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5月13日,李涵秋在扬州老家忽然病逝。消息传到沪上,文坛一片震惊。《快活林》副刊连篇累牍发表悼念文章,《半月》杂志出版纪念专号,为李涵秋送别。为之题词撰文的有袁大总统的二公子袁克文,还有文坛名宿毕倚虹、王西神、贡少芹、何海鸣、周瘦鹃、范烟桥、张碧梧、程瞻庐、余大雄、胡寄尘、钱芥尘、张丹斧、李镜安等人。
李涵秋之死是民国初年文坛的一件大事。20世纪10至20年代,沪上报界有句流行俚语叫“无李不开张”, 报纸杂志都以登载一个人的小说为荣耀,其文坛盟主地步可想而知。好友贡少芹总结李涵秋一生著述:“君从事撰述界自32岁起,迄50岁止,计十有八年,所著小说文言10种,白话23种,字数一千余万言。其余如诗词、谐文、短评等杂作尚不在此数。”
虽然李涵秋著述甚多,被指认为鸳鸯蝴蝶派的五虎将之一,但是关于他的研究却一直奇缺(最近几年才逐渐有增多的趋势)。幸亏贡少芹在他去世后不久编撰的一部《李涵秋》(上海震亚书局,1923年11月初版),保存了许多珍贵的资料,读者方能窥探其生活中的本真形象。李涵秋得以活在读者心目中的是他的作品,比如张爱玲,就自称是李涵秋的读者。
其实李涵秋的读者远远不只是一个张爱玲,文学的传承往往完成于无形之中,其中任何一环都不可或缺,香港作家董桥曾感叹:“没有汉人小说,没有六朝的鬼怪志异书,没有《世说新语》,没有唐代传奇杂俎,没有宋朝的话本,没有《三国》、《水浒》,没有神魔小说,没有明清的人情小说,中国今日的小说就不是今日的小说。”是的,事情总是这样,一千年前的“啪哒”一声,一千年后的某个时刻还有回响。那么,扬州宛虹桥那间老房子里曾经摆动过的老式座钟,能够在今天的文学殿堂里听见它的一丝回响吗?
从扬州到武汉
1904年春天,已入而立之年的李涵秋收到一封信。信是从武汉寄来的,浅黄色纸面上画着一枝梅,淡淡的疏影,透露出独特的雅致。展开一读,是恩师李石泉的亲笔,盛情邀请他赴鄂担当西席(家庭教师)。
李石泉,扬州人,未入仕途前曾设馆授课,李涵秋是他当年的得意门生。此人后来以大挑任知县,分到湖北做官,深得总督张之洞赏识,保荐为道员,获湖北清丈局总办,人称“李观察”。清丈局负责土地管理,是个肥缺,官场中人人向往之,李观察忧心的是儿女无良师,于是写信邀学生来鄂援手。
接到恩师的信,李涵秋心里颇费了一番周折。
李涵秋(1874~1923),名应漳,字涵秋,号韵花,别署沁香阁主。其父李朗卿,经营有一家烟馆,可是李涵秋降生时,家境已经式微。他7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留下的烟馆被一伙计侵占,幸亏叔父相帮接济,始得入学,并于20岁那年考取秀才。出身于贫寒家庭的李涵秋,懂事很早,16岁即设帐授徒,那年是1900年,日历翻开新的一页,人类又一次迎来了新世纪的太阳。过了两年,清廷明诏废除千年科举,凡私塾弟子皆入新式学堂,受此情况影响,李涵秋授课断了生源,家庭财政面临窘况,正在暗中发愁。
恰在此时,恩师的信犹如雪中送炭,应该说是件大好事。但是李涵秋却有个心结,他内心向往的是古代士大夫的写意生活,追求淡泊宁静,不愿涉足官场。多年后,其弟李镜安写了《先兄涵秋事略》一文评价他道:“长于古文词章之学,惟性情恬淡,无志进取。后由李石泉观察招之入鄂,当道中如贵阳陈筱石直隶高泽畲奇其才,争欲罗致幕下,先兄辄婉言谢绝,以为一入政界,有如素质之衣,便染成皂色,虽再掏水洗濯,恐不能还我本来面目矣。”
