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眠

2012-12-31 00:00:00孙频
长江文艺 2012年10期


  在一个失眠的深夜里,周尔园把沉在往昔里的自己一个个地打捞了出来,她努力去回忆它们,就像在暗房里加入了显影液,那些照片便一张张地从虚空中拓了出来。然而它们都是没有色彩的,像在时光中被滤尽了所有的颜色,萧索地站在她面前。她一张张地看过去,十八岁的她,二十二岁的她,二十九岁的她,三十三岁的她,三十七岁的她,所有这些照片组成了一部黑白的默片,在这深夜里喑哑悲怆地演给她一个人看。
  一
  周尔园任自己在黑暗中无声漂流。
  她通常在深夜两点钟准时醒来,直至天亮。到凌晨四点的时候,开始能听到清洁工人扫马路的声音,她甚至能听见落叶翻滚的咔嚓声。长期的失眠使她对夜晚的最后一丝神秘感也消失殆尽了,就是把全世界的绵羊都赶到她面前来,她也可以在一个晚上把它们数上两遍。
  夜晚脸庞阴暗,无喜无悲。她像一片树叶一样漂流在这夜晚的肌理上,在这巨大无边的无孔不入的黑暗中,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她自由得让自己都有些心惊胆战了。
  卫生间的水龙头没有拧紧,一晚上在滴水,回声近于空旷。窗外终于开始泛起了一缕晨光,她像得到什么赦令一样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另一扇卧室的门紧闭着,张复华睡眠极好,睡着之后又是磨牙又是打鼾,她索性就把他赶到了另一间卧室。不到七点半他是不会起床的。睡在沙发上的黑脸也跟着她起来了,跑到她面前伸着舌头问她要牛奶。黑脸是一只沙皮狗,因为脸是黑色的,所以就叫黑脸。她把牛奶倒进碗里放在桌上,黑脸跳上桌子开始独自吃早餐。她一个人慢慢走到了窗口打开窗户,然后快速离开。
  她家住在十层。她一直对那扇窗户感觉恐惧。一走到窗口她就会有一种感觉,好像正站在一口阴森森的井边,一种诡谲的气息在这井里游荡着,似乎随时要把她拉到井里去。其实更准确地说,她害怕任何窗户。几年前住在博士楼的时候,她也是对屋子里的那扇窗户恐惧不已,以至于经常忘记了给十平米的小房间通风透气,时间久了,她那间房间就像生锈一样长出了老光棍身上才有的气味,她从那屋子里出出进进四年之久,自然也是成天携带着这种气味。
  她早就怀疑自己是得了抑郁症,曾暗暗查了些抑郁症的资料。失眠、焦虑、注意力不集中、不修边幅、有自杀倾向,她越看这些资料越觉得它们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自己哪项不符合?尤其是看到资料上说抑郁病人最后往往都死于自杀的时候,她简直有点悚然而惊了,就像提前看到了自己的葬礼。若她真是个抑郁病人,那她其实已经知道她最后的死法了,不是跳楼就是吞煤气。但总的来看,抑郁病人死的时候还是首选跳楼。大约是因为跳楼简洁方便,易于操作,且不会拖泥带水,死起来干脆利落,若从十层以上的窗口跳下去,若没有外星人的拯救那是必死无疑。在死前的一两秒钟内还能奢侈地体会到飞鸟们的生活方式,尽管下一秒钟就是粉身碎骨。
  抑郁病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怕死,甚至是锲而不舍地积极赴死。她发现资料上的那些抑郁病人都是一次死不成死两次,两次不成三次,范进中举似的,好像寻死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很值得期待的事情,好像活着时的所有琐碎无聊平庸和怨恨全部要靠这寻死来一次性地补偿了。于是她又反省自身,发现自己还是很贪生怕死的,自从知道了抑郁病人热衷于跳楼自杀之后,她一看见窗户就不敢走过去,生怕自己控制不住纵身跳下去。所有的窗户在她眼里都狰狞得像块墓碑似的,连一楼的都不例外,反正都长了窗户的样子,虽有高低之分,但本质上都是一丘之貉。因为怕死,所以她对自己的诊断结果是:虽然有病,但还没有病入膏肓。
  但抑郁症这种病怎么好说出口?既不是什么可以傲人的富贵病,也没有艾滋病那样的威慑力,真要告诉别人又很容易被人划分到疯子精神病一类的人群中。去找心理医生?她又总觉得心理医生其实与江湖术士无异,就靠着一张嘴硬是要把一个执意跳楼的人拉回来,这和把死人说活有什么区别?而且收费极高,一个小时最少五百块钱,简直是抢劫嘛,她断断不肯给他们送这个冤枉钱去。她想,反正一时半会估计自己也死不了,先熬着吧。前四十年都熬过来了,也不差再多熬几年。至于睡不着觉,也不是一年两年睡不着了,都失眠了十几年,自己居然一直顽强地活到了今天,可见一个人没有了睡眠能活下来,没有了爱情也能活下来。活着是多么下贱又是多么无坚不摧的一件事啊。
  周尔园的失眠是从离开县城以后开始的。之前她还在一座小县城的中学里当老师。小县城里往往有一种奇怪的现象,就是适婚的年轻女人远远多于年轻男人。因为在外地上完大学后愿意回到家乡县城的往往都是女孩子,图的是离家近生活安稳,男孩子稍微优秀点的则都留在了城市里打拼。这样一来,县城里的适婚男子便货源紧缺,供不应求。学校和医院成了剩女的集中地,随便一个歪瓜裂枣的男人,只要是男性便有无数次相亲的机会。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充足的货源中横挑竖拣。周尔园曾经见过一个相亲男,自恃工作还不错,据说居然把全县所有中小学的未婚女老师,连带所有医院的女护士女医生都相了一遍。未嫁的女老师们只要聊起相亲对象来,那简直就是息息相通,因为她们被人家排好号轮流相过。有限的男人们就像坐诊的医生,等着层出不穷的女青年们一个个挂号进去。他们真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仔仔细细询问女青年们的情史和祖上八代,有时候还兼以提前动手动脚,东摸西摸,一副要治病救人的慈悲状。女人们为了嫁出去全忍了,摸就摸吧,惟恐人家不摸自己摸了别人。
  多数姑娘都觉得工作已安定,折腾也折腾不到哪里去了,一个个束手就擒。只有少数的起义者不甘受辱,周尔园就是其中一个。她姿色平平,家境贫寒,不可能给未婚男青年提供一个殷实的老丈人,在众多的未婚女青年中基本上没有优势。她像一件摆在超市货架上的商品一样,被人拿起来看看放下,看看又放下。最后她彻底愤怒了。她父母含辛茹苦供她上完大学原来不过就是为了被人挑的,挑来挑去被挑到快三十了,居然还没有一个人肯给她盖个戳表示收讫。她喜欢的人倒不是完全没有,学校里有个叫成向学的男老师是和她同一年分到县中学的,举止斯文皮肤白净,一手能拿得出手的好字,好歹还稍微像点小知识分子。可是这样一个男人都轮不上她,学校里每年都要来几个刚毕业的年轻女老师,见到男人简直就是奋不顾身,所以成向学的周围经常是花团锦簇。无论她怎样对成向学有好感,那都是隔山打牛,连点回声都听不见。没过两年,成向学就从本校的女老师中挑了一个结婚了。
  周尔园本来就觉得自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冻得无处藏身,成向学这一结婚,便感觉自己手里剩下的几根没划完的火柴也被人夺去了。于是忽然之间她心生蛮力,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娘反正什么都没有那还怕什么,自己在这县城里是彻底活不下去了,必得另寻到一条活路才好。于是,二十九岁的时候她开始复习准备考研,舍生忘死了一年之后还算顺利地考进了省城的大学。
  三年硕士读完的时候她去了北京找工作,这时候她已经三十三岁了,仍然是光棍一条。现在更可怖的倒不是光不光棍的问题了,而是她连个工作都没有了。她仍然没有找到活路,一个硕士在北京是一文不名的,何况还是个老硕士。因此三年前那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无赖心态更甚一筹了,她索性就让自己像个真正的无赖一样继续往上读,看谁能把她怎样。既然从县城出来时就把自己的后路斩断了,那就只能一条道儿走到黑了。何况,读书做学问现在也是唯一一味能救她的药。于是,三十三岁的时候她考到清华开始读博,终于成了住在清华园10号楼里的一个博士生。反正已经是老了,干脆就让自己再去做个老女博士,大不了把牢底坐穿了。自此她已经无可挽回地和老沾上了边,像被判了无期徒刑一样,永无出头之日了。走在校园里有两次居然被本科小女生叫了阿姨,她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恨不得扑过去一刀杀了那小女生。看看那些小女生的眼神和手势,一个个装得像新生婴儿一样新鲜无辜,就差嘴里含个灰太狼棒棒糖了。她心里一边嫉妒一边冷笑,有本事就长生不老,永远活在二十岁。
  想归想,心里却终究觉得落魄,落魄于自己的衰老,落魄于这么老了还在做学生,落魄于连一次像样的恋爱都没谈过。
  周尔园从县城中学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岁的老姑娘了,往研究生班里一坐,周围全是比她小七八岁的小弟弟小妹妹,她怎么敢和这样小的小孩子们谈恋爱?她要和这样一个小男生约会,那简直就像幼儿园的阿姨牵着一个小男孩嘛。她不敢打小孩子们的主意,小孩子们自然也不敢打她的主意,只把她当成一个死皮赖脸要跟着年轻人来挤公交的老奶奶,尊敬地给她让座,同时心里不无恶毒地想,这么一大把年龄了还来凑热闹?
  她一面心甘情愿地被疏远着,一面在心里恨恨地想,要是换了十年前,你们算什么东西。要是她上大一的时候遇到他们,就是把他们全部焙到一起串成一串也不是她的对手。那时候她是多么年轻多么凌厉啊,大一的时候她就在辩论赛上拿了第一名,此后她和谁说话用的都是辩论场上的语气。如果对方对她提出的问题表示不知道,她就歪着头看着对方说,难道你只会说不知道吗?
