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妇

2012-12-31 00:00:00X
长江文艺 2012年10期


  张悦然,著有短篇小说集《葵花走失在1890》、《十爱》,长篇小说《樱桃之远》、《水仙已乘鲤鱼去》、《誓鸟》,2008年开始出版由她主编的文学主题书《鲤》系列。作品已被翻译成英语、德语、西班牙语、日语等多种文字,是中国兼具广泛影响力和文学界认可的青年作家。
  她最终决定把这些幼猫卖给狗肉摊老板,即便它们不可能值钱,但至少,这是一个办法。这只五个月前自己跑上门来的黄色虎斑猫,雌性,生产了第一胎。在养育幼崽这件事上,公猫完全不用承担哪怕一丁点儿责任,它们完全缺乏这个意识。它们的孩子,如果它们能够弄清这些幼崽确实延续着自己的血液,在多次交配之后,只有一点是显而易见,那就是出自同一母亲的身体。它生下八只,他们为此感到高兴。首先是新鲜,这些毛发一天天丰满的小生物给他们带来了惊奇,同时,照看它们也让他们发现自己具有爱心。五个月前,他们让一只跑到厨房喝水的流浪猫留了下来,它太瘦了,显得十分孱弱但也十分顽强,一进门便不愿再离开,他们最终不再坚持,觉得让它无家可归不是一件好事。他们的儿子,出于年幼他只想拥有一只宠物,现在对于母猫产子这件事,他显得异常兴奋,这是他所得的意外收获,他拥有的宠物数量从一只一下子变成了九只;他们也都赞赏儿子在这些猫身上所投入的热情。但母亲在这件事上首先表现出警觉,在这些幼猫断奶之前,她开始想办法为它们寻找新的主人。然而,她想不出有谁愿意来领养它们,始终不知道能将这些负担转移给谁。因此,必须把它们处理掉,母亲说。
  “我一开始就跟你说不要让孩子收留那只猫。”父亲从洗手间里出来,正准备去看望一个接受他提供上学资助的小孩,“你们根本就没想过,这会带来多少麻烦。公猫还好,首先它不会生崽。你看,它们都长了跳蚤。”他撩起衣摆,让她看被跳蚤咬过的胁部,那里结着肿块;他指给她看,那里还有两道抓痕。他继续说:“还有,得天天给它们买猫鱼,这要花钱的。”他把衬衣的衣摆仔细塞回裤腰里,准备换鞋出门。
  她觉得无需为此争辩,事实上也已经得到了他的认可:处理掉它们。处理掉它们,就像处理掉废品一样处理掉它们。这是她的责任。当初她同意让孩子拥有一只宠物并说服了丈夫,那么,有这一善举,她就必须承担起处理好这只母猫与她家人的关系的责任。但是,她还是做出了反驳:“猫鱼的钱,抵不上你送出去的一个零头。”丈夫假装没有听到,她便提高语调:“当然了,你是在帮助人,跟对待畜生多少有些不同。但当时你也没有太反对,你只是说,它会带来麻烦。这太笼统了,而且……最后你也赞成让孩子收下它,你说孩子有爱心,就让他养着好了。”她停了停,恢复了正常的口吻,说:“这跟你做的资助别人的孩子上学的事一样,是同样的性质。”他听着她说,一边穿鞋,穿得很慢,听她把话说完。她接着说:“不过也该适可而止了,爱心泛滥会给家里带来麻烦,还是处理掉它们吧。”像是换了个立场,她试着让自己单独做出决定:“我让妈妈把它们卖给宰狗的。”她给他留了三四秒钟的时间,他没有做出进一步的反应,她便最终说道:“就这样吧。反正麻烦总归是要清除的。”
  “那就这样吧。”他拿起公文包,脸色阴沉地走出门,走去附近的公交车站。走在路上,他感到自己表态得十分谨慎,他没有再说出自己的看法或者对她的提议表示赞成或反对。对他来说,最为恰当的做法应该确保自己尽量不参与她所做出的任何决定,不再为一个只能对她表示赞同的看法而授她予责问的把柄。他清楚她善于在谈话中暗设机关。“什么帮助别人跟收养畜生是同样的性质,荒谬!这麻烦的女人。”他尽量让自己咽下这口气。气愤催促了他的脚步,他一直走,走到了公交车站,一路没有停下来过,比如停下来去买包烟,或者给孩子带点水果。一到站牌前面,他便提前准备好相应的零钱,站在三三两两的人群后面等待公交车过来把他接走。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给儿子作出解释,她在门口想着:需要被解决的问题办法总归是会被想出来的。但显然,这一结果并非在她的预计之中,她感到窝火。她本预算她的丈夫会对她的这一决定表示反对,她可以尽力说服他,然后他再进一步反对她。她有把握把自己一步步逼得做出一些更为残忍的决定,然后及时终止谈话,获取主动权,并把抚慰儿子的工作交给丈夫去做,让他去做个老好人,这是更为合算的方式。然而现在的情况是,她不得不处理掉这些猫,同时又得去安抚她的儿子,她需要独自承担起这件看起来并不怎么大的事情。这让她觉得没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而颇为恼怒。