一个人的行事作派,与其少年时代的记忆息息相关,李涵秋也不例外。
扬州自古是金粉繁华之地,历史上有数不清的诗词为证:“烟花三月下扬州”,“月中歌唱满扬州”,“犹自笙歌彻夜闻”,“十年一觉扬州梦”等等,说的都是扬州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盛况。李涵秋从小在这甜蜜温柔之乡浸泡,很难不受影响,从他幼时酷爱评书可见一斑。据好友贡少芹回忆:“三十余年前,吾扬州评话家如李国辉、芝玉春之《三国演义》,邓光斗之《水浒传》,金国灿之《平妖传》,龚午亭之《清风闸》,■南之《说唐》,张丽夫之弹词,无不各擅胜场。涵秋幼时最喜听讲,且成癖焉。顾天资极颖慧,一经入耳,悉不遗忘,归即摩肖书中人物之姿势与口吻,于祖母及其母前复述之,颇得其仿佛。更能历举书中人之情节脱漏处,语极中肯。祖母戏谓之曰:‘待汝长成,将使汝习评话业也。’厥后君为当代第一小说家,所取材料,半基于此。”
能说明他“性情恬淡,无志进取”的还有个例子,是李涵秋早年的爱情故事:20岁考取秀才后,有一个姑娘慕其才华,与之相恋。姑娘名叫媚香,是扬州一个富绅家的千金,母亲得知女儿媚香爱上了穷书生,苦口婆心劝说,可是媚香死活不依,立下誓言:非李公子不嫁。万般无奈之下,其母只好将她送到福建舅舅家。临行前,媚香从后门溜出来,在秦淮河边与李涵秋告别,默默流泪说道:“你带我走吧,我们远走高飞,生死不离!”书生气十足的李涵秋被媚香这句话吓呆了,怔怔地望着她,好半天未置可否。临阵流露退缩之意的李涵秋,终于还是辜负了她的心意,媚香伤心至极,扭头走了。看着那个“上穿玄色对襟衫,下穿绿裙子,身后拖一条长辫”的伤心背影,李涵秋初识爱别离的滋味。渐行渐远的女子成为李涵秋心中永远的伤痛。几年后李涵秋在武汉发表的小说处女作《双花记》,其女主角原型即为媚香——这是后话。
24岁时,李涵秋完成了人生中的婚姻大事,妻子薛柔馨,国学基础好,有扫眉才子之誉,且遇事有主见,是李氏得力的贤内助。接到恩师李石泉的信后,李涵秋与妻子商量,这位聪慧干练的薛夫人,关键时刻从背后推了丈夫一把。第二天,李涵秋收拾起行装,搭乘一条小火轮,从扬州来到了武汉。
武汉文坛初露脸
李涵秋抵达武汉时已是民国前夜,中国社会正在蕴酿剧变,各种思潮如同沉渣浮起,泡沫泛滥。这个习惯于慢节奏的扬州人,依然按部就班,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
除了给恩师的子女授课外,李涵秋最大的乐趣是读书,妻子不在身边,临时“钻石王老五”的生活不免有点单调寂寞。有一次,几个文友在黄鹤楼雅聚,约好了晚上赏月,恰逢是夜忽降大雪,诸文友不免扫兴,唤店小二取酒来,边饮边等雪停。李涵秋一时兴起,多喝了几杯,至雄鸡啼叫声四起,天色将破晓,雪却越下越大,此时李涵秋已烂醉如泥了。归家途中,李涵秋失足跌入街边,呼呼大睡,天明时分醒来,全身湿透,狼狈不堪。这次醉酒使他大病了一场。从那以后,李涵秋学会了控制,终生喝酒再也没有过量。
还有一件事,能说明李涵秋理智克己的性情。游幕武汉期间,他曾有一段秘密情史:有个妓女名叫恽楚卿,爱习诗作文,屡以吟风弄月之作投诸小报登载,李涵秋闻其文名,设法与之晤面,见其亭亭玉立,洒然一裙屐,满心生起爱慕之意。结交不久,二人耳鬓厮磨,形迹益密,然而当恽楚卿谈及委身之事,李涵秋又犯难了。一来家境不宽余,不敢随便娶姨太太;再则又怕一妻多妾之痛苦难以消受,“乃阳诺,阴与之悚,遂绝迹于妆阁矣”。后来李涵秋与贡少芹谈到这事,自恨■不止,成为民国小说名家后,李著有《琵琶怨》一书,述诗妓恽楚卿事甚详,书中多隐约词藻,盖为己讳也。
