419骗子进了某个布陷人设的圈套,和一个自称来自美国贝德罗克的F.富林斯通进行了长时间的邮件往来,此人一直对骗子说会送给他银币,真正的银币。还有一个布陷人自称是科克上尉,他提出对方必须加入星际舰队学会,同时必须在宣誓书上签名宣誓自己不是罗慕伦帝国的间谍,他才会把现金送给骗子。
“这些傻瓜们还真复印了表格,签上自己的名字后寄了回来,”沃伦咯咯地笑着说,“因此科克就提出越来越多的要求。他把信转给一个名叫沃夫中尉的人。这个人用克林高语给他们回信。有些布陷人竟然说服这些骗子给他们送钱。千真万确!他们对骗子说,‘我可以帮你,但是首先你必须给教堂捐100元钱来证明你的真诚。”
“骗子们难道不会在网上用搜索引擎搜索写信人的名字,查明他们的真实身份?”劳拉问。
“他们太贪婪了。”沃伦讽刺道。
当贪婪和狡诈交锋的时候,获胜的是狡诈。劳拉想不起来这句话是从哪里听来的了,现在就像从隔壁房间里传来的耳语。
“他们太急于把钱弄到手了,”沃伦解释说,“以至于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被别人耍着玩。等他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然后他们就开始用恶毒的语言对当事人进行狂轰滥炸,甚至发来死亡威胁。这都没关系。结局是他们成为我们嘲笑的对象,我们把他们的丑行在网上公布,让全世界人都看到。看,这里就有一个例子。”
沃伦打开一个新窗口,在一张做了标记的页面上点击了一下。一个来自英国的布陷人贴出了一台破冰箱的照片。他把这台破冰箱以货到付款的形式发给了一个尼日利亚骗子。骗子为此付了高昂的運输费。为什么?因为骗子宁愿相信这不是一台旧冰箱,谁知道?说不定是金子呢。结果可想而知。从骗子的回信中能看出来,他简直气疯了。
“还有更可笑的呢。有的布陷人对骗子说,‘我周一去和你见面,请务必到机场迎接我,你一定要戴一顶黄帽子,穿黄色鞋子和黄色袜子。”沃伦说,“一个布陷人诱使一个骗子飞到阿姆斯特丹,让他在一家百货大楼的网络摄像头前傻傻地等了一个小时。假使骗子发来邮件,询问出了什么事,布陷人就会装作更加愤怒的样子,‘你去哪里了?让我等了那么久!有时他们会把骗子骗到西联去取钱,当骗子告之钱没有汇到时,他们就会佯装成被冤枉的样子,回复说,‘有人已经把钱取走了。到底是谁兑现了我的汇款?这又会促使骗子们白忙活一阵。幸运的话,还会让骗子们之间发生内讧,相互怀疑。”
沃伦又进了另一个布陷人的主页,打开了档案库,“他们把这个档案库称为战利品室,我们在里面展出最新成果。”
档案库里全是非洲年轻人的照片,有些人微笑着,有些人板着脸,有些人头上顶着一棵大头菜,有些人摆着本尼?希尔式敬礼姿势。有些人穿着胸罩和女裤(为了证明自己的真诚),有些人举着牌子,上面写着荒唐可笑的句子。
看到这里沃伦大笑起来,“真够刺激的!”然而,劳拉却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确切地说,不是悲哀,而是一种矛盾的心情,一种想躲开的强烈欲望。沃伦继续往下翻着:还是一排排的照片,每张照片上都盖着“拿下”的字样。劳拉以前也见过类似的照片,不过是在历史书里。
沃伦还在不停地打开新窗口,电脑屏幕上覆盖着一个个相互重叠的视窗。看到劳拉站起来要走,他阻止道:“等一下,这里有一封信我想你会喜欢的。它让我想起你。”
亲爱的奥贡总督:
很高兴收到你这个老朋友的信。我清楚地记得在苏丹殖民地部的日子。我当时和普拉姆教授共事,他正在研究斑马蹄子对英国官僚太太们的催情效果。我敢说皮科克夫人的丈夫最终杀了普拉姆教授,在图书馆里用烛台把他砸死了。
谨启
马斯塔德上校
附言:我已经把你的请求交给了我在公司生存联合执行委员会的助手斯卡莉特小姐,她负责处理有关钱的事宜。
“是hooves”,劳拉说,“不是hoofs。”
“什么?”
“我要去楼下看妈妈了。”
“等等,看完再走。又一个傻子上钩了。”
对面的静音电视机屏幕上,参赛者正在向活虫子发起进攻。劳拉厌倦了沃伦的游戏,想赶快离开。然而,正当她要走的时候,电脑屏幕上一封以“complements of the season”开始的邮件让她停下了脚步。她突然感到一阵发冷。
“打开这一封。”她说。
邮件中余下的信息弹了出来,是奥贡总督给马斯塔德上校的回复,又出现了那个很常见的拼写错误:complements。然而……
“我可以复印这些邮件吗?你能帮我把它们打印出来吗?”
“哪些?”
“所有的。”
“那至少有100页。”
“还有爸爸收到的邮件,”她说,“那些我也需要。”
82
“她不能呆在这里。”
“她无处可去。”
“她不能呆在这里。”
他们正在用伊乔语小声谈论着关于她的话题,因此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她明白他们的意思。她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她能从他母亲紧张的语气和语句之间的停顿中听出来。
“你一直是个不切实际的人,做事缺乏理智。你怎么会想到把她带到这里来呢?她不能留在这里。”
“她没别的地方可去。”
阿米娜侧身躺在蚊帐里,假装在睡觉。纳姆迪为她点了一盘蚊香,她看着一缕细烟缓缓升起。外面,大雨倾盆而下,敲打着屋顶。一只小蜥蜴迅捷地在墙上爬动着,橙色的脑袋后面拖着一根蓝莹莹的軀体。
他们还在谈论她。
“她不能呆在这里,必须走。”
83
全村人都出来了,他们用欢声笑语、击鼓和舞蹈欢迎纳姆迪回家。
“流浪的孩子终于回来了!”有人高喊,“阿门!”
女人们挥舞着棕榈叶,男人们敲击着节奏分明的鼓点。阿米娜感到有些晕眩。伊乔人的鼓点太有气势了,永远不会停歇,没有片刻的喘息,和高吉孤独的琴弦以及卡卡吉的号角相差太远了,和萨赫勒的音乐相差太远了。北方的富拉尼人也是鼓手,但是他们的个性不像伊乔人这样针锋相对。富拉尼的鼓点节奏来源于妇女们捣黍子的劳动:一群妇女围着一个深臼,把音乐变成食物,再把食物变成音乐。这些伊乔人的鼓点不一样:是血和火,雨和雷,是繁重的劳作之后剧烈跳动的心脏。
纳姆迪也加入到舞蹈的人群中,站在一支队列之首,跟随在另一支队伍后面。萨赫勒舞蹈者的脚步轻得像一声叹息,他们是踩着一支轻柔委婉的旋律移动脚步,而不是踩着强烈的节拍,每一步都是优雅甚至轻柔地向前滑动。而这里的舞蹈者像是被一种强有力的目的意识驱赶着。他们的动作像是在大声呼喊,男男女女一起,忽而弯下腰,忽而抬起腿,手臂在空中划出精确的弧度,就像切东西。而笑声本身听起来仿如一种乐器发出的。
阿米娜感到有些头晕。她刚才站得太久了。纳姆迪从围着她转的欢乐人群中走出来,说:“回去吧,你还需要休息。”
“但是——人们为你载歌载舞。”
“我去给你找张席子躺下休息休息,后面跳舞的时间还长着呢。”
84
“她不能留下。看看她的脸,看看那些文身。”
“那不是文身,是疤痕。我们必须热情地招待她,这是生活对我们的要求,我们是伊乔人。她是我们的客人。”
“她说的英语太难听了。”
“她会的语言比我们多,还会说法语呢。”
“她不能留下来。”
85
第二天,阿米娜趁着纳姆迪还在睡觉,而他母亲去了市场的机会壮着胆子走了出来。
纳姆迪家对面的空地上有一棵高大的绿柄桑树,枝繁叶茂,伸展开来的树枝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公共休息室。一个波状铁皮棚子下面放着一张台球桌,在噼噼啪啪的击球声中,男人们坐在塑料椅子上,喝着从纳姆迪母亲那里买的冰镇芬达和姜汁啤酒。阿米娜试图从旁边悄悄溜过去。
院子的另一边,一台发电机正在嗡嗡地工作着。老人和小孩围在一台电视机前看足球赛。阿米娜的出现在人群中激起了小小的波澜。她路过时人们都盯着她看,目光中没有敌意,也没有友好,而是好奇,好像在他们眼里,阿米娜是一只奇怪的鸟儿。
一条小路把阿米娜带到了另外一片空地上。那里散落着一些油桶。有些油桶倒置着,被女人们用作剖鱼和择菜的工作台。有些桶上面盖着塑料纸,装着漏斗,用来接雨水。在一个门廊里,一个美发师正在给一个女人编辫子。阿米娜低着头匆匆走了过去。她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一直追逐着她,所以她加快了脚步。
夹在房屋之间的过道很泥泞,撒满了贝壳碎片,好像地面上镶嵌着钻石。波状起伏的屋顶挤在一起,因为生着锈渍和苔藓,看起来红红绿绿的。房屋的布局很零乱,有的面南,有的朝北,距离近得几乎贴在一起了。阿米娜还看到了露天的公共厕所、凹陷进去的阳台、没有窗帘遮挡的窗户、没有装门的门洞和没有围墙的院落。男女老少打成一片。他们裸露着四肢,无拘无束地开怀大笑。在这样的地方,人们的生活必定是相互融合的,没有秘密,不可能有秘密。阿米娜感到心头重新涌起一阵恐慌。
穿过一片草地被踏平了的足球场,阿米娜来到了村外的农田里:村民们在荆棘丛生的野地里开辟出一小块一小块的农田。女人们正在田间除草,她们弯着腰,挥动着砍刀。阿米娜感到自己像是掉进了深坑里,看不到地平线,无法看到尘土中逐渐靠近的马蹄印,根本没有尘土,只有泥泞,还有森林竖起的高墙。
阿米娜从纳姆迪家溜出来的目的是為了找到一条可能的逃跑路线,如果有一天她不得不逃跑的话。但是眼前密密匝匝的丛林形成的天然屏障挡住了她的去路,绿的气息扑面而来。夜间下的那场大雨使土壤散发出特有的芳香。就像水泼到火上之后散发的味道,阿米娜想。这就是三角洲的味道,像是燃着的木炭被泼了水,热烘烘的,一直热烘烘的。
空气沉甸甸的,富有质感。湿气像一条条的湿布条粘在皮肤上,永远没有缓解。无论何时吹来的风都只能搅起热气,让人感觉更难受。汗水像小河一样从皮肤上滴落下来,但是拒绝蒸发,甚至连树木似乎都在冒汗。
阿米娜垂头丧气地沿原路回到纳姆迪的家里。
纳姆迪已经起床了。他给阿米娜泡了一杯茶,加了些炼乳和糖,说是给胎儿补充营养;又给她昨晚做的鱼吃,嘱咐她小心鱼刺。阿米娜很感激纳姆迪,对他说:“谢谢你,纳姆迪。”但是她来自萨赫勒,她需要羊肉,而不是鱼。在萨赫勒,土壤用手指一捏就会碎,风扬起来就变成了沙子。这里的土壤又黑又油腻,会粘到任何东西上。她出去走了一遭,鞋子上就粘满了土。所有的东西都是黏糊糊的,浓稠浓稠的。她怀念热带草原的味道和气息,怀念它那干爽的空气。最重要的是,她怀念家人和那些逝去的亲戚。她是“残缺的阿米娜”,没有族人,没有等级,没有那么大的家庭,你是谁?只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和谁都没有联系,孤孤单单。
晚上,她梦见自己生了小孩,并把它紧紧搂在怀里。醒来时,却发现只是一场空,双手抓的都是三角洲的湿土,别的什么也没有。
她躺在黑暗中,疲倦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耳畔传来大海的叹息和海浪涌动的声音以及火苗的嘶嘶声。这些火焰从来不停息,即使在深夜。白天,三角洲的房子都很阴暗:混凝土砌的墙,窗户被大块的铁皮遮挡着。这本是用来挡雨的,但是也挡住了光线。夜晚,纳姆迪家的四壁被废气燃烧器持续喷发的火焰照得通红。阿米娜怀疑自己跌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光和黑暗、白天和黑夜颠倒了。
“她不能留在这里。”
“我用石子占卜一下,问问奥鲁姆。”
“什么?用不着问神,你需要听妈妈的。”
“我要扔石子。我要问问爸爸。”
“你爸爸在天堂里睡觉。你妈妈在这里。”
86
“欢迎来到新耶路撒冷。”这是他们刚来这里时迎接他们的标语。阿米娜原以为这是村庄的名字,实际上不是。
“这是五旬节派的牧师挂的一块牌子,”纳姆迪的母亲说,“是为了提醒‘战神小子只有一个真正的上帝,提醒他们不要忘记自己的教会责任。那些星期六为了战神把身体涂成白色的人星期天仍然参加教堂的复兴布道会。”
纳姆迪的母亲看着儿子,问他那个唯一至关重要的问题:“它是你的孩子吗?要说实话。”
实话?
这其实是个很复杂的问题,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但下面却连缀着一系列的继发问题。这个孩子是我的吗?如果换一种方式提问的话就是:我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吗?
当我们在这个混沌的世界中行走的时候,每个人都会从一个受保护者变成一个保护者。也许纳姆迪行走的灵魂已经和阿米娜的连在一起了。也许阿米娜的灵魂已经把自己和他连在一起了。因此,孩子是他的吗?
他反复琢磨这个问题,琢磨它的多重意义,就像在掌心里反复摩挲一颗光滑的石子,然后作出了决定:是的,它是他的孩子,需要他照顾的孩子。
“它是我的孩子吗?是的,它是。”
“真的?”
“真的。”
纳姆迪的母亲叹口气,这改变了一切,“那么,这个女孩至少应该换换衣服,穿上鞋。整天穿着这身破破烂烂的袍子到处走,太丢脸了。”
阿米娜紧紧抓着自己的头巾不松手,“我需要用头巾包住头,我必须这样。”
但是纳姆迪母亲的一番话解除了她的顾虑,“你仍然可以戴头巾,我来教你怎么系。我将给你找一块带图案的鲜艳头巾,非常漂亮。也许还有一个和头巾配套的披肩,系在腰部,或者裹住肩膀。你那么瘦,会剩出很多布料,我们可以好好利用这些布料。”她又加重了语气,“有些妇女戴很大的头巾,非常大。”
这是纳姆迪的母亲转到正题上的一种方式。只有结过婚的女人才戴最大最复杂的头巾。“从波塔库来的新牧师可以主持任何仪式。”她说。他们可以住在家里,直到婴儿出世。但是她的孙子不能出生在一个未婚家庭,尤其是她自己还是一个虔诚的教徒。
“妈妈,”纳姆迪说,“我们需要一个接生婆,而不是牧师。”
母亲无奈地叹口气,“好,那么就给她戴一块小些的头巾吧,但是这件事还没完。”
教阿米娜怎样裹头巾只是个开头。纳姆迪的母亲接着向阿米娜示范怎样用干海草编织晒鱼垫——下面几根,上面几根,打个扭,再翻转过来,就编出了一个盘子大小的晒鱼垫。
鱼让阿米娜感到紧张不安。在三角洲外围,人们吃掉鱼身上的每个部位。端上桌的是连着头的一条整鱼,鼓着白眼珠子,瞪着要吃掉它的人。人们为什么在烧鱼之前不能先把鱼头取下来呢?这些日子鱼儿越来越少了,现在的鱼还是从遥远的被石油公司遗忘的溪流里捕捞的。但是编织晒鱼垫仍然是女人们必须学的一项技能。如果阿米娜要留在这里,她也必须学会。
但是阿米娜不愿意学。
“她必须走,你们俩都得走。你知道的。”
“她无处可去。”
“她不能留在这里。”
阿米娜怀念家乡的美食,花生和牛肉在一起炸过之后,拌上野洋葱和香料。这里只有香蕉和甘蔗、芋头和木薯。
棕榈油和胡椒汤,香蕉叶用作坛盖,葫芦用作拌料碗,阿米娜感到这里的一切都别扭,甚至女人们烧甘薯的方式。她们不是用杵和臼把甘薯捣碎,而是把它埋进炭火里,直到烤得只剩下没有味道的纤维为止。吃了几顿味同嚼蜡的甘薯之后,阿米娜鼓足勇气向纳姆迪的母亲展示自己做甘薯饭的一个技巧:她腼腆地用动作示范如何先捣碎甘薯,然后揉进一些加里粉,再用四个指头捏一小撮盐放进去,搅拌均匀后进行快速烘烤,翻两次,然后趁热抓紧吃掉。
纳姆迪的母亲慢慢嚼着,勉强点点头,但是仍然不露一丝笑容。相反地,为了還击阿米娜的自以为是,她教阿米娜如何做面团。
“把面团放进胡椒汤里浸一下就是一顿饭,”她不假思索地用伊乔语对阿米娜说,“你丈夫最爱吃这种食物。”
当他们三人坐在一起吃饭时,为了纳姆迪,她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只是纳姆迪假装没听见。
“你们走之前她必须学会跳婴儿舞。”纳姆迪的母亲说。
婴儿舞是在婴儿想睡觉或哭闹时用来哄他们的一种舞蹈。“在纳姆迪长出第一颗牙齿之前,我总是把他驮在背上跳这种舞。即使到了现在,如果我在他面前跳这种舞,他很快就能入睡。”
纳姆迪大笑起来,“比棕榈酒更能促进睡眠。这样做可以抚慰婴儿的克罗。”
“克罗?”
“克罗指婴儿身上的能量,它很强大。婴儿是有记忆的。他们能记得出生前住在哪里,他们是怎么死的,以及他们为什么会重生。当一个婴儿无缘无故地哭泣时,我们认为是他想起了某些伤心事。有时候,当婴儿开始学说话的时候,他会告诉我们他出生前的旅行经历。孩子们能记得这些事情。成长是一个遗忘的过程。”
婴儿出生前的旅行。
纳姆迪笑着对阿米娜说:“你的孩子已经旅行过很多地方了,我想。”
母亲注意到他用的是“你的”而不是“我们的”。
“所以我们才说怀了身孕的女人夜里不能在森林附近走。”纳姆迪的母亲说。
阿米娜说:“我们那里也有类似的说法。”
“那是因为另一个世界中的神灵能认出婴儿,”纳姆迪解释说,“他可能会把孩子要回去。”
“这只是传说,”纳姆迪的母亲说,“不是真的。”
是传说,不是真的。
纳姆迪不解地看着母亲,“传说也是真的。”
“你说的话和你爸爸的话真像。”自从孩子的父亲去世后,纳姆迪的母亲对神的依赖越来越少,对《圣经》的依赖越来越多。
“你难道看不出来她被你的话吓坏了吗?”母亲问纳姆迪,然后转向阿米娜,“他说的话都是迷信。”
“迷信?”纳姆迪反问。
母亲接着问儿子:“你最后一次去教堂是什么时候?”
“我每天都去。爸爸总是说,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大教堂。”
“姑娘,”纳姆迪的母亲对阿米娜说,“怀有身孕的女人不能在森林里走的原因是因为蛇,因为孕妇们跑不快。婴儿舞能哄孩子是因为摇摆的动作,而不是什么‘克罗。”
人们从河里拖出一条仍在鼓着鳃大口喘气的鱼儿之后,就用一把锋利的切片刀在鱼肚子上划一条缝。只要轻轻一划,鱼就被剖开了,然后被扔进船舱,混入死鱼堆里。当纳姆迪的母亲拉着阿米娜匆匆走进厨房的时候,他瞥见了她手中的切片刀,刀和持刀的手还是湿的,因为鳞片的缘故闪着光。鱼儿死去不是因为鱼自身的错,而是河流发生了变化。
只是传说,不是真的。
是不是他父亲慢慢也会变成这样?只是一个传说?不是真的。
87
“战神小子”一直恐吓住在河对岸那些穷困潦倒的人们。借助吸食毒品带来的刺激,这些人自我感觉会长生不老。他们耀武扬威地开着快艇,径直向棚户区发起了攻击。
“这伙人一开始只是偷油,现在却变成了土匪。”纳姆迪的母亲说。
到目前为止,“战神小子”的袭击范围还只是局限在河对岸,但是恐慌感已经蔓延到了这边。女人的尖叫声、枪声、狂笑声,以及夜里发生的东西碎裂的声音。这些声音在河流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纳姆迪听到快艇靠近的时候,就把阿米娜藏在父亲的大箱子后面,上面罩上一块黑布。他现在不再给阿米娜挂蚊帐,那样太惹眼了。“战神小子”往往把蚊帐当作一张网,像蜘蛛用网捕虫一样缠住受害者,再把他们拽出来。
阿米娜听到河对岸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她知道她们为什么尖叫。
“战神小子”已经在村外驻扎了一个星期。“他们离开的时候,军队就来了,假装出一副追赶他们的样子。”然后联合特遣部队会像老鹰捉小鸡一样直扑过来,把这片地方撕碎。“比叛变者还坏。”纳姆迪的母亲说。军队抢夺财物,烧毁房屋。在“战神小子”和石油公司安全部队之间、在军队和联合特遣部队之间,纳姆迪的村子不再处于三角洲外围的被隔离地带——而是处在战区的中心了。外面的世界已经走近他们,正在用脚踢他们的门,要求进入。
“这里不安全,”他母亲说,“如果她留下来,别人就会找到她,然后伤害她,甚至伤害你,伤害孩子。”
“军队在波塔库受到牵制,他们来这里只是炫耀一下威力。她需要有人接生。”
“她必须走。”
“我问问奥鲁姆。”
“那都是迷信,对付不了子弹。”
酸雨已经把屋顶穿透了,被腐蚀的铁皮开始成片地剥落,露出了大块的疤痕。纳姆迪沿着那条经过诊所的小路向前走,看到诊所已经成了村子里的鸡舍,地板上满是鸡粪。
他差点儿没找到父亲的神龛。
这小小的建筑几乎被茂密的森林掩盖了,墙壁上爬满了藤蔓,周围杂草丛生,地面上灰尘满布。纳姆迪本想清理一下,但是放弃了。他怀疑是否有谁还会留意这一切。神是寂静的,神龛也变得荒芜。
纳姆迪每次回家都会感到寂静越来越深沉了。
占卜者的小房子已经废弃:几片兽骨和兽皮仍然悬挂在外面,几颗动物的牙齿还松松地系在那里,在风中摇晃着。但是别的再也没有了。旺英希已经很久没有选新的女祭司了。即使那些森林和河流的小神,奥鲁姆和奥吾姆,也是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或听见,就像已经远去的船传来的声音。
后来人们似乎只能听到战神愤怒的声音和复兴堂集会喧闹的呼喊声。这两种声音变得越来越大,更加刺耳,已经淹没了那些较弱的声音。
纳姆迪开始投掷石子。他把石子抓起来又抛出去,但是听不到回应。只有大树另一边传来的废气燃烧的声音。即使在这里他也能感受到它的热量。
他继续往前走,跨过一道漂浮着脏物、与河流相通的臭水沟,又从一片七扭八歪的土房子中间挤了出来。
一些来自难民营的人正围在一个汽车蓄电池和一碗鸡蛋旁,不辞劳苦地用针把鸡蛋刺穿,把里面的东西吸出来,倒进一只碗里作为备用。另外一些人用注射器把蓄电池里的酸液抽出来,再注入空蛋壳里。他们这是在自制爆炸物。等下一次“战神小子”袭击他们的营地时,他们就有准备了。
纳姆迪踏上那条通向废气燃烧器的路。绿色的森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病恹恹的赤黄色和焦棕色。纳姆迪现在对这两种颜色非常熟悉,不会把它们看成是干旱造成的。但是阿米娜会这么认为。附近的番石榴树已经死了,野梨还没熟就落了。木瓜像一个个怪胎似的挂在树上,颜色发灰,皮被发胀的果肉撑得紧绷绷的,成了苍蝇的美食。
纳姆迪经过那个熊熊燃烧的火球,看到一群戴着遮阳帽、满头大汗的女人们正在晒一架架的木薯。过了火球之后,地势开始升高。这是一片被改变了的风景,就像在梦中出现过的一样。一块裸露在地表的岩石。大炮上的铁皮已经腐蚀了,好像在酸中浸泡过一样。纳姆迪想,守卫一个鬼王国多年之后竟沦落到如此地步,这是多么可悲的命运啊。远处英國人的坟墓不再隐藏在灌木丛中。带着火的雨把它们的外衣剥光了。发黑的石碑毫无遮掩地伫立着,看起来也已经腐蚀了。这些石头早晚都会破碎,坟墓里的鬼最终会得到自由。
坟地的另一边,从一根支管里溢漏的油把那片土壤都浸透了,并形成了一道浅沟,油顺着沟一直流到低处潟湖的泥滩里。
“她不能留在这里。”
但是她能去哪里呢?