  年轻真是好啊,随便怎么狂妄任性都是应该的,她要是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再把这套拿出来,一定会被人以为是精神分裂。所以她只能假装慈祥地看着这些小男孩小女孩们,对他们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保持着慈悲的观望,即使内心嫉妒得恨不得一把火把他们烧光。
  等到读了博士之后她又发现,自己即使不是最老的,也差不多是最老的之一。出没在她周围的除了比她小七八岁的博士,还有比她小十来岁的硕士,更可怕的是,还有比她小十几岁的本科生,和那些本科生往一起一站,她觉得自己名副其实地就是阿姨,不对他们慈眉善目都不行。从硕士读到博士,依然没有人能和她谈个恋爱,小博士们不行,小硕士们更不行,小本科生们……她都不寒而栗了,简直有点像乱伦了。搞师生恋?老师们倒是不乏中年人了,可是谁肯要她这样一个老女学生呢?既不年轻又无美貌,连搞外遇都不合适。
  等博士毕业以后?那就更老了……日子望见了底之后,她反而有了一种古怪的轻松。起码不用像个花痴一样,只要在校园里见到个男人就在心里暗想,这个男人会不会和我发生点什么……为了排遣她的积郁,她每天早晨都要在巴掌大的宿舍里一边踱步一边大声朗诵诗词,一开始是宋词,后来主要是唐诗了,因为宋词的阴柔已经满足不了她的愤懑需求了。
  二
  清华校园太大了,周尔园也像其他学生一样,出个校门还得骑辆破自行车。有一次,骑在半路上自行车突然又坏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自行车常见的一些疑难杂症她早就了然于心了。她娴熟地把自行车底朝天地往路边一放,撸起袖子,非常专业地开始修车。走过两个男生看见她修车的姿势都一副大骇的表情,就是这样也没有人停下来助她一臂之力。因为人家压根没把她当成一个大学里的女生,没有人肯施舍给她一点怜香惜玉。老男博士也不是没有,但只有当大一大二的小妹妹的自行车坏掉时,他们才会从天而降。于是,她像搞行为艺术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车修好,又骑上去,黯然神伤地骑进了一段林荫路,快骑到宿舍楼下时,她忽然急刹车,掉头又朝着校园外骑去。
  她想起了她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母亲带着她买了一张彩票。当时母亲一个月工资是三十五块钱,买一张彩票要三十块钱,母亲用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张彩票,但彩票是空的,连个末等奖都没有中。一个月的工资泡汤了。可是就在那个一个月工资泡汤的中午,母亲破例给她炒了盘过油肉吃。她当时只觉得害怕,看着垂涎已久的肉一口都不敢吃,就像有什么圈套在等着她一样。三十年已经过去了,这天当她骑着破自行车掉头冲向校门外的时候,她忽然体会到了当年母亲给她炒过油肉时的复杂心境。从来她和母亲像是隔了代的海洋生物,各自背着厚厚的壳,彼此素来难以渗透,但在刚才的那一个瞬间里,她周身的穴位里突然涌出了一种巨大的陌生的亲切感,几乎要把她和母亲绑到一起了。她昂头骑着自行车,骑着骑着忽然凄凉地朝空中某处地方笑了一下,就当是和母亲打招呼表示歉意了。她明白了当年的母亲是怎样挣扎着想给卑微窒息的生活找到一点点意外与运气啊。当意外落空的时候,母亲只有通过惩罚自己才能心里舒服,比如借钱也要给她炒盘过油肉,权当下个月也不过了。
  当然她不会冲出去买彩票,她骑着自行车一路晃到校门口的超市,进去买了只鸡买了瓶劣质红酒,然后又骑上自行车回宿舍。不足十平米的博士生宿舍里除了她的床和桌子还有一口电饭锅,而她用来发散抑郁并兼以改善生活的常用手段之一就是用电饭锅给自己炖只鸡。就像她母亲打彩不中就索性炒肉吃一样,好歹也是一种补偿。
  鸡快炖好的时候,她敲了敲宿舍的墙,不一会,住在隔壁宿舍的许媚披头散发地推门进来了,来打牙祭。许媚是哲学系的博士,虽然年龄比她小两岁,那也毫无疑问是老女博士了。别的不说,光是许媚的年龄就足以让周尔园对她有惺惺相惜之感了。许媚往她面前一站,她就感觉对面点着了一支蜡烛正照着她,借着这烛光她可以细细端详自己。
  许媚穿着肥大的睡衣,■两只拖鞋,蓬着头发,一进来就把自己扔到了周尔园的床上,四肢大开,赤裸的脚踝悬在床下面,一晃一晃的。周尔园皱皱眉,说,女人,你是不是今天又没洗脸。许媚盯着天花板晃着脚想了想才不好意思地说,又忘了,没关系啦,今天洗了明天还得洗。周尔园恨铁不成钢地说,那你要是今天死了明天就不用死了。许媚呵呵笑着,身体没动只把头架在墙上,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包三五烟,开始倚着墙抽烟。许媚是10号楼出了名的烟鬼,一天最少要抽一盒三五,别的烟她一概不理,因为劲儿不够冲。
  博士已经读到第三年,学分修完开始写论文了,文科博士比理科博士还要惨,理科博士还终日有个实验室可以投奔,文科博士就只有图书馆和宿舍两个去处。周尔园和许媚的共同感受都是在图书馆看书不如在宿舍看舒服,在宿舍可以横七竖八地随意处置自己,坐着不行就躺着,躺着不行就站着,别说一天到晚不洗脸,就是一天到晚一丝不挂地晃来晃去都没有人管你。周尔园和许媚的活动周期基本相似,出趟宿舍就像小和尚下山一样隆重,出了宿舍不是去食堂吃饭就是去图书馆还书借书。因为心里明白自己反正是老女博士了,打扮得花枝招展了反而有为老不尊的嫌疑,和本科小女生争个眼球也没多大意思,还显得她们档次低劣,所以二人都极不讲究穿着,恨不得披个麻袋就晃出门去。若是今天既不必下去吃饭也不必去图书馆,那就彻底解放,脸不洗发不梳,省略了一切身外之物。
  因为没有场合可供她们炫耀新衣,周尔园和许媚偶尔心血来潮购进的一两件新衣服居然连个穿的机会都没有,从买回来就直接压了箱底,从此基本上没了出头之日,除非偶尔有个相亲或老乡聚会的机会,才拿出来一用。明明是自己的衣服,但穿在身上怎么也觉得像是借来的,太生分了,匆匆一用又扔回箱底。二人早已深谙了这种生活的内部规律,所以一年到头都难得给自己添置一件新衣。这样也好,省钱。反正博士津贴也没几个钱,东花花西花花哪经得起个花。二人为了避免干扰,竟连个兼职都不做,心甘情愿地穷熬。
  鸡炖熟了,二人各搬条凳子围着电饭锅坐好,双鱼戏珠似的。坐定后各拿茶杯倒了满满一杯红酒,反正是劣质酒,也无需喝出品位来。把鸡撕开后发现这只鸡肚子里还有只未来得及生出的鸡蛋,二人一顿唏嘘,唏嘘完之后还是把那意外收获的鸡蛋吃了。周尔园一边啃鸡腿一边和许媚抱怨着今天的修车之事,许媚忙着吃肉头也不抬地说,真是的,又不是第一次了,搞得像第一次一样。
  许媚曾经有过两个男朋友,和第一个男朋友分手是在该男wKeehyRTuOS9lKqTQov35Q==远赴美国留学之前。许媚曾细细向周尔园数落过该男友的种种劣迹,那时候他们还在读研,谈了两年恋爱便在校外租了一间房住在了一起。许媚说,谈了两年其实都不算,在一起住了一个月就发现了他的真正嘴脸。那男人自幼家贫,有好吃的习惯,一见吃的就走不动路,好像上辈子是饿死的。有一天晚上从实验室出来往回走的时候,看到路边有个卖糖葫芦的,他很想吃但是不舍得买两串,便只给自己买了一串,在路边吃完了才敢回去,大约是因为内疚,回去了还假模假样地拥抱了她一下。这一抱她就闻到了他嘴里的糖葫芦味了,心里冷笑,连串糖葫芦都要偷着吃完才敢回来见她。平时二人去超市买点什么东西的时候,那男人向来怂恿她去付钱,一到付钱的时候他就往后躲,恨不得吃她的喝她的把她的骨头榨出油来。但男人也不是没有付出的,他用甜言蜜语哄着她,说他很疼她,证明之一就是同居半年了他一直很自律地用避孕套,从没有让她怀过一次孕,堕过一次胎。
  这样一个男人在同居半年之后终于被许媚扫地出门了,她退了房又搬回了宿舍,那男人则已经办好了留学事宜,一拍屁股远走美国了。去了美国不久就给她发来一张照片,说是在那边找的新女友。许媚说,天哪,他不知从哪里搜罗出了一个古董般的美籍华人,还要给我看。那女人的头发烫得一卷一卷的,嘴唇涂得血红,眉毛高高挑起来,活像从三十年代的月份牌上走出来的女人,这么吓人,居然还当个宝。我觉得他找这样的女人对他的前女友简直就是一种侮辱。
  为了回击前男友,许媚在读博后也找了一个男友,并把照片给前男友发了过去。这第二任男友周尔园见过,长得又肥又高又白,活像一只褪了毛准备上案的白猪。该男人由于下巴短,嘴巴下面好像没有过渡就直接连上了脖子,开始的时候,周尔园每次看见他都要细细端详一番,总觉得他脸上好像缺了点什么部件,但五官一样不少啊,后来一天才忽然明白了,他缺的原来是下巴啊。
  许媚和她的第二任男友相处了半年之后就分手了,这个男人虽不至于小气但另有怪癖,他觉得自己的女人就不应该被别的男人看到。他像军阀一样给她下了几道禁令,夏天的时候决不许穿吊带和短裙,不能露肩膀和大腿,弯腰的时候必须用手护住胸口。这些部位只能被他一人看到,这是他的自留地,只能他自己出入其中,别人绝不能随意在此逗留,哪怕一眼都不行。如果许媚和哪个男人多说了几句话被他看到了,他便气得满地打滚,一身的肥肉散落在地上,真是浪花滚滚。这倒罢了,他还外强中干,虽说一米八的个子,一百八十斤的体重,做爱却从来没有超过五分钟的时候,许媚还没来得及进入状态的时候,他已经自己鸣锣收兵了。她躺在那里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到床底下去。和第二任男友分手后许媚一心要拯救自己,便一头扎进哲学里,像蛰居了一样,轻易不肯出来了。她情愿在书中对尼采康德黑格尔意淫,觉得即使是再形而上的东西也要比现实中的男人有趣。
  两个人一边吃鸡一边对楼上那几个终日奔波做兼职的博士评头论足了一番。周尔园说,他们对做学问根本不虔诚。许媚说,没办法,拖家带口的,一家三口挤在这十平米的宿舍里,谁不焦虑呢?像我那在银行工作的表妹倒好,不学无术,什么都不会,年薪还高得吓人。我觉得现在的人啊总体上分为两种,一种像猪,另一种像狗,我表妹那样的就是猪,有一份肥差,被圈养起来,活得很滋润,我们这样的就是狗,即使不比民工在脚手架上爬来爬去,但说到底,在学术中探索来探索去也不过是为了有一碗体面的饭吃。
  周尔园皱着眉头说,你读读李白杜甫的诗,杜甫在自己落魄潦倒的时候还能写出三吏三别,自己再贫贱都不忘关注苍生和黎民,你看看李白,“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多么有风度的一个男人,我恨不得能嫁给他。现在的人能做到的就是关心自己,被生活压得全是趴下活的,像狗一样。
  许媚说,说来说去我们其实连最低级的生存困惑都逃避不开,这种绝望感一上来我就什么都不想做。我用的办法就是睡觉,只有通过睡觉我才能逃避开这种绝望感。
  周尔园羡慕地说,你居然还能睡着觉,不错了,我从上研一就开始失眠了,每天半夜醒来数绵羊。我老是担心自己哪个半夜忽然从窗户上跳下去。可是到了白天我又会告诉自己,我辛辛苦苦折腾了三十多年,不嫁人不生孩子难道就是为了来清华跳个楼吗?你等着,我给你沏壶玫瑰茶去,女人要多喝点玫瑰,养颜活血,咱们都快熬成黄脸婆了。
  许媚瞪她,难道你以为结个婚生个娃就能救我们?