  但她还是没有想出两全之策,只好先把当下的首要问题解决。她走进厨房,对婆婆说:“那你先把它们卖给在市场上卖狗肉的那个男的,在阿松放学之前把它们卖掉,快些回来。”婆婆正洗着碗,听到儿媳走进来的脚步声,便在洗碗水中把瓷碗的碰撞声加大以显示自己正在专心收拾着碗筷。这时婆婆回过头来,显得很突然,问道:“什么?”“你没听到吗?”她知道,婆婆在厨房里听到了所有的谈话内容,她不想把指示再做一遍陈述,便离开厨房到楼上去。
  这些即将被卖掉,或者说被宰掉的小猫,当婆婆过来收拾盛放猫鱼和米饭的食盆的时候,它们不紧不慢地走开,在屋子一楼的客厅里走来走去。它们的妈妈,那只现在养得很肥的母猫,在门槛前半米远的地方,躺在一小块刚从大门探进来的阳光里,捧着前爪遮住眼睛正在睡觉。五个月前,它是这么出现的:在午饭后,婆婆在楼下看电视的时候,它通过大门走了进来,在她眼皮底下走去厨房不动声色以致没有被老人察觉。当婆婆走去厨房想看看正在煤气炉上煮着的水是否已经煮开了的时候,她看见它压低尾巴站在灶台上,俯下猫身把脑袋伸进蓄水缸里正喝着水。它非常警觉,在老人发出第一声驱逐的警告之前,它先把脑袋扭转了过来与她对视,但它始终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也就是说,它保持着俯身的姿势,随时准备弓身一跳跃上水缸上方的窗沿溜逃出去。或许它是看出了婆婆并非饱含敌意,或许它在这方面经验丰富,或者是它厌倦了躲躲闪闪,总之,它在她叫喊出声的时候,并没有立刻跳上窗台逃走,反而换成松懈的架势微微拱起猫背再从灶台上轻轻一跃落到地面,接着慢吞吞地走向厨房的门口,径直从她脚边经过。走出来之后也没有把脚步变得密集,而是以同样的速度走到客厅中间,停了下来,像一尊雕塑,尾巴盘在身前,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它有点脏,像任何一只在外生活惯了的猫一样,它的毛发暗哑而且有些板结,但也显得如此不同的是它并没有表现出哪怕一点儿戒心。它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平视前方,若无其事;它刚从那里进来,但并没有打算从那里出去。在婆婆快步走到它身边跺了一脚并说“出去”的时候,它显然受到惊吓并且快速侧身动弹了一下仿佛要跳起来跑开。但是没有,它只是吓了一跳而已。婆婆又跺了一脚,边嚷着“出去”边俯身往门口做泼水的手势驱赶它。在婆婆第三次跺脚的时候,它转过头来,朝她狰狞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然后又转回脑袋岿然不动地坐着。她只好用双手从猫背后伸进去钳着它的双腋把它抱到门外,推了推它的屁股说“回去”!它顺势往前走了几步。她以为是附近人家养的猫跑了出来,或许是,或许不是。它低头舔了几下胸前的茸毛,然后又走了回来。在婆婆一只脚刚跨过门槛的时候它已经先她一步走进了大门。“诶——”她发出一个音调上扬的责问,同时猫下身去逮它。它懂得机敏,毋需回头,便预先感知到身后正伸来的手,向左拐弯一段小跑随势跳上电视柜,继续舔身上的毛。“你这只臭猫啊。”婆婆正准备再一次去逮它的时候忽然想起厨房里正烧着水,而且它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跑掉,它绝对不会跑掉,她似乎已经对它相当了解,相信自己绝对能够再次逮住它;她便放下心来,先关心炉子上的水去。