随着一声撞击和一阵尖叫,一只油桶突然从小山丘上滚落下来,出现在纳姆迪的面前。它恰好停在了纳姆迪的脚边,紧跟着追过来一伙骂骂咧咧的年轻人,英语中掺杂着伊乔语。
“啊,你拦住了它!”他们如释重负地喊道。纳姆迪清楚这应该归功于越来越弱的冲力和凹凸不平的地面。
这些小伙子和纳姆迪同村,比他略微年轻几岁。他们认出他是说书人的儿子,“你好。”
他们眼中布满血丝,肤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灰色。
纳姆迪低头看看油桶,“你们在采油吧。”
他们摇摇头,“不是油,是气,是要送到那里燃烧掉的废气。”他们朝纳姆迪身后的火团指了指。
“气?”纳姆迪说,“天然气吗?”
他们点点头。
“你们不能采集天然气,”纳姆迪说,“它会要你们的命。”
他们听了大笑起来,用伊乔语回答说:“我们能采集,而且我们正在采。”
纳姆迪又看看桶,后退了几步。
“别紧张,伙计,这只桶是空的。桶漏了,我们要把它拿回去修补一下。”
“你们是采集气,不是采油,”纳姆迪摇摇头,“怎么能采到呢?”
领头的小伙子把一根手指按在太阳穴上,笑着说:“凭着伊乔人的心灵手巧。”
起初他们试图把一根支管劈开,希望油能漏出来。但是石油公司已经改善了传感系统,因此当油压突然下降时,他们很容易就能觉察到,然后迅速更改管道的走向,这样被盗的油量就大大减少了。但是村子里的小伙子们推测石油公司的人会对溢漏进行赔偿。或者,更理想的情况是,他们会雇用这些人来清理现场。其实在红树林中根本不能进行真正的清理,不过可以清理掉表面的油,以此换取报酬。不幸的是,石油公司拒绝派遣工作组来处理此事,因为他们怀疑这是有人故意布下陷阱,让更多的工人落网,以便换取赎金。因此管线溢漏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刚才纳姆迪看到的油就是这样溢出的,也是正在流进潟湖里的油。
“他们真可恨。清理油本是一件很不错的工作。因此我们把目标转向了天然气。输气管线是塑料的,因为一般人都想不到有人会偷气,所以很容易得手。我们用的钻子和用在棕榈树上的钻子一样。你还记得吧?纳姆迪,还记得第一次采棕榈油的经历吧?”
“我记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不是,纳姆迪?那时我们还是孩子。”
“是的。”
“但现在我们自认为是男人了。”
“是的。”
天然气管线在水下,把气输送到燃烧器那里。“我们潜入水下,钻一个孔,”另一个小伙子解释说,“气溢漏时水面上会冒泡沫。看到泡沫后我们再钻进水里,在钻的孔上绑一根软管——这是最棘手的工作。然后我们把软管扯到地面上,给它装一个阀门,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多了,这个阀门可以像水龙头一样随时打开和关闭。我们可以把气输进任何一个可以拧紧盖子的容器里,比如厨房里用的各种瓶瓶罐罐。这样采集的气并不纯,但是如果把它放置几天,就可以变成煤油。问题是,要费很多天然气才能得到一点儿油。后来,我们就想,为什么不用油桶来装气呢?所以我们就这么做了,把桶装满,然后封死口。动作必须快,不然气很快就会漏掉。”
纳姆迪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们把桶封死口?”
“是的。”
“但是它们难道不会——”
“爆炸?是的,有时会。你还记得塞缪尔和古德拉克兄弟俩吧。他们都被炸死了。和他们一起的一个堂兄活了下来,但是在我看来他是生不如死。眼皮烧没了,皮肤也烧光了。他们当时正在把一桶气往船上装,一不小心桶滑落下来,砸到了船的一侧,撞击后产生了火花。空气中有足够的气体可以引起爆炸,据说爆炸声传到了欧洛比瑞。”
其中一个男孩走路一瘸一拐的。他的眼睛雾蒙蒙的,眼神飘乎不定。这让纳姆迪想起那些“战神小子”呆滞的目光,只是他没有“战神小子”的嚣张,也没喝杜松子酒。
“最难的事情是保护好你的管线,不要让其他人抢走。我们必须一天24小时站岗,轮流值班,但是气总会不断地从管子里或通过阀门漏出来,这样一来我们就把很多天然气吸进了肺里,引起头痛。”
纳姆迪发现这些年轻人都很消瘦,面色暗淡无光。“你们必须停止这种行为,”纳姆迪说,“这种气体损害你们的健康,让你们中毒。”
“已经这样了,纳姆迪。”其中一个年轻人用英语说,然后又换成了伊乔语,“我们坐在别人渴望的财富上面,这是我们的不幸,不是吗,纳姆迪?你说上帝为什么要惩罚我们?用油来诅咒我们。为什么呀?”
“我不知道。”
“我们的油是不是被那些伊博人以及其他我们曾抓过的人的鬼魂污染了?它会不会是他们的血,来找我们讨债的?”
“我的朋友,如果是那样,它也会让白人生病。”
“我想它已经做到了,纳姆迪。”
天空中不知何处传来一阵直升机的轰鸣。这些年轻人都仰起头,循着声音望过去,过了很长时间,声音才完全消失。
“要出事了。”他们说。
88
纳姆迪回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在做甘薯和木薯面饼,阿米娜在旁边帮着放盐。
“神对你说了什么?”母亲问。
阿米娜把面饼拿到院子里放在煤上烘烤。
纳姆迪看着母亲:“告诉我你想让她留下来,告诉我她是咱们的客人,告诉我这个家欢迎她,然后我们就走。”
“她是客人,”母亲说,“但是她不能留下来。”
“那么我们去哪里呢?波塔库肯定不行,那里太乱了。”
“不是波塔库,是拉各斯。”
“拉各斯?去和约鲁巴人住在一起?”
“拉各斯是个大城市,哪里来的人都有,有伊乔人、伊博人,甚至豪萨人。你有个表哥在拉各斯,你可以去投奔他。他是个很厉害的商人,会关照你的。”纳姆迪的母亲擦擦手,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下一行字。“这是他的名字。他从来没取过一个正儿八经的伊乔名字,但是他仍然是我们的亲戚。他会帮你的。”
纸条上是一个电话号码,下面是一个名字:伊龙西-埃戈比亚。
火
89
劳拉正在编制一份样式表。
Complements of the season. 这是一个小错误,也是个很常见的错误,不过,它给人们提供了一根可以扯住的线头。这根线头虽然细若发丝,但是你能用它作为一个引子,扯出越来越长的线,就和拆开一张挂毯和一件毛衣时用的方法一样。
劳拉首先把父亲收到的来自尼日利亚的邮件过滤了一遍,把邮件中出现的单词拼写错误、语法错误和出现频率较高的词或结构列出了一张单子。她正在验证一个假定,那就是这些邮件都是来自同一个人:不管他们自称是什么,即将死去的律师、绝望中的孤儿、腐败的银行家或黑手党。
这张单子越来越长:
teachering
safekeep(代替safekeeping)
Were in this in the all together.
Vouchsafe (或者这个词在尼日利亚是个很常用的词?)
modalities(一个不常用的词,也许在这里用错了?有待核实)
We begged him to silence
Points asunder
I am contacting you on ___s behest. (behest代替behalf)
I can not stand and see (代替stand to see)
on bended knees(而不是on bended knee)
in a pickle (在尼日利亚是一种很常见的表达吗?)
by wAKing hours
with much sincerity(多次用作结束敬语)
caps on “Foreign”(尽管前后用法不一)
discretely(代替discreetly)
use of “in [possessive pronoun] entirety”
God daughter
made awares
a turn for the worst(worst代替worse)
Time is urgent.
it has defiled all forms of medical treatment(应该是defied,也许只是偶然出现的错误)
Author often begins an aside with an em-dash but then ends it with a comma
we are mafia(或者“I am mafia”)
we will find you and we will kill! you (句子中间使用感叹号)
youre (代替your用作物主代词)
当然还有complement (代替compliment,但是没有后者代替前者的情况)
接着劳拉又开始研究哥哥为她打印的邮件,首先看的是奧贡酋长的来信。一开始她有些失望,这些邮件和她父亲的邮件在风格上似乎没有任何联系。但是这种状况很快发生了改变,劳拉意识到:卷进这场诈骗案中的不止一个人。在某个时刻,他们把和马斯塔德上校联系的任务移交给了另外一个人。
这个另外的人会不会是那个缠住她父亲不放并且骗走了她父母全部钱财的人呢?样式单近乎完美得一致。相同点太多了,绝对不可能是巧合。劳拉开始检查发送给其他布陷人的邮件。跳过千篇一律的开场白以后,你会发现每个骗子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偏爱的错误。当劳拉看到一个自称“痴情郎”的骗子发给一个加利福尼亚布陷人的邮件时,感到一阵激动。邮件中有这样一句话:女士,我们必须把注意力放在钱上,尽管你的赞扬点燃了我的热情。
这里的“女士”用的是“madame”,有字母“e”;“赞扬”是“compliments”而不是“complements”。这个人显然不是给她父亲发送邮件的人。
劳拉知道,一个人和别人通信的时间越久,越难掩盖自己的身份。她想,在这些假名字和网上匿名背后藏着你需要的所有信息。你的真面目就在那里,等待着被揭露出来。
在她高居于购物商场之上的塔楼公寓里,劳拉?柯蒂斯开始敲击键盘:
亲爱的奥贡酋长:
今天和你联系的目的是想就和马斯塔德上校有关的事情进行解释。对于你最初的商业提议,马斯塔德上校给你的答复有些前后不一致,那是因为他上了岁数,头脑不如以前清晰。因此,以后请不要再向他发邮件,有关事宜可直接与我联系。
谨启
劳拉犹豫了一下,然后在邮件的末尾输入了一个名字:
斯卡莉特小姐
90
纳姆迪耐心等待着咳嗽声停下来。阿米娜坐在他身边,双手交叉搁在肚子上,眼睛看着地面,假装没有注意到那种像烂水果发出的味道,它甜丝丝的,令人作呕,似乎是从坐在他们面前的令人尊敬的先生那里散发出来的。
“看来我们是表亲了。”伊龙西-埃戈比亚用微弱的声音说。他把手绢折叠起来盖住污迹,用一双潮湿、浑浊的眼睛看着两位来访者。
纳姆迪微笑着对他说:“是表亲,先生。”
在这之前的20分钟里,为了证实纳姆迪口中的“表亲”称谓,他们追溯了家族谱系和外围的家庭关系。这就像日落时分在两个偏远的社区之间探寻出一条贯穿三角洲的路线一样。但是他们找到了一条线,它起始于纳姆迪母亲的村庄,经过他的一个远方姨妈,又折回到老卡拉巴尔的天主教孤儿院。
伊龙西-埃戈比亚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钱包。上衣是米黄色亚麻布做的,刚熨烫过,但已打皱。他出现在我面前,散发着三角洲的臭味,还拖着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孩子,用一种和我平起平坐的眼光看着我。
这个年轻人竟然不请自坐。怎么一点儿礼仪也不懂?这就是在尼日利亚取得成功引发的问题:一个人若是发达了,所有大大小小的亲戚都会找上门来,排着队伸出手讨一笔不劳而获的赏钱。
伊龙西-埃戈比亚笑了,“那么今天是一个很幸运的日子。我被卡拉巴尔的教父带走的时候,连名字也没取,没有一个亲戚想收留我,一个也没有。后来,我长成大小伙子之后,教父又把我送回三角洲。他们称那是遣返。但是依然没有人想要我。而现在呢,我成了拉各斯的一名成功人士,我的亲戚们来找我了。因此,今天确实是我的幸运日。”他从钱包里取出一沓500奈拉钞票,“请允许我用恰当的方式欢迎你们来拉各斯。”
“谢谢你,先生。”
纳姆迪微笑着看着伊龙西-埃戈比亚,但是他的这位表兄对微笑具有免疫力,“通德,过来一下。”
一个瘦瘦的身影出现了,“老板,什么事?”
“通德,这是我的表弟和他的女人,给他们找一个房间。”接着他又对纳姆迪说,“实话告诉你们,不要抱什么幻想,在拉各斯,住所一直很緊张。”他把钱递给纳姆迪,把钱包塞回上衣口袋里,站了起来。显然,这是在下逐客令。
纳姆迪伸出手,伊龙西踌躇了片刻,也伸出手。
“谢谢你,表哥。”纳姆迪说。
“如果我不这样做,还算亲戚吗?”
伊龙西-埃戈比亚正欲转身离开,纳姆迪拦住了他,“对不起,表哥,我实在不愿意麻烦你,但是,这个女孩想在市场里摆个货摊,就在岛上。”
“一个货摊?”
“是的,先生。”
“在拉各斯岛?”
“是的,先生。我母亲说你也许能帮我们实现这个愿望,一个后面带一间小房子的货摊。至于我,我是一个技术相当不错的机修师,最近刚刚护送一辆油罐车从哈科特港出发,一直开到卡杜纳,然后又返回,你知道——”
“一个货摊?在拉各斯岛?”伊龙西-埃戈比亚感到喉咙一直发紧,他很想把这个臭小子狠狠揍一顿,“一个市场货摊?还带有住处?在拉各斯岛?”
阿米娜看出了他的恼怒,她碰碰纳姆迪的手臂,但是已经晚了。
“你知道拉各斯岛的一个摊位要花多少钱吗?市场里的女贩子们牢牢控制着它们。你口袋里有70万奈拉付这笔费用吗?就你,一个机修师?这就像水中捞月。你认为我是魔术师吗?你认为行会归我管吗?我是钱做成的吗?”伊龙西-埃戈比亚又把目光转向阿米娜,盯着她脸上的疤痕,“还有你,你认为我是一头能让你挤奶的豪萨奶牛吗?你是不是想撕开我的皮,喝我的血?这是你想要的吗?”
纳姆迪既吃惊又尴尬,“不,先生,我母亲,你知道……”
伊龙西-埃戈比亚压制住愤怒,“我能帮这个女孩找份活儿干,打扫房间,刷马桶。至于你,我将为你找件事儿做。但是你必须偿还这笔债,尽管我们是表亲。你明白吗?”
“是的,先生。”纳姆迪的微笑消失了。
“通德会带你去的。”伊龙西-埃戈比亚草草写下一个名字和地址,“是国宾酒店,在伊科贾,去找一份勤杂工的活儿。现在快去,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他们匆匆离开的时候,听到背后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一定又咳血了。
阿米娜虽然没有得到市场摊位,但是得到了一份工作。纳姆迪呢?他有了一个能保护他的表兄。
91
“你好,是德里斯科尔先生吗?我是劳拉?柯蒂斯。”
“劳拉什么?”
“柯蒂斯。我是你写的那本书的文字编辑。我们在发布会上见过面。”
“哦,我想起来了!劳拉,你好吗?”
他对她已经没有印象了,但是他们肯定见过面,毕竟她是为他的出版商工作的。
格里?德里斯科尔,西部航空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创始人兼总裁,是一个自命不凡、勇于闯荡的年轻人。他选择了航空业这个利润丰厚的行业并且取得了成功。或者,不管事实真相如何,至少他在《天空中特立独行的人:西航故事》一书中是这么说的。这本书是一本自传兼励志类作品。他在书里写道:“只要你能想到,就能做到。”灵活的管理制度和一个重新调整的公司纳税方案也很有帮助。“在商海中和在生活中是一样的,你必须顺应历史的发展,选对方向,然后朝着它开辟出一条道路!”这是一本感叹号出现频率颇高的书。
“在国际文学节上,你给了我你的名片。”
“是的!当然!”
他对她没有什么印象。出版社雇用劳拉只是对他的书进行文字校审:如标点符号和语法等。内容则属于其他编辑的工作。劳拉和他只是通过电子邮件联系。在嘈杂的新书发布会上,格里?德里斯科尔因为喝多了红酒以及过度兴奋,脑袋有些发晕,把劳拉看成了真正的编辑。那天晚上编辑没去,但是劳拉去了,这是她一年到头出席的为数不多的社交场合之一,因此其中的细节会给她留下较深的印象。
“你答应过给我提供一个周末外出的机会,”劳拉说,“可以乘西航的航班去任何地方。”
这一点他毫不怀疑。
德里斯科尔先生不断地向人们赠机票,他既把这作为一种偿还人情债的手段,又作为一种换取别人帮助的方式。毕竟,接受别人的帮助就等于欠了别人的债!他不能确切地记起这个编辑了,但是现在兑现承诺比抵赖好,尤其是当他即将问世的第二部传记仍然有可能由她来校对的时候。传记的题目是《我的话就是我的约定》。
“没问题,”德里斯科尔先生说,“你想去哪里,劳拉?”
“尼日利亚。”
他笑起来,“抱歉,我没听错吧?你说去尼日利亚?”
“是的。”
他停顿了一下,“你知道,我送出去很多机票,大部分人选择夏威夷或坎昆。”
“请给我一张去尼日利亚拉各斯的机票。”
“我们不去拉各斯。我们没有去非洲的航班。”
“但你们和维珍航空公司是合作伙伴。他们有去非洲的航班,时刻表也适合。我查过了,他们每周有四次从非洲起飞的航班,三次飞往非洲的航班。”
德里斯科尔先生经常通过合作伙伴赠送机票,合作伙伴们也会这样。这是首席执行官的特权。这些年里,西航运送了大量维珍航空公司的员工和家属去班芙,这个人情足够他们偿还的了。于是德里斯科尔先生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尊重你的意愿。我把你的电话转给我的助手,有关细节你找她协商。希望听到你的好消息,劳拉。”
“谢谢你。还有,德里斯科尔先生?”
“怎么了?”
“我还需要订一家酒店。”
92
亲爱的奥贡先生:
我必须为在机场出现的差错向你道歉。马斯塔德上校和皮科克夫人都已离开我们公司了,请忽视他们发给你的任何信息。我将搭乘VS651次航班于两周后的15:05抵达穆尔塔拉?穆罕默德机场。
我相信我们之间仍然有一些尚未了结的事务。
谨代表公司生存联合执行委员会
(帕克兄弟公司的分部)
向你表示诚挚的问候
斯卡莉特小姐
劳拉此时正在一座高高的塔楼顶上,她心里既感到空落落的,又感到无所畏惧。西航公司的总裁一开始向她提供去任何地方的机票时,她哪里也不想去。不过,现在她有了一个目的地。
她望着窗外灯火阑珊的城市,然后慢慢地把一头飘逸的长发缠绕在一根床柱上……
93
燥热让她想呕吐。“对不起,你说你是谁?机场安检?警察?”
他推过来一张名片,“EFCC,尼日利亚经济与金融犯罪委员会。”
她看着那张印着姓名和电话号码的名片,“哦,里巴杜先生……”
“请叫我戴维,”他提醒她,“站起来反对哥利亚的人。EFCC的任务是制止419犯罪行为,包括银行诈骗、骗取贷款手续费、网络犯罪等。这些活动正在损害尼日利亚的声誉,也让我们失去与合法投资者合作的机会。当人们听到‘尼日利亚这個词时,他们常常联想到狡诈的商人和坏蛋。当然,更不必说这些罪犯给我们亲爱的国家和很多无辜的公民在国外带来多少难堪了。”他不顾对方的局促不安,紧紧地盯着她,“若说通过诈骗获得财富,白人才是专家,黑人只是业余爱好者而已。可以这么说,我的整个国家都是通过诈骗手段得到的。”
“对不起,里巴杜先生,我不知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EFCC的人一直在抓捕这些猎手,对费斯塔克镇的网吧进行突袭,围捕了艾克威勒路的造假窝点。我们被授权查阅电子邮件,收回非法获取的财富。女士,事实上,我们还有权没收财产、收回护照、冻结银行账户。我们有权没收豪华轿车,甚至没收419们的房产。如果说我们没有赢得这场战争,但至少给敌人带来了苦恼。遗憾的是,经常有一些轻信的外国人来到这里,把事情搞砸,引起各种各样的麻烦。所以我们才在机场设立了一个办公室。”
劳拉还没走出机场,事态的发展就开始偏离她预设的轨道了。如果事情坏在里巴杜巡官手里,她需要知道向谁求助,巡官的顶头上司是谁,于是劳拉说:“我还是有点儿不明白,你们服从警察?”
“警察服从我们。”
“我明白了。那么我被逮捕了吗?”
他笑起来,“被捕?你没被捕。我们正在进行一场对话。仅此而已。”
在他检查了她的文件并且把她的随身行李重新装好后,劳拉问:“那么,我可以走了?”
“女士,我刚才提到的那些不断出现在机场里的外国人是被引诱到尼日利亚来的。他们是受了那些天上掉馅饼的承诺的诱惑。但是我敢保证,那纯粹是欺诈。这些来拉各斯的外国人认为他们能收回一笔失去的遗产或者拥有几只装满钱的箱子,他们被告知这些钱都用墨水染成了黑色。结果呢,他们不仅一无所获,反而被419们洗劫一空。如果只是被抢劫还算幸运,有些人遭到了绑架以便换取赎金,有些人受到酷刑,有些人被谋杀了。而我们执法人员必须收拾这些烂摊子。光是他们携带的证件就足够让人头疼的了,会牵扯到大使馆等。所以,女士,你同不同意,如果这些外国人不来我们国家,情况是不是会更好一些呢?”
“我想……”
“你看起来很疲倦,女士,坐了那么长时间的飞机来到这里,停留的时间却很短。你中途一定在伦敦逗留了吧,来这里花了你一天或者更长的时间,是吗?”
“差不多是这样。”
“可是你很快又要返回去。我敢说,你在途中花费的时间比在尼日利亚度过的时间还要多。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假期。告诉我,女士,你不是那些愚蠢的人们中的一员,是吗?你来拉各斯不是想收回你失去的几百万财产,是吗?”