  吃饱了喝足了,鸡宴结束,二人遂分头散去,各自照旧熬夜看书写论文去,准备隔两日再来一次小聚。
  这一日下午,周尔园正在图书馆里查资料,许媚的电话突然打来了。她躲到楼道里接电话,什么?相亲?现在?许媚在电话里告诉她,她有一个在北大读博的老乡来找她,她一看见这老乡就想到他和周尔园正好配对,都是老博士了,都是光棍,就说要给他介绍个女朋友,他也欣然同意,说既然来了那就干脆见见。
  周尔园大惊,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今天出宿舍的时候连胸罩都没戴,夏天的衣服这么薄的,人家要是见了我一定觉得我连点胸都没有。
  要死啊,你冬天不戴胸罩,夏天出门也不戴啊。
  你不也经常不戴吗,反正出出进进的都没人看咱们,戴上也是给自己看,那玩意戴得时间长了容易得乳腺癌。要不我现在回宿舍戴个胸罩再去见他。
  来不及了,他和我现在就守在宿舍楼下等着你,你进不去。
  我怎么觉得其中有诈啊,你也光棍一条,怎么不给自己留着?
  亲爱的,他是我老乡,我知道他不适合我,但是他不适合我不等于不适合你啊。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赶紧来吧,别过两天人家也有女朋友了,现在的年轻女孩子生猛得和什么一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我总不能连个胸罩都不戴,就这样平着胸去见他吧。
  你赶紧去学校的超市买一个戴上,记得把小票留着,如果事后感觉不合适再把它给退回去,救急嘛。
  这办法还行……
  快去快去,我先在这给你稳住他。你想想你多大了,三十五,他三十六,你们真是绝配。
  于是周尔园从图书馆出来骑上自行车直奔超市,也不论花色急匆匆买了只胸罩,然后躲到洗手间里手忙脚乱地戴上了,像给自己施了一个临时手术一样,这才骑着车向宿舍楼走去。胸被垫起来了,多少有了点底气。要是连胸罩都不戴,她还真不敢去相亲,自己都觉得自己胸前一马平川,非男非女的,估计男人看了连点欲望都不会有。她边骑车边在心里屈指数着,自己都多少年没相过亲了,从二十九岁到三十五岁,整整六年了,好像她铁定已经是块被废弃的盐碱地,根本没有可供开发的价值,可事实上,她还是个老少女。
  骑着车刚来到宿舍楼下,她就看见许媚果然正和一个男人站在一起。只能说是男人了,一脸的胡子拉碴,万万算不得男生,瞪着两只铃铛似的大眼睛,正专心致志地上下审视着她。她一边放自行车,一边心虚,一边小失望,这样一个男人……这么老的男人……但几乎是与此同时,她从男人身上看到了她自己,他就是她的一面镜子,她立刻从里面照出了她自己的苍老。她黯然神伤地想象着自己原来已经是这样的老态龙钟了,在潜意识里她一直以为自己还停留在二十九岁之前,真是够无耻的。想到这里,她忽然都有点泪光闪闪了,她勇敢地走上前去,迎着这男人审视的目光。
  这一迎不要紧,她立刻就从他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和她如出一辙的小失望。在那一瞬间里,她差点转身逃走。这是她最恐惧最担心最不愿看到的,那就是,她从一个男人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衰老和不受欢迎,看到了自己孤独终老的将来。但是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转身逃走呢,像个丢盔弃甲的逃兵,那更是要被他们看扁了。不能。于是她硬着头皮走到男博士面前。许媚一边抽烟一边介绍说,这就是我老乡刘强,这是我闺蜜周尔园,历史系的博士。周尔园情知已经没戏了,所以心里更加紧张惶恐,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才好。这时候这个叫刘强的男人开口了,他还算给她面子,说了一句,正好到饭点了,我请两位女士吃晚饭,怎么样?一句话便让周尔园有了蒙赦的感觉,她简直要感激涕零了。
  三个人晃出西门,找了家东北菜馆,刘强点菜。菜上来之前,三个人默默地坐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周尔园心里暗暗抱怨许媚不该安排这次相亲,简直就是让她送上门受辱嘛。她现在恐惧相亲,多半就是因为一相亲就要受辱。好在菜上来了,雾气腾腾地遮住了他们的半张脸,感觉像上了润滑剂一样,表情看不清了,彼此反而轻松了一些。三个人吃了几口菜之后渐渐开始找到可说的话了。就像在冬天的冰面上砸开了一个洞,终于看到下面有鱼的影子了。
  三
  刘强是学物理的,他开始把话题向物理学上引,自然是因为他比较拿手。许媚不甘寂寞想把话题扳到哲学上来,周尔园自然不想像个傻子一样坐在一旁听他们说书,她极力寻找机会见缝插针地想把历史插进去。不把最拿手的东西拿出来怎么能显示得了自己的学识?难道她心甘情愿让男人们以为她既无胸也无大脑?倘若她既没有惊人的美貌又没有足以傲人的灵魂,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当然不能让人随意这样践踏自己,就是块草坪都应该被爱惜,何况她还是个人。
  三个博士坐在那里各自舞枪弄棒,玩弄着自己最得意的兵器,像路边卖杂耍的一样炫着人的眼球。但因为三个人所擅长的兵器实在耍不到一起去,只好各耍各的,又因为一心要制服对方,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暗藏杀机,猛地看过去,简直就是三介武夫在那摆擂台比武嘛,刀光剑影难分胜负。
  周尔园自从上硕士起,由于终日埋头书中,很少和人说话,上了博士后更是如此,不近人烟,语言能力已逐年退化,说话其实已经成了她的弱项,何况对方说的还是她的行外话,那男人滔滔不绝所讲的物理在她听来简直就是外星人的语言。她暗想,这许媚也真是的,既是媒人又在这里逞什么能,想必她是习惯于出风头了,无论在哪里只要出手就得占上风,尤其是有男人在的场合。她是万万不能让自己的才气败在别的女人之下的,完全是条件反射,就像孔雀开屏一样,一有鲜艳的东西刺激马上精神抖擞,把身上的颜色全使出去了。
  菜都基本上吃完了,眼看要收兵了,周尔园都没说上几句话,其实饭前她就自知没戏了,只是困兽犹斗,本想着饭桌上扳回两局以维护一下自己受损的尊严,但目前看来败局已定,她也就彻底偃旗息鼓了。反正尊严受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往昔里那些受损的尊严现在已经变得又冷又硬,像寺庙里断了香火的泥塑,无论当年多么神圣,现在左不过就是一堆泥土了,想到这里也就心平气和了。
  三个人居然把四个菜都一扫而光了,只剩下些菜汤,只见刘强挥挥手叫服务员拿来三张大饼,他带头拿一张大饼往菜汤里一蘸,然后满满当当塞进了自己嘴里,还一边吃大饼一边指着她们两个,快吃快吃,不要浪费了,菜汤浪费了就可惜了。周尔园想,这么会过日子,在女人面前全然不顾形象,怪不得三十六岁了还找不到女朋友。这没人要的男人到了她手里,还惹得她刚才痛心疾首一番,真是的,她就这么来者不拒?
  一结账,三个人共消费一百零五元,刘强付钱的时候死缠烂打地要求服务员把五元的零头省掉,周尔园都有些不忍往下看了,直想替他付了钱,要不估计他今晚心疼得都睡不着觉。三个人道别后,周尔园和许媚一起往回走。许媚问,感觉怎么样?
  周尔园有气无力地说,怪不得三十六岁了还没有女朋友,为了见个他还浪费了我五十元买了个胸罩。许媚抱歉地说,没关系,我不是让你留着小票吗,你要是不喜欢明天把它退回去,就当借着穿了一晚。吊牌没撕吧?上本科的时候我班上有个女生就这样,一件新买的外套一定要在身上穿够一个星期才肯撕吊牌,说随时准备回商场去换衣服。
  顿了顿,她又说,我这老乡虽然有点较真,但人其实还是挺好的。真的,他在一个什么核物理研究所工作好多年了又来读博,那研究所在山里,他在山里被关了几年有点不谙世事了,但心地纯洁,人也很善良,学术上也非常钻研,一年能发二十多篇论文,而且一大半发的都是核心期刊。可能不是很会讨女孩子欢心,但我们都这把年龄了难道还要找个只会哄自己开心的?就像我那第一个男朋友,倒是能说会道,可是也就长了一张嘴,连买串糖葫芦都要自己在外面偷着吃完了才肯回去见我,你就不觉得那样比不解风情更可怕?