从以上两件事,大略可以看出李涵秋其人。追新潮偏生浅尝辄止,爱时尚却是叶公好龙,脑子里偶尔露出想出轨的苗头,最终都被他扼杀在萌芽状态之中。改变人生命运的那一步,他往往是在行将迈出之际又遽然收回了。
但他毕竟是文人,即便这位穿长衫的名士再理智,也有不那么理智的时候。在武汉充任幕客期间,李涵秋曾引爆了一场“诗战”,使他名声大振。
这事说来话长。清末,汉口有《公论新报》,以提倡风雅为标志,闻名遐迩。该报特辟一专栏,名为《汉上消闲录》,广征诗词小品,鄂中知名人士如金熙生、包柚斧、胡石庵、凤竹孙等,屡有作品发表。李涵秋见之,不觉技痒,以近作感怀诗四首试投该报,其中有《白桃花诗》写道:“一曲歌成燕子笺,梅香楼妃冷秋千。亭台春浅层层雪,乌溪风迥漠漠烟。才子文章惭少作,美人忏悔到中年。眼前洗尽繁华态,消受清寒薄暖天。”该报主事者是贵州人宦屏凤,读了这几首诗大为激赏,邀李涵秋过江面谈,有相见恨晚之慨。于是,李涵秋成了该报特邀专栏作家,《汉上消闲录》无日不有他的诗文。一时声名鹊起,尊者称为诗伯,忌者称为野狐禅,李涵秋对这个称谓大不以为然,诗文中免不了隐含几句讥讽话,这一下更是刺痛了对方阵营,为时一年之久的“诗战”拉开了帷幕。
这场看不见硝烟的纸上战争,历时一年以后,请第三者出面调解,方才休战。李涵秋曾写下一首长诗,详叙其事:“武昌愁云压城黑,武昌江水连天赤……”写这首长诗的时候,扬州人李涵秋心情不错,他的大名早已经响彻武汉三镇了。
一桩窝囊事
李涵秋在武汉的那段岁月,有热闹也有寂寞。热闹的是声名鹊起,寂寞的是内心孤独。单身一人,了无牵挂,每天最佳娱乐方式是读书。成为《汉上消闲录》专栏作家后,他开始写稿。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快了起来,生活也因写作而变得丰盈而充实。
时有报人胡石庵,在《汉上消闲录》上连载言情小说,颇受读者欢迎,李涵秋读后,遂生执笔效颦之意。他的第一部长篇处女作是《双花记》,写他与媚香的一段初恋情愫。自序中李涵秋夫子自道:“汲汲求十数年前猥亵私昵之境,以谋消遣法哉”,由此也可看出,这是一部消解苦闷的习作。书中颇多自责和忏悔,也是作家当时心情的真实写照。
书写成后,欲投报馆,又有点不自信,于是放入抽屉,密不示人。业余时间,又继续写成了一部书稿,名《雌堞影》,这部小说写人人关心的家庭问题,叙事模式有点模仿翻译小说。时有文友包柚斧前来造访,见到这部书稿,爱不释手。包柚斧沉吟片刻道:“近日沪上报馆,正在以重金征集小说,为何不寄去一试?”李涵秋道:“海内诸多著作家争胜,不敢出招,何况我也不认识主编大人。”包柚斧笑道:“既然如此,我来帮你一试。”
李涵秋将书稿《雌堞影》交给包柚斧,过了不久,李涵秋偶尔读到《时报》,看到《雌堞影》三个字,大喜过望,再一看作者署名,却是包柚斧。李涵秋大起疑心,去向包柚斧询问,包柚斧一脸镇定,回答说他也大惑不解,恐怕是因稿件系他所托,主编误以为包即是作者。包柚斧陪着笑脸说:“这事即使兄不来找我,我也会去信报馆,问个究竟。”李涵秋道:“既然是这样,你也不必去信了,我直接致函报馆,让他们纠正。”包柚斧一听,怔住了,将李涵秋邀进内室,殷勤倍至,以实情相告,说事已至此,乞涵秋稍留余地,不要撕破脸,至于稿酬,他也尚未收到,先垫付150元,并赠杭州马褂衣料一件,表示歉意,其他的等以后收到了再全款奉送。当即由包妻亲自下厨做菜,热情款待,