“不是。”不是几百万。
“那好,你有我的名片,如果遇到困难,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最好别去找那些普通警察,更不要在街头随随便便向碰巧遇上的某个警察求助,直接和我联系。尼日利亚警察的待遇低得可怜,虽然大部分警察工作很卖力,但是,也有一些警察名声很不好。女士,我们正在对419们进行严厉打击,你一定不要让自己卷进去,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他站起来,把她送到门边,颇有绅士风度地为她打开门,“女士,好好享受拉各斯吧,享受它的音乐、它的美食,以及人们友好的天性。但是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不要被微笑愚弄了,不法分子到处都是,请向我保证你一定会提高警惕的。”
“我会的。”我已经这么做了。
94
他比她想象中的要年轻——而且英俊,她是带着一种超然的心态注意到这一点的,没有掺杂任何个人情感。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站在围栏的另一边,高举着牌子:欢迎斯卡莉特小姐。他穿着白得晃眼的袍子,戴着一顶和袍子很匹配的漂亮的绣花小帽。这身打扮让他看起来像国王,但他自称是酋长。当她穿过人行道向他走过去时,他张开双臂,用一种很庄严的方式迎接她,“欢迎来尼日利亚。”
如此低沉的男中音竟然出自这样一个年轻男人之口。
他也看到她走过来了。根据高人的指点,他穿上了全套的“拜班-里加”长袍。如果你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非洲的大人物,就要按那种角色打扮自己。当你出现在白人面前的时候,如果看起来不像一个努比亚君王,白人会失望的。而面前的这位女子呢?她为此做了什么准备?从外表上看几乎没有任何准备,看她那条平平常常的裙子和皱皱巴巴的棉布上衣,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国际金融卡特尔的高层联络人。不过,不能以貌取人。白人都是怪人,他们的行为和常人不一样。“把他们当孩子看。”这也是他受到的指点。当然,是有钱的孩子。
“你好。”她说。
他笑了,但是眼里没有笑意,“欢迎!我是奥巴桑乔的奥贡?奥杜杜瓦酋长,欢迎你的到来。”
他领着她穿过闹哄哄的人群,朝停在不远处的一辆轿车走去,并执意帮她提包。“就这一件吗?”他指着她唯一的行李问。
有色玻璃窗,钴蓝色车身,穿制服的司机。恐惧感像一只鸟儿在她心头扑棱了几下,又被她按压了下去,坚决不给它留任何立足之地。
奥巴桑乔的奥贡?奥杜杜瓦酋长为她打开后面的车门。
“作为一名酋长,你看起来太年轻了。”她说。
“这是一个世袭的称号,从我爷爷传下来的。请上车,我们停在这里是违规的。”
她上了车,热气也跟着进来了。
“恐怕车里的空调出了故障。”他说。
在她忙着系安全带的时候,奥杜杜瓦酋长在她身边坐下来,把她的包放在自己腿上。刚才他已经看到斯卡莉特小姐被安检带走的那一幕,然后他就躲在人群中静观事态的发展。如果斯卡莉特小姐再次出现时身边有官员陪同,他就准备溜之大吉。不过,她是独自一人走出来的。他想象着,对她来说要脱身并不难。官员们满足了欲望,一个女人就被放了出来。
她系好安全带,扯扯裙摆,扭过头来对他笑着说:“我们终于见面了。”
“你带钱来了吗?”他的语气听上去不像在询问。
95
寒流过后紧跟着下了一场大雪,积雪覆盖了整座城市。现在,奇努克风吹来了,积雪开始融化,雪堆變成了雪水。正因如此,布里兰奇高架桥下的两具尸体才暴露出来,就像桌布被揭开后下面的东西突然展现在人们面前一样。
马修?布里瑟布瓦警官迈着沉重的步伐踩着雪水和尚未融化的积雪在河岸上走着,头上方悬着混凝土铸成的优雅的弧形桥梁。一辆辆首尾相接的汽车闪烁着红灯,穿过高架桥向城里驶去。
又是一个错误的呼叫,没有车辆被卷进来,因此他也没有必要调查交通伤亡人数。只有尸体,这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他不知道是应该感到放松还是应该感到失望,或者干脆没有任何感觉。
高架桥下停放的警车来回扫射着警灯,挡住了两边车辆的通行。
“从外表上看像是喝多了酒,”布里瑟布瓦警官对处理此事的警官说,“我们在现场找到了一只杰克?丹尼空酒瓶,还有宝贝鸭葡萄酒。遇难者当时一定是睡着了。”
出事的两个人是相倚着死去的,如果不是因为死亡,应该是一幅很温馨的情景。有些人靠着火,有些人靠着冰。这句话是从哪里学到的?是小时候在唱诗班学的,还是在歌里学的?他感到很疲惫。虽然他尽可能地把注意力放在同事们相互之间开的玩笑上,目光还是会不停地越过他们的肩膀,落到坐落在山顶的那一对塔楼公寓上。
柯蒂斯的案件已经结了。为什么他的目光还会飘向那座高高的塔楼?当沿着纪念大道驱车回家时,他身子前倾,伸长脖子,仰望着塔楼顶部角落里的一扇窗口。里面没有亮灯,第二天依然如此,第三天一定还是这样。
她究竟去了哪里?
96
“你带来了钱,是吗?”
她想起“水平位眩晕”这个术语,如果真有此事,她现在就在受着它的折磨。轿车开出机场出口匝道之后,先是上了一条立体交叉公路,从那里又开上了一条有八个车道的高速公路,然后突然转向,横穿车道,拐上了另一条弯弯曲曲的柏油路。她被晃得先是撞到车门上,然后又撞到奥贡酋长身上。酒店就在机场旁边,她从这里可以看到,但是汽车必须开过迷宫般的高架路之后才能到达那里。
“你带钱了吗?”
“没有,但是我可以去取,”她说,“钱在酒店里等着我呢。”在他们拿到钱之前,我是拉各斯最安全的女人。
听了这句话后,酋长咧开嘴笑了,露出了牙齿中间的一个缝隙,“好的,好的,斯卡莉特小姐,是哪家酒店呢?”
“喜来登。”
这是她从装在包里的旅游指南上看到的:“尼日利亚拉各斯机场附近的喜来登酒店是西非最现代、最安全的酒店之一。酒店的安全和舒适久负盛名,一直是各国大使、联合国官员和来访要人的首选酒店。(参见位于机场附近的酒店全套名单索引。)”
“啊,是的,”奥贡酋长说,“喜来登是一家高档酒店,我认识酒店的门房。”
她笑了,心想,如果真住在那里的话,他的这句话就不容忽视了。他不会真认为她打算在自己的房间里完成这笔交易吧?
“我们很快就会到那里,”他说,“并不远。”
轿车经过一个又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弯道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喜来登酒店门前。门口站着持枪的警卫,挂着不同国家的国旗。草坪修剪得很细致,上面有一个分成三层的喷泉,喷出的水帘造型酷似一个婚礼大蛋糕。
轿车开进停车场,在一个角落里停下来。她注意到司机故意把车躲开了保安和摄像头的监控。奥贡酋长转过头来对她说:“我们到了。”
她看到了矗立在天桥另一侧的机场国宾酒店,和喜来登酒店遥遥相对,一方就像另一方镜子中的影像。
一架波音747飞来了,阳光洒在白色的机翼上,她在距离这么远的地方都能感到飞机引起的震动。
奥贡酋长向酒店的入口处点点头。
“我不知道将要和我碰头的人的名字,”劳拉解释说,“我必须先拿着护照到前台自我介绍,然后由前台的工作人员通知这个人下来。为了安全起见,我必须亲自取钱。我知道這样做很愚蠢,但是我的老板——就是那位提供这笔资金的银行家——变得非常担忧。”
“担忧?”
“因为最近发生在拉各斯的绑架事件。”
“在拉各斯?”他问,显得很吃惊。
“是的,因此,为了我个人的安全,以及他们的安全,我们做任何事情时都要匿名。”她把自己排练了多少遍的谎言吐了出来,说得如此流畅和干脆,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看来,如果要把假的说得像真的,光撒谎还不够,你自己还必须相信它是真的。
“非常明智,再小心都不为过,”奥贡酋长说,“因此,你去取钱,然后我们一起尽快赶到中央银行。我保证天黑前让你变成百万富翁。”他把自己排练了多少遍的谎言吐了出来,说得如此流畅和干脆。这是他第一次和一个“傻瓜”面对面交谈,对此他甚至感到有些兴奋。光撒谎还不够,你自己还必须相信它是真的。
“他们不让我带钱出去。你也必须和我一起进来。”
“可是,女士,我不是酒店的客人,他们会怀疑我的,这里到处都是持枪的保安。你去取钱吧,我在车里等着。”
“我凭什么信任你呢?”她问。
“这是我的名片。”他拿出一张名片。
“谁都可以印这些东西。”
“女士,请不要这样。我是一个正派的公民,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看——”他掏出一张自己的照片,照片上的他身着学士袍,搂着身边一个中年妇女的腰,两个人的笑容都很灿烂。
“她是你母亲?”劳拉问道。
“是的,”他说,把照片重新塞进钱包里,“好了,请去取钱吧,趁银行还没有关门。”
他等着,但是她还是不动。
“我能再看看那张照片吗?”
“女士,别再耽搁了,我们这是违规停车,酒店的保安一会儿就会过来赶我们走。”
“我想再看看那张照片。”
他叹了口气,“好吧。”
劳拉仔细看着照片,“你母亲很漂亮,你有和她一样的微笑,你的牙齿中间也有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缝隙。”
奥贡酋长尴尬地笑了笑,“恐怕是一个很不幸的遗传特征。”
“不过,我认为很有魅力。”
“你看到我下巴上的裂缝了吗?不太清晰,但是能看得出来吧?我父亲下巴上也有这样一个裂缝。我是从他那里继承的。它是我的遗传特征。你能看到吗?”
奥贡酋长亲切地笑了,“哦,我看到了,很好。”白人真是古怪。“好了,女士,请原谅我的无礼,我必须强调事件的紧急性……”
她现在好像是个局外人,站在窗外,静观事态的发展。她不知道是因为时差感,还是因为接种疫苗引起的反应,或者因为在飞机上服的安眠药,还是因为离自己熟悉的环境太远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当她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这个“小偷”时,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畏惧感,只是感到有些……可以说是愤怒吧。在她的体内,不知何处有个声音在悄声说:让天塌下来吧。
“你父亲还健在吗?”她问。
“是的,他还健在。我的双亲都健在,我很幸运。”
“你是幸运,”她说,“我想见见他们。”
“什么?”
“你的父母,”她说,“我想见见他们。”
“银行——”
不,不是在银行,也不在酒店大堂里,有更好的地方,好得多的地点。“银行可以等等再去,”她说,“我想见你的父母。”
“为什么?”
“这项计划的负责人需要我向他们担保你的确是一位合法的投资商,而不是某种骗子。”
“斯卡莉特小姐,我向你担保——”
“他们本来打算把你拖进一间屋子里,强迫你进行一次测谎,如果你没有通过测试,那么——”她降低了语调,“就认定你是骗子。”
“骗子?”
她点点头,“和我们打交道的人很危险。”
她看到了他眼里的不安。
“斯卡莉特小姐,我不能让自己受这样的屈辱,我是奥巴桑乔的酋长,而且我——”
“听着,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对他们说,‘这太荒唐了。但他们坚持这么做,因此我就问他们,‘如果我个人替奥贡先生担保呢?他们最后同意了。”
“谢谢你,女士,我非常感激。”
“所以我才需要见你的父母。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向他们汇报你是一个体面人家的儿子。这件事情完成之后,投资者才会把钱拿出来。”
奥贡酋长咬了一会儿嘴唇,从袍子上的大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快速拨了一个号码,结果无人接听。他往前挪了挪,用约鲁巴语对司机大声说了句什么,司机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他重拨了一次,还是无人接听。
“如果你选择进行测谎的话……”劳拉说。
“请稍等。”
看他咬嘴唇时脸上流露出的令人不安的神态,她以为他会咬破嘴唇,流出血来。然而,接下来他却说:“好的,女士,你可以见他们,但只能是几分钟的时间,不能超过这个限度。对于这一点我的态度非常坚决。”
“几分钟就够了。我只想和他们握一下手,没别的,然后钱就是你的了。”
“是我们的。”他纠正道。
“当然,”她说,假装配合,“我们在同一条船上。”
司机把轿车倒回车道上,开出停车场,载着他们朝拉各斯岛开去。劳拉已经走出了阳台,她要看看自己究竟会漂浮在水面上还是会跌落下去。
97
轿车的空调并没有出故障,而是被关掉了,这样做是为了让白人头脑发昏。白人怕热,这一点人尽皆知,在闷热的环境里他们会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但是现在心慌意乱的是奥巴桑乔的奥贡?奥杜杜瓦酋长。当司机把轿车慢慢开出停车场时,为了改变事态的发展方向并掌握主动权,他进行了最后的尝试。
“小姐,到拉各斯岛至少需要20分钟,”他说,“如果遇到交通阻塞,也许要花上一小时。而我父母住在伊科伊,在岛的另一端,我们要穿过整个拉各斯岛才能到达那里。你为什么不现在就告诉你的投资人你已经见过我父母了,为我的诚实作证?”
她笑了,“通过说谎的方式吗?我可不敢那么做。他们也许会对我进行测谎或是在我体内注入一种能使人讲实话的麻醉药。我告诉你,这些人很危险。我必须见见你的父母,和他们握握手,然后我们就立刻掉头回酒店。”
“可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中央银行已经关门了。”
“只有见了你的父母,和他们说几句话,我才知道是不是该信任你。我们做完这件事之后,你今晚就可以把钱拿走。我们明天上午在银行见面,以便完成这次交易。”
这个计划让他十分满意。“就照你的意思办吧,但是很快地握一下手就走,不能再有别的。”
“不会再有别的。”
轿车立刻被车流吞没了,就像一根被卷进急流中的木头。各种噪音和难闻的气味一起向他们袭来。气味源自汽车释放的尾气和嗆人的柴油味;噪音则源自逆火的发动机、坏掉了的消音器和汽车喇叭的持续尖叫。
马路上标出的一条条车道似乎只是摆设,最多只能看作是对司机们的一种提示而非强制性要求。一辆塞满了乘客的公交车从他们身边吃力地开了过去。“我们称之为‘移动陈尸所。”奥贡酋长说。
一辆破烂不堪的小货车试图挤进车流中,却遭到几辆出租车的阻挡。这些乳黄色出租车身上也是伤痕累累,都是在过去的“战斗”中留下的疤痕。中国式三轮车在SUV及梅赛德斯-奔驰旁边巧妙地寻找着自己的位置。这不是交通,分明是一场正在厮杀的混战。
劳拉死死抓住前边的座位,必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呼吸。
街道两边挤满了一排排混凝土建筑物,紧挨着建筑物的外墙凌乱地搭建了一些单倾斜面的小房子。林荫大道两旁的棕榈树耷拉着脑袋。空气又潮湿又污浊。
他们的车窗是开着的。一辆宝马从旁边开过去的一瞬间,劳拉在它的茶色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像。她的脸在上面一扫而过,看上去茫然若失,又显得那么渺小。宝马车蹿到他们前面以后,奥贡酋长的司机按着喇叭跟了上来,把其他车辆挡在了后面。
“尼日利亚人的刹车板。”奥贡酋长大声说,他这里指的是汽车喇叭。
一辆摩托车挤了进来,车手借用他们的汽车作为掩体,试图把摩托车塞进一条比摩托车本身还要窄的缝隙里。
“这是摩的司机,”奥贡酋长解释说。他们驮着提心吊胆的乘客,大大咧咧地在车流中进进出出,从来不会因顾及自己的性命而畏缩不前。“为了能更容易地挤进车辆之间的缝隙里,他们甚至锯短了车把,一个非常有创意的点子。”
“这样不就加大了拐弯时的难度了吗?”
他耸了耸肩。
摩托车手也按响了喇叭,声音非常大,把她吓了一跳。
“这是拉各斯的美妙音乐,”奥贡酋长说,“摩的司机喜欢用被卡车淘汰的扬声器取代摩托车本身的喇叭,这有助于他们更快地清理出一条路。正如我刚才说的,非常具有创意。”
摩托车手不耐烦地大开着油门,瞅准另一个缝隙,像敏捷的鱼儿一样,身子一闪钻了出去,钻进了——不知怎么地又成功地穿过了——前面一片乱糟糟的车阵。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奥贡酋长的司机回头对他们咧嘴一笑,“如果要为出租车司机举办一场世界杯,我敢肯定尼日利亚一定会赢。”
前面的车辆拥堵在一个十字路口。有一盏从灯座上脱落下来的路灯摇摇晃晃地悬挂在交叉线上,执着地发着红光,像一只从眼窝里掉下来的眼睛。
我来这里干什么?
当他们从刚刚发生碰撞事故的车辆旁经过时,喇叭声愈加震耳欲聋。一辆出租车的引擎盖被撞开了,正冒着一团蒸汽。一辆宝马的后轮轴下积了一摊油,正是刚才从他们旁边经过的那辆宝马,也是那辆让劳拉看到了自己影像的汽车。车主已经下车,愤怒地挥动着双手。围观者很快分成了两派,并且对自己支持的一方表现出高度的热情。
“拉各斯的交通可以致命,”奥贡酋长说,“拐错一个弯,也许就会遭遇不测。穆尔塔拉将军,和我们机场同名的人,也是我们已故的总统,就是在一场交通堵塞中被谋杀的,刺客走到他的车边,向里面射出数发子弹。现在那辆车存放在国家博物馆里,车身上被子弹射穿的孔原封未动。”他冲那些围在事故现场的嘈杂人群抬抬下巴,“你确定想去拉各斯岛吗?”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司机说,“在拉各斯司空见惯,有时候会引起斗殴,但过去之后我们就自由了。”
奥贡酋长瞪了他一眼,但是司机此时正忙着强行穿过好不容易才发现的一条缝隙,有时简直是把行人推到了一边。这时突然冒出一帮年轻小伙子,他们利用车辆拥堵、行进缓慢的机会,和汽车并排向前跑动着,一边用指关节敲着车窗,向人们兜售报纸和装满水的袋子,“来自全球的新闻和水!纯净水!纯净水!”
“其实就是自来水,”奥贡酋长仰靠在车座上,“只不过用棉布过滤了一下,最好不要买。”
有的男孩高举着盒装的电池和满把的笔。
“电池和笔!”
“纯净水!纯净水!”
“来自世界的新闻!”
一条林荫道后面分布着一片混凝土结构的房子。房子中间出现了一种真正超现实的景象——一所门窗紧闭的房子的卷闸门上刷着一行字:此房不对外出售。不久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类似信息,有些是贴在店铺门上:本加油站不对外出售。有些出现在尚未完工的建筑工地上,脚手架旁边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不出售!一家店门前还加了一句警告:小心419。
看到劳拉脸上的困惑,奥贡酋长说:“你觉得这很奇怪,是吗?说实话,我认为它破坏了尼日利亚的名声。有时候,当一家人或一个店主外出的时候,就会有骗子偷偷地把那些房子或店面卖掉。他们谎称是房屋的真正主人,凭着一张伪造的房产证把房子卖掉,然后携款逃跑。拉各斯的房价很贵,人们为了讨个好价钱,感到有必要加快行动,因此当真正的主人回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是鸠占鹊巢了。这样的事情你能想象到吗?以这种方式失去自己的房子?你也许能够猜到,要是打官司也不容易。有时候合法的房主反而会输掉官司,尽管他们是受害者。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贴出一张告示。”
此房不对外出售。
“419是怎么回事?”劳拉问道,假装一无所知,“指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看前面,小姐,我们现在来到了3号大桥,它堪称桥梁史上的奇迹。”
她看到了前方那座高耸于水面的大桥和缓缓穿行在其上的长长车队。
“拉各斯地势平坦,这里原来是一片片的沼泽地,填筑后建了这座城市,其实就是一串岛屿用桥梁连接了起来。眼前的这座桥是拉各斯最长的桥梁,也可能是非洲最长的。你不认为它是一个奇迹吗?”
当他们靠近大桥的时候,做小生意的人也多起来,有兜售商品的小贩,也有拉皮条的;有扯高嗓音的叫卖声,也有苦苦的哀求;有男人也有女人。他們把手中的货物举得高高的,喊着这些货物的名字,花样之繁多令人目不暇接。有的小贩的托盘中放着鞋子,有些则放着帽子。有些人卖火花塞,有些人卖太阳镜,还有牙膏、肥皂、烟、戒烟糖、饮料和书籍——主要是《圣经》和《古兰经》。此外还有风扇传动带和风扇、皮带、朗姆酒、小装饰品、玩具、DVD、杂志、计算器等。领带旁边放着油桃,拖鞋旁边放着闹钟,活动美发师的转椅挨着修鞋师傅的机器。修剪指甲的人挥舞着指甲剪在人群中穿行。一个裁缝用脑袋顶着一台手摇式缝纫机,向来来往往的车辆吆喝着。一个年轻人的双臂上挂满了马桶座圈,像在玩一场超大规模的掷环游戏。
“在拉各斯,人们说你可以穿着内衣出门,刚刚过了第一座桥,就被剔了胡须,洗了头发,刷了牙,修了指甲,并且穿戴整齐。如果你忘了穿内衣,也能弄到一件。”
他不是在说笑话。劳拉看到一个小贩用竿子挑着一条男士内裤来回摆动着,像挥舞着一面旗帜。她还看到一个人在卖胸罩,从摆出的胸罩的尺寸来看,大胸围的女人在拉各斯很常见。
“你们那里有像这样的地方吗?你从哪里来的?”奥贡酋长问。
劳拉思考了一会儿,“我想这和我们那里的购物中心差不多。”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忘记桥吧,把注意力转移到桥上的小贩身上。
当轿车行驶在3号大桥上的时候,前面有辆公交车减慢了车速,挂在低挡位上一点点地向前挪动。
“他们这么做是为了方便散客上车,”奥贡酋长解释说,“法规禁止公交车在公路上或桥上停下来让乘客上车,但是没有禁止他们挂在低挡上。”
从圆拱形桥面上往下看,劳拉看到数以千计的棚屋漂浮在水面上。这种景象看起来像是错觉,但事实上并非错觉。
“尼日利亚的威尼斯!”奥贡酋长大笑着说,“这就是马科科贫民窟,所有的棚子都搭建在爪形支柱上,你不觉得很有创意吗?一个漂在水上的城市,由几代人一点一点建成的。看到那边的滚滚尘埃了吗?那是伊布塔?玛塔木材场的院子,也是尼日尔三角洲森林的葬身地,树木在那里锯断后,装上船,运往美国或其他国家。”
临着水边的潮滩上有几只缓缓移动的平底船,船主以篙撑船,穿过极其狭窄的浅水沟。
“他们是渔夫吗?”劳拉问。
“是拾荒人,来自主岛的污水大部分流进了那片水域,污水中会夹带很多有用的东西。”
拉各斯本身就像一个被掀开的蜂巢,一切都处在运动状态,甚至连建筑物似乎也在动。空气中飘着鱼腥味和生肉味。一条条狭窄的小巷,一道道神秘而幽闭的街道。而她的脸是唯一一张粉色面孔。
身材精瘦的男人推着独轮车穿行在车流中,对身边疾驶而过的汽车和摩托车视而不见。女人们头上顶着摆成金字塔形状的橘子,用一种劳拉从未见过的优雅姿态向前挪动着脚步,却没有一个橘子掉下来。她们如何能做到这一点呢?
“我告诉你一件事,”奥贡酋长笑着说,“上帝是尼日利亚人。我敢向你保证,只有尼日利亚人能够从这种混乱中制造出秩序来。有非洲就有尼日利亚,有城市就有拉各斯。”
汽车尾气让劳拉感到头晕目眩,路上看到的一幕幕景象则加剧了这种感觉,有装在手编笼子里的鹦鹉,还有人用棍子挑着一只死耗子。当车速放慢的时候,一个男孩举着一串软软的玩意儿从车窗外伸进来。奥贡酋长喝斥一声,棍子立刻缩了回去。
“他们卖耗子?”