  周尔园把头靠在许媚肩上,凄凄惨惨地说,不过他也看不上我的,他看我的第一眼我就感觉到了,他看着我居然很失望,是不是没想到我居然可以这么老?女人,我觉得我肯定嫁不出去了,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许媚豪爽地揽住了她的肩膀,放心,我跟谁结去?你看看这些男人,老的老,小的小,解风情的吓死你,不解风情的也吓死你。我情愿去研究哲学也不愿去结婚。女人,我会陪着你的,放心吧,直到你找到归宿的那天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
  周尔园觉得自己今晚终究还是受了委屈了,听了这话便像得了什么赦令一样,泪哗地就下来了。悲伤的引擎一旦启动,她身体里那些早已塞得拥挤不堪的悲伤和怨恨忽然全被放出来了,像一群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亡命之徒。她突然之间嚎啕大哭,哭得连路也顾不得走了,干脆就坐在了路边哭。她哭着对许媚说,女人,我真的不是因为自己嫁不出去哭,不是因为别人看不上我哭,我也不是因为孤独哭,我单单只是想哭,你相信吗?许媚站着,低着头慈祥地看着她,也不劝她,只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知道。
  又过了一周,周尔园情绪平复,继续钻研论文,几乎都要忘记上周相亲之事时,刘强却给她来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周末了,邀请她去北大玩。周尔园一惊,惟恐有诈,连忙去问许媚,许媚说是她把电话给他的,又说那说明人家对你还是有意嘛,快去吧,别见人一面就一棒子打死。今晚打扮打扮,记得把胸罩戴上,别又四处找胸罩。呃,打扮得稍微活泼可爱一点,也不是装嫩,就是要有活力一点,我觉得男人都吃这一套,但不是为了取悦他们啊,我们又不是商品,就算是形势所迫吧。
  于是周尔园回到宿舍立刻翻出一堆箱底的衣服,她已经决定要单刀赴会了。原来她其实是如此畏惧寂寞,只要有一点点机会,哪怕是细若游丝,也不肯轻易漏掉。是的,她其实并不甘心长年累月钻在故纸堆里,并不甘心偶尔买件衣服做个头发,却还要顶着一头新做好的头发回到宿舍继续写论文,好歹也给她个观众啊。
  她站在穿衣镜前,一连比划了好几套裙子,从各个角度进行了一番审美之后,最后敲定了一套无袖黑色连衣裙,再翻出一双黑色高跟凉鞋加以搭配。发型上她一直犹豫不决,最后决定挽个发髻,虽然可能会显老一点,但她觉得还是应该走知性路线,活泼也不是那么好装的,装不好更吓人。全身披挂稳妥之后,她站在门边向屋里疾步走去,一边走一边斜眼瞥着镜子里自己惊鸿一瞥的影子。镜子里的自己基本还算让人满意,裙角翩翩,发髻高挽,只是感觉过于隆重了点,像是要被什么领导人接见一样。临出门前她又像想起了什么,抓起两块饼干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了,吃完后再补了补唇膏。
  今天打扮得如此知性却还要骑破自行车的话,显然不是很配套。于是她打了个车到了北大东门,刘强时间观念很强,已经一秒不差地在那等她了。周尔园微笑着走过去,她要尽量和蔼和蔼再和蔼,要让自己像块棉花糖一样容易被人接近容易被人消化。刘强带着她往里走,边走边问了一句,吃晚饭了吧。周尔园一听这话赶紧说,吃了。刘强说,估计你也吃了,都七点了,我平时作息很准时,每天下午六点去吃饭。周尔园顿时庆幸自己临出门垫了几块饼干,那个时候她就清醒地意识到这次约会可能没有饭吃了,果然。她边走边想,不能呆太久,不然几块饼干消化之后,她饿得肚子里咕咕叫出来怎么办。那真是丢人现眼了。
  刘强带着她直接去了自己宿舍,给她沏了杯茶。饭没有,但是茶水管够。她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这间狭小的博士宿舍,和自己那间不分伯仲,看来他们的生活方式也不会有太大区别,可以算得上是北京城里相同的物种,心里不由得一阵亲切。刘强开了电脑,示意她坐过去,他给她看自己正在写的博士论文,还让她看自己那些已经发表的论文,全是发在核心期刊的,像个老军人炫耀军功章似的。周尔园扫了几眼根本看不懂,但不看又不礼貌,只好像个文盲一样在那一个个认字,边认字嘴里还边发出赞叹声。刘强也不多说,坐在她旁边安静地听她赞叹。
  周尔园心里正暗暗给刘强打着分,她想,这男人虽然不解风情又过于节俭,但一心钻研科学这点却还是令她喜欢的。不解风情日后还可以调教,但一个素质和知识结构都低下的男人是万万不能考虑的,所以这个男人还是可以作为结婚对象考虑的。她暗想,刘强此时也可能正给她打分吧,于是坐得愈发端庄典雅。又想,女人真是神奇,即使多年不彩排,也一上台就能演戏。两个人翻了半天论文,聊了一会彼此的生活,周尔园没猜错,在这点上确实两人聊得比较投缘。然后周尔园又把话题从科学领域转到了社科领域,她开始谈些哲学文学和历史话题。原来刘强也并非完全没有人文修养,居然也能接上她的话题,只是思维仍然是理科生的思维。这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今晚周尔园自认为比较充分地展示了自己的学识和才华,都展示出来了就死而无憾了。同时她心里又感到一种深深的无聊,明明就是两个寂寞的老光棍,还要在一起装模作样,一心想着要在风头上压住对方。
  茶已经喝了两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去厕所了。她暗想是不是该告辞了,就在这时,刘强忽然站起来走到了她后面,他伸出一只胳膊揽在了她的肩上。她大惊,吓得都动不了了。这时她清晰地听见刘强问她,你喜欢做爱吗?他怎么能这么直接,才第二次见面就开始聊做爱?她吓坏了,越发紧张,呼吸不匀,像高原反应一样。她惭愧地却是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试过。这次轮到刘强大惊了,他绕到她前面惊讶地看着她,不会吧,你不是已经三十五岁了吗?她想,难道三十五岁就一定代表着性经验丰富?
  刘强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从电脑上点开一个视频,她一看,屏幕上赫然有一个赤裸裸的男人和一个赤裸裸的女人正在做爱。她差点惊叫出来,连忙从椅子上挣脱,刘强按住她说,这又不是黄片,你怕什么?你好好看看,这是一部国际上最好的性爱科教片,不带任何色情成分,你看,姿势非常齐全,而且这些演员都是各国志愿者,还考虑了种族平衡问题,有白人有黑人还有亚洲人。你好好看看,接受点基础教育。果然,还有讲解员的旁白,真是科教片。解说员正在配合画面详细讲解一种做爱姿势。周尔园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你平时没事就看这些吗?刘强带着批评的口气对她说,什么没事就看这些,平时实验都做不过来,这些嘛,也就调剂一下生活,生活太单调了会让人觉得压抑。
  周尔园眼睛瞟着他的那张乱糟糟的床说,你就一直没有女朋友?刘强说,有过一个,谈了八年吹了。周尔园突然又问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吃惊的话,你和她做爱很好吗?刘强一本正经地回答,那当然,不然怎么能在一起八年,但是两个人之间又不是只有这个就行了。然后他又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就一次都没有过?你就没有这个需要?周尔园摇摇头,刘强叹为观止地看着她,那你就既没有男人也不自慰?周尔园又摇摇头,同时心里想着怎么能逃出去。刘强咂咂嘴,像看一个饥饿中的非洲难民一样同情地看着她。突然他一把拉起了她,上前一步把她抱住了,他说了一句,你不想试试吗,今晚我可以教你,一定能让你出师。
  周尔园都有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那间宿舍里逃出来的了,总之是逃出去了,并且平安地回到了自己的那间宿舍。后来她一再回忆自己有没有做出什么烈士般的举动,比如扇了他一个耳光?或者痛斥他下流?好像都没有,好像还逃得挺顺利。也是,她不愿意,他总不能强奸她,大约也就让她走了。过了很久她还是没有想通,他就那么急着上床?才见第二次,他连她长什么样都没有看清楚呢。她把这事讲给许媚听的时候,许媚笑得差点岔了气,连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戏,那天真应该跟了她去,让她也看看那部科教片。末了她又安慰她,没事,亲爱的,说明你在男人眼里还是很有魅力的。是吗,周尔园惊魂未定地想,她又问许媚,你说他怎么就那么急着上床?许媚叼着三五烟说,有时候,做了爱别的才能按部就班地展开了。周尔园悲怆地想,她真是老了,已经老得不知道现在要先做爱才开始谈恋爱。
  四
  自此刘强再没给周尔园打过电话,她也权当这个人就这样蒸发了。此后她也就不想男人了,死心塌地地等着博士平安毕业。
  可是在博士毕业之前还是发生了一件事情。许媚结婚了。原来是她那个在美国留学的男友学成回国了,在美国找了几任女友都不成,分了一个又一个,等到回国的时候和出去时一样,仍然是条光棍。回国之后年龄已经有点大了,相亲几次不中已经心生疲惫,于是又想起了许媚的好。她是他的第一任女友,好歹也是真挚过的。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但他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联系上了许媚。许媚已经单身几年,嘴上说自己油盐不进,其实心里对单身不无恐惧。再加上六七年都过去了,确实也没遇到一个比前男友更像样的男人,于是,她也豁然宽容起来,去见了前男友一面。
  两个人在酒吧坐了一晚上,谈起往事心里都有了些沧桑感,顿时都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老了。因为多喝了几杯酒,再加上心情寥落,两个人一时酒后乱性,别后第一次见面就睡到一起去了。许媚说她本想着再给他个机会好好考察一下他的那些劣根性改了没,没想到一个月以后发现自己怀孕了。三十四岁的女人好不容易怀了个孕哪敢堕胎,前男友倒是表现不错,一听到她怀孕了就向她求婚。许媚说她这才发现她已经没有选择了,只能嫁给他了。她在把这缘由详细讲给周尔园之后,还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让周尔园给她做伴娘。