看着包柚斧穷酸可怜的样子,李涵秋不忍继续深究。事后李涵秋得知,其时包柚斧已收到了上海报馆的稿酬,实际上是250元。经过这一番交涉,李涵秋对包深为鄙视,与之绝交。第二年,小说《雌堞影》由上海有正书局出版,作者署名也改回为李涵秋。包柚斧并没有想到,当时还是无名小辈的李涵秋,后来会成为红遍中国的小说大家,如果想到了这一层,他恐怕也不会在清末民初的文坛上徒然留下这个笑柄。
文字江湖风波恶
李涵秋在武汉时,曾经收了两个女弟子,酿成了一个故事。以后他每每忆及,像一杯柠檬茶,苦涩中略带一丝酸甜的味道。
两个女弟子是葛家的一对姊妹花,一个叫葛韵琴,另一个叫葛辨琴。其父时任汉阳协镇,是清末一位颇有新思想的旧军官。葛某无子,只有一对千金,因此特别看重,将她们送进武昌女子师范学堂接受新式教育。两姐妹从报纸上经常读到李涵秋的诗文,心中升起景仰之情,大着胆子给李涵秋写信,附上了几首小诗。寂寞中的李涵秋见有人送高帽子,而且捧场的还是两个知识女性,兴奋之情难以言表,将她们的小诗推荐到报纸上发表了,第二天,韵琴、辨琴两姐妹来信感谢。这么一来二去,两边感情日益深厚,不久,一对姊妹花被李涵秋收为女弟子,成为李在武汉生活中的一抹暖色。
李涵秋有个扬州老乡叫胡瞿园,也喜欢舞文弄墨,见李涵秋文名大扬,心中暗生嫉妒,又得知李收了两个红颜女弟子,更是醋意大发。胡瞿园写了几首诗,拿到《汉上消闲报》去发表,诗中讽刺李涵秋才具平平,葛氏姐妹不必崇拜,并张己之诗才如何高妙。岂料葛氏姐妹见了胡瞿园的诗捏着鼻子喊酸,步和原韵写了几首诗,将胡瞿园讥讽奚落了一番。两个女弟子的举动使胡瞿园颜面扫地,一腔怨恨迁怒到李涵秋的身上,差点酿成一桩大祸。
有一天,胡瞿园到李涵秋寓所造访,见案头有一封信,字迹娟秀,展开一读,果然是葛氏姐妹写来的。信中说,由韵琴、辨琴姐妹牵头,邀集三五红袖知音结成诗社,会所设在武昌蛇山抱冰堂,特邀师长李涵秋加入,光临指导。胡瞿园据此消息,精心泡制了一封匿名信,投到湖北督署,指鹿为马,谓李涵秋将于某日召集女革命党人秘密聚会,其时离浙江秋瑾案发不久,清廷特别注意女学生的行动,时任湖广总督的赵尔丰,得信后密嘱张彪派兵捕获。
凑巧的是,这天李涵秋有事耽误了一会,等他乘轿至蛇山附近时,清廷兵丁押着葛氏姐妹及其他几个女学生正往山下走。李涵秋见状大骇,赶紧令轿夫出汉阳门,渡江至汉口租界避难。过了几天,李涵秋又听到消息,被抓的诗社女学生已获释放,但是官府认为幕后有黑手,责成李石泉调查李涵秋,李闻讯后连夜乘船东下,赴上海避祸。后来经李石泉等人在官场多方斡旋,担保李涵秋决不是革命党,官府才答应不再追究。经此一场恐吓后,李涵秋返回武汉,从此深居简出,不敢越雷池半步,更是不愿意和政治沾边了。
一段未了的佳话,偏生插进了一些不该有的龌龊,更证实了生活中难觅完美。而李涵秋恰好又是个追求完美的人,若干年后,葛氏姐妹赴日本留学,直至结婚生子,李涵秋与她们仍然偶有书信联系。
生命中的低谷
辛亥革命前后几年,李涵秋遭遇生命中第一个低谷,初次品尝了悲凉之秋的味道;但与此同时,他的创作却步入了一个重要的黄金时期。
1909年,先是因为莫须有的“女革命党”事件,李涵秋被动地卷入了时代的漩涡;稍后不久,恩师李石泉不知怎么得罪了上峰,告别官场回到扬州。临行前问李涵秋有何打算,李涵秋一脸苦笑,摇头不语。这一年秋天,李涵秋跟随李石泉回到扬州,仍就馆于李观察家中。次年,应江苏第五师范学校校长洪巽九之邀,执鞭于教育界,担任该校的历史地理教员。空隙时间,继续进行小说写作,李的代表作《广陵潮》,大部分篇章都是在这一落寞时期完成的。