“不是耗子,是耗子药,他们想让你看看药效。”
当汽车几乎无法前行的时候,一群乞丐围了过来,有瞎眼的,有缺胳膊少腿的,有绑着绷带的,有头破血流的,都是被生活遗弃的人。他们伸出手,向行人苦苦哀求:“求求你们,行行好吧。”
劳拉在口袋里摸索着,但是她身上没有硬币,只有一卷她不知道汇率是多少的奈拉,还有裙子口袋里一张100美元的钞票。
“不要给他們,”奥贡酋长看出了她的意图,“一旦你开了头,就不会有结束。”
汽车开进了一个由一条条灰蒙蒙的小巷构成的阴暗王国。波状屋顶低得几乎会碰到脑袋,屋顶下面的过道很窄,一缕缕烟在屋顶上盘旋。新的气味飘了过来:晒干的羊皮味和木柴燃烧发出的气味。
“这里是护符的聚集地,”奥贡酋长解释道,“它们是黑色魔咒,是古老的神。”
奥贡酋长清楚,每一位来拉各斯的“傻瓜”都要被拉到这里转一转,他事先已经给司机做了明确指示。这样做有助于搅乱他们的头脑,削弱他们的判断力,动摇他们的意志,从而使他们变得更加顺从。
他观察着她对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的反应:像风干的葡萄挂在肮脏墙壁上的物神、动物爪子和脑袋、摊开的蜥蜴皮、装在笼子里的变色龙、尚未剥皮的蛇、毛玻璃墙后面正在蠕动的白化蟒、象牙、豹皮和成串的牙齿。
“他们声称那些是鳄鱼牙齿,”他笑着说,“但是谁都知道那只是从流浪狗嘴里拔下来的犬齿。女士,这非常有趣,有魔药,也有毒药,你想不想下车买一件非洲的纪念品?”
劳拉摇摇头,此时她连说“不”都觉得困难。
这样也好,尽管他是基督徒,不会受这种迷信的影响,但是护符区也让他感到不安。当汽车从里面开出来后,他也松了一口气。
垃圾堆燃烧后过滤出的烟灰在有些地方堆得有两层楼高,但是好像从来不会有一丁点儿灰尘落到人们身上,每个人都是那么干净整洁,平展的衬衫、笔挺的长裤,女士的头巾系得很精巧,就像圣诞礼物包装盒上色彩艳丽的蝴蝶结。没有一个人萎靡不振,即使在这样闷热的天气里。
劳拉低头看看自己穿的皱巴巴的棉布裙子和帆布运动鞋——避免露趾凉鞋,在没有确定车内空调是否正常工作之前不要上出租车!(旅行者第37条贴士。)和路上的行人比起来,她觉得自己非常狼狈,不仅衣着邋遢,而且浑身是汗。
男人穿着洁白无瑕的长袍,女人的笑容也是那么纯净,而他们身后却是一堆正在燃烧的轮胎,滚滚浓烟从里面蹿出来,闻上去有一股血腥味。有一瞬间,劳拉似乎看到火焰中有一个正在燃烧的人影,朝着烟升起的方向伸出一只手。当她再次向火里看的时候,人影不见了。
不久,燃烧的轮胎释放出的刺鼻气味被另一种更糟糕的气味盖住了:臭烘烘的人的排泄物,一摊一摊的尿液随处可见,露天阴沟里的污水正在源源不断地流进沟渠里,散发出的臭味包围着劳拉,钻进她的鼻孔,令她作呕。“我们,我们能不能把车窗关上?外面的气味太难闻了。”
奥贡酋长同情地冲她笑了笑,“我很抱歉,这里的环境太差了,但是我不得不说,我们非洲生产的粪便和垃圾没有美洲多,只不过你们更善于掩盖。”
“请你们……我受不了了。”
“如果把车窗关上,你会融化掉的。”
他们终于来到一片开阔的广场上。奥贡酋长示意司机停车。落日的余晖洒在宣礼塔和装饰华丽的圆顶上,在下面形成了一大片阴影。“南方人普遍信仰基督教,但是也有很多穆斯林教徒,尤其是这里。”
他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仍然无人接听。
清真寺对面有一个市场,看起来像一座商业繁荣的小城,到处都是女人的身影。“她们是拉各斯岛的女老板,”奥贡酋长说,“非常厉害,连警察也要敬她们三分。”他把刚才的号码重拨了一遍,等了等,还是无人接听。
他咬了咬嘴唇,突然下了决心,对司机说:“走环形公路。”
劳拉意识到他是在拖延时间,故意兜圈子,以便有时间思考该怎么处置她。她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天吗?没有不安和焦灼,只有一种与己无关的好奇心。
98
“那么,”她说,“你的工作是救人?”
布里瑟布瓦仍然穿着制服,在马德?鲁普的加里森酒馆里悠闲地喝着啤酒。
他刚刚处理完一起发生在克罗蔡尔德路的车祸,眼下正试图和坐在身旁的女子攀谈。她嘴唇饱满,头发染成了一种不自然的红色,梳得很高。从说话声音来判断,这女人是个烟民,而且对他感兴趣,这很明显,或者至少对他的制服感兴趣。
“事故发生后我被派到现场,”他说,“我的任务是查明事故的起因。”
她眨眨眼,“那么,你的工作是救人?”
布里瑟布瓦付了酒钱,很快离开了酒馆。
她的话会一直跟随着他,就像一个指控:你从来没有救过任何人,你不曾救过一个人。
99
一个到处是商店和摊位的城市转眼间变成了一个高楼大厦林立、彰显着现代化气息的城市,这种转换实在令人惊奇。
汽车先是在越来越宽阔的大道上疾驶,然后开上了环形公路。这是一条很宽敞的环城高速公路,像豹子捕获猎物一样把拉各斯包围在其中。有的路段突然腾空而起,他们就悬浮在半空中,下面是开阔的水面。
密密麻麻的电线和电话线编织出一张张巨网罩在城市的上空,高耸的写字楼从网缝中钻了出来。
“看上去很壮观,是吧?”奥贡酋长迎着吹进车内的风大声对拉劳说。他恨拉各斯几分,就爱它几分,身居这座城市的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这么做。
石油公司的办公大楼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闪烁着微光,一座英国圣公会教的教堂被聚光灯照得亮如白昼,体育馆、贫民窟、彩色玻璃窗和殖民地时代遗留下来的破败建筑……穿行在这座城市中,它的过去总是不时地在你眼前一闪而过,像极了西洋镜上的影像。
“看,那就是尼日利亚电信大楼,是尼日利亚最高的建筑,可能也是非洲最高的建筑。”
拉各斯港停泊着一排油轮,轮廓在烟雾中隐约可见。如果距离足够近的话,在雾霭中还能尝到大海的气息。
风扬起劳拉的头发,她不得不眯起眼睛,但是风没有完全淹没车载收音机里的声音,它正在播放一首叮当作响的快节奏曲子:
白人,我问你,
谁是大傻瓜?
谁是大赢家?
背景音乐中是女声的和声:
419是老板的游戏,
419都一样。
奧贡酋长向前探探身子,对司机说了句什么,司机立刻换了台,一种风格完全不同的旋律在车里回荡起来,听起来活泼欢快,令人振奋,令劳拉感到汽车仿佛要离开被垫高的高速公路,冲向夜空一样。
然而这种美好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一个弧形下坡路段把汽车抛进了一个出口匝道和十字路口交会的瓶颈里,后面积压的车辆突然以极快的速度追赶上来。为了避让,司机不得不暂时拐进迎面而来的车流中,稍后再回到原来的车道上。只有这时,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刺耳喇叭声的催逼下,司机才极不情愿地使用刹车。
奥贡酋长指着那条把拉各斯岛一分为二的高速公路说:“天快黑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他对司机吼了一句什么。
“阿沃洛沃路完全堵住了,先生,”司机说,“我们可以先去维多利亚岛,然后再从法洛莫大桥返回来。”
“那样做至少会增加一个小时的时间,不,我们还是争取开进伊科伊吧。走下一个匝道,从下面穿过去,走独立大桥下面的立交路。”
“但是,先生,立交桥下有劫匪,如果我们在那里被他们拦住,就糟了。”
“就走匝道,不会有事的。”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他们从车流中退出来,后车身先退到人行道上,然后疾驶而下,经过公路下面拥挤不堪的棚户区,来到天桥下,转过一个拐角,正要继续往前开,突然看到一根链条横在路中间。
要不是司机紧急刹车,轿车差点儿就撞到了上面。劳拉和奥贡先是身子同时向前一扑,接着又向后倒去。
一帮赤裸着上身的年轻人冲了过来,肩上扛着扎满尖钉的棍子,神态自若得就像扛着棒球拍。
看他们走过来,劳拉问:“出了什么事?”
“是一帮地痞,”奥贡说,“都是流氓和小偷,他们在拉各斯随便占据一块地盘,向过路人收取过路费。请不要出声。”接着他又对司机说,“给钱把他们打发走,不要和他们吵,也不要讨价还价,你只管付钱。”
司机透过车窗递给他们一卷奈拉,这帮匪徒接了钱,冲他们点点头。这时他们突然看到了坐在后座上的劳拉,态度立刻大变。
“你们没有说车上还有白人。”
过路费突然涨了十倍。这帮无赖的情绪变得十分激动,他们挨近汽车,揪住司机,似乎要把车门拉开。劳拉也变得紧张起来。即使在奥贡酋长扔给了他们更多的钱之后,他们仍然不依不饶。原先他们是用身体和棍子拦住汽车,现在开始扑到汽车上拼命晃动引擎罩。
拉劳想赶紧把藏在裙子里的那张100美元钞票掏出来,她听不懂他们的方言,但是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不过,正当她要把钱扔出窗外时,奥贡酋长冲着地痞们吼了一个名字:“伊龙西-埃戈比亚!”那些人马上变了脸色。他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声音像拳头一样有力,穿过空气砸在那些人的脸上。劳拉看到地痞们的决心动摇了,他们往后退了几步,放车辆走了。
奥贡酋长用手绢擦擦脑门上的汗,鼓着腮帮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勉强冲劳拉笑笑。劳拉忽然觉得他现在看上去不如原来那么英俊了。
“对不起,斯卡莉特小姐,”他说,“这些恶棍一般比今天要文明一些。”
过了天桥之后,轿车驶入伊科伊的林荫道。人行道两边排列着咖啡馆和高档精品店。奥贡酋长试图活跃气氛,“很可爱,是吗?伊科伊从前是座独立岛屿,沼泽地被填平之后,就连起来了,像连体婴儿。”
“连起来?”
“和拉各斯岛的其余部分连起来。看,那里是工人住宅区奥巴兰德。”
按照奥贡酋长的指示,轿车离开主干道,拐进一条旁道,出了这条旁道后又上另一条旁道,路边有一些小酒馆和店铺。轿车在一条条狭窄的小巷里绕来绕去,劳拉很快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躲避警察的跟踪吗?他们交谈时用的是劳拉听不懂的语言,因此她不能确定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她扭头看看后面,没有发现被人跟踪的任何迹象。她突然明白:他们的目的是让我失去方向感,这样我就记不住轿车经过的路线了。
终于,轿车在一堵高墙外停下,沿着墙头插着一圈碎玻璃,上面还缠着铁丝网。厚厚的铁门上装着一部对讲机。奥贡酋长表情严肃地看着劳拉。
“什么都不要说,明白吗?关于你是谁,你来这里的目的,不要提一个字,如果你透漏哪怕一丁点儿信息,我们的生意就砸了。我父母对此一无所知,这是绝对的秘密,你明白吗?”
劳拉当然明白,“是的,我保证不说。”
“我们只是问候一下我的父母后就告别,再不能有别的什么,你清楚吗?而且一定不要提我的酋长身份,相反,你必须用我的普通名字来称呼我。”
“是什么?”
“温斯顿。”
她向他做了保证,这样他才让她下车。
当奥贡酋长按响蜂鸣器时,劳拉站在一边等着。
对讲机吱吱嘎嘎地响起来,“喂,你是哪位?”
“妈妈,是我,温斯顿。”
“怎么这么晚了还回家?出什么事了吗?”
“我有个朋友想见见你,请你到后门来一下,和她打声招呼。”
“后门?为什么你们不直接来前门?”
“妈妈,求求你了。”
“等等,我去喊你爸爸。马库斯!温斯顿回来了,就在外面,好像遇到麻烦了。”
温斯顿叹了口气。片刻之后,他们头顶上的一盏灯亮了,门随即打开,一个矮个子女人走出来,身上裹着一件长袍,身边站着她的丈夫。他穿着整齐的衬衫,是个很帅的男人。
“儿子?”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看见劳拉,温斯顿的母亲笑了,露出有同样齿缝的牙齿。
“这位年轻女士是谁呀?”
“妈妈,爸爸,这是我的一位同事,她是商人,从北美洲来,想向你们问声好就走,现在她已经实现了自己的心愿,我们必须走了。”他抓住劳拉的胳膊肘,想让她回转身,但是劳拉挣脱开了,反而向他母亲伸出一只手。
“很高兴见到你,你叫……”
“巴洛根,玛丽亚姆。这是我丈夫,马库斯。”
接下来是一番寒暄和握手,与此同时温斯顿更加用力地向后拽劳拉的胳膊肘。
“你是姓……巴洛根?”劳拉问,“不是奥贡?”
“哦,不是,”温斯顿的母亲笑了,“奥贡是神话传说中约鲁巴的铁神。”
“是吗?我一定是听错了,我以为温斯顿说自己姓奥贡。是铁神,是吗?”
“是的,铁神,也是市场之神,因为铁匠要在市场里做生意,不过这只是民间传说。”
温斯顿的态度更加坚决了,“拜访结束了,我们得走了。”
“温斯顿!”他父亲严厉地瞪了他一眼。
“对不起,爸爸,但是我们真的必须走了。”
老人打量着儿子,这时才发现他身上穿着松垂的袍子,“温斯顿,你为什么穿成这样?你的白衬衫和领带哪里去了?”
但是没等温斯顿回答,谈话就像撒开蹄子的野马,把他远远地甩开了。他母亲用双手握住劳拉的一只手问:“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温斯顿的?他从没向我们提起过任何女孩,好像一直没有时间交女朋友。你看,他太忙了,我一直替他担心。”当儿子带着一个白人姑娘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时,如果是发生在过去,她也许会怀疑,但是这和以往不同,这个姑娘不是他以前曾经带回家来的某个交流教师,也不是来非洲采访的记者(但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而是一个很正派的女商人,尽管穿得略显邋遢。“你也从事国际金融方面的工作吗?”温斯顿的母亲问,“进出口之类的生意?”
“差不多是那样。”
“妈妈,”温斯顿说,“我们现在要走了。再见。”
劳拉再次把她的胳膊从温斯顿手中挣脱出来,“他没有向你们说起过我吗?温斯顿,你真卑鄙。”她的眼睛越过他们的肩膀往院子里瞅了瞅,“多么漂亮的花园啊!”
为了让她看得清楚些,温斯顿的父亲往旁边挪了挪,“只是个人嗜好而已,花园很小,有几棵桉树、几棵芒果树,还有一小棵梨树——看到了吗?在那个角落里。”
“真美,我可以进来吗?”
“不行!她必须离开,爸爸。我们没时间了,也许明天我们再来。”
他的话招来了一句严厉的谴责,“温斯顿,你的礼貌哪里去了?”
“我想看看花园,”劳拉说,“如果你们不觉得为难的话?”
当客人来到你家门前时,你必须欢迎他们进来。“当然可以,快请进。这是你第一次来拉各斯吗?”
“是的,我刚到。”
“斯卡莉特小姐,”温斯顿说,“如果我们不马上离开,我们将失去一切。”
完全正确。
“不要听我儿子的,他性子太急了。快进来。”
“我们必须走,立刻!”温斯顿非常沮丧,几乎要哀求了,“我们必须走,我一定要坚持这么做。”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父母已经打开门,白人已经溜了进去,进入花园。
100
安布罗斯?利特查尔德临死之前挣扎了很长时间。后来,他稍稍动弹了一下,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撒手而去。值班护士按照医疗报告单上列出的名单顺序首先联系了“交通事故处理科的布里瑟布瓦警官”。
他刚说:“我只是负责调查的警官,不是——”但是没说完就停了下来,“我马上赶到医院。”
这已经不重要了,当他赶到医院时,安布罗斯已经离开了人世。
“他临死前什么也没说?”布里瑟布瓦警官问护士,“没有提谁干的?”
“一个字也没提。”
医护人员准备病案时,布里瑟布瓦警官在被寂静包裹的屋子里陪着安布罗斯。这种寂静是刚死了人的房间独有的。他们把尸体推走之后,布里瑟布瓦在窗前踟蹰了片刻,他能辨认出对面塔楼公寓的轮廓,因为它离这里比距离市中心又近了些。
位于角落里那套公寓的灯依然没亮,窗户是黑的,这让他隐隐感到不安,尽管他说不出什么原因。她看了事故现场的照片后就頭也不回地离开了,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拒绝了他们提供给她的心理安慰、咖啡,甚至谈话。那个寡妇有可以依靠的子女,儿子有妻子和孩子,但是女儿该指望谁呢?布里瑟布瓦猜想着此刻她在干什么,是不是坐在没有开灯的公寓里。他甚至想顺便去看看她。
但是他始终没去。即便去了,又会看到什么?一个空无一人的房间,一扇打开的窗户以及床头柱上的一绺头发。
101
“我把这称为温室。”温斯顿的父亲骄傲地说,又有点儿不好意思。芒果树上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已经熟透了。“虽然小了些,但是我想是一个不错的组合,墙边的几棵树是枣椰树,那儿是桉树,这个表现不佳的家伙是蓝花楹,它们开花时很漂亮,但实际上更适合在北方生长。等它长大以后,我还要给它修剪出造型,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墙太高了,院子里的光照不足。”劳拉抬头看看墙头上的碎玻璃和铁丝网。“很难看,是吧,但是可以阻挡恶棍的骚扰。”
温斯顿站在后门的门槛上,拒绝踏进院子里。
他母親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你的热情好客哪里去了,温斯顿?”
“即使有高墙的阻隔,拉各斯也会爬进来,”温斯顿的父亲叹口气说,“当从主岛飘来的煤烟落进院子时,我就得擦掉这些植物上的灰尘,你能想象吗?给花和叶子擦掉灰尘?”
他们走到一片花圃前,里面种着一簇簇含苞待放的玫瑰,红的、粉的都有。“这是我丈夫分给我的一小片花园,”温斯顿的母亲笑着说,“从英国进口的玫瑰,现在光线暗,如果在阳光下,它们还会发光。”
“这些花儿非常漂亮。”劳拉说。
“我要走了。”温斯顿说。
劳拉不理他,反而朝旁边的房子望去,爬满常春藤的墙壁看起来很结实、很漂亮,具有殖民地时期的风格。
“房子也很可爱。”她又向前挪了一小步。
“你是说这个老古董?”他母亲不愿接受这种赞美,“又老又潮湿,和我丈夫一样。如果他肯花用在花园上的一半精力来维护房子,我们就像住在宫殿里一样了。”
温斯顿想尽早结束这一切,但是劳拉没有离开的意思,她想她也许可以要一杯水喝,或者要一把椅子休息一下,但是显然用不着她这么煞费苦心了。
“你吃饭了吗?”温斯顿的母亲问,“你一定饿坏了吧。”
劳拉笑了,“我的确有点儿饿了,但是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怎么能这样说!来,就在我们这里吃点东西。”
劳拉转身朝温斯顿喊道:“你能把我的包拿进来吗?”没等他回答,她已经钻进了屋子里。
“可是司机还在外面等着我们呢!”
“给他付车费,让他走吧,”他父亲说,“我们要招待客人。”
室内有宽大舒适的皮椅、画着英国乡村风景的粉彩画和镶在画框里的全家福。照片所采用的摄影技巧让她想起了位于她家附近的西尔斯照相馆。
“我们把这个房间称为客厅,不过也许叫电视房更合适一些。”
客厅里有一台大屏幕平板电视,劳拉在电视机前坐下来时,看到了自己隐隐约约的影像。
“这台电视机质量很好,”温斯顿的父亲说,“54英寸的等离子索尼电视,是温斯顿为我们买的。”
“真的吗?”
温斯顿一言不发地坐在她旁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母亲正在隔壁厨房里忙碌着,把为客人准备的食物堆放在托盘里。
“是的,”温斯顿的父亲说,“是他从美国托运过来的。遥控器上有一半按钮的功能我至今还没有弄清楚。”
温斯顿咕哝了一句,大意是让他看说明书,接着又恢复了一言不发的状态,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摆出一副不合作的态度。
他父亲不理他,却问劳拉:“小姐,想喝点什么吗?一杯酩悦香槟或雷米?马丁?我们也有吉尼斯黑啤酒,当然是罐装的,还有苏格兰煮蛋作为下酒菜,如果你喜欢的话。”
“我的时差感太强烈了,一杯饮料正好可以让我的头脑清醒些。”
“我太太很快就会把茶送过来。玛丽亚姆!我们的客人快要饿晕了。”
温斯顿的母亲端着银托盘走进来,上面堆着葡萄、小块奶酪和像摆扑克牌一样摆成扇形的丽嘉饼干。她为劳拉倒了一杯伯爵茶,又递过来一罐牛奶搭配着喝。
“非常感谢。”劳拉说。
但这仅仅是个开头,食物源源不断地送上来,就像放在传送带上一样:鳄梨鸡尾酒、午饭剩下的凉奶油意大利面、晚饭剩下的抹了酒酱的蘑菇、杏仁苹果丁、加了糖霜的蛋糕和肉桂卷,甚至还有苏格兰煮蛋,正如刚才男主人承诺的那样。
“要不要我去热一块肉馅饼?我们有腰子和豌豆泥。或者一块小乳蛋饼?我们还有梨罐头,从葡萄牙进口的。”
“你们花园里不是有梨树吗?”
“这里的梨不甜,尼日利亚产的梨含淀粉多。”
“尼日利亚的梨很好。”温斯顿说,弯下身子,舀了一些奶油面放在盘子里,抓起一只苏格兰煮蛋。当他暂时放下对立情绪,开始和父母一起就餐时,他的坏情绪就慢慢消失了。即使今晚不能弄到钱,明天他仍然可以导演一出抢劫的戏,当着她的面让人抢走他身上的钱,把自己变成一个受害者,也许还可以控告她参与了这场抢劫,使她面临被捕的威胁。
温斯顿的母亲又一次唠叨起温斯顿的衣着打扮,“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温斯顿打扮成这副模样去机场接你,看那身非洲长袍和那顶愚蠢的帽子,他有很昂贵的丝绸领带,为什么不用呢?”
“哦,”劳拉说,“因为他觉得值得这样做,我认为他这身打扮看上去很帅。”
温斯顿的母亲笑了,“你听到了吗,儿子?”
温斯顿不吭声,闷头吃苏格兰煮蛋。
屋子里的灯闪了一下,温斯顿叹了口气,转头问父亲:“需要我启动发电机吗?”
“NEPA整天都像这样,很快就会过去的。”
灯又闪了一下。
“NEPA指国家电力局,”温斯顿解释道,这是自从他们坐下来吃饭以后他对劳拉说的第一句话,“但它实际上代表‘Never Expect Power Again(永远不要再指望来电)。”
“不要听我儿子胡说,”温斯顿的父亲说,“他太失礼了,NEPA已经改进多了,进行了彻底的改革。”
温斯顿嘲讽道:“是的,它现在更名为尼日利亚电力控股公司,简称PLC,也就是‘Problem Has Changed Name, Please Light Candle(问题已经换了新名字,请点亮蜡烛)。虽然它改了名字,大家仍然称呼它NEPA。”
“温斯顿,”他父亲说,“请不要当着客人的面侮辱我们的国家机构,这会给她留下坏印象。”
“但是你自己也在一天到晚抱怨NEPA。”温斯顿反驳道。
“我没当着客人的面抱怨。”
灯又闪了一下。
“要不要启动发电机?”