  周尔园听完许媚的话之后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失魂落魄。她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狗日的。她放了她的鸽子,弃她而去先结婚了,不仅是结婚,而且是连蹦带跳地,昨晚还和她一样并列为老女光棍呢,一夜之间就突然有了男人有了家还捎带了一个孩子,齐了。她装出喜气洋洋的笑容,但无奈连自己都觉得太僵硬了,像风干的墙皮一样哗哗往下掉。她很想提醒一下许媚当年她们之间的约定,无奈许媚已经被即将到来的婚礼冲昏了头脑,根本不记得她对她说过的那些深情款款的话。她就是记得也一定会反悔,周尔园能把她怎么样,人家又没和她签字画押写卖身契给她,她能拦着不让人家结婚吗?周尔园还不肯死心,结巴着说,可是,你不是说他……自私小气,说天下男人就是死……死光了都不会找他吗?许媚哈哈大笑,女人,有一天你会发现其实人是会改变的,他好像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小气了。女人都这样的,好了伤疤忘了痛,只要他能对你好起来,你也就把那点旧怨都忘掉了,换了你也一样。
  婚礼那天到了,为了不给许媚丢脸,周尔园一大清早起来换上了为婚礼准备的新衣服和新皮鞋,还特意去理发店做了个新发型,她一边看理发师眼花缭乱地打理头发,一边心里暗自愧疚,怎么搞得像她结婚一样?接着她又安抚自己,没事,怎么可能把新娘的风头盖住呢?她不应该太花枝招展,但是,也应该适当引起人群的注意,万一,参加婚礼的人中也不乏大龄男光棍呢?看来,她精心装饰一番却也不是为了给许媚增光添彩,不可告人的目的其实还是为着能多个机会把自己推销出去。这让她感觉到无地自容,许媚毕竟是她博士期间最好的朋友,只好自己骗自己说,盟友能嫁出去自己应该高兴才是,走一个是一个。
  素来邋遢的许媚一穿上婚纱化起浓妆,竟也可以用美艳动人四个字来形容。她穿着租来的洁白婚纱往那里一站,竟周身散发出一种强大的只有新娘才有的气场。这种气场像一只巨鸟投下的阴影一样把周尔园整个人都罩进去了,她顿时觉得自己一早晨的精雕细刻都失去了颜色。当她穿着磨脚的新皮鞋,手捧鲜花傻笑着站在许媚的身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注视着风华绝代的新娘,大约根本就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这个老伴娘。就连站在另一边的木偶似的伴郎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原来伴娘就是用来衬托新娘的,她感觉自己上当受骗了。
  周尔园默默地一件一件地数着,许媚在婚礼上一共换了四套婚纱,四种发型,四条项链。她每换一套婚纱,周尔园就感觉又被冲击波冲击了一次,还没站稳,新一波又来了。学哲学的许媚,才华横溢的许媚,不拘小节桀骜不驯的许媚,只抽三五烟的许媚,在一场婚礼中却蜕变得如此恶俗不堪,竟然连换了四套婚纱,竟比那些她们素来鄙视的女人还换得多,这让周尔园大吃一惊。在整场婚礼上,许媚越来越美艳,而周尔园站在旁边越来越灰头土脸,到最后简直都有些惨不忍睹了。她最不能忍受的还不是许媚的婚纱,而是许媚的表情。她很奇怪平日里那么一个邋遢不修边幅的女人,经常不洗脸不戴胸罩出门的女人怎么突然之间竟变得这样优雅端庄。她垂涎地嫉妒地注视着许媚从天而降的优雅,偷偷观察着她公主般的矜持表情。她看出来了,许媚的眼光现在是目空一切的,因为这个婚礼是她一个人的,只允许她一个人在这里风华绝代,其他人都只配观赏她。而且她大约心里也明白这风华绝代不过就是瞬间的事,不过是水月镜花,开始也就是告别了,所以才把这婚礼上的每一分钟都看得宝贵,简直在争分夺秒。
  婚礼进行到喝交杯酒的时候进入高潮了,周尔园开始慢慢从嫉妒恐惧和悲伤中抽离出来了。她静静地看着许媚的侧影,有些伤感有些留恋。过了今天许媚就不是那个住在自己隔壁的女博士了,她要为人妻为人母去了,今天这婚礼也算她和她的一场告别吧。她想哭,她不可遏止地想哭,可是万万不能在别人的婚礼上流泪,怕不吉利。于是她借口要去个洗手间,拖着两只磨脚的新皮鞋,一瘸一拐,急匆匆地狼狈地向洗手间冲去。在冲进过道的一瞬间,她扔掉了脚上的皮鞋,光着脚冲进了洗手间,关上门,然后,开始一个人号啕大哭。
  许媚结婚以后就从博士宿舍里搬走了,她丈夫去北科大当老师,北科大刚给他分了房子,许媚便搬进了新房。婚礼之后周尔园一连很多天没有出门,有好多次,半夜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许媚还住在她隔壁,她忍不住又像往常一样敲她们中间的那堵墙,可是,一点回声都没有。她终于明白了,隔壁那边是空的。
  那口电饭锅也被废弃了,她不再给自己炖鸡吃。她无法想象一个人面对一锅鸡肉的凄凉。她把所有的时间,日日夜夜的时间,每分每秒的时间全搭在论文上了。这论文现在就是唯一能救她的东西。她像突然变成了一台加多了油的机器,活着的唯一目标成了消耗,消耗她所有的体力和智力。她恐惧于每一分每一秒空下来的时间,所有空闲的时间都像小刀一样一刀一刀地在她身上割过去。
  她醒来的时间越来越早,四点,三点,两点。为了与失眠对抗,只要一醒来她就不再挣扎着再去睡觉,即使是半夜醒来,她也要带着巨大的绝望感翻身下床,往电脑前一坐,开始写论文。这空旷巨大的夜晚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游荡,孤魂野鬼一般。她感觉到每活一天都要使出空前巨大的力气,更多的力气已经不是用来对付论文了,而是对抗孤独与失眠。因为早晨起得太早,她经常会产生幻觉,不知道自己正身处黑夜还是白天,有时候黄昏的时候,她以为是早晨了,凌晨的时候她会以为是天要黑了。她日日夜夜在无边的黑暗中穿行,无论她写出多少字,一旦写出,这些字就会融进无边的黑暗中,无论它们有多少数量都填不满这无边的巨大的黑暗。
  她的思维变得空前活跃,变得前所未有地才华横溢,她像一支风中的蜡烛一样以疯狂的速度燃烧着自己。渐渐地,她觉得这黑暗和孤独已经无孔不入地灌进了她的身体,灌进了她的五脏六腑,渐渐融入了她的血液,她从她的眼睛里,青色的血管里都能看到它们的影子,它们就住在那里。是她饲养了它们。可是,她已经渐渐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它们已经成为她身体里的一个部分了,于是,她反而走向了平静。
  因为睡觉越来越少,她越来越消瘦,她想,这样下去会怎么样,会不会死掉?然而,结果也很快来了,那就是,她仍然活着,并且顺利地毕业,还被评定为最优秀的毕业生之一。
  既然还活着,老女博士就不得不开始找工作了。四年前为了逃避这个问题她从硕士宿舍逃进了博士宿舍,现在,又该逃到哪里去?总不能再从头读一个哲学或文学博士,她知道,就是读到三个博士学位的时候,她也终究要面对这一天。这间博士宿舍终究不是收容所,总有一天她要被赶出去的。论文写完了,她就是想日日夜夜逃进论文里都不可能了。于是,老女博士开始了她最畏惧的事情,那就是海投简历。
  找工作整整用了三个月,她采用了地毯式铺进的战略,倒没有人教她,几乎是无师自通的。先是往一流的高校投简历,等一段时间不见回音的时候开始第二轮,往二流高校投简历,最后一轮则是三流高校。一流高校要海归也就罢了,居然连二流高校也要海归,大约是国产博士过剩的缘故。在这期间她也有多次面试机会,但是每次面试完之后就没戏了,因为她的年龄,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到了五十五又该退休了,还因为她在试讲时的表现,由于常年不和人说话,她的语言能力在迅速退化,到博士毕业的时候已经退化得难以修复了。她越着急就越是讲不出来,甚至开始结巴。加上来面试时新买的套装盔甲似的箍在她身上,她的身体在盔甲里绝望地流着一身又一身的汗,简直像开了个澡堂子。试讲完了人家用一句话打发了她,回去等消息吧。一听这话她就知道不用等了,于是赶紧带着她的盔甲狼狈地逃走,逃走前还不忘对考官卑微地一笑。面试出来她还在想,真是笑话,她二十二岁就已经当老师了,当年还是以口齿伶俐出名的,怎么过了十五年倒退化得连话都说不了了,好像一不小心又拐回到婴儿状态了,还得重新开始牙牙学语似的。
  老女博士为了减轻自己此刻的心理压力,拐进了校门口的一家便利店,从便利店出来时买了一只巨大的火炬雪糕。她穿着套裙和黑皮鞋,高挽着发髻,手里捧着火炬雪糕,旁若无人地大口吃着,巧克力涂了一嘴,纸巾都不用,她就用舌头把下嘴唇舔完再把上嘴唇舔一遍。有两个过路的小姑娘骇然地看着她,她们都走过去很久了,她才明白刚才那种眼神是看她的。她站在那里发了几秒钟的呆,然后无声地笑了。她突然有了些许的心满意足,仿佛就是通过刚才小姑娘们那一瞥,她才得以报复了她自己一下。
  雪糕吃完了,老女博士汗流浃背地挤地铁回学校那间宿舍。出去面试一趟不亚于躲在衣服里洗了几次澡,第二天起来才发现内衣内裤外加套装套裙,上面全是白花花的盐渍,刮一刮都能刮下二两盐来。
  最后,终于有一所三流高校愿意要周尔园。周尔园犹豫都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因为她再也不想重复这种找工作的过程了,她也无心继续观望有没有更好的机会。只要有地方愿意收留她她就去,不管这地方有多矬。再说这个结果也没有太出乎她的预料,刚开始找工作的时候她就预料到最后的结局也左不过是这样了。好歹也找到了一碗饭吃,现在只要是碗饭她就接住。果然如许媚所言,她们在书堆里钻来钻去也不过是像狗一样在找一碗饭吃。十五年前为了一碗更好吃的饭她把自己赶尽杀绝,十五年后却发现到手的饭也不比当初好吃多少。她向往地想,要是一直在那县中学呆着,大约也比现在滋润吧。
  周尔园告别了住了四年的斗室,搬进了另一间斗室。而且这斗室还不是她一个人的,学校房子紧,安排她和一个年轻教师住一间宿舍。于是她比读博士时还要惨淡,这斗室里只有一半的地盘可以归她使用。同室的女教师还不到三十岁,正是箭在弦上急着把自己嫁出去的时候,已经有了男朋友,就是本校的一个老师。那男朋友没事就来她们宿舍,和他女朋友一起择个韭菜炒个鸡蛋,把厨房一霸占就是一天。她不忍心明晃晃地当这个电灯泡,于是只要那男人来了她就躲出去,躲到图书馆躲到小花园里,一个白天都不敢回去,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样。晚上回去的时候还要小心翼翼地先敲门三声通知一下对方,万一人家两个正在床上做点什么她就更成罪人了。
  虽然换了地方,但她照旧失眠,半夜醒来怕惊醒室友,只好躺在床上数绵羊数星星,也不敢开灯看书。当数绵羊数星星都不管用之后,她又想了一个办法,开始背圣经,睡觉前读一段,半夜醒来之后就在黑暗中反复背诵那一段:“他必飞去如梦,不再寻见;速被赶去,如夜间的异象。亲眼见过他的必不再见他,他的本处也再也见不着他。他的儿女要求穷人的恩,他的手要赔还不义之财。他的骨头虽然有青年之力,却要和他一同躺卧在尘土中……”
  这样熬了两个月的时候,有好事者来找周尔园了。是学校里一个年长的女老师,她开门见山地说,是受人之托来的。学校里有个五十五岁的男老师叫张复华,一年前妻子得癌症去世了,他想找个老伴共度晚年,彼此也有个照应。他看上了周尔园,知道她是单身,便托人过来问问她可否愿意。
  周尔园听完这话的第一反应是差点冷笑出来,找老伴找到她头上了?她,已经老到要给人做老伴了?五十五岁的男人来找她,以为她是什么?风烛残年等死的老太太?她周尔园一直以为自己还是个老少女呢,怎么就一步跨入到给人做老伴等死的行列了?