1911年,武昌城头一声枪响,宣告民国新时代开始了。政局变迁,人事也随之变动,李石泉受邀,出任民国新政府官员,并提携李氏兄弟涵秋、镜安担任秘书长。民国初年翦辫子即象征革命,谁再拖着一条“猪尾巴”都会自觉惭愧。在《广陵潮》中,李涵秋写了一个人物名叫云麟,是作者本人的自况,书中描写道:云麟顺应潮流,绞去一半头发,却留下一半,盘着瘦辫子,藏在帽子里面,好在天气寒冷,许多人都戴着帽子,也没有人瞧得出来。他心里想,大清亡故,我留下这半条辫子也对得起朝廷,以后等体制彻底变更,由君主变为共和,再斩草除根,翦掉剩下的半条辫子,也不为迟。其实云麟的这种精神状况,又何尝不是李涵秋情感经历的真实写照?在现实生活中,李涵秋进入民国新政府上班不到三天就辞职了。他凭藉的借口是家母和叔父相继去世,家庭重担遽然压上肩头,难堪重负。实际上,他是在尽量逃避社会俗务,躲进小屋成一统,专心在文学领域里构筑自己的城堡。
然而平静的生活终于还是被打破了。此时南北尚未统一,辫帅张勋盘踞南京,据说要来光复后的扬州屠城。各种流言传来,秩序大乱,一夕数惊,老百姓纷纷逃难,学校也空无一人了。失业后的李涵秋,只能指望从武汉寄来的稿费维持家计,更加糟糕的是,在革命的大浪潮中,报纸早已沦为了一种政治工具,岂能容纳与这场革命有着隔膜的旧式才子继续编织美梦?他的小说连载暂时停止了,生活也陷入了无着落的窘况。
世人争说《广陵潮》
正在穷愁潦倒之际,面前意外闪现出了一条生路:友人张仲丹欲赴上海,临行前来与李涵秋告辞,问他有无事情需要在上海办。李涵秋略作沉吟,忽然想起先前在武汉报刊上连载未完的一部小说,何不请友人拿到沪上帮忙求售?张仲丹是个热心人,听李涵秋说了这个想法,当即点头答应。
到了上海,张仲丹来到商务印书馆,找到老熟人王莼农,将书稿交给王看,王是沪上词章名手,对文字的要求近乎苛刻,认为此书文采不足,拟退回。经张仲丹为之说情,勉强答应接受,但稿酬标准极低,为千字五角。张仲丹不敢作主,写信问李涵秋,李的家庭正在闹经济危机,急需款项,迅速回信表示同意。可是等张仲丹拿着李的回信再去商务印书馆时,没想到王纯农又变卦了,他双手抱拳,连声说了几个“抱歉”,认为李作虽佳,然白话体例不太合适,仍将书稿退回。
被王莼农退回的这部小说,后来却成了鸳鸯蝴蝶派的一部名著。
沪上有个著名的报人叫钱芥尘,脑子里装满了一些新想法,其时担任《大共和日报》经理,从文友圈子里听说有这么一篇小说,新近被王莼农退了稿,很感兴趣,托人要来一看,大加赞赏。小说原名《过渡镜》,主要围绕扬州的三户人家展开辛亥革命前后十余年的世态沉浮和社会变迁,按照李涵秋的本意,是想将小说写成中国社会转型时期的一面镜子。钱芥尘提笔将书名改为《广陵潮》,在《大共和日报》的副刊专栏《报余》上连载,一经问世,大受读者欢迎。
对于这部近百万字的小说,时人如此评价:“二十四桥之风物,犹跃然纸上。”李涵秋自己也曾坦率地自白:“我这《广陵潮》小说是个稗官体例,也没有工夫记叙他们的革命历史,我只好就社会上的状态夹叙出他们的事迹”。一番夫子自道,无意中触摸到了文学创作的真谛:只有摒弃任何先行的主题,沉湎于自己的艺术天地,才有可能写出优秀作品。
胡适说:“民国成立时,南方的几位小说家都已死了,小说界忽然又寂寞起来。这时代只有李涵秋的《广陵潮》还可读;但他的体裁仍旧是那没有结构的《儒林外史》式。”胡寄尘认为李涵秋的小说“在近代小说家内,可与吴趼人颉颃,而超过李伯元之上”。鲁迅在1917年12月31日的日记中写道:“上午寄家书并本月用钱五十,附二弟三弟笺各一枚,又寄《广陵潮》第七集一册。”书是寄给母亲的,鲁迅的母亲周太夫人,也是李涵秋众多痴心读者中的一位。