“现在是旱季,”温斯顿的父亲说,“水位比较低,所以没有足够的水力发电来支持国家电网,但是NEPA已经尽力了,只有天黑之后才会断电。”
“恰恰在我们最需要用电的时候。”温斯顿说。
“断电是因为赶上了用电高峰,”父亲不理睬儿子的牢骚,“这时大家都同时开灯,只顾自己,不顾他人。有的人为了炫耀,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所以我们才买了一台备用发电机,用柴油发电。”
他的话音刚落,整座房子就陷入了黑暗中。
斯卡莉特小姐现在坐在客厅里,和黑暗在一起。
一个声音响起来,“我去。”是温斯顿的母亲。
劳拉在黑暗中等待着。她能够听到温斯顿的呼吸声,然后是一阵哒哒声和一声咳嗽。灯突然重新亮起来。劳拉看到温斯顿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自己。
“吃完就走!”他低声说。她假装没听到。
温斯顿的母亲回来了。在去开启发电机的途中女主人神奇地变出了一壶新茶。她把劳拉的杯子续满,“你一定累坏了。”
“有点儿,我还没有到酒店登记,所以才让温斯顿把我的行李拿进来。”
她的手提包就挨着沙发放在温斯顿的旁边。
“你只带这么点东西?”温斯顿的母亲问。
“我就需要这么点东西。”
“从机场来这里的路上交通怎么样?”温斯顿的父亲问,“没遇到麻烦吧?”
“没有。”温斯顿说。
“不过,”劳拉说,“我们在一座桥下遇到了一些问题。”
“是地痞,”温斯顿说,“算不上什么。”
“地痞,”他父亲说,“和‘恶神帮差不多,即‘恶魔的儿子,是一帮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没有理想,没有道德底线。”
“他们没欺负你吧?”温斯顿的母亲问。
“没有,”劳拉说,“温斯顿把这件事处理好了。”
“我给了他们一些钱,这算不了什么。”
“真是恬不知耻!”温斯顿的父亲说,“这帮年轻人太无耻了,他们不想自食其力,指望轻松地获得钱财。他们缺乏耐心,想尽快拥有一切。对他们来说,通过什么方式得到钱并不重要,只要能得到。他们一旦有了钱,就希望每个人都对他们顶礼膜拜,虽然这些钱不是他们自己赚取的。”
“爸爸。”温斯顿说。这话他听够了。
“尼日利亚的问题呈现逆流态势,”他父亲说,“根源于我们的年轻人、我们的学校教育以及正确的家庭教育的缺乏,这些社会问题玷污了我们国家的声誉,毒害了我们的国家机构。我告诉你,我们这个国家需要的是另一场对抗无纪律的战争,布哈里将军执政时我们国家的秩序就很好。”
“爸爸,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了。”
“谁在开玩笑?我还要说下去:将军们执政时比现在好多了。那些地痞及其‘恶神帮同伙应该吃枪子儿。一个参观者,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士,来拉各斯的头一天就在光天化日之下遭抢劫,这太丢人了!将军治理国家的年代好多了。”
“也包括阿巴查将军吗?他榨干了我们的血。阿巴查将军统治的时候,坏水是从上往下尿的!鱼是从头上开始坏的——你一直这么说,爸爸。”
“温斯顿!”他母亲说,“看你说的多难听!有客人在场呢。”
但是温斯顿不愿意改变态度,很显然,这是他们父子俩进行了多年的舌战,只不过因为劳拉的到来被注入了新的活力。
“你难道忘了吗,爸爸?阿巴查将军是怎么对待约鲁巴人的,把我们迫害成了什么样子?我们不是刚从那场噩梦中醒来吗?”
“那时仍然比现在好。”
温斯顿的母亲适时转换了话题,使交谈重新又进入平静的水域,“你是头一次来非洲吗?”
劳拉点点头。
“哦,那太令人激动了,你刚才在路上有机会参观一些地方了吗?”
“有,護符市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温斯顿的父亲立刻被触怒了,“护符市场!在简克拉医院附近?温斯顿,你为什么带她去那里?”
“因为遇到了交通阻塞。”
“五分钟前你还说交通很通畅呢!”
“我们的儿子有没有带你参观一下伊科伊?”温斯顿的母亲问。
“他带我转了很多闭塞的小巷和偏僻的街道。”
“是司机带的,”温斯顿在父亲再次冲他发火之前打断了劳拉的话,“他把我们带迷路了。”
“可是你住的地方离这里只有三条街!”他父亲说,“怎么可能迷路呢?”
劳拉笑了,“我不知道你住的离你父母这么近,温斯顿,这多好啊!你一定记住把你的地址给我。”
温斯顿开始隐隐约约意识到她正在玩一场更大的游戏,虽然只是初露端倪,但是已经足够了。“我们最好现在就走,”他说,“时间不早了。”
“但是我还没有喝完茶呢。”
温斯顿的母亲又递给劳拉一块糖霜蛋糕。“明天你一定要再过来一趟,”她说,“伊科伊和拉各斯岛的其余部分不一样,这里从前是政府保护区,是为欧洲人单独划分出来的一片区域,据说我们住的房子是为一个德国外交官建的,还有很多比我们的房子更漂亮的建筑。国宾酒店和更高档的宾馆在维多利亚岛上,但是伊科伊更幽静、更安全,拉各斯的很多外国人在伊科伊都有房子,因此你如果来拉各斯,也许我们可以做邻居呢。”
劳拉转向温斯顿,“你和我要是成为邻居一定很有趣,是不是?温斯顿,你怎么看?”
温斯顿瞪着眼睛,什么也不说。
“你必须明白一点,”温斯顿的父亲对劳拉说,“拉各斯从来没有被殖民化过,这是英国的领地,在英国君主的统治下,我们拥有和英国公民一样的权利。尼日利亚的其余部分也许被征服了,被拼凑在了一起,但是我们没有。有时我想我们应该分开,创建我们自己的州。”
“那么我们从哪里得到油呢,爸爸?”温斯顿拎拎垂下来的袍子边缘,一副烦躁不安的样子。
温斯顿的母亲插进话来,好像在吐露一个秘密,“我们的温斯顿有一个商学学位,还有政治学的辅修学位,他在伊巴丹上的大学。他的妹妹丽塔现在也在那里,正在攻读硕士学位。”
“你一定很自豪。”
“我们尼日利亚一直很重视教育,”温斯顿的父亲说,“或者我们曾经重视过,这正是问题所在,有那么多一流大学,但是就业机会却很少。大批接受了高等教育的年轻人从学校出来后,却没有就业机会在等待着他们,毕业即失业:这是很可惜的。”
茶喝完了,温斯顿的父亲端上来一只高脚杯,里面盛着掺了奎宁水的红果苦味酒,上面浮着一片鲜柠檬。
“这酒是查普曼牌的,”他说,“很昂贵,很难弄到手,温斯顿却给我们买整箱的带回来。”
“是吗?”
“他很成功,”他母亲说,“非常成功。”
“温斯顿把我们惯坏了。”他父亲说。
“那么说他是一个好儿子了?”
“哦,是的,”玛丽亚姆的眼睛亮起来,“他也会成为一个好丈夫。你呢?你有孩子吗?”
“没有。”
“没有?”温斯顿的母亲说,脸上露出母亲特有的担心,“是不能生育吗?”
“我发现一次失败就会导致下一次失败。”劳拉说。
“玛丽亚姆,”丈夫责怪妻子,“不要再盘问这个可怜的女孩了。”不过,温斯顿的母亲并没有终止这个话题,“这么说,你没有孩子。你丈夫怎么看待这件事呢?你应该知道,你可以吃药。”
“我还没有丈夫。”
温斯顿的母亲又笑了,“我明白了,这么说你是单身?温斯顿,你以前怎么没有向我们提起过她?”然后她就降低了声音,像是舞台上演员对观众的耳语,“你看,他總是很忙,但是我问你,谁会忙得顾不了家人呢?你自己怎么样,亲爱的?你忙吗?”
“我想我还没遇到合适的人。”
“我也是!”温斯顿的父亲大声说。他妻子大笑起来,在他胳膊上重重地拍了几下,又转过头来看着劳拉,神情突然变得特别专注。
“你看到你胳膊肘旁边的照片了吗?那是阿基诺拉主教,我们认识他。”
劳拉扭过头,欣赏着照片,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知道吗?我们是英国圣公会教徒,你呢?是英国圣公会还是美国圣公会教徒?”
“哦,都不是。”
“那是天主教,好像圣公会和天主教离得不远。”
“不是天主教,不是。”
“一定不是浸信会教友吧!”温斯顿的父母都笑起来。
“不,我们——我想我的祖父母是卫理公会派教徒,但是到我们这一辈时,就分得不是那么清楚了。我真的不太确定。在我们家,在我成长的过程中,这个问题不是生活中的重要部分。”
这让他们很吃惊,上帝怎么能不是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呢?
劳拉啜着红果酒,先是婚姻状况,现在又是宗教信仰,她是不是不知不觉中进入了一场婚姻谈判?
“这是温斯顿小时候的样子。”一本相册不知怎么地就摆在了她的面前。
“妈妈,别这样,这会让客人感到难堪的。我们必须走了。”
劳拉翻开一页,有温斯顿大学时代的照片,还有一张是温斯顿掉了一颗牙齿的照片。“看,你是多么可爱啊。”劳拉对温斯顿说,笑得像糖霜蛋糕一样甜。他在想:我一定要杀了她,我别无选择,关于我的情况她知道得太多了。
“你爸爸呢?”温斯顿的父亲问,“他也做出口生意吗?”
“从某方面来说算是吧,他把一生的积蓄出口到了尼日利亚。”
“什么?”
“你们听说过419吗?”她问。
“每个人都知道419,是我们国家暴发的一场可怕的瘟疫。”
劳拉看着温斯顿,这次她没有笑,“你没有意识到你是多么幸运,温斯顿,你的父母都活着。”接着她又转向温斯顿的父亲,“我爸爸死于419,他是被尼日利亚人杀害的。”
“哦,不。”
“哦,是的,恐怕是真的,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不从事出口工作,而是在——”她本来想说警察,但是临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她掏出里巴杜巡官的名片,推到温斯顿父亲的面前,“经济与金融犯罪委员会。事实上,我在机场就遇见他们了。我爸爸的积蓄都被偷走了,他失去了家,失去了生命。我妈妈现在住在我哥哥家的地下室里。我认为对此负有责任的人应该知道这件事,他需要知道他做了什么,他需要对此作出补偿。我来尼日利亚就是为了找到他,温斯顿在这件事上帮了我大忙。”
“你怎么能找到他?”
“我已经追查了邮件以及资金转移过程。”
“好,”温斯顿的父亲说,“我希望你能找到那个恶棍。”
“我已经找到了,来这里之前我就找到他了。在拉各斯数百万人口中,我已经锁定了杀害我爸爸的凶手,而且我有样东西要给他看,你们想知道是什么吗?”她回过头看着温斯顿,碰上了他的目光。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慌张、恐惧和狂怒,是一个被赶得走投无路、将要坠入黑暗深渊的人的表情。“温斯顿,”她说,“请把我的包递过来好吗?”
她掏出一本航空杂志,光滑的书页中夹着一张警察拍摄的事故现场的照片:她父亲血肉模糊的尸体,脸上沾满了污渍,嘴里全是血,身上皮开肉绽,一只手臂松松地垂着,几乎要和躯干分离。
温斯顿的母亲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是她无法把自己的视线从照片上移开,她丈夫也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到。
“温斯顿,”劳拉说,声音变得轻柔了些,“我想你需要看看这张照片,这样你才能明白我为什么大老远地过来。”
温斯顿张口说话时,喉咙有些发干,“我们该走了。”
“是的,”劳拉说,“我想我们是该走了。”
“我们为你爸爸感到非常非常难过。”温斯顿母亲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希望你能抓住这背后的恶棍,”她丈夫说,“我希望他们把他抓起来,让他长期坐牢。”
“我相信他们会的。”劳拉把照片重新放进杂志的书页间,收起里巴杜巡官的名片,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我不喜欢以这种哀伤的形式结束我们的见面,”她说,“你们对我太好了。下次来的时候,我想送你们一件出自加拿大的小礼物,也许是一些枫蜜或一些小甜饼。”
“哦,不要,”温斯顿的父母齐声谢绝,“没有必要,能见到你就是一件难得的礼物。”
“好吧,至少该送一张卡片吧。”劳拉拿出笔,“也许有一天你们会去加拿大,那时可以去找我。”
“我们非常乐意去。温斯顿办护照遇到些麻烦,他本来去年夏天要去伦敦的,但是办手续时出现了差错,都是一些繁文缛节。”
劳拉笑了,“我相信我能为他担保,如果他能来的话。”她把笔递给温斯顿的母亲,“能把你们的地址留给我吗?还有你们的电话号码?当然还有温斯顿的。”
“当然,我们住在吉非街,温斯顿在阿沃洛沃。我给你写下来。”
温斯顿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在他面前上演却无力阻止其发生:他母亲认认真真地写下了她本人以及儿子的地址,然后递给了劳拉,劳拉把信息输进手机,按了发送键。
“好了,”劳拉说,“我已经把地址和电话号码发给了我本人,同时转发给了我的办公室,已经发送过去了,因此现在大家都知道我今晚在哪里了——如果他们想找到我的话。这是不是很了不起呢?这个信息立刻就存入了远在世界另一端的某个人的硬盘里。看,我的手机也能拍照。”她咔嗒一声拍了一张女主人的照片,然后又转身面对温斯顿说“茄子”,抓拍了一张他瞪着她的照片。她把这两张照片也发送出去了。“作为我的旅游纪念,”她解释说,“因此我有了你们的照片、你们的名字和你们的地址,我到家的时候,它们已经在我的邮箱里等著我了。高科技能够做到的事情是不是很神奇呀?”她微笑着看看温斯顿。杀了我吧,你这个狂妄的家伙,来试试看吧。
巴洛根夫妇都承认如今科技很奇妙、很神奇,甚至不可思议,他们劝劳拉再喝些葡萄酒,吃块巧克力。她抿了一小口酒,吃了一块巧克力。
“多么可爱的年轻女士啊!”温斯顿的母亲说。
102
劳拉进来时走的是后门,离开时走的却是前门。
当温斯顿和她沿着街道向在路边等候的轿车走去时,温斯顿的父母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向他们挥手告别。
一走出温斯顿父母的视野,温斯顿就开始指责劳拉。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眼睛中的恐惧明显多于愤怒。
根据劳拉的经验,当人们问某件事情是什么意思的时候,通常是他们已经知道了答案。
“什么意思?你需要提醒吗?”她从包里掏出父亲惨死的照片,贴到他的脸上,逼得他连连后退了几步,“把我父亲还给我,我们就扯平了。”
温斯顿快步向前走去,把她甩到了后面,“疯女人,我和你无话可说!你自己回家吧。”
她在他身后喊道:“EFCC明天一大早就会用铁锤砸开你父母家的大门。”
听到这句话他转过身,走到她身边,用手指头指着她,“你敢!”
“你是小偷,是杀人犯。”
“住口,不然我就割下你的舌头。我既不是小偷,也不是杀人犯,我是一个企业家!”他吼叫道,“我们国家不欢迎你,回家吧,女士。我们之间结束了。”
“结束?我们还没有开始呢。”
他大踏步往前走,劳拉在后面追赶着,“把我的父亲还给我,你这个小偷。”
他又转过身,气得脸色发青,“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赔偿?从非洲?正义——从非洲?尼日利亚不是你的游乐场,女士,非洲不是某种——隐喻。现在就走,赶紧消失,在可怕的事情还没降临到你头上之前,滚回你的老家吧。”
“把我的父亲还给我,把他的房子还给我,把他的毛衣还给我。”
“你父亲死于贪婪,女士,那是致命的,无药可救。”
她逼近了一步,丝毫不退让,连她自己都对这种由愤怒引起的凶悍感到吃惊。“我父亲不是一个隐喻,”她大喊,“把他还给我!”
“你疯了!”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你父母有一台大屏幕等离子电视。”
他停下来,“那又怎么样?”
“我没有大屏幕等离子电视。”
“哦,这么说,因为我父母是非洲人,就没有权利拥有这样的享受吗?”
“不是因为他们是非洲人,是因为你是骗子。”
“那么你们国家的骗子呢?他们难道没有大屏幕电视吗?”
“把我父亲还给我!”劳拉尖叫着,痛哭流涕。她胸中的怒火燃烧起来,把脸烤得发烫。那所抹了灰泥的平房,那笔微薄的积蓄,那张记录他父亲生平的讣告,都没有了。“把你拿走的一切还给我,把你盗窃的东西还给我!”
他们已经走到了轿车旁边,温斯顿打开车门。“进来。”他对劳拉命令道,然后用约鲁巴语对司机说了几句话,劳拉听见了伊龙西-埃戈比亚的名字。
她拔腿就跑。
劳拉穿过湿热的夜晚不停地奔跑,边跑边哭,不是因为害怕或愤怒,而是因为失去的东西带来的沉重压力。在父亲的葬礼上她没有哭,现在却哭了,边哭边向一个亮着灯的街道拐角奔跑,温斯顿在身后追赶着她。
“等等!”温斯顿在她身后喊道。他脚上穿的皮鞋和身上穿的宽大袍子影响了他的速度,“停下来,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一些摩的司机正在一家咖啡馆外面等生意,他们听到了惊慌的脚步声,看到一个向他们跑过来的白种女人,手提包随着她的跑动大幅度地摆动着。一个穿长袍的男人正在追赶她。
她跑到他们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需要——需要回我预订的酒店。”
温斯顿停下脚步,看到周围一双双充满敌意的眼睛都在瞪着他。他气喘吁吁地说:“斯卡莉特小姐,请你过来吧,我们谈一谈。”
但是摩的司机们眯着眼,挡在了他和劳拉之间,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出击的架势。
“伙计,”他们警告温斯顿,“你最好赶紧消失,这位女士和我们在一起会安全的。”
“我希望这样,我只是想和她交谈几分钟。”
“你们的谈话时间已经结束了,伙计,你该消失了。”其中一个司机用重得几乎令劳拉听不懂的方言对她说,“不要再哭了,我送你回酒店——保证让你安然无恙。”
他说到做到。
103
酒店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
劳拉是搭乘一辆摩的来酒店的。当司机载着她在车流中钻进钻出时,她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双目紧闭,手提包夹在腹部和司机的后背之间。她把自己身上所有的奈拉都给了他,不清楚是少付了还是付得太多了,她想可能是后者,但是没关系,反正她现在已经安全到达目的地了。
机场国宾酒店,一个超大面积的大堂,铺着核桃木地板,天花板上悬挂着豪华吊灯。当劳拉到前台登记时,工作人员用轻柔得像肥皂泡一样的声音说:“我们一直在为你担心,女士,怕你出事。你一直没来登记,而你乘的飞机已经着陆几个小时了。”隔着天桥和这家酒店遥遥相对的就是喜来登酒店。
“我——被耽搁了。”
“你的行李呢,女士?”
“只有这一件。”她说,把手提包紧贴在身边。
这是一家设备齐全的全封闭式酒店,空调吹送着冷气,不知何处传来钢琴弹奏的音乐,如泉水一般在大厅里流淌着。酒店里有一个商务中心、一间会议室、几家商店(有的还卖阿司匹林)、一家提供全套服务的银行,包括兑换外币和电汇业务,甚至还有一个台球室,当然是室内的,因为室内比室外凉爽。
电梯门叮当一声打开了。劳拉穿过长长的楼道,倒数着门牌号码,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房间。门卡塞进去后,门咔嗒一声开了,既方便又安全。
她走进一个黑咕隆咚的空间。人们进入宾馆后的最初几分钟都是玩蒙眼寻物游戏。劳拉摸黑穿过房间,她暗自寻思,人们为什么总是把宾馆房间设计得很难找到照明开关呢?
电话铃响了。
她摸索着打开一盏台灯,盯着电话。知道她住处的人只有里巴杜巡官和海关及移民局的官员。是不是她和温斯顿的父母聊天时无意中透漏了这个酒店的名字?她的头脑乱哄哄的,实在想不起来了。
电话铃响了又响。
可能是那个摩的司机,她告诉过他酒店的名字。
她终于拿起了电话。
“你要死了!明白吗,女士?死了!你已经为自己写好了讣告。”
是温斯顿。
“我们是黑手党,我们会毁了你,会把你的生活撕成碎片,拉各斯将成为你的葬身之地。”
“代我向你的爸爸妈妈问好。”
她掛断电话,深吸了口气。电话此时又响起来,不过这一次她已经准备好了。
“温斯顿,听着,当你像这样尖叫的时候,很难让人理解你在说什么。你好像很烦躁。”
“我恨你,女士,我恨死你了!我们会找到你的,然后杀了你!”
“你已经找到我了,不过——更确切地说,是我找到了你,我有你给我父亲发送的邮件,有资金转移的记录。我知道你是谁,温斯顿,知道你住在哪里,知道你妹妹的名字,知道她在哪里上大学。我知道你父母住在哪里,有他们的电话号码。我有所需的一切信息。要么我现在就给EFCC打电话,温斯顿?他们会毁了你的生活,毁了你的家庭,会没收你的财产,冻结你的银行账户,没收你的护照。你父母也许会失去他们的家,失去他们的儿子。你在听我说话吗,温斯顿?”
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温斯顿说话了,声音听起来遥远而空洞,“你父亲的死不是我的错。”
“就是你的错!”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想要一只戴着侏儒怪眼镜的小熊,想要一间起居室里镶嵌着木板条、小房间里铺着橙色粗毛地毯的灰泥平房,我想让父亲回来,想要一只里面有加拿大骑警的雪花球和一张去‘奇迹世界的门票,想要一只牛仔形状的存钱罐,想给奶奶买明信片。”劳拉正在让时光倒流,正在抹掉在斯坦皮德游乐场遇见的那个十几岁男孩脸上的傻笑。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就把你偷走的钱还给我。”
“我没有钱。”
“胡说!明天早晨把钱送到国宾酒店。我已经核实了,银行周六也营业。只要你做到这一点,我就离开,我要乘飞机回家,你再也不会见到我。只要你做到这一点,我就不会告发你,你父母会继续拥有他们的花园和大屏幕等离子电视,他们也不需要去监狱探望儿子。”
她把电话放回原处,顺着电话线找到插头,把它从墙上拔下。
汽车坠入黑暗的深渊,接连翻了几个跟头……
在寂静的房间里,劳拉?柯蒂斯站在窗前,透过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像向远处眺望。一架架飞机不是降落就是飞起,尾灯闪闪烁烁。航空交通指挥塔的轮廓耸立在夜空下,塔顶的探照灯不停地转动着。
104
温斯顿等着咳嗽声停下来。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了,好像已经知道了他问的每一个问题的答案。咳嗽声渐渐减弱,变成了咕噜咕噜的呼吸以及急促的喘息。一开始,温斯顿怀疑那人持续不断的咳嗽和脸上的汗珠多半是出于一种被压制的怒火,而不是因为真正的病痛,但是手绢上的血以及浑浊的眼睛——这些是愤怒能做到的吗?
伊龙西-埃戈比亚抬头看着温斯顿,“怎么了?”
恐惧就像一只虫子在温斯顿的心里不停地爬着,他的心颤抖了一下,连骨头都紧张得颤动了一下,“有些……复杂。”
“复杂?你就是这么认为的吗?”伊龙西-埃戈比亚的身子向后一靠,脸部立刻被一片阴影笼罩了,这样他就只剩下一个声音,“告诉我,温斯顿,你相信上帝吗?”