  但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回击的时候,来的女老师竟不温不火地用另一番话把她压下去了,看来早已是做媒人做惯了的。你想啊,你今年都三十八了吧,马上就四十了,估计生个孩子都费事了吧,我们老张已经有个儿子在国外,也不用你再生孩子了。你想你到了这年龄还想找什么样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根本轮不到你,全被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们占住了,四十多岁稍微优秀点的男人也轮不到你,男人嘛,越老越想找年轻的,这样才能证明自己不老。你能找老张这样的其实已经算不错了,你想老张是正教授,一百平米的房子,就你们两个人,你想怎么住怎么住,还用你这把年龄了和小姑娘们挤在一间宿舍里讨人嫌?他为什么看上你呢,因为他觉得以自己的年龄不能找太年轻的小姑娘,小姑娘不懂事又不会疼人,他觉得你的年龄和他正合适,又成熟又不轻浮还有学识。我是你大姐了,也是为你好,你好好想想吧,以后未必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你想想你快四十岁才上班,上个十五六年的就该退休了,图个什么?难不成你辛辛苦苦把博士读完就是为了住上半间单身宿舍专门等退休?
  五
  在一个失眠的深夜里,周尔园把沉在往昔里的自己一个个地打捞了出来,她努力去回忆它们,就像在暗房里加入了显影液,那些照片便一张张地从虚空中拓了出来。然而它们都是没有色彩的,像在时光中被滤尽了所有的颜色,萧索地站在她面前。她一张张地看过去,十八岁的她,二十二岁的她,二十九岁的她,三十三岁的她,三十七岁的她,所有这些照片组成了一部黑白的默片,在这深夜里喑哑悲怆地演给她一个人看。最后电影戛然止住了,她明白了,这最后一个黑白的影像就是现在的她自己。现在的自己,头发稀少,嘴角已经有了两条深深的法令纹,这两条纹路把整张脸都拉皱了,那两只眼睛里盛的完全是神不守舍的目光,满得都快溢出来了,活脱脱就是一个怨妇。
  她在黑暗中惊恐地盯着这最后一张照片,却无论如何都动弹不了了,似乎它是她眼前的一个梦魇。二十九岁的她还有力气挣扎,三十三岁的她也还有力气挣扎,可是这次,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没有力气了。她蹦不动了,看来这次,她是要老死在这半间宿舍里?
  然而,她逐渐发现,事实上连她的半间宿舍也正在被蚕食。同屋的女老师因为暂时还分不到婚房,然而恋爱正在不可阻挡地走向如火如荼,所以她男朋友便越来越多地赖在她们宿舍里。周尔园只好拼命地赖在图书馆,不到熄灯不回宿舍。就是她拼命退让,对方还是一寸一寸地向她逼近,只觉得她是这宿舍里生出来的一个赘物。她恨不得一回宿舍就把自己挂在墙上,好给人家省点地盘。
  接着另一件事也加速了她做出决定的进程。有一天本科时的一个男同学给她打电话想问问她那大学的招生情况,他有个外甥想去上大学,末了,两个人闲聊了几句。那男同学说他离婚已经好几年了,她说你都四十的人了也不着急赶紧再找一个。那男同学在电话里笑,现在给我介绍的人很多,好多都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所以我也不着急,先自由上几年再说。
  周尔园简直像扔下炸弹一样扔下了电话。所有这些事情让她被迫重新开始考虑张复华。虽然他年龄大了一点,也许连性生活都快过不了了,可是,难道自己就指望着这点性生活吗?活了四十岁她没有性生活不也活下来了吗?就像没尝过一样食物,不知滋味也就不会想它。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能找张复华?既然自己要的也不过是一个伴,那就干脆一步到位,提前找个老伴算了。谁没有老下去的一天?十年算什么,不过就是弹指一挥间。毕竟现在,她要靠着这个老男人把自己搭救出去。
  老少女周尔园于两个月之后嫁给了丧偶教授张复华。
  直到结婚之后,周尔园还一直暗暗愧疚,觉得自己其实就是嫁给了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因为这种不太光明的动机,周尔园老觉得自己像个怀着阴谋潜伏在张复华身边的间谍,为了弥补自己这种心理,婚后她开始自觉履行老伴的义务,做饭洗衣打扫房间,陪张复华去医院量血压。他居然已经开始控制血压,真的像个老年人一样。偶尔的,确实是偶尔的,还有点清淡的房事。当张复华偶尔有了做爱冲动的时候,她就得立刻像个应招女郎一样随叫随到,因为过时不候。倒不是她自己非做不可,而是得给张复华面子。
  其实自打有性生活以来,她对做这件事简直就是深恶痛绝,避之不及。因为直到结婚都没有什么感情可言,所以当两个人脱光衣服赤裸裸地睡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这和一堆猪肉睡在一起有什么区别?加上结婚之前老少女没有任何风月经验,没有比较自然也就没有鉴别,所以没有任何土壤可以供养她的性欲繁衍生长。然而床上这堆无生命无感情的肉还要再进行枯燥的机械运动,每次做爱的时候她就躺在那里无趣地数数,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完全像是在服苦役一样。
  到后来她对这种义务都渐渐失去了耐心,而张复华似乎比她更委屈,觉得她根本没有考虑他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再加上周尔园失眠,两个人便达成了空前的默契,于是分床而居,各睡一间卧室。因为没有孩子,这空空的房子像个月宫一样清冷,没有人气。她没考虑过要孩子,四十岁再要孩子那简直就是给自己开跳楼价,她不想冒这个险,何况她觉得生个孩子也没多大意思,活到四十岁她已经明白,活着本来就没有太充足的意义,就是再多生几个孩子能把这无意义填补起来吗?还不如养条狗省心,至少不用以后给它支付那么庞大的教育费用。于是,她真的养了一条沙皮狗,以尽尽自己潜质里尚存的母性。有男人有房子有宠物,不管怎样,看起来她总算过上了正常人该有的日子了。她自恃比张复华年轻十几岁,觉得他娶了自己实在应该心满意足了,他还想怎样?可是不久她就发现,自己又错了。
  张复华这学期带的几个研究生基本上全是女生。周尔园发现一到晚上十点,他们正看电视的时候,张复华的手机就会准时响起短信提示声。尽管张复华调到了振动,但因为屋子里过于清冷寂静,只要有一点声音就听到了。开始的时候她装作没听见,张复华也装作不经意地拿起手机,然后就进自己房间去了。周尔园知道他是回短信去了,回个短信都要避着她?好像这短信都不穿衣服一样,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真是佩服自己的涵养,对这晚上十点准时降临的短信,她居然忍了整整一个月。她本想静等着这短信自生自灭,心想五十五六岁的男人了还有女人勾引吗?就算是真有女人勾引他他也不过是意淫一下吧,难不成还想真做点什么。她看死了他,站在暗处看着他冷笑。可是这短信居然顽强地存活了一个月,还真是老房子着火了。一个月后的一天她终于开口了,我说,手机又不是打字机,你打了一个月也没见你打出个论文来啊。给谁发短信呢,我能看看吗?
  张复华怀里抱着黑脸,两只眼睛明明松散地盯着电视,目光却是戒备森严,感应器似的,随时准备着从电视上移动到手机上,再偷偷移动到她脸上。她站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幼儿园的阿姨看着一个小朋友在她眼皮底下犯错误一样可笑。张复华虽然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但随即喉咙间便咕咚一声,大大咽下了一口唾沫,她想他是紧张的还是垂涎的?只听他说,是学生问我论文的事情呢。
  学生?你的学生白天都在睡觉吗,怎么到了晚上才想起论文的事来了?全是秉烛夜读?