李涵秋成了民国初年的小说名家,当时的上海报刊林立,隔两三天,便有一家新报纸创刊,而每家新创刊的报纸,都以刊登李涵秋的小说为时髦,时有“无李不开张”之说。尽管如此,李涵秋仍然保持着旧式文人的士大夫情愫,不以物喜,不以物悲,依然沉湎于自己的文学创作天地中。有一则轶事记道:“涵秋一日乘驴走乡间,叉于两树间,驴自胯下逸去,而先生方穷思小说资料,竟不觉也。”轶事显然有夸张色彩,但记叙李涵秋沉湎于文学创作达到忘我的境地,也并不纯粹全是虚构。那些年,他共写了33部长篇小说,字数近千万,堪称著作等身的社会小说之泰斗了。
还有一件趣事:李涵秋成名后,王莼农主持《妇女杂志》,曾写信向李征求小说稿。收到王莼农的信后,李涵秋大不以为然,仍对陈年旧事耿耿于怀,发牢骚讥讽道:“今日涵秋,犹是昔日涵秋,西神(王莼农)为何前弃而今取耶?则信乎文字无定评,惟虚名是重耳。”
不合时宜的名士
生命的最后几年李涵秋有些落魄。这个从扬州走出来的旧派人物,趿拉着一双木底拖鞋,嘎哒嘎哒,在阳光难以照射到的街巷里悠闲地踱着步子,脚底踩出的那些声响,总是难以和大时代协调——尽管他也曾试图跟上时代的步伐。
1921年,时任财政部次长的张岱杉,在书肆间偶尔购得《广陵潮》,读后大感兴趣,一日与钱芥尘(时钱为天津《华北新闻》经理)闲谈,提及此事,张岱杉道:“观李君之作,虽不乏事实,然属子虚乌有者居多。若摭拾真事,以此妙笔渲染,当胜《广陵潮》十倍。”钱芥尘是聪明人,听出他话中有音,小心去试探,果然,张岱杉的意思,是想请李涵秋来京任幕僚秘书,援笔为张作传。经钱芥尘居间撮合,李涵秋答应北上,正在准备启程时,北方发生洪灾,津浦铁路为大水冲毁,此行乃止。不久,张岱杉免职另任,这件事也不了了之。
到了这年秋天,钱芥尘重返上海,担任《小说时报》主任,写信邀请李涵秋也来上海参与编辑事务。李涵秋瘦削的身材,戴着金丝边眼镜,虽说已到中年,却不留胡子。他抵达上海时,沪上文人云集报馆,皆欲一睹大文豪的风采。这让李涵秋感到全身不自在,那个瞬间,有个古怪的念头掠过脑际:自己仿佛成了关在笼子里的怪物,在供游人观赏凭吊。
在从报馆回大东旅馆的路上,这种不自在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当时乘坐的是一辆摩托卡(脚踏机动车),车速并不太快,对于习惯了慢节奏的李涵秋来说却是风驰电掣。一路上,他始终觉得头晕目眩,低声咕哝不习惯颠簸。送他回旅馆的朋友钱芥尘等人百般无奈,只好停下来,换乘了一架黄包车。李涵秋仍觉难受,频频用手抚摸脑门,担心会得了脑震荡。到了大东旅馆,一行友人陪他乘电梯,李涵秋又闹笑话,四处看过一遍,道:“人说上海房间狭小,诚不诬也。”一席话把大家逗乐了,一个个都想笑,却又不忍心笑出声来。
才住了几天,李涵秋便感到诸多不习惯。他要吸水烟,烟灰随便弹在地上,把旅馆房间的油漆地板烫得留下焦痕,老板让他赔钱,李涵秋感到满肚子都是委屈。白天太过喧嚣,只好将写稿的时间改在了夜晚。他把自己关在楼阁上,足不出户,平常很少有人见到其行踪。朋友有雅聚宴客,也一概推辞谢绝,实MEki/9CiqzFCijDR0hBOrZvdK+MyylUFqzylCZ5/zW4=在推托不了,应征前往,也只是略食少许,不终席而去。不知者谓其清高,实际上他有难言的苦衷:在扬州过惯了闲适的生活,对十里洋场的酒食间征逐,格格不入。
鸳鸯蝴蝶派的另一位代表作家周瘦鹃在一篇文章中回忆:“我和李先生的最末一次见面,是在申报馆。谈了一会,李先生兴辞而去。过了一二分钟,忽又走了回来,说:‘那石扶梯上有一段没栏杆,我不敢走下去,可否打发一个差役扶我下去?’我答应着,急忙唤一个馆役,扶了李先生一同下楼,我立在楼梯顶送着,不觉暗暗慨叹。心想青春易逝,文字磨人,李先生只不过是个49岁的人,已是这样颓唐了……”