“我相信。”
“在老卡拉巴尔神学院里,我们被告知上帝能看到一切。你认为是真的吗?”
“我认为是。”
“你想在吉里吉里监狱终了一生吗?你想让我在吉里吉里监狱终了一生吗?”
“不,先生。”
老板又坐回到光圈中。他说话的方式非常从容,每个单词甚至每个音节都用了加重的语气,“我们做虚假生意的人必须重视真相。我只问你一次,你必须如实回答,明白吗?”
“是的,先生,我明白。”
“温斯顿,钱在哪里?”
“这是一个——一个陷阱,先生,一个邪恶的陷阱,根本没有钱。”
“没有钱?还是你把钱全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不,先生,她和EFCC取得了聯系,而且她——她还知道了我的名字。”
“她知道我的名字吗?”
温斯顿快速答道:“不知道。”
“往我身边靠近些,我想看着你的眼睛。”
温斯顿照他吩咐的做了。伊龙西-埃戈比亚向他靠过去,和接吻的姿态相似,“如果你撒谎,温斯顿,我会知道的。因此,我再问你一遍,她知道关于我的任何信息吗?”
温斯顿摇摇头,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伊龙西-埃戈比亚点点头,用一块手绢捂住嘴,把一阵咳嗽压了回去,以至于憋出了眼泪。“通德!”他终于开口说。
温斯顿这才意识到角落里站着一个男人,一个瘦瘦的身影,几乎像猫一样,一个影子人。
“在,老板请吩咐。”
“去把那个伊乔男孩喊来。”
105
好像每晚都在下雨,尽管从时令上来说,此时应该是拉各斯的旱季。白天热得像蒸笼,晚上则变得又湿又黏。
连日来的雨水使阴沟里的水位上升,和垃圾混在一起,生产出一种灰乎乎、稠糊糊的烂泥,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让人产生一种不雅的联想。人们称之为“霍乱水”。“等到雨季来临时,”有人警告她说,“伊瓦亚的街道就可以游泳了。”
城市的街区相互间紧紧挨着,分不出界限。她和纳姆迪困在了塔塔拉和伊瓦亚的中间地带。
另一个女人盯着她的肚子警告说:“雨季会引起各种传染病,像痢疾、伤寒和疟疾,是婴儿死亡最多的季节。”
但是仍然到处都是孩子,有的拽着沉重的桶,有的在替大人们跑腿,有的在玩游戏。如果说街道上到处流淌着污水,也可以说到处都是孩子们的身影。
他们搭乘一辆拥挤不堪的巴士,经过12小时的颠簸,才从瓦里来到拉各斯。他们不得不找一条比去哈科特港还远的路,这让他们付出了代价。为了走出三角洲,他们花掉了纳姆迪的大部分积蓄。一路上不是警察收费就是军队收费。当他们来到这儿时,只剩下一小笔被阿米娜藏在袍子下、紧紧绑在肚子上的钱。他们的愿望全落空了:没有带住处的市场摊位,也没有纳姆迪可以加入的机修工行会。他们甚至没有能够到达桥那边的拉各斯岛。纳姆迪很灰心,但是阿米娜没有被击垮,她能够看到未来——他们的未来,就像一把阳光下举起的寒光粼粼的剑。
拉各斯本身就是一个市场,一个商旅云集之地。在各色人等中,阿米娜知道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她相信一定能找到一种办法进入拉各斯岛的市场,她会带着纳姆迪一起走。这就是阳光照耀下的剑。
伊龙西-埃戈比亚的那个烂眼助手通德在一个打着纸板和波状铁皮补丁的混凝土砖结构建筑物里为他们找到了住处。他们和另外两家人共用一个房间:一共12个人,轮流睡觉,男人和女人之间只有一块帘子挡着。屋子后面有一个公用卫生间,过道里有一个洗脸池和煤油炉,还有一个晾衣服的走廊,每扇窗口上都挂着五颜六色的衣物,像是万国旗。到处都是像球一样滚来滚去的孩子们,他们的拖鞋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地面。
厕所的粪便流进了一条搭着木板的露天下水道里,下水道正好从他们的窗户下面流过。它散发的气味让阿米娜难以入睡,帘子那边传来纳姆迪均匀的呼吸声。有时她听见他翻了一下身,听见他醒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面,在门廊里睡一会儿,为的是暂时躲开屋子里令人窒息的空气。纳姆迪已经听说这里的毒蚊子很厉害,但是他们只有一顶蚊帐,他就把它让给了阿米娜。“孩子比我更需要它。”他说。
虽然住宿条件如此简陋,阿米娜仍然认为他们是幸运的。他们毕竟有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顶、一个厨房、一个睡觉的地方。他们不用睡在被冒着烟的垃圾包围的油布下面,不用在被人扔掉的剩饭中找食物吃。她甚至还有一把椅子,这样洗衣服的时候她可以坐在上面,还能靠在椅背上休息一会儿。
在他们住的这条街上,有一个小小的祭坛,是为约鲁巴的神丽娅姆阿婆设的。丽娅姆阿婆是分管女性艺术的神,包括生孩子的艺术。和阿米娜住在一起的女人们都建议她去祭拜一下这个神,或者路过的时候至少垂下头。虽然阿米娜出于对自己信仰的忠诚而拒绝了,但是丽娅姆阿婆在注视着她:女神呈半卧姿势,脚下的三个孩子伸出三双手臂,预示着女神在向人们提供一个女人一生中不可缺少的三样东西:建议、祝福和忏悔。有时阿米娜会想起那个法国人质,他们乘船去纳姆迪村子的途中遇到的那个女人,不知道她是否还在那里,是否迷失在三角洲里,向人们讨水喝,不知道白人所信奉的神是不是在保佑她。
这条街上的人见到阿米娜时都闪到一边。起初阿米娜以为可能是因为她又圆又大、几乎要把袍子撑破的肚子,后来又想也许是因为她脸上的疤痕。但是,当她从人们身边走过去之后,听到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地头蛇。”这肯定指的是伊龙西-埃戈比亚。
通德告诉纳姆迪他们的恩人就是从这里,从主岛的伊瓦亚的贫民窟里起家的,然后他才过了桥,并且征服了拉各斯岛。甚至连一些横行霸道、对这帮可怜人进行敲诈勒索的无赖也要躲开纳姆迪和阿米娜住的房间。
纳姆迪没有工作,伊龙西-埃戈比亚那里仍然没有任何消息。纳姆迪想做一个流动机修工,在慢车道上或匝道出口处兜揽些零碎活儿,但是却没有钱买工具。他现在什么也做不成,唯有等待表哥的消息。
第一天是通德开车送阿米娜去酒店的,她在路上就看到了在低空盘旋的飞机,看到了远处的酒店。它看起来半分像宫殿,半分像医院。酒店前面有一个正在喷水的喷泉。酒店大厅宽敞得能吸纳回声。白人随处可见,到处都是白里透红的肥胖面孔,多如虫蚁。
酒店里的空气沁凉如水。当通德和一个男人争论该付她多少工钱时,阿米娜暗自赞叹着。她虽然听不懂这两个人的语言,但是知道那个男人嫌她的肚子太大了。为了能找到一套适合她穿的制服,他们没少花时间,最后终于勉强找到一件,但是她穿起来又太长了,只好把边缘裁掉。从那以后阿米娜再也没有通过大厅进入酒店,而是从员工专用通道进去,每次离开时都有保安搜身。
通德只是在第一天开车把她送到了酒店。从那以后,每天早晨她都要先步行一段长长的距离到马科科路,然后爬进一辆开往伊科贾的黄色面包车,在车上呆40分钟后到达酒店。如果遇到交通阻塞,時间可能还会更长一些。
阿米娜上班的第一天,那个负责客房部的女人瞟了一眼她的肚子后,就把她安排在了打扫卫生间的岗上。在这个脾气很糟的女人看来,这样做是出于好心,因为这种活儿比较省力。因此,阿米娜不用整理客房里厚厚的床垫,而是推着一辆装着水桶和拖把的手推车,旁边挂着清洁剂和喷雾瓶,沿着楼道挨个打扫客房里的卫生间,身后跟着客房服务车以及负责吸尘的保洁人员。“如果不是担心婴儿早产,我就让她把地板一块儿擦了。”领班大声笑着说。
酒店的楼道里散发着一股药味儿,客房里的床则像桌子一样高。(阿米娜想不通睡这么高怎么不会感到头晕。)按照领班的吩咐,她学会了在打开客人的房门之前先敲敲门。房门打开后,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幅能反映别人生活的静态图景:挂在椅背上的领带,摆在梳妆台上的空瓶子,还有搅成一团的床单,好像刚刚爆发了一场战争。
房间里的空调让她感到头疼——“你会习惯的。”纳姆迪告诉她。“我已经习惯了。”她的报酬直接送到了伊龙西-埃戈比亚那里:她从没见过一张工作时间记录表和支付存根。酒店管理方为阿米娜开了一个银行账户——所有员工都有一个——但是她只能往里面存点儿白人离开时留下的小费,都是一些零散的钞票,就像从白人衣袋里飘下的线头。值日的领班要把这些小费全部收集起来,然后在所有当班的服务员中进行再分配。分到阿米娜手里的钱几乎连她自己都喂不饱,更不用说纳姆迪以及肚子里那个迫不及待地想钻出来的婴儿了。她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倔强的孩子,既倔强又饥饿。
阿米娜的工作必须赶在其他清洁工之前完成,正因如此,加之上帝的恩典,偶尔她会交到好运:有时会捡到半块面包(她会狼吞虎咽地把它吃掉),或者一份被遗忘的副餐沙拉,甚至还会有两张50奈拉的钞票。这时她就偷偷地抽出一张,装进自己的口袋里。不过她从来不碰美元或英镑,怕万一走的时候被保安发现,把这事通报给客房部。她知道这不是偷,客人从没说过小费是给谁的。正如老话说的,谁先到,谁先吃。不管怎么说,保安对奈拉不感兴趣,他们只留意银餐具和白人的钱包。
阿米娜把这些小小的意外收获都攒了起来,以便临产的时候能找一个接生婆。她已经向住在同一条街上的几个有望成为她接生婆的妇女说起过这件事,现在这笔费用已经攒得差不多了。同时她也在存水,每天带一只塑料瓶过来,下班的时候装一瓶自来水带回家。水闻起来有股漂白粉的味道,如果不加胡椒粉煮开,她根本喝不下去。但是纳姆迪不像她这么挑剔,每天早晨出门时他都要带一瓶阿米娜从酒店里拿回来的水。
作为一名没有工具的机修工,那天和表哥见面的时候,纳姆迪没有提起这件事。后来,他曾向通德试探着说起过这件事,想求表哥借给他一小笔钱买需要的工具,当然他会连本带息一起还清的。没想到通德听后勃然大怒,“你太没有良心了,他已经给你找了安身的地方,这还不够吗?去潟湖里打捞废品吧,既然你出生在三角洲,应该习惯于这种工作。”
因此,把阿米娜送上面包车之后,纳姆迪一路穿街走巷,经过豪萨人和伊博人的居住区,经过妓女密集的小镇和造假者聚集的偏僻小巷,来到水边,走进马科科贫民窟。这是一座建在桩子上的村子,一所所用废弃木料和锡片搭建的简陋小房子蹲伏在拉各斯潟湖又黑又咸的水面上。潟湖不断吸纳着从岸上流下来的污水。马科科充满了活力,生机勃勃,如果用原油代替未经处理的污水,这里和纳姆迪的家乡就没有多大区别了。
纳姆迪用几考包硬币租了一只平底独木舟,可以使用一整天。租的第一只船由于太破,涌进了很多水,不得不中途返回岸边。“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啊!”他一边把船划进临时泊位,一边对船主大喊。“你还没有嫁给我呢!”船主大笑着回应他。纳姆迪的微笑感染了船主,他大发慈悲,给了这个年轻的伊乔人一只更好的船和更长的篙。
纳姆迪用篙撑着船,在排污口和径流点附近的泥滩上徘徊,希望能打捞到藏匿的硬币和丢失的项链,结果总是一无所获。
过了伊布塔?玛塔木料场是一片垃圾集散地,堆着小山似的垃圾,有时会坍塌,滑进潟湖里。拾荒的孩子们用标杆标出了自己的地盘,在上面翻找废铜烂铁、塑料橡胶之类的东西卖给收废品的。每当垃圾车开过来时,就有成群的拾荒人被吸引过来。纳姆迪在船上看到了他们之间的争斗,很快意识到他也可以加入到拾荒的人群中去。他撑着篙靠近水边,在已经被人们筛选过的垃圾中进一步筛选着。残留的东西太少了:一个压扁了的金属罐、一只断了带子的塑料拖鞋。它们被打捞上来后可怜巴巴地躺在船舱里,就像被捕捞上来的几条死鱼。纳姆迪的目光飘到了正在穿越3号桥的长长蛇形车队上,汽车的挡风玻璃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
潟湖的另一边矗立着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远远看上去云蒸雾罩。那就是拉各斯岛。他和阿米娜会有机会到达桥的另一端吗?他们已经走过了那么远的路,就差这么一点了。难道就永远到达不了吗?
纳姆迪已经通过投掷石子的方式求神指点了,但是奥鲁姆和奥吾姆没有跟着他来拉各斯,他们的声音在半道上被遗落了。
纳姆迪卖废品赚的有限的几奈拉几乎不够支付租船的费用。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发现越来越打不起精神去潟湖边了。早上起来后,他先给阿米娜准备早餐,通常是玉米糊糊和炸香蕉,有时也给她煮一碗雀巢咖啡,然后送她上路。他为自己依靠阿米娜挣来的小费为生深感自责。
夜晚,当阿米娜腿抽筋或背痛的时候,纳姆迪就隔着帘子伸过来一只手,轻轻地哼着歌儿抚摸她的肚子。他唱的是能够让胎儿平静下来的伊乔歌谣。“我攒了很多故事,”他说,“都是给你的礼物。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地成长,这样才能听这些故事。”然后他就小声地讲《一个女孩和鬼的姻缘》以及《爱上月亮的男孩》的故事。
阿米娜乘面包车路过垃圾场时,透过窗户看到了那些拾荒的孩子,那些垃圾山头上的乞儿皇帝。她感到自己的孩子正试图逃出来,它在她的肚子里扑腾着,忽而转向这边,忽而转向那边,用力推着包裹着它的那堵人体墙。这是她害怕的未来:走了那么远的路,就是为了给那群孩子再贡献一个同类吗?
因此,当伊龙西-埃戈比亚终于派人来找纳姆迪时,阿米娜欣喜若狂。她不会忘记那一刻,当通德过来让纳姆迪跟他一起走时,她是多么高兴啊。当纳姆迪回头和她告别时,他的笑容又是多么灿烂啊。
106
“你带钱来了吗?”
“请你理解,”温斯顿真诚地请求她,“我是冒着生命危险才和你见面的。”
劳拉盯着他,“你到底有没有带钱来?”
此时他们正坐在酒店游泳池旁边的走廊里。温斯顿不想和她在酒店大堂里见面,不想让任何人在前台看到他,因此劳拉选择了这个既热闹又容易被人忽视的角落。穿着浴袍的客人们迈着轻快的步伐在他们面前走过,清洁工人推着垃圾车在印花地毯上来回走动着。
“小姐,请听我说,”温斯顿说,“为了你自己的安全以及我的安全,你最好放弃这种疯狂的想法。女士,回家吧!如果你不回家,我担心有人会死。”
“是吗?”劳拉说,“不会是我。”
温斯顿勉强笑了一下,“那么说你能看到未来,是吗?你能看到要发生的事情?”
“听着,不拿到钱我是不会离开酒店的。如果你想杀我,你已经错过时机了。”
“我不想杀任何人,小姐,但是我不能再保護你了。”
“保护我?我没有请求你保护我,我想要回我的钱。现在就给我吧。你有还是没有?”
“小姐,请——”
她欲起身。
“等等,是的,我拿来了。”
温斯顿把一直放在身边的肩包递给劳拉。她打开包,在里面翻动着,也没有心思数数有多少,“这些全是奈拉,而且不够,我想要美元。”
“只有这么多了,全在这里。我一上午都在银行,把能兑换成现金的都兑换了,只是没有时间换成美元。”
“这不够。”其实他拿多少钱来并不是真正有多么重要,无论多少都不够,永远都不会够。
“等等,等等,”他从衣服内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马尼拉纸信封,“这是我用来维持生活的钱。”
劳拉靠过来,笑了,“让你父母把他们的等离子电视卖了,行吗?是不是用我爸爸的钱买的?”接着她又说,“但是——仍然——不够。”
“但是,小姐——”
“打开你的钱包,我想想看看你还有多少钱。”
劳拉把温斯顿钱包里的钱全掏了出来,除了厚厚的一沓奈拉,甚至连价值微乎其微的硬币也不放过。只有当温斯顿把圣克里斯多夫勋章、劳力士手表以及雷朋眼镜都给了她之后,她才感觉到已经触及了底线。
“你可以把手表和眼镜留下来,”她说,考虑着要不要接受勋章,“这个你也留下来吧。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商务中心看看兑换的汇率是多少。”
“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了。你应该明白,我的处境很危险,请带我离开尼日利亚吧。由于过去的一个误会,我办签证遇到了麻烦,你给我做担保,让我去你们国家吧。我会努力工作的,然后把我父母也接过去,我们都会为你们的国家作贡献,欠你的钱我会五倍偿还的。”
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也可以说是满怀豪情壮志、富有商业才干吧?他当然能作贡献。
“帮我离开这里吧,这是我唯一可以进行补偿的方式。如果你把我丢在这里,我会被打死的。你已经拿走了我所有的钱,帮我弄一张签证吧,我会十倍偿还你的。”
“五倍就足够了,我先把这笔钱存下来,确保一切手续履行完之后,我们再商量给你办签证的事情。”
“谢谢你,谢谢你,你不会感到后悔的。”
当保安走到温斯顿身边时,他正坐在那里,满怀希望,心情愉快。
在酒店银行的柜台旁,劳拉把尼日利亚的最高货币单位——奈拉全掏了出来。她留下一叠作为明天去机场打车的费用,其余的都交给了银行职员点数和兑换。她把需要填的表格一一填好,并出示了自己的护照号码。奈拉兑换成美元不常见,但并不是没有先例,这是机场国宾酒店,每天都会有商业交易在此圆满完成。按照酒店的标准,这笔钱算不上多么巨大的数目,虽然劳拉填的表格需要政府通报,但是不至于引起警觉,毕竟有一些百万富翁在此下榻。银行职员在需要盖章的表格上盖了章,在需要签名的地方让有关部门经理签了名,然后递给劳拉一张确认单。
“那么说现在钱已经打到了我的账户上了?我可以回家了?”她问职员。
“是的,女士。”
“你确定吗?”
“是的,女士。”
劳拉穿过大厅走到门卫跟前,让一个门卫去找保安。保安来了之后,劳拉告诉他们每当她去游泳池的时候,就会受到一个年轻人的骚扰,“他一直威胁我,对我进行性侵犯。我怀疑他不是酒店的客人,可能是个小偷。”
劳拉看着保安把温斯顿拖出了大厅,推出门外。在此期间温斯顿一直在苦苦哀求他们,眼睛在大厅里搜寻着,发疯地寻找着她。再见了,温斯顿。
她赢了,然而——
劳拉感觉不到胜利,只是感到孤单,没有纷纷扬扬的五彩纸屑,没有雨点般飘落的气球,没有香槟酒,也没有父亲。
她在酒店的吧台喝了一杯冒着气泡的甜饮料,然后一头扎进泳池,舒展四肢,在水里缓缓地游着,交替着呼气和吸气,在水下呼出,在水面上吸入。她不停地换着花样,一会儿是自由泳,一会儿蛙泳,一会儿又换成蝶泳。游着游着,一个想法突然闪电般钻进她的脑海里:也许她不应该那么快就把温斯顿的钱汇回家,现在因为身边没有了这笔钱,如果事情变糟的话,她就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做交易的了。
这个念头刚浮出水面又沉了下去,来得快,去得也快。劳拉翻过身,仰面漂浮在水面上,闭着眼睛,身后留下一片缓缓漾开的尾波。
前一天穿越拉各斯城的经历以一种特殊的形式在劳拉身上留下了印记,她感到周身火辣辣的,像扎满了刺。被阻塞在毛孔里的汗水在她的脖子和手臂上形成了一片片的小水泡,越挠越痒。她从酒店的药店买了润肤乳涂在皮肤上,但是泡泡还在不断冒出来,没出来的在皮肤下面燃烧着。劳拉感到全身都在燃烧。从游泳池里出来后,她在更衣室的喷头下站了很长时间,让水一遍遍冲洗着全身。
劳拉擦干身上的水,拧干泳衣,在吧台要了一杯酒。吧台上方的电视声音开得很小,屏幕上画面不断变换着:阿布贾的石油短缺、乔斯的种族暴动、拉各斯的选美大赛。当一名满脸倦容的军官对着话筒无声地吐着一个个单词时,屏幕下方滚动出一行新闻标题。在他身后,一具具尸体正在被装入一艘标着JTF字母的海岸警卫队舰艇上。根据字幕显示的内容,这些人像是武装分子和人质,所有的人身上都裹着一层油。
劳拉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已经是晚上了。由于玛格丽特鸡尾酒的缘故,她的脚步有些踉跄,同时她又十分想念父亲。她刷了三次卡才把房门打开,又经过几次失误之后才走进卫生间。为什么人们把酒店房间弄得如此昏暗。她把泳衣挂在浴帘杆上,往脸上泼了几捧水,仔细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就是在非洲的我。她做了一件漂亮事,而且仍然活着,明天就能回家了。
这时她意识到房间里还有人,一从浴室出来,她就感觉到了。马桶旁边有一部电话。她本来可以把自己锁在里面,给保安打电话,从而引起很大的骚动,但是她没有。相反,她做了换成其他人可能也会做的事情。“谁在那里?”她大声问道。
是客房部员工吗?也许是一部音量开得很低,只有当一切静下来之后你才能听到声响的收音机?
这些都不是,是一个男孩的一个微笑。他坐在窗户旁边的一把椅子上,被朦胧的月色笼罩着。他手里捏着一把看起来类似开信刀的东西,但其实并不是。
劳拉?柯蒂斯坠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她参与制造的虚假世界。斯卡莉特小姐在卧室里,手里拿着一个碎冰锥。
“你好,女士。”
107
大老板表哥朝他探过身子,离他那么近,以至于纳姆迪能感觉到对方的每一次呼吸,能闻到伊龙西-埃戈比亚肺里散发出的甜腻腻的血腥味。
“你用矛刺过鱼吗?”
“当然,表哥,我来自三角洲,从小到大一直干这事。”
“既然这样,你现在要做的就和这差不多,一、二,对准鱼鳃用力一戳,再用力一搅,让它流血。一、二,——你想要的一切就都到手了:货摊、修理工具、你孩子的未来。你需要做的仅仅是:一、二,然后走开。”
我们需要的一切。纳姆迪已经投掷了石子,已经向神寻求指点了,但是他没有收到任何回馈的信息,一切都要靠他自己做主了。
这样他就见到了这个白种女人。
108
劳拉感到喉咙发干。她低声问:“和钱有关吗?”
他的微笑变得很悲哀,“总是和钱有关,女士。”
年轻人听起来一副听天由命的语气。为了消除紧张和恐惧情绪,他已经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她,还有需要完成的一项任务。
劳拉张口说话的时候,声音是颤抖的,“是温斯顿派你来的吗?”
他不解地问:“谁是温斯顿?”