  真是论文的事。
  周尔园本想着上前夺过他的手机看个明白,人赃俱全了他才能不抵赖吧。一对师生每晚十点以后通过短信交流学术问题?她还就不信了。可是她觉得上前夺手机这样的举动实在有失她的学者风度,真要是这样做了,那她真是纵容自己带着翻倍的体重向着一个泼妇的方向迅速滑去了,她要阻止自己。再说了,如果真是什么暧昧甚至调情的短信,她看了又有什么意思?刚结了婚就再离一次婚?本来就是个老女人了,现在又成了二手的,算了,敲山震虎一下也就罢了。她强压着嫉妒和不快,穿着睡衣,像招呼自己刚写完作业的孩子一样招呼黑脸,黑脸,走,进去睡觉。黑脸弃暗投明,从张复华怀里跳出来颠颠跟着周尔园进卧室去了。
  第二天,张复华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特意给黑脸买了两个小玩具,一个皮球一个小熊,讨好地放在黑脸面前让它玩。周尔园看见了也没吭声,知道他是在曲线救国,要讨好黑脸的主人先从讨好黑脸开始,看来他终究是很心虚的,还一口一个半夜讨论论文?周尔园冷笑着不说话,看着黑脸专心致志地玩那只新买的皮球。她又看看墙上的表,快十点了,就干脆坐在了沙发上,静等着十点的短信声响起。两个人各像一枚土豆一样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地盯着电视,都在等着十点的钟声,好像两个守岁的人等着新年的钟声敲响一样。十点到了,手机没响,周尔园仍然不说话,继续耐心等待,等到十点半的时候,手机连吭都没吭一声。看来是白天和他的女学生通过气了,不要再给他发短信了,或者两人只是把时间改到了白天?她不打算赶尽杀绝,那样是自寻烦恼,她见好就收。她起身招呼黑脸,黑脸,睡觉,今天不玩了。
  然而在走进自己卧室的那一瞬间,她还是不由得悲从中来。这么容易就放过他了?她就真的这么宽宏大量?如果她对他真的有一点点爱的话,她怎么能够容忍?说穿了她不过是住在这房子里的一个免费的租客,他终究是房东,她不能彻底得罪了他,免得再次无容身之地了。
  这样又过了十来天,晚上十点那可疑的短信似乎真的销声匿迹了。然而有一个晚上家里忽然来了个访客。当时是周尔园开的门,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学生,声称是来找张老师请教论文方面的几个问题。周尔园站在那里倒吸一口凉气,她以为短信消失了,这女学生也就随着短信沉下去了,没想到,她不仅没有沉下去,反而自己送上门来了。她干脆连短信都不用,直接把人送过来了。
  以前无论她发多少条短信终究不过是躲在手机后面的一个鬼魅,是不现形的,现在,这缕鬼魅居然自己披着人皮跑到她面前来了,她就是不想看清楚都不行了。她端详着她,哦,那条短信后面的脸就是这样的啊。姿色倒不见得出众,但是因为年轻,脸上显而易见有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让周尔园忍不住暗暗打了个寒噤。她明白了,这个女生身上有的东西她没有,而且再不可能有,所以她才能跑到她鼻子前面来卖弄优越。但她还是微笑着把女生让进去了。
  女生进了客厅先向张复华撒了个娇,张老师啊,您这么多天都忙得顾不上指导我的论文,眼看就要写不完了,我只好登门拜访了,没有打扰您吧。一听这撒娇声张复华已经快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简直要忘记了还有个周尔园在那站着,他忙不迭地说,快坐快坐,怎么能说是打扰呢。女生坐下了,周尔园也走过去坐下,三个人各占一张沙发,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形。女生煞有介事地从包里取出论文,开始向张复华请教一些问题。
  周尔园把电视关掉,坐在沙发上翻起了一本杂志,用眼角的余光静静地打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那女生把脖子伸长,注意听张复华给她解答,但显然隔了一张沙发,她不足以听清楚,便起身走到张复华身边,在他腿边蹲了下来,然后仰起脸天真地看着张复华说话。周尔园一动没动,那女生见周尔园没动,就自己行动了,她仰着的脸似乎有些累了,于是伸出一只手托住了自己的下巴,胳膊肘则搁在了张复华的大腿上,装成一个刚会识字的小姑娘。
  周尔园觉得自己浑身都僵住了,连眼角的余光也是直的,可能这僵硬的余光已经扫到张复华脸上去了,她听到张复华咳嗽了一声,大腿似乎也跟着抖了一下,她听见他说,你先坐回去,坐回去说。女生有些不情愿地把那只胳膊收回去,整个人也收回到刚才那张沙发上去了。师生二人继续讨论论文问题,周尔园活动了一下自己全身僵硬的筋骨和表情,继续翻了一页杂志,突然发现杂志是倒拿的。然而在两页杂志还没有翻完的时候,那女生显然再一次听不清张复华讲什么了,她又一次离开沙发蹭到了张复华腿边,一只胳膊又跃跃欲试地要往张复华腿上搁。
  周尔园暗暗喘气,觉得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想,这女生是不是压根就把她当个盲人,什么都看不见,下一步她是不是要把另一只手搭到张复华脖子上了?这和送上门来卖淫有什么区别?周尔园啪地一声合上了杂志,她把眼角的余光收回,正视着这个正蹲在张复华腿边的女生,你回去坐,你再蹲在这被狗咬了怎么办,谁负责给你打狂犬疫苗。黑脸此时正蹲在周尔园腿边吐着舌头狐假虎威地盯着这女生,其实它长这么大压根就没咬过人。
  女生临出门,周尔园亲自把她送到门边,以师母的姿态慈祥地对她说了一句话,回去好好写论文吧,女人本来就弱势,投怀送抱只能让自己更弱势。
  女生走了之后,周尔园和张复华一时无话,黑脸独自在地毯上玩那只新买的毛毛熊。周尔园双手抱肩僵硬地站了一会,死死盯着黑脸看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走过去抱起它说了一句,黑脸,有些人连你都不如,还是你好。
  周尔园自从嫁给张复华之后,虽不见得有多少感情,但相处久了便也对他有了些依赖之心,觉得这个男人终究是和自己连成一体了,她起码没有从前那么孤单了,有什么话还可以和他说,她甚至盼望着他能多宠宠她。本来她已经安慰好自己了,不要什么爱人了,要个伴侣也就够了。可是现在,她不能不对张复华再次生厌。
  年龄那么大的一个老男人了,居然还嫌她不够年轻,居然还一心惦记着那些二十多岁的女学生们。只要有点机会还要调情。就算那些短信晚上不再发来,就算那女生不再晚上登门蹭到他腿边,她也不信他就此清白,无非是转到地下了。既然一心想着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为何还要和她这四十岁的女人结婚,看来娶她真的就是为了让她做老伴兼女佣人。他大约心里也明白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调调情就够了,真要结婚他也是制不住人家的,倘若成天给他戴绿帽子他大约也消受不起。娶她这样的八成是为了保险起见,投资小风险小,但回报不见得小。
  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忍不住连连冷笑,恨不得找个机会报复他。以为她就真不会偷情?就是不会也可以学嘛。过了一段时间,正好来了个偷情的机会。还在县城中学上班的成向学来北京学习,便给她打了个电话,约她见见面。从县城中学出来之后就再没见过成向学,一别十几年了,他这个电话倒着实让她忐忑了一番。不管怎样,这个男人是她迄今为止唯一爱慕过的男人,就凭这一点她也要去见他一面。至于见了会做什么那就是后话了。
  周尔园和他约了个地方吃饭,赴约那天她像去相亲一样扎扎实实地收拾了自己一番,出门做了个新头发,穿了一条结婚时买的新裙子,隆重地去见她当年的梦中情人。在路上她甚至想好了该喝点什么酒,酒喝到佳处时两个人该做点什么,还有,怎么向张复华撒谎。为什么不偷情?连张复华那么老的男人都老想着偷情,她为什么不能?更何况她是多么委屈啊,活了四十岁,也就成向学给过她一点点爱情的感觉,尽管那也不过是她的单恋,但毕竟是和爱情沾边的。从那以后,她就和爱情彻彻底底地绝缘了,她要把这一切都倾诉给他。她要抱着他痛哭一场,要他抱着她哄她安慰她,最后也可以亲吻她。
  她穿着高跟鞋款款进了饭店四处张望着找成向学,同时告诫自己走慢点走慢点,别像个乡下人一样东张西望,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向她招手了。她站在那里愣住了,他是成向学吗?她只看到那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秃顶的长着肚腩的老男人。但是成向学已经一眼认出她来了,她刚迟疑着走过去,他就连忙站起来冲她伸出手来。握手?怎么像两个领导人会晤一样。她勉强坐了下来,趁成向学喝茶的当儿狠狠盯着他看了几眼,果然是他,虽然谢顶了发胖了,但五官的轮廓终究还是当年那个人的。她终于接受了,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她当年的梦中情人。她的第一反应是,她今天的头发白做了,居然做给这样一个男人看?
  他们边吃饭边回忆着往事,要了一瓶红酒,成向学频频给她倒酒,一倒就是一大杯,像在喝扎啤一样。聊着聊着,周尔园忽然注意到他的语气里居然在炫耀她当年对他的爱慕,原来他一直就是知道的啊,怪不得一来北京就直接找她来了,原来是有底气的。他是不是在见她之前就已经设想好了,吃饭时是不是要喝点酒,喝酒之后是不是要开间房,然后做点什么。他觉得这是在满足她二十年前未了的夙愿,也算功德一件了。她瞥了他的包一眼,她怀疑他在来见她之前已经在包里准备好避孕套了。
  周尔园已经吃不下一口菜了,沮丧地坐在那里简直不知所措。就在这时,成向学笑着对她说,怎么,吃不下了?她连忙说,饱了饱了。他又是一笑,突然压低声音说,那我们走吧。她顿时浑身紧张地看着他,去哪里?他只是诡秘地笑着,却不再说话。她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叫她去开房。和她想象中的居然不差分毫,多么可怕。她一边结账一边暗暗惊讶自己当年怎么能看上这样一个男人?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她居然还打算好了今晚要和他偷情?
  她残忍地把他一个人扔在了宾馆门口。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她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这辈子唯一一次感情埋进去,而且希望它永不出世。
  它活着也不过是对她的嘲讽。
  六
  周尔园的恐惧感越来越深。
  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是,怎么活却依然是个问题。
  她的失眠越来越严重,从开始的半夜醒来到现在经常是整宿清醒着。她想一定是她的抑郁喂养了失眠,几年过来她把这失眠喂养得愈发肥壮,赶都赶不走了。她用各种办法都对抗不了它,数绵羊数星星数汽车早已是幼稚园阶段的东西了,她也不再像早期那样逼迫自己躺在床上假寐,现在只要睡不着了无论是半夜几点她都会从床上爬起来,像困兽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不敢看书,越看书越清醒,也不敢再吃安定,她已经对药物有依赖性了。
  一到晚上她的思维就空前活跃,所有的脑细胞就像刚被培植好的菌类一样旺盛地繁衍生长,然而到了白天她也还是睡不着。在白天的时候,她会进入一种类似于梦游的状态,她经常会觉得大脑不在她身体里,而在空中飘动,就像一只牵在她手中的气球。她经常觉得她与她的意识正在渐渐失散,它离她越来越远,白天活动在路上和教室里的她更像一具躯壳。
  她瞒着张复华偷偷去看了精神科医生,她当然不敢让他陪同,如果诊断结果是什么精神分裂症的话,那也够骇人的。精神分裂症用比较民间的说法其实就是疯子,这个人疯了,天哪,她即将被划到疯子的行列?精神科医生对她的诊断结果也没有出乎她的意料,抑郁症。她一共去看了两个精神科医生,第一个危言耸听地告诉她,你这是重度抑郁症了,明天就可能从窗户上跳下去。她不想死,又找了一个医生,这个医生也说她是抑郁症,但没有那么严重,死不了的。他给她开了一堆药,告诉她再过一段时间还不见减轻就来住院治疗。
  她听说所有的重度抑郁病人最后都是一个同样的结果,跳楼。此后只要她的目光落在自家十层楼的窗口,她就忍不住想,这就是她最后要葬身的地方?