闲下来的时候,李涵秋常常怀念在扬州的那些日子,怀念那头心爱的毛驴。岁月已远逝,回忆仍常在:李涵秋悠哉游哉,每天都骑着毛驴去学校,听见哒哒的驴蹄声,就知道是李先生来了。那头毛驴脾气特别犟,总爱和他闹别扭,每次进学校门,都会用力撅弹后腿,冷不丁将李涵秋摔下来。李涵秋很是生气,指着毛驴训道:“你再敢摔我一次,我就将你卖掉!”第二天,毛驴故伎重演,李涵秋果然不食言,卖掉毛驴,雇了一辆独轮车代步,并风趣地将独轮车称作“一轮明月”。
每当想起这些,李涵秋心上就会涌出一丝温暖,像是从遥远处投来的一束灯光,在召唤着他。而在上海的这种隔膜的生活,真的能够让他窒息。
第二年,李涵秋辞别上海,回到了扬州。
情史就是痛史
李涵秋一生中,除了妻子薛柔馨外,还有个女人始终在他心中占据着重要位置,此女子即前边提起过的媚香。
媚香的真名叫玲香,扬州分别后,李涵秋思念不已,夜阑人静,一灯如豆,常常独坐作痴想,灯花跳跃,以为是伊人之影,扑之则空。他在武汉曾做小说《双花记》,书中的女主角媚香即为玲香,是一部寄托悲苦思念之作。据说《双花记》由小说林社出版时,李涵秋特地向出版社提出要求:稿费多少不在乎,但一定要在书的扉页上印出他的照片,究其原因,是希望小说能够行销到福建,倘若玲香能看到此书,知道是他写的,可以恢复联系。如此憨态可掬的情痴,堪称天地一绝。后来在《广陵潮》中,李涵秋又将玲香写入书中,取名为红珠,并在最后让红珠成为云麟之妾,众所周知,云麟是作者本人的自况。
鸳鸯蝴蝶派作家朱春莺有篇文章,标题是《李涵秋三十年前之情史》,详细叙述了李涵秋与玲香的一生情缘。李涵秋跟随李观察从武汉回到扬州后,最关切的是玲香的行踪。托人打听,得到的消息让他痛彻心扉,深切感受到人生之无常。原来,玲香的父亲前几年已去世,一棵大树倒了,家族迅速走向衰败,玲香被人辗转卖到妓馆,现已莺迁江南金阊么凤院中。李涵秋得知后不胜惋惜,连夜赶赴苏门,明察暗访,不料竟遇之于可怜筵上,玲香怀抱琵琶弹奏,李涵秋饮酒听曲,二人相对默然涕泣。
曲终人散,玲香邀请李涵秋到其家,私底下询问,玲香已改名为韵花,二人回首往昔,直觉不堪。李涵秋对玲香情意缠绵,但却并不太懂得柳巷规矩,没过多久,床头之金已所剩无几。玲香多次苦谏,让他离开此地,去过正常人的生活,李涵秋偏生听不进去,百般无奈之时,玲香只好暗中以金钏相赠。这样的日子总有到头的时候,直到妓馆一再下逐客令,李涵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回到故乡,李涵秋两耳不问窗外事,一心闭门写小说。某月,与友人外出,夜泊秦淮河,听到窗外水声潺潺,难以入眠。披衣而起,独立船头,看秋水一色,愁月当空,禁不住心潮起伏。忽听到邻船隐约有呜咽声起,灯光朦胧,少顷,一女子挽缆出视,触目惊喜,疑是梦中,此女子好生面熟,细看竟是日思夜想的玲香!两个断肠人相对,哭诉离情,难以成声。玲香道:“自君去后,妾自叹命薄,每天惟毁容哭泣度日,所受之苦,一夕难诉。后来遇到逊清大臣李某,被聘为小妾……”听了这番话,李涵秋虽说愁肠千结,却也有一种释然:玲香毕竟被官宦迎娶,有了靠山。双方留下联系地址,匆匆话别,等到李涵秋办完事,再到上海去寻访玲香时,此时辛亥革命爆发,新浪潮如火如荼,按照玲香提供的地址,寻访到的却是一座颓败的废墟。