“他是……一个生意上的合伙人。”
“不,那不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女士,请过来。”他指指对面的那把椅子,“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109
棕榈树和月光,昏昏欲睡的孩子和包含在一个长篇故事里的一则传说。
纳姆迪的父亲正在哄孩子们入睡:
“从前有一个猎人交了很多朋友,大家都喜欢和他在一起,他们喜欢他的酒、他的舞蹈以及他的食物,但最重要的是,猎人总是花钱,所有人的花销都由他来支付:棕榈酒、胡椒汤、鼓手、音乐和糖。其他人开始感到累的时候,他总是能让舞蹈继续进行下去,因此每个人都喜欢他。猎人一直保持着这种生活方式,直到有一天,可悲的事情发生了:他的钱全花光了,于是他就去求朋友,‘请给我20考包吧,我想买些玉米。但是他的朋友说,‘不是给,是借。这个朋友要求猎人用他的枪作为抵押,‘你还我钱的时候,我再把枪还给你。而猎人需要用枪捕获猎物,然后拿到市场上去卖,赚了钱之后才能把20考包还给朋友。但是他的朋友对此态度很坚决,拿走了他的枪,同时警告猎人说,‘我明天一早就来取钱。如果你没有,我就把枪留下了。因此猎人又去找他的朋友豹子,他对豹子说,“请借给我20考包吧,我需要还债。”豹子同意把钱借给他,但是警告他说,‘我明天就到你家去,如果你没有钱,我就把我想要的拿走。于是猎人又急匆匆地去找山羊借钱还豹子。山羊也把钱借给了他,但是也对他说,‘我明天就到你家取钱。这样猎人又去薮猫家借钱还山羊。薮猫也对他说,‘我明早就到你家去,如果你不在那里,我就把我想要的拿走。因此猎人又去找公鸡借钱还薮猫。公鸡给了他钱,但是也警告他说,‘明早天一亮我就来,如果你不还给我钱,我就把我想要的拿走。猎人同意了。第二天早晨,他起得比任何人都早,把仅存的一点儿玉米撒在了屋外,然后躲在一棵树后面等待着。不久公鸡来了,咯咯地叫着要猎人还钱。当他发现猎人不在家时,就说,‘好,我要把他的玉米吃掉。公鸡正啄着玉米的时候,薮猫来了,发现猎人不在家,他决定吃掉公鸡作为补偿。薮猫正吃着公鸡的时候,山羊来了,看到猎人没有在家,山羊很生气,就去追薮猫,结果薮猫撞在一棵树上,死掉了。山羊又回到猎人家里讨债,不過豹子已经在路上了,他听到了山羊的咩咩声,就跟着这个声音走,一直来到猎人家里。当他发现猎人不在家时,就朝山羊扑过去。豹子正吃山羊的时候,猎人的朋友出现了,手里拿着猎枪。看到豹子,他瞄准它扣动了扳机。随着砰的一声枪响,豹子当场毙命。就在这时,猎人跳了出来,愤怒地吼道,‘你把我的朋友豹子杀死了,你会受到惩罚的!他的朋友大吃一惊,赶紧请求他原谅,‘我不知道豹子是你的朋友!拿走你的枪吧。你欠的债已经还清了,让我走吧。这个人走后,猎人剥了豹子的皮,煮了豹子的肉,把豹子皮卖掉了。这就是故事的结尾。”
110
“小姐,”纳姆迪说,“如果猎人的朋友不拿走他的枪,你认为是不是对大家都比较好呢?如果他不这么急切地要求偿还欠款呢?”
当劳拉张口说话时,她的声音弱得几乎融进了空气中,“我没有做错什么。”
“女士,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捅出这么大的乱子呢?”
“因为我父亲。”
“你父亲派你来的?”
“不,父亲已经死了。”
“我为这个不幸的消息感到难过。我父亲也死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他摔了下去。”
“我父亲是淹死的。”
“他不是自己摔下去的,”她说,“是被逼的。”
“我父亲也是。”
劳拉第一次注意到男孩微笑中流露出的美,从中看到了一线机会。如果她能和他建立一种联系……“我为你父亲感到难过,”她说,“好像我们都经历过苦难。”
但是这只能让他更加困惑。“我父亲受了苦,我很伤心,但死去的是我父亲,不是我。我妻子很快就要临产了,我自己也要做爸爸了。你有孩子吗?”
劳拉摇摇头。
“那太可惜了,夫人。因为只有那时你才能明白将要发生的事情。我父亲说对一个父亲或母亲的测试就是问他或她,你愿意为你的孩子去死吗?直到你能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你才有资格成为父亲或母亲。但是,女士,我想最难的测试是,你愿意为你的孩子去杀人吗?”
“不要,”她说,“没有必要这么做。”
“每天,”他说,“我都能看到一群孩子在堆积如山的垃圾堆里捡破烂。夫人,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想这是每一个父亲或母亲的愿望,你不也是吗?每个父亲或母亲都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捡破烂。”
“等等,不,不要。听着——这里,我有……”她从口袋深处掏出那张钞票,第一次把它展开,手颤抖着递给他,“100美元,请拿走,作为我送给你的礼物。我——我不打算去报警,也不打算去找EFCC。我唯一想去的地方就是家。请让我回家吧。”
“一件礼物?”
“一件礼物。”
一、二,插进去再拔出来,让血流出来就溜掉。把房间洗劫一空,制造出抢劫的假象,打开抽屉,把里面的东西扔到地上。但是一定要确保她死掉。
“不要,”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时她急忙说,“你不能这么做。我——我怀孕了。”这是她能打出的最后一张牌。
这令他吃了一惊。“你怀孕了?”
“是的,我今天才发现的。如果你杀了我,你也会把我的孩子杀死。”
纳姆迪笑了,“我衷心地恭喜你,夫人。”
“谢谢。”
“但是我们都知道你没有怀孕,这是一个诡计,夫人。你只是试图419我。我们两人都知道这一点。”
111
阿米娜给纳姆迪拿了一套衣服在楼梯井等候。但是当纳姆迪出现的时候,他的衣服上并没有血渍。是一次不见血的谋杀还是根本就没有进行谋杀?如果我们下沉,我们会一直沉下去,高举着剑。
“给,”他说,把钞票塞进阿米娜的手中,“这是100美元,可以找一个接生婆,买一副襁褓、一台电扇、一个摇篮。”
“那个白人妇女呢?”
“消失了。”
“消失了,死了?”
“很快就消失了。她明天一早就离开,不再制造麻烦。她已经用她父亲的灵魂做了保证。”他呼吸急促地说。
“但是老板会问的——”
“只有你和我知道这件事,我们告诉老板我们根本没见到她的面,告诉他她已经回家了。赶快把钱藏起来,以免被人发现。”
他急匆匆地冲下楼梯,三步并作两步,脚踩在楼梯上发出咚咚的回声。他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他愿意为孩子去死,但是他不会杀人的。
纳姆迪在跑下楼梯的过程中把冰锥顺着楼梯井的洗衣通道扔了下去,听到它坠落时与通道边缘相撞发出的叮当声。当天夜里,当洗衣工把要洗的床上用品扔进洗衣机的时候,他们就会发现它,不过那时已经无关紧要了。
纳姆迪来到大厅时,他们正在等他。
门刚在年轻人身后咔嗒一声自动关上,劳拉就冲过去把锁链插进了插槽里,用颤抖的手给门上了死闩。
她呼吸急促,感到恐惧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当她拨通前台的电话时,手还在抖个不停,“我被人洗劫了,抢劫犯正在路上,你们快一点,也许还能抓住他。”
他们果真做到了。
112
“坐在那里。”他被猛推了一把。
他的脸肿得厉害,一只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不过他还是感到庆幸,就在他们要打碎他的骨头之前的几分钟,他被拖出了拘留所。
酒店的保安一遍又一遍地质问他一个问题:“谁让你进的房间?”他们想知道他是单独行动还是伙同他人一起作案。
“门没有上锁,长官。”纳姆迪满嘴是血,“我自己溜进去的,只有我一人,长官。”这是事实。即使在他被警察带走之后,不管他们如何严刑逼供,他始终没有动摇。门是开着的,我自己溜进去的。
酒店的监控录像显示纳姆迪溜进了房间,这足以让警方直接给他定罪了。如果他们再把录像往前倒一些,倒到比这早几个小时的时候,他们将会看到一个清洁女工拿著几卷卫生纸进了房间,他们也许会注意到她离开时没有把门关紧,也许会注意到门开了一条缝——通过把门闩只拨出一半的方式。但是这将永远不会被发现了。正如纳姆迪突然被逮捕一样,他又突然被释放了。警官把他的物品扔给了他,甚至懒得偷走他口袋里的几枚考包就把他赶出了后门。
一辆车正在等他。
结果他就被带到了这样一座散发着汽油味的破旧院落里,四面都是高墙,没有窗户。
传来一阵熟悉的咳嗽声,“轻点儿,轻点儿,没有必要动粗,给这孩子取些水来。”
纳姆迪斜睨着走近他的一个身影,“老板表哥?”
113
劳拉没有离开房间,因此尼日利亚警察局派来的调查人员来到了她身边。他们说话时的语气非常平静甚至有些空洞。他们递给她门房送来的茶和烤饼,对她的遭遇表示同情。
“我们已经抓住了那个流氓。”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官向她保证,“我们整个周末会一直审问他,查明他的作案动机,弄清楚他还有没有同案犯。你在星期一上午需要来伊科贾警察局,做一个正式的陈述,鉴别罪魁祸首。”
“星期一?我不能去。”
“我很抱歉,女士,但是你必须去,带上护照。”
“我不能,我要赶飞机。我明天就要回家。”
“哦,女士,恐怕这是不可能的。”
他们不打算放我走,我永远走不出拉各斯了。
“男孩有没有提到任何同伙?”调查人员问。
调查人员离开后,劳拉再次把自己锁进房间里,掏出里巴杜的名片。如果我现在给他打电话会怎么样?他们也许会发现我把钱转移走了,也许指控我为419,但是如果我不给他打电话……
劳拉在房间里踱着步子,躲在门闩和门链后面暂时获得了安全。当她从最严重的焦虑状态中走出来之后,疲备感向她袭来,于是她躺倒在床上。她知道这不是一起普通抢劫案——当她听到关于豹子和猎人的传说以及劝她回家,别再惹麻烦的警告时就知道。虽然那个男孩不认识温斯顿,他的困惑看起来不像是装的,但是谁知道温斯顿用的是什么化名?她当时本来应该说“奥贡酋长”的,她暗自责备自己。我应该把奥贡的名字提出来。
劳拉从房间的小冰箱里取出些东西充当晚餐——腰果、巧克力和红酒,边吃边看着机场控制塔上旋转的探照灯。正当她下定决心要给EFCC打电话作全盘交代时,电话响了,是先前询问她的那名警官打来的。
“女士,你自由了,可以回家了。我已经询问了你的航班的起飞时间和有关信息,以防最后关头出现意外。”
“我不需要再去警察局鉴别那个抢劫犯了?”
“不必了,女士,他在拘押时死了。”
114
伊龙西-埃戈比亚拖着一把椅子穿过院子的水泥地面走过来。椅子腿是铝制的,椅面是乙烯基塑料的。他把椅子反转过来,在纳姆迪的对面坐下,两只手臂重重地压在椅背上。
“你识字吗?”
“是的。”
“你读了昨天的报纸了吗?”
“没有,先生。”
“联合国报告说尼日利亚人的平均寿命是46.6岁。到今天为止,我是46.7岁。”他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笑得非常开朗和慈祥,就像在邀请一个拥抱,“你看?我已经打败了平均数。”他那从腹腔底部发出的笑声转变成了支气管里的咳嗽,然后又转化成了血。他擦擦嘴,又恢复了笑容。
伊龙西-埃戈比亚的助手在他身后不安地晃动着。他们不习惯他的笑声。
伊龙西-埃戈比亚的表情慢慢变了。他看着纳姆迪,“你知道,当军队把奥迪烧成平地的时候,我就在三角洲。我失去了父母,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卡拉巴尔神学院的教父们收养了我,在伊博族中把我养大,教给我福音:要宽容大度,爱你的敌人。但是他们也教我‘以牙还牙。去年,我找到当年率领部队攻打奥迪的那名陆军上校。他已经退休了。我挖掉了他的眼睛,逼着他吞了下去。我还拔下了他的牙齿。我这样做是符合《圣经》教义的,你明白吗?这个人曾经吹嘘他知道249种杀人方法。我给他展示了第250种方法。”
伊龙西-埃戈比亚又一次中断了讲话,朝手绢里咳了一口血。当他盯着纳姆迪看的时候,眼睛湿湿的,就像那些喉咙里卡了一根骨头的人的眼睛。“伊博人中有一种说法,‘向地主发起战争的蜥蜴的下场是死亡。但是我要告诉你,地主和任何人一样也会死。拉各斯是一座地主之城。当我初来乍到的时候,除了意志力以外我一无所有,没有表哥保护我,没有可以让我投靠的亲戚。我拼杀进了阿基冈勒,又拼杀了出来。经过斗争,我夺取了对穆辛犯罪窝点的控制权,摧毁了阿卡拉路上一个又一个的街霸,我把能收买的都收买下了,把收买不了的都杀掉了。当约鲁巴的暴徒袭击伊乔贫民窟的时候,我和他们并肩作战,因为他們比我强……后来我又与他们为敌,把他们整个吞掉了。在奥顿莱尼街道上,我把一群乌合之众组织起来,建立起一支类似军队的团体。我用纪律约束他们的野心,在他们的灵魂中注入了对上帝的敬畏心理。”说到这里他转向他的影子人,“是这样吗?”
他们纷纷回答:“是,是这样。”
伊龙西-埃戈比亚的注意力又回到男孩身上。他压低嗓音说:“现在伊博人有一种叫艾可帕沃的药,是一种自白药,药性非常强,我曾亲眼看见它发挥作用。他们把它放进陶罐里发酵,里面扔进各种各样的东西:骨头、兽皮、变质的杜松子酒,有时甚至还有坏鸡蛋。如果人们喝下艾可帕沃,它就会进入他们的灵魂,他们就会被迫说实话。如果他们做错了事,他们就会死去。现在,如果我让你喝艾可帕沃,你认为会发生什么?”
“我——先生,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是一个问题,不是吗?在生活中,我们需要的疗法经常会要我们的命。但是别担心,我没有这种药让你喝,我只有一个请求。”
“是什么,先生?”
“真相,只是真相,”他探过身子,眼睛平视着男孩,仔细观察着对方,“我们做虚假交易的人……”
115
她脖子上丘疹一样的水泡正在燃烧,手在颤抖,脑袋轻飘飘的,以至于连握紧电话都觉得困难,“拘押期间死了?怎么死的?”
“女士,我会把你移交给我的助手,他会记下你的航班信息,并回答你的疑问。”
第二个人仔细地记下了劳拉的航班号、起飞时间和航空公司给她的确认码。
“但是我想知道抢劫我的那个男孩出了什么事,”她说,“就是被你们逮捕的那个男孩。”
“他逃跑了,女士。”
“逃跑了?”
“是的,女士。”
“但是另一位警官说他在拘押期间死了。”
“是的,女士,他在拘押期间死了,后又逃跑了。”
116
一阵新发作的咳嗽终于停了下来。伊龙西-埃戈比亚看着纳姆迪叹了口气,“我花了很多钱才把你弄出来,比你偷的100美元多得多。”
“我没有偷,先生。”
伊龙西-埃戈比亚又叹了口气,听起来几乎是一声咆哮,“让我不安的是撒谎,不是偷盗。我不允许人们把我看成是一个吹牛大王,一个只说大话不行动的人。”
“对不起,表哥,对不起。”纳姆迪用伊乔语道歉。
“道歉太晚了,我知道这值不了多少钱。因此,现在听我的,如实地回答我。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告诉他们我的名字了吗?你向他们讲了关于我的事情了吗?”
“没有,先生。”
“你告诉她我的名字了吗?”
“没有,先生。她看到我以后就报警了,我只好跑掉,没有时间和她说什么。”
“我明白了,你没有时间把她杀掉,但是有足够的时间抢劫。”
“不是,先生,我没有抢她的钱。”
“她说你拿走了100美元。因此,我问你,钱是你偷的吗?你想把我当一个傻瓜耍吗?”
他偷钱了吗?
纳姆迪在脑海里反复考虑着这个问题,思考着“拿”和“偷”的很多不同含义。一次抢劫?不,他没有拿她的钱,是她给他的,这是一件礼物,她自己是这样说的。“我没有偷,先生。”
伊龙西-埃戈比亚转向其他人,“他在撒谎。把他的胳膊捆起来,我们一定要把实话从他的嘴里打出来。”
他们把纳姆迪的两只胳膊反钳到背后,紧紧地捆在一起。
伊龙西-埃戈比亚大喊:“通德!”
通德把纳姆迪的物品摊开,摆放在倒置的油桶上,“老板,这是他身上所有的东西,没有100美元。”
“当然没有,”伊龙西-埃戈比亚说,按压住又一阵咳嗽,“被警察偷走了。”
他走到油桶跟前,检查着那些物品:一张公交车的票根、一些甘草糖、价值几考包的硬币和一些黏土鹅卵石。鹅卵石中混杂着几根羽毛和兽骨、贝壳碎片和石子。伊龙西-埃戈比亚把它们捡起来,在掌心滚动着,“我的天哪,这是什么?”
然后他转向其他人,“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那些人摇摇头。“占卜师,”他用伊乔语说,这是一种很久以前他就假装不懂的语言,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把它说得这么地道,“我们这里有一个占卜师,一个算命的。”
“哦,我不是,不是,”纳姆迪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伊乔男人——”
“一个普通的伊乔男孩,”伊龙西-埃戈比亚纠正道,“你不是一个人,你是一个认为可以用自己的魅力改变命运的沼泽地鼠。让我告诉你,一个否认自己是占卜师的人就不是一个占卜师,是一派胡言,神学院的教父们这么称呼他们,‘一派胡言。”他盯着纳姆迪,眼睛里冒着火,“但是你和我,我们更清楚,不是吗,纳姆迪?告诉我,你能看到未来吗?你能看到自己的命运吗?”
“先生,”纳姆迪虚弱地说,“我不是——”
但是伊龙西-埃戈比亚已经转身离开了。他对手下人做了个手势,他们推过来一条轮胎,后面跟着的一个人提着一桶油。
伊龙西-埃戈比亚转过头,微笑着对纳姆迪说:“恭喜你啊!你要和祖先们见面了。你就要加入到地下鬼中去了。”
纳姆迪抬起头,泪水涌出了眼眶。“但是,先生,”他说,“谁来照顾那个女孩?”
伊龙西-埃戈比亚平静地看着这个表弟,“女孩做了她被吩咐做的事情。如果愿意,她可以继续留在酒店里工作,直到婴儿出生,即使婴儿出生后也可以。把她留在那里对我有好处,也许以后还能派上用场,但你我就不能这么说了。”你来到这里,散发着三角洲的臭味。
伊龙西-埃戈比亚的手下把轮胎套在了纳姆迪的肩膀上。
“不要把我当成一个没有后代的人埋掉,”纳姆迪哀求道,“不要把我裹在一张破席子里埋掉,不要不给我吃的。求求你了,表哥,不要让我成为饿死鬼,因为我不是没有后代。你明白吗?我有一个孩子。”
他们把汽油澆在了纳姆迪头上,就像给他施涂油礼。油汇聚在空心的轮胎圈里,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只好紧闭双眼,惹得那些人一阵哈哈大笑,因为此刻他看上去好像眼睛里在不断地冒着油。
伊龙西-埃戈比亚靠近他,要和男孩说最后一句话,好像只有这时候告诉他真相才是公平的。
“不要感到糟糕,”他说,“我从来没有打算让你活着。”接着他挨得更近了些,以至于那个词只有他和纳姆迪才能听到,“结束!”
117
纳姆迪躺在席子上,一路痛苦的爬行致使他双腿酸痛,心跳加速。村中的女人们都围了过来。他母亲正在往他腿上涂棕榈油,一边轻轻地在他耳边说:“孩子,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118
一扇紧锁的门,一间黑暗的屋子,还有劳拉离开之前缠在床柱上的长发。
劳拉躺在酒店柔软舒适的床上,努力让自己进入梦乡。当这种努力失败之后,她转过身,脸冲着门,凝视着门下面那一束窄窄的光。每当有脚步声路过时她就一阵心惊肉跳。
那个男孩是怎么躲过保安的眼睛闯进酒店的,又是如何设法进入一个锁着门的房间的?谁让他进来的?是温斯顿吗?他是怎么做到的?劳拉现在连大气也不敢喘。每当远处的电梯传来叮咚一声响或者门外传来模糊不清的低语时,她就猛地一惊。空调压缩机开启或停止时弄出的动静也会让她感到紧张。她两次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检查门链是否放进了插槽里,门闩是否已经上好,回到床上后愈加紧张。唯一能让她感到安慰的是飞机起降的声音。
然后——响起了另一种声音。
不是声音。
是一场对话的回声,发生在她刚到拉各斯时的那段时间:“女士,你住在哪里?喜来登?那是一家很不错的酒店,我认识门房。”
就是这么回事了:这就是原因,也是方法。
我认识门房。
他不会只认识一家酒店的门房,他一定认识所有酒店的门房,他一定把这当成了他的一项工作。他一定也认识这家酒店的门房。就在那一刻——尽管警察曾经来过,尽管到处都是保安——劳拉意识到她的处境仍然很危险。
然而。
知道这一点反而让她平静下来,她处于危险之中,必须仔细计划逃跑方案,因此必须专注——专注让她产生了决心,即勇气的代名词。
在这座城市的另一端,在一条宁静街道上的一间安静的厨房里,里巴杜巡官正在耐心地等着茶泡开。如果她打来电话,他就过来。如果她打来电话,他就会帮她。但是他的电话一直没有响。
119
纳姆迪迟迟没有回家,阿米娜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于是她动身去了公墓路,试图用钱换回他的生命,试图通过协商改变他的命运。腹中的胎儿很不老实,和她对抗着,她就小声地警告:“你必须再耐心等一段时间。”
她独自在国际商人出口俱乐部的外围走廊里等了一个小时之后,通德终于露面了,抬抬下巴示意她跟在他身后。他们穿过一扇扇沉重的门,在一双双冷漠眼睛的注视下,一步步进入影子人王国的腹地。
伊龙西-埃戈比亚正在等她,看她进来,他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开门见山地问:“你想要什么?”