  有一个深夜,她突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她近乎抓狂地冲到了窗户前,她已经连着一个月没有睡觉了,这个时候她真的忽然就有了那种强烈的冲动,就好像背后有一个力大无穷的人推着她,还在她耳边轻声说,跳下去,跳下去就好了。她一步一步被推到了窗口,打开了窗户,晚风从窗口流进来温柔地抚摸着她,她看到了窗外那些未眠的灯火,星星点点的像高处的星光。这星光让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高三,那年她每天早晨五点起床去跑步,冬天的时候五点出门正是满天的星光,一抬头就能看到猎户座和北斗星。她一边跑一边仰望着这浩瀚的星空,这星空给了她一种奇异的力量,让她觉得宇宙苍茫浩渺,无所不容。那时候她觉得她的未来就像这星空一样浩渺,有太多的事等着她去做,有长长的一生正等着她去开始。那时候她是多么强大啊。她哭了,站在窗口她觉得自己并不想死,就是活到今天活到四十岁她仍然觉得她不应该死。
  可是那个声音还在背后推着她,跳吧,跳吧,跳下去就好了。她拼死抵抗着,死死抓住窗户上的栏杆,她不敢松手,怕只要一松开就会被那只手推下去。不知道挣扎了多久,背后的那只手消失了,那个声音也消失了,她半点力气都没有了,颓然坐在地上,像一堆被剔去了骨头的肉,松散地摊了一地。她周身的衣服已经全部湿透了,自己都不知道刚才竟然汹涌地流了这么多汗。连黑脸跑过来舔她的脸她都动弹不了,没有一丝力气伸出手去摸摸它。
  这次死里逃生让周尔园像生了一场大病,一连几天她都起不了床。张复华帮她请了两个月病假,课也不用上了。她只告诉他自己不舒服,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有抑郁症。
  她再次偷偷去看精神科医生,医生给她做了催眠,安抚她的情绪,又给她开了利他林和左洛复,说她最需要的就是睡眠,睡眠。只要能睡着她就好起来了。借助着大量的催眠药物,她开始能入睡了,但醒来的时候发现大脑里是空的。这是药物造成的,她开始记忆力下降,开始健忘,大脑越来越迟钝,已经不能再给学生们上课了。白天张复华还要去上课,就只有黑脸陪着她,从一间屋子游荡到另一间屋子。走着走着快走到窗户旁边的时候她就不再往前走了,以免再次差点失足掉下去。她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就坐在一把椅子上隔着玻璃窗呆呆看着窗外的天空。有时候,她坐在那里会想起那遥远的县城中学,那时候她住在单身教师宿舍里,每天上课下课。如果她一直呆在那里,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大约也比现在过得好吧。
  张复华要去福建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为期一周。她想让他带着她一起去,也好出去散散心。但是张复华一边整理自己的衬衣领带一边对她说,那怎么能行,你现在是个病人,要好好在家养病,怎么能出去乱跑,等回来了病也加重了。周尔园一边看着他那一件一件精心折叠起来的衬衣一边冷笑,出去开个会居然准备这么多衣服,看来是已经准备好了一天换一件的,搞得像要去参加选美一样。真是的,快六十岁的老头子了,瞅个机会就把自己打扮得花花绿绿,看来毕竟是有悦己者啊,要不哪里来的这么大动力?可是,人家不带她她能怎么着,总不能哭着喊着地央求,她没那么下贱,搞得她好像真有多在乎他似的。
  张复华打扮得精神抖擞地走了,一副枯木逢春的样子。他把周尔园像镇宅之宝一样留在了屋子里,让她守着这宅子,并让她好好养病。她把他送到门口,微笑着说,你走吧。可是在他从门里消失的那一瞬间,她的泪还是下来了。他走得如此亟不可待,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好像一个急于出门去约会的毛躁少年,连目光都不加掩饰。她甚至想,他要带的是哪个女学生?是那个来她家里把胳膊拄在他腿上的那个?还是更多她根本没有见过的?她们像暗物质一样存在在她的周围,她就是一辈子没有见过她们,她对她们的存在都深信不疑。然后,这对男女借着开会的名义,住在环境优雅的宾馆里,拉着手去吃海鲜自助,晚上再拉着手一起在海边散步,拥抱,然后,再回去在阔大的床上做爱?确实太诱人,要是换了她也简直要亟不可待了。
  一连四天,整整四天,周尔园一天天地数着,不会错的,整整四天,张复华都没有给她发一条短信。他很自觉地把自己暂时从她的时空中屏蔽掉了,连一点信号都捕捉不到。每天晚上,她都阴森森地独自坐在沙发上,她在等手机发出声音来,她等着它响一下,哪怕就一下。哪怕他只给她发一条最简单最没有温度的短信,身体好点了吗?这条短信不过六个字,难道每个字都要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吗?快六十岁的人了晚上还要抱着年轻的姑娘拼尽全力显示自己的不老,反倒是这六个字要了他的命了?人家就不舍得,她有什么办法?她把自己埋进沙发里,阴冷地独自微笑着,他不给她发一个字,那她就绝不会先给他发一个字。让他以为她在眼巴巴地等着他施舍她一点温暖?让他以为她就等着靠他一条短信活命呢?她把眼睛从手机上移开,看着黑脸说,黑脸,你看到了吧,爱和不爱都是装不出来的,是怎么也装不出来的。然后,她果断地关机,她不要再绝望地等下去了,她暂时地把整个世界强制性地隔离出去了。
  可是,最让她心惊胆战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她发现,每天早晨打开手机之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她又在本能地等着,等着一条短信从刚打开的手机里掉出来,像漏网之鱼一样掉在她面前。她静静地带着羞耻等着,等着,可是没有。
  整整七天,他们没有任何联系,好像他去的不是福建,而是月球,他们之间隔着太深的时空,隔着几亿个光年。每天晚上,周尔园连灯都不开,她把自己埋在沙发里,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夜空。陪在她身边的是安静的黑脸和比黑脸更安静的手机。七天就这样过去了,到明天,他就该回来了。然后呢,生活又像从前一样?再一次天衣无缝?
  这第七天的晚上,周尔园一直在沙发上坐到了深夜,她看了看表,是凌晨两点了。忽然,她像个鬼魅一样无声地站了起来,走到了窗前。黑脸正在沙发上睡觉,没有跟过来。她无声无息地走到了窗前,伸手打开了窗户。窗户很久没有打开过,所有的关节都有些僵硬。窗户一开,夜风像无数的鸽子迎面向她扑来,她伸开双臂抱住它们的一瞬间里竟是从没有过的轻松,她对这窗户的恐惧突然之间完全消失了。她站在那扇窗前久久地看着夜色里那些渐渐稀释下去的灯火,还有她头顶上那些明灭的星光。大约在凌晨四点左右,黑脸似乎做梦了,它在沙发上哼了几声,发出了梦呓的声音。周尔园没有回头看它,她好像站累了,便侧身坐在了窗台上,然后探出头去看着窗户外面无尽的大海一般的黑暗,那黑暗正在一点点褪去,正一点一点透明起来,黎明就要来了。周尔园伸出一只手去,像是要从这夜色里打捞出什么来。她的身体越倾斜越低,终于,她的整个人都随着她那只打捞什么的手翻下去了,像一片树叶一样掉进了大海一样的黑暗。
  她最后的意识是,她又回到了当年的县城中学。她像一个幽灵一样又一次走进了县城中学的大门,来到了她当年带过课的那间教室门前。她透过玻璃看到,站在讲台上的是和她当年一起分进学校的同事李小玲。她记得她考研离开的那年李小玲是短发,现在,十几年过去了,她怎么还是短发,而且看起来居然一点没老?突然,她像幽灵一样穿墙进去了,她无声地走到教室最后一排,没有人看她,她便坐下来,跟着学生们一起听课。下课了,她跟在学生的后面走出了教室,就在她即将走出教室的那一瞬间,李小玲忽然在身后叫住了她,周尔园,你要去哪,下节语文课不就是你的吗?
  周尔园大惊,她居然能看到她?她猛地回过头来看着李小玲,她的声音猛烈地发着抖,说,你……你刚才说什么?李小玲奇怪地看着她,走过来说,你今天怎么了,下节课不是你的吗?
  周尔园恐惧地睁大了眼睛,你,你究竟在说什么?李小玲伸手摸摸她的额头,你是不是病了,脸色怎么这么差?周尔园牙齿打着颤,她哆哆嗦嗦地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昨天刚见过我吗?
  李小玲更加奇怪地看着她,你怎么了,我哪天不见你?我们带着一个班,哪天不见上几次?你今天怎么了?
  你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我去读研读博了吗,你难道不知道?
  你快笑死我了,你是不是发烧了,你当年是说过要考研的话,可你没去考啊,除了出去听课,你这么多年里什么时候离开过县中半步?
  那,我……这些年里不是一直在北京吗?
  你这是怎么了?你自己不常说其实去哪里都不如呆在这小县城里好?你什么时候去北京了?
  可我昨天晚上就还在北京的家里啊。
  周尔园,我觉得你今天不对劲,还是先去趟医院吧,我帮你请假,快去。
  ……我真的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半步?
  你是不是昨晚梦见什么了?走,我带你去医院。
  周尔园死死盯着李小玲的脸,她不去。这时候,又过来一个老师,李小玲叫了一声,那老师过来了,她们不由分说一边一个架起了她的胳膊,她被她们夹着往前挪动了几步。
  这时候,上午的阳光正好从她们身后照过来,把她们的影子长长地打在了走廊的地上,周尔园在低头的那一瞬间里,忽然惊恐地发现,地上只有两个影子,一左一右,而两个影子中间的那个地方是空的。
  那个地方只有一缕灿烂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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