这之后李涵秋与玲香之间失去了联系,像一只风筝,断线了。时光流逝,转眼已是三十年,李涵秋著作之余,对镜照容,白发悄然爬上了头。乃自题居所曰韵花旧馆,又改沁香园,皆是怀念玲香所为也。某日黄昏,李涵秋正在家中枯坐,有一老媪到来,直呼其名,神态神秘莫测,说要引他去一个特殊的地方。李涵秋遂跟从前往,奔走数里,前方忽现一茅舍,渐渐走近,老媪手指榻上,但见玲香仰卧于上,容颜憔悴,眼神凄迷,泪如雨下。
玲香拉着李涵秋的手,哭诉她的遭遇:辛亥革命后,官宦李某一度在上海当寓公,今春抱疾病故,妻妾飘散,不久玲香又大病了一场,因思念李涵秋,特意折道来到扬州,要与他见最后一面。听玲香说话的声音,已是气息奄奄,李涵秋不由得潸然泪下。回到城里,李涵秋援引名医,一心要为她医治,可是夙愿未了,第三天傍晚,玲香还是玉殒香消了。
李涵秋低着头,从茅舍中走出来,眼前是一片榆树林,一道红光倏忽闪过,定睛看去,是只绚丽的狐狸在林中跳荡。这让他猛地想起了《聊斋》,想起了寄托着蒲松龄无限期冀的那些女鬼。
《李涵秋三十年前之情史》是一部幻想作品,文字间虚实混杂,梦幻与现实交织,此情此景,竟让读者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生命像是一架老式座钟
回到扬州,李涵秋重新找回了闲适的生活方式,也重新找回了安静的心态。深居简出,种花养鸟,以著书为乐事,生命像是一架老式座钟,拖着慢悠悠的步子,嘀嗒嘀嗒,表面上听起来似乎单调孤独,内部节奏却仍然丰富充实——只是没有几个人能听得懂。
他每天清晨即起,端坐在书桌前写作,时间以两小时为限,剩下的时间则用于读书、种花和养鸟。李涵秋感到自己的生命渐渐临近老态,他常常回忆起过去的那些情景,即以写作来说,最多的时候,他要为五六家报刊写稿,同时连载的长篇有《新闻报》的《镜中人影》,《时报》的《自由花范》,《晶报》的《爱克司光录》,《快活》的《近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小说时报》的《怪家庭》等。李涵秋的蝇头小楷写得很工整,满篇文字看上去,像是赏心悦目的艺术品,被沪上的编辑们交口赞誉。每一想起这些,心中便会浮起英雄暮年的感慨。
他晚年作的几首诗,准确地刻画出了这一时段的心境。如《病中》:“满院秋心睡不成,病中习静寂无声;本来骨已如花瘦,禁得西风几五更?”另有《自嘲》:“不涵春意只涵秋,当日题名已足愁。文字媚人如妾妇,酒棋误我不公侯。侧身天地谁青眼,几度星霜催白头。但说■好风味,江南曾未有归舟。”
某日,李涵秋忽将家人召集在一起,执着夫人薛柔馨的手,叹息道:“吾生不逢时,逢兹乱世,不能以十万毛瑟枪杀尽天下民贼,仅凭一支秃笔描写社会罪恶,聊解嘲耳,非吾愿也。吾行年五十矣,渐趋暮境,生平著作约千万言,呕尽心血,促我天年。况迩来文机甚窘,吐字维艰,再迟数年,恐成没字碑矣。若不及时行乐,藉花鸟自娱,吾墓草且青矣。”李涵秋平时为人处事不苟言笑,忽作如此狂狷之语,薛夫人颇感诧异。
这天晚餐后,李涵秋仍是谈笑自如,自鸣钟响过七下,女仆帮他打水洗过手脚,子女辈道了晚安,李涵秋携薛夫人入寝室,忽感头微晕眩,薛夫人装好一袋水烟,递给他吸,李涵秋接过来吸了一两口,却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好起来,相反是失去常态,手足颤栗不止,水烟袋猝然堕地。薛夫人惊慌失措,大呼“来人”,等到子女辈一个个掌烛来到寝室时,李涵秋生命的钟摆已经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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