“求求你,”她说,伸手把那张100美元的钞票递到对方面前,“求求你了,先生,把他还给我吧。”
众人齐声高喊“处死巴拉巴”,“他是个小偷,一个撒谎精。”
“他是个梦想家,先生。”
“不,他是一个算卦的,一个会施展巫术的人。”
“他是个男孩,只是个男孩。”
伊龙西-埃戈比亚看着她的肚子,“在某些方面,他是个地道的男人。”他把身子挨近她,紧紧地逼视着她,直到她被迫把视线移开。“他,是,个,小,偷。”他一字一顿地说。
直到这时她才察觉他用的是过去时态。她的内心世界哗的一聲坍塌了,土墙倒下来,变成了泥土。
伊龙西-埃戈比亚心中泛起的恼怒使他的咳嗽又发作了,他用一块血迹斑斑的手绢堵住嘴巴,把它压了下去。
阿米娜颤抖着说:“求求你,这里有钱。把他还给我吧。”
但是老板已经没有“他”能给她了,“他死得很好,如果这对你来说是个安慰的话。他死得很好,而且得到了厚葬。”这是一个谎言。纳姆迪被烧得黢黑、残缺不全的尸体几天后将漂浮在拉各斯潟湖湖面上,会让维多利亚岛上的几处高档住所的主人感到大煞风景,它会在那里漂浮一周左右才消失,要么变得四分五裂,要么被潮水冲走,结局很难说。但那几处高档住所的窗帘要一直等到那时才被拉开。
他们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甚至没留下骨头。
“钱你自己留着吧,”伊龙西-埃戈比亚慷慨地摆摆手,“这是那个男孩用生命换来的。通德,送她回家。”
她试图站起来,却感到双腿没有丝毫力气,要完成这个动作不得不借助于外力的支撑。一切都成空了,甚至眼泪。她又一次摇晃着站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了一次干呕。这不是她想过的生活。剑锋上的阳光不是这样的。
失去的需要有人来偿还。她转过身看着伊龙西-埃戈比亚,抽泣着说:“那个白人,她也要死,不要让她活下来。”
那个长着一张粉红面孔、缺乏慈悲心肠的白种女人,就像一个神经出了问题的临时房客,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却想一甩手走掉。决不容许她把局面搅成这样后还能安然无恙地逃脱。她必须偿还造成的损失。
当伊龙西-埃戈比亚张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异常平静,“不要急,这个女人会死的,我向你保证。”
120
教堂里的钟声把劳拉唤醒了。
当教堂钟声像会唱歌的鸟儿一样向人们发出召唤的时候,在伊科贾机场附近的郊区,在整个拉各斯,在尼日利亚南部地区和西非,女人们穿上最好的衣服,系上漂亮的头巾,套上裹身裙,披上披肩,愉快地奔走着。男人们穿上了白衬衫和礼拜服。小男孩们扣上了马甲上的一排纽扣,小女孩们仔细地戴好头上的发带和脖子上的丝绸蝴蝶结。
温斯顿在夜间发来的语音信息已经积了一堆,太多了,劳拉只好再次拔下电话插头。现在她躺在床上,听着这些信息,温斯顿的语气依次从哀伤到愤慨、从愤慨到生气、从生气到受伤。“我的生命面临着危险,你明白吗?是你引起了各种恐怖,他们已经杀死了那个男孩,他们也要把我杀掉。你必须帮我,我需要离开尼日利亚,只有你可以帮我,我的命在你手中。你已经拿走了我的钱,请不要再要我的命,小姐,我求求你了。”信息一条接一条,尽管表达方式有所变化,但主题千篇一律。
劳拉洗漱的同时也在收听这些信息。当她从淋浴间出来的时候,浴室的镜子上蒙上了一层水汽。喜来登酒店?我认识那里的门房。是他干的,他用迷人的微笑杀死了那个男孩,不是我。
劳拉选择了酒店语音信箱上的删除键。这样一个不经意的举动救了温斯顿的命,尽管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一点。后来,当他们来检查她的语音信箱,企图找到任何信息或线索的时候,什么也没找到。
劳拉透过带有鱼眼镜头的窥视孔瞅了瞅门外,在门边谛听了片刻,吸了一口气,然后快速走出房间,沿走廊朝电梯方向奔去。
一个身怀六甲的清洁女工推着一辆手推车向她走过来。她们相遇时目光碰撞了一下。劳拉觉得她看上去有些熟悉,好像她们很久以前曾经在某个地方见过面,后来又分开了。
清洁女工停下脚步,对着劳拉的背影喊道:“为什么?”
劳拉转过身来,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其他人,“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清洁女工向她走过来,每一个脚步都带着愤怒和悲伤,“为什么?”
“对不起,我没有——哦,上帝,谁伤害了你?”
劳拉说的是阿米娜脸上的疤痕。阿米娜却说:“该死的是你,而不是他。”
这个有着一双灰白眼睛、肤色像煮熟的羊肉一样的白种女人对阿米娜的泪水既吃惊又困惑。
“是你,女人,”阿米娜指着劳拉的胸口说,“是你做了这一切。那个男孩进了你的房间,他让你活了下来。他是我的,但是却死了,为什么?”
在混乱之中,劳拉没有听到电梯门打开了,没有注意到一个人走出了电梯,或者说没有注意到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向她大步走过来。
是门房。“女士,我们很为你担心。”他把清洁女工哄走了,就像哄走一只流浪猫,然后转身对劳拉说,“你一直不接电话,所以我就上来检查一下,看看一切是否正常。”
“我——我很好,谢谢你。”劳拉看了看走廊的尽头,脸上有疤痕的怀孕女孩已经消失了,难道她是一个幻觉吗?“事实上,我正要去楼下找你。”
他笑了,但是眼睛里没有笑意。“既然这样,”他说,“为什么我们不一起下去呢?”
他陪着她来到电梯旁,伸出一只手让她先进电梯,然后按了大厅的按钮,电梯门合上了,把他们俩关进了里面。“请问女士打算延长逗留时间吗?”
电梯面板上的指示灯显示着不断下降的楼层。
“不,我今天就走。我一会儿回来办理退房手续以及取行李,我还需要叫一辆出租车去机场。”
“没问题,女士,我会为你做好一切必要的安排。请问几点?”
“哦,1点怎么样?1点钟吧。”
“没问题,女士。”
电梯到达大厅后,门房用手按住电梯门边,对劳拉说:“女士,1点钟时,我会安排一个司机来接你。”
121
1点钟。
通德看着酒店雾蒙蒙的玻璃门上反射出的自己的影像。每当门打开,一群白种商人说笑着穿过因空调而形成的一团水汽,从大厅里出来时,他的影像就被分开。很多年前,通德也曾当过出租车司机,开着一辆破旧的标致504在阿卡拉路上拉乘客,但是他从来没穿过制服,也没开过这么豪华的轿车,直到现在也没开过。他对着自己的影像笑了。这个头戴司机帽、身穿司机服和一条皱巴巴的裤子的影像随着门的开合忽而消失忽而出现。
地痞们也在等待,只不过是在机场的天桥下等待,而且比平时武装得更好,主要是短柄小斧和锁链。他们在等待某种信号。伊龙西-埃戈比亚在他的办公室里,桌上放着电话,他在等待来自门房的消息。温斯顿在自己的公寓里不安地踱着步子,他在等待来自斯卡莉特小姐的电话。他们都在等待,但是那位女士已经消失了,斯卡莉特小姐已经走了。
当门房挥手为劳拉拦住一辆破旧的黄色出租车时,她告诉门房她需要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办理退房手续。可是上了出租车后,她却对司机说:“我已经改变主意了,直接带我去机场吧。”
当1点的钟声敲响之后,时针开始缓慢地向2点挪动时,门房开始担心起来。最后他打发清洁女工上楼查看。
阿米娜敲了敲门,轻轻地说了一句“喂”后,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窗帘拉了下来,窗户紧闭着。一盏台灯洒下一小片光亮。被子揉成了一团。一只手提包敞着口放在桌子上,旁边放着一卷衣物,内衣和长筒袜之类的,以及一面小镜子。
浴室的门关着。
阿米娜能听到电扇在转,看到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她又大声喊了一遍,声音听上去大得有些不太自然。她试着转动了一下门把手,发现门锁着。
如果必要的话客房清洁人员可以打开门,方法很简单,用一根金属针轻轻一别,门就弹开了。阿米娜别开门,犹豫了一下。她又敲敲门,最后推开门。
没有人。
阿米娜关上电扇,走进去,被镜子里自己的影像吓了一跳。浴室的台面上摆放着一把放在玻璃杯里的牙刷、半支牙膏、烧开的水、散落的物品以及一把缠着金黄色发丝的梳子,发丝很细,几乎看不见。
浴帘杆上挂着一件泳衣,浴帘垂了下来。阿米娜把浴帘拉到一边,心一下子收紧了。浴缸是空的。那个白种女人已经走了。
门房在大厅里等着,背着手,拉着脸。
“怎么回事?”
“她走了。”
“行李都拿走了?”
“行李还在,那个女人不在了。”
门房冲进去,在劳拉的行李中搜寻着。几乎所有的物品都在,除了护照、手机、机票和人以外。他把阿米娜推到一边,冲出房间,向电梯跑去,鞋子踏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但是已经太迟了。
真的是太迟了。
122
西航702航班客机穿过云层,将要降落在一座砂岩和钢筋铸成的城市。灰蒙蒙的天空中飘着冰冷的雨。劳拉透过绵绵细雨,盯着那个被称为家的陌生地方。
——没有什么要申报的?
——没有。
在穆尔塔拉?穆罕默德机场里,去安检处排队之前,劳拉本打算顺便去看看EFCC办公室的里巴杜巡官,告诉他“我已经看了狮子和土狼,看了猎人,也看了鳄鱼。我从来没有离开拉各斯”。但是,她知道他们的谈话只会引起问题,那些问题会引起更多的问题。而她需要保持隐身状态。
只有当飞机从拉各斯的机场跑道上升起来的时候,她才开始畅快地呼吸。而当飞机向大海的方向飞去的时候,她对着下面的城市唱了一首歌。这是她来的那天在车载收音机里听到的:“419,做游戏;419,都一样。”贯穿这首歌曲的是一个问题:“现在谁是‘傻瓜?”
在乘出租车去机场的路上,她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相片,慢慢地把它撕成碎片。“有没有地方让我扔掉这东西?”她问司机。“当然有。”司机说,伸手接过那些碎片,把手臂伸出窗外,随手扔到了窗外。她倒吸了一口气,转回头看着父亲被车轮带起的风卷走了。
在伦敦逗留了三个小时后,接着是一段跨越无边大海的漫长飞行。现在劳拉正在穿越云层慢慢下落。雨点打在飞机舷窗上。遥远的地面上,一条由刹车灯形成的红线正缓慢前行,人们都在向家赶。她一直盯着窗外,直到她的呼吸使窗戶变得模糊,以及机场跑道出现在面前为止。
123
刚回到自己公寓的时候,劳拉在房间里走了一遍,把所有的灯都打开,感觉好像离开了很长时间。她脱下衣服,闭着眼睛在淋浴器的喷头下站了很久,然后换了身衣服,来到美食广场吃晚饭。但是到了美食广场之后,她头脑混乱,心神不宁,不知道该吃希腊菜还是韩国菜、中国菜还是泰国菜,最后只好空着肚子回到公寓,把自己锁在里面。冰箱里的酸奶还很新鲜,看起来好像她从没离开过一样。没人知道我曾经离开过。
她打开收件箱,大部分邮件都是出版商发来的,还有一封是《天空中特立独行的人》的后续部分。然后就是她在拉各斯发给自己的信息:温斯顿的父母对着镜头挥手的画面以及温斯顿一张哭丧着的脸。她竟然没想到给那座城市拍一张照片。
劳拉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但是很难做到,于是她就乘轻轨来到第7号街,再乘公交车来到斯普林班克,然后步行走到她哥哥住的死胡同里。
沃伦不在家,不过他们的母亲在。
“我要回了爸爸的钱,”劳拉说,“不是全部,只是一部分,只能要这么多了。”
此时她们正坐在沃伦家地下室的牌桌旁,对面是炉子间。她母亲几乎没注意她说的话。
“喝茶吗?”母亲问劳拉。
“尼日利亚的银行最后把这笔钱退了回来。”要不要告诉母亲她曾经去过非洲又回来了?这甚至对劳拉本人来说好像都不是真实的。“这涉及到很多文件,我要回来的钱还不足以赎回我们的房子,因为没有全部要回,但是已经可以阻止他们剥夺我们的房屋赎回权了。也许我们可以把这笔钱全部用来还债,剩余的债以后再慢慢偿还。”
母亲用搪瓷茶杯给劳拉倒了一杯玫瑰红。劳拉在童年时代就很熟悉这些有烫痕的橙色杯子,它们是所有20世纪70年代建的平房的标准版本。
“你知道,”她母亲停顿了很长时间后说,“我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那所房子,它需要大修,屋顶需要补漏,锅炉也需要更换。没有你爸爸了,房子显得空荡荡的。我和你爸爸一直想把它卖掉,换一套面积小点儿的。我现在已经在这里住惯了,听到楼上的脚步声时,我就知道我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但是,当我想和你爸爸说话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那两个双胞胎每天都跑下来向我问好。”说到这里劳拉的母亲笑了,然后悄声对她说,“她们把我累坏了,但是只要她们来我就开心,她们离开时我也同样开心。你想在茶里加些奶吗?”
“但是,那笔钱怎么办?我想你并不理解为了要回这笔钱我都经历了什么。”
“钱你自己留着吧,这也是你爸爸的心愿。沃伦生活得很好,我花钱也有限,你自己留着用吧。”
“但是,妈妈,这不是我的钱。”
“快喝茶吧,”劳拉的母亲说,“不然就凉了。”
124
冰冷的茶和高烧引起的噩梦。
劳拉感到自己好像在睡梦中迷路了,感到混乱和窒息。醒来后她发现自己满身大汗,床单潮乎乎的,枕头和她的头发一样湿,头痛得厉害,从脖子一直延伸到太阳穴;但是她连下床走到放药的柜子前找止疼片的力气都没有,只好继续躺在床上。随着阳光越来越多地照进房间,她感到床似乎在身体下面左右移动起来。
她终于摇摇晃晃地走进浴室,吞下几粒解热镇痛药,但顷刻间又吐了出来。那一天的余下时间里,她一直伏在马桶上,感觉到胃正在被整个儿翻转过来,就像一只购物袋一样。高烧如浪潮般向她袭来,她先是发抖,继而抽搐,每次她试图站起来时,都因为抽搐而失败。
镜子里是一张消瘦的面孔。她梦见了一些奇怪的景象:飞起来的火烈鸟,森林里燃烧的火焰,被车轮卷走的父亲。
很快劳拉就收到了一封接一封的邮件:威胁、祈求、哄骗。她不知道他是如何查到她的地址的。但是当她试图阻拦他的邮件时,他凭着一个新账号又钻了进来。当劳拉的体力恢复得终于能够让她站起来时,她蹒跚着来到美食广场的信息中心,问工作人员有没有可能挡住整个国家,甚至整个洲的邮件,她甚至想问他们是否也能拦住记忆。
“你把邮箱地址更换一下比这更容易。”他们说。
她照他们说的做了,但他还是找到了她。
“你让我的处境很危险!你毁了我!”
接着他又说:“做我的担保人吧,让我离开这里。我会十倍地偿还你,一百倍也行。我会成为你们国家的一笔重要资产。我很勤奋,也有抱负,把我带过去,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挡在我和梦想之间的只是一些手续而已。”
劳拉尽可能地不理睬他,尽可能把心思拉回到工作上,为别人的生命做索引以及为教科书审稿等。但是她无法做到。你毁了我。与此同时,那笔钱躺在她的银行账户上,安静地呼吸着。
125
恶心以及夜间盗汗给劳拉带来一种倾斜的错觉。这种错觉有时让她感到自己好像要滑落下来,从床的边缘滑落下来,从世界的边缘滑落下来。
沃伦一直在纠缠她,追问更多的细节,他想知道尼日利亚银行什么时候能把其余的钱退还给他们。她把手机放在另一间屋子里,所有打进来的电话都自动进入语音信箱。从医疗中心回来后,她就瘫倒在了床上。医疗中心给她看病的医生责怪她为什么不早点去看病。
——我走不动。
——你应该给其他人打电话。
——谁?
他们给她验了血,打了抗疟针,让她服用了大剂量的奎宁水,警告她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诸如器官衰竭及肝中毒。“不可能是疟疾,”她用虚弱的声音反驳着,“我没被蚊虫叮咬过,也没抓挠过皮肤。”一边是医生危言耸听的长篇大论,一边是她哥哥关于钱的慷慨陈词,两者似乎搅在了一起,分不清彼此。当劳拉终于接听电话时,她用一只手揉着脑袋说:“温斯顿,求求你别再纠缠我了,我的头痛得厉害。”
“是沃伦。”她哥哥说。
“什么?”
“我是沃伦,你已经第二次把我当作别人了。”
就在那一刻,劳拉意识到尼日利亚拉各斯的温斯顿?巴洛根,马库斯和玛丽亚姆唯一的儿子以及丽塔的哥哥是对的。他会成为她的国家的一项资产。她能完美地想象出温斯顿在这里,在这个城市的樣子,能想象出他出人头地的情景,就像她哥哥一样。
几天后,劳拉又来到斯普林班克。
在沃伦家的餐桌旁,沃伦把一沓崭新的资料和图表拿给劳拉看。
“你是想等到银行把钱全部还给我们时再说吗?天知道那要等多久。我们不能把已经有的钱存在某个利息很低的支票账户上。我认为那是傻瓜才做的事情。因此你应该抽点时间看看这些数字。让我来管理那笔钱,告诉你,劳拉,我能在60天里让我们的投资翻一倍,还能把妈妈的房子赎回来,每个人都是赢家。”
每个人都是赢家。她又想起拉各斯的温斯顿。
只需要做一些文书工作,填几个表格,承认自己是担保人。
劳拉走进地下室,默默地在母亲对面坐了一阵子,“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爸爸吗?哦,我想是因为他感到进了一个陷阱,陷入了绝望之中。”
“我指的不是事故,是骗局。他为什么会上当?不是因为钱,是吗?告诉我整个事件和钱都没关系。”
她母亲开口说话时,声音很轻,“我不认为是因为钱,不会的,我想是因为那个女孩。我认为你爸爸想当一回英雄,就一回。”
汽車跌入黑暗之中,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
126
“又来汇款吗,柯蒂斯小姐?”银行的出纳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转移一些到我的账户上。哈哈,开个玩笑而已,是尼日利亚,对吗?”
劳拉点点头。发烧使她的脸色愈加苍白和消瘦,站立的时候她仍然感到双腿虚弱无力。
“你不是中了那些国际骗子的圈套,是吧?”出纳笑着说。
“没有,”劳拉说,“我在资助某个人,帮这个人获得签证,这比较复杂。”
劳拉一直在大笔大笔地向拉各斯汇钱,有很多表格需要填写,很多文书需要递交,每次交易都需要额外的费用。好在是一切都办妥了,她也没有钱可汇了。
她花掉了信用卡上的最后一笔钱订了一张机票,现在正在机场的C出境口处等待一个人。乘客们鱼贯而出,睡眼惺忪,打着哈欠。有些人向亲戚们挥手,有些人目的明确地迈着大步匆匆离去,有些人则显得孤单而弱小。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走了出来,咧嘴笑着四处张望,在人群中搜索着某个人,但他找的不是劳拉。
劳拉在等待,但不是在等温斯顿。她在等一个怀里抱着婴儿、脸上有疤痕的女孩。
在拉各斯,里巴杜巡官工作到很晚。此时他正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桌子上摊着一堆文件。
在国际商人出口俱乐部,通德在椅子上打着盹儿,伊龙西-埃戈比亚正在咳血。
而萨赫勒的阿米娜呢?她从没有下飞机,因为她从来没有登上飞机。收到机票后她就把它兑换成了钱,把这笔钱和劳拉汇给她的钱放在了一起。
劳拉一直等到下个航班以及再下个航班着陆,然后驱车回到奇努克天空笼罩下的城市。尽管这样,她笑了,钱已经没有了,永远不能再回来,然而,她不由得想,父亲一定会为她感到自豪。那天晚上,当她坐在桌前为别人的生命编索引时,公寓里的对讲机响起来,是马修?布里瑟布瓦,他问她是否允许他上来,唯一的问题就是她是否愿意。
127
一排排的电脑显示屏,一个个蜷缩在屏幕前的身影正在搜索着信息。一个穿丝绸衬衫的年轻人在迷宫中迷失了自我。他正在向苍穹发送邮件,编织着神话故事,发送着呼救信号,“亲爱的坂本先生,谢谢你善意的回复。”他在做着永远都不会实现的梦。
在楼道另一端,咳嗽声已经停止了。这无关紧要,年轻人仍然在敲击着键盘。
128
纳姆迪的妈妈大声喊道:“慢点儿跑,纳姆迪!慢点儿。”
小男孩飞快地向妈妈跑去,那些摇摇晃晃的手推车和用脑袋顶着盆子的人们急忙给他让路。
“纳姆迪,别跑这么快!”小男孩已经超过了那些从清真寺里拥出来的大人们。他们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被这个像球一样向前滚动的小男孩逗得哈哈大笑。
纳姆迪一头扎进妈妈怀里。她搂住他,像平时一样问道:“你饿了吗?”然后喂他吃了一些加了糖的香蕉和芒果干。吃完后小男孩又从妈妈身边跑开了,他经过妈妈晾晒牛肉干的工作台,装在托盘里的干肉上抹着来自热带草原的胡椒粉,经过摆在桌子上的一摞靛青布料,穿过门上悬挂的珠帘,爬到了自己的床上。上面已经为他摆好了玩耍时穿的便装。
“纳姆迪,把你的衣服叠好,不要堆成一堆。”
话音未落纳姆迪已经跑了出来,上衣扣错了扣子,下摆也没塞进裤子里。他穿着短裤,笑得很开心。
看到这么可爱的笑容,拉各斯的女人们笑了,逗他妈妈说:“纳姆迪?这不是一个豪萨名字。”
“我不是豪萨人,”她说,“他用的是爸爸的名字。”
129
汽车终于在护堤底部停了下来,在飞舞的雪花中斜靠在东倒西歪的白杨树上。
紧跟着是划破夜空的警笛和刺眼的灯光。
所谓的救援人员抓住套索,身子紧贴着斜坡,靴子踩在碎玻璃和积雪上吱嘎作响。
司机是一位身穿蓝色毛衣的老人,脸上一片血肉模糊,白发上沾着血渍。
“先生,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先生?”
他试图张口说话,但嘴里吐出的除了泡泡以外,只是一种含含糊糊的发音,听起来似乎和爱有关。
作者的致谢
小说中所描述的警方调查程序是建立在对有关人士进行采访、咨询和交流的基础上的,他们提供的善意帮助令我感激不尽。他们是:鲍勃?埃文斯,卡尔加里警察委员会的布莱恩?埃迪,媒体关系科的艾玛?普尔,高级总检察官劳埃德?罗伯森,警官吉姆?罗里森等。经济犯罪科的侦探朗达?鲁齐奇给我提供了一个深入了解“欺诈案侦破”这个奇妙世界的机会。高级检察官乔纳森?哈克回答了我提出的一长串问题。卡尔加里警察局事故重现科的警官科林?福斯特和格雷格?麦瑟不仅在1月里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陪着我考察了小说中所描述的事故现场,甚至顺带为我解决了几个关键点。
非常感谢以上名单中的诸位。我尽可能准确而诚实地呈现警方调查的整个过程,从最初事故现场的勘查到后来经济犯罪科的参与。然而这毕竟是一部小说,任何错误或不精确之处都由我个人承担责任,绝不能归咎于那些在我为此书作准备的过程中曾经帮助过我的人。
我也有幸拥有一些优秀的老读者,他们给了我很多宝贵的启发、建议和指正。他们的名字是:柯尔斯顿?奥尔森,杰奎琳?福特(他游遍了西非说法语的地区),在尼日利亚生活和工作的凯西?罗伯森和海伦?查德伯恩-奥杰赫蒙,海伦嫁给了一位尼日利亚人,目前在拉各斯北部的伊巴丹工作。在此对他们的帮助深表感谢!然而,所有关于尼日利亚风土人情和文化的描述都是我本人所为,因此不应该被认为是他们的观点。海伦和凯西就尼日利亚人的地方英语给了我非常好的建议,但是最终我发现这些方言丰富得难以用文字记载,因此只能选取个别词句作为代表,以便让读者得以品尝它的原汁原味。同样,小说封面上的画像是西非萨赫勒地区的一位妇女,它丝毫不能从整体上代表尼日利亚,只能代表阿米娜这个角色所属的文化群体。
我在个人网站中已经列出了创作《419》时所借鉴的全部书籍,网址是:willferguson.com。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