  它并非如此轻易便争取到在这个屋子里的位置。他们从来没有过想养一只动物的念头,更别说是想法,何况,它是一只来路不明、脏兮兮的猫。但它很机灵,在婆婆关了炉子出来想再次撵走它的时候,它先跳到了电视机上,在她移身举手拍打它之前,它跳上了电视机上方客厅里唯一的窗口消失了。它早就留意到那里敞开着一个出口,每一步都先她而行,洞若观火,它也了解自己身手敏捷这一优势——然后它第三次通过大门走了进来。马上,老人又来驱赶它。这一次,它径直跑进了房间。“哎哟,入我屋内!”她去大门后面拿了把笤帚,显得动作也迅猛起来。当婆婆疾走进入房间之后,反而不那么着急,因为她此时已看不到它,它藏起来了,或者,它从房间里洞开着的窗子又跑了出去,反正已经看不到它了,也听不到任何动静,即便她唤猫的口吻从命令转向讨好的轻声“咪咪,出来,咪咪”也无济于事,什么都没有。也罢。
  它留下来之后,胃口一直都很好,皮毛渐渐变得光洁,喜爱晒太阳。但它现在躺在日光里并非是出于喜好,它完全是懒得挪动猫躯,宁可忍受酷热。或许它真的是走丢了的家猫,不然它会更敏感、更多疑、更对在户外的生活感到习惯。可种种迹象表明它不想离开这里;但也许是正值寒冬,户外食物稀缺,它不想挨饿受冻,宁可冒着被人捕害的危险——它又出现在了大门口。婆婆还在厨房洗碗,听到它“喵——”地一声轻叫,知道情况不妙:它又来了。还是先把碗洗了吧她想,就算现在跑出去赶走它,它也还会再跑回来。但她并未进一步打算接下来要怎么对付它,因此在老人把厨房收拾干净走出来的时候,她看到它朝她喵了一声,她并没有立刻采取行动,但是她马上就想起了它之前的所有表现,所以这次,她故意装作注意力不放在它身上,以比她正常稍慢的速度向大门后走去,那里倒挂着刚才的那把笤帚。但可能是她取下笤帚的动作还是显得急促了些,系在木柄上的尼龙绳被墙上的铁钉勾住了,使笤帚没能一下子取下来反而短促弹回去,猫立刻就蹿了出去。她继续假装下去,她在扫地,往地上扫了扫,再往门外看一看,看看它是否在门口不远处回头观望还心存念想。看不到它,她想它大概不敢再回来了。她把大门前的安全栏门合拢起来,锁上,然后到屋里午睡。
  这只猫,当时他们还不知道它的性别,也没有想到要先弄清楚它的性别再考虑是否收留下它。他们并没有想过收留下它的同时意味着必须收养下它未来的后代以及可能出现的更多的后代。如果他们在做出决定之前稍微算计过在他们生活的这片区域并没有为宠物做节育手术的兽医将会出现怎样的灾难的话,他们会立刻想到一只母猫就是一个灾害,他们也绝对不会如此斤斤计较是谁拥有了决定权。婆婆把洗好的食盆擦干后放回墙角,蹲在那里看她的小猫们,对它们说,显得有些过于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而动容:“那个时候,可是我把你们的妈妈留下来的,不然怎么会有你们呢?可奶奶更心疼你们啊,小家伙。”但是,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她去午睡,老人在冬天里午睡的时间很长,睡醒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已经记不太清之前她怎样跟一只流浪猫打过交道,忘了它在几个小时之前侵犯过她的水缸。她穿上棉衣走出房门看到一只黄色虎斑猫和它眼角跟鼻子周围的污垢,它那么瘦,骨架那么明显,一定是长期没有吃饱饭,也许是她自己感到饿了,马上想到该给它点吃的东西。它发出悠长的一声猫叫,轻轻的,等待她的反应。“乖乖,可怜呀。”一只猫,它出于对人的情绪敏感的天赋和为达目的而谄媚的个性,主动走到她的脚边,用脑袋蹭着老人的裤腿,在她双脚间盘绕并且身体发出咕噜咕噜的低鸣。“我得去给你拿点吃的。”她说,并没有把猫唤到厨房而它自己紧跟着小跑过来,看起来就像它和她已经很熟而且心意相通。她打开绿纱橱,看到了盛放剩饭的白色大瓷碗,也看到了一盘中午没吃完的青菜炒瘦肉。她想给她米饭和菜汁,在纱橱旁的碗柜里拿出一只倒扣着的小瓷盘和一双筷子,然而她又犹豫了一下,把瓷盘换成一个大碟子。她想,浪费一个碟子也太可惜了,于是她放下碟子,手里拿着竹筷又回到了客厅,对,她立刻想到要撕下一页日历,日历就挂在老伴遗照的左下方。她撕下了一页日历,对跟在她脚边的猫说:“来。”她们一起走回厨房。她再次打开纱橱,用筷子挑起一团米饭,小心地在上面淋上汤汁,末了,她挑了一根肉条、又夹起一条肉丝顺便再夹了几根菜叶搭在饭团上面,一只手掌心托着盛放饭菜的日历,另一只手把橱门关好。“来。”她很亲切,知道自己正做着善事,她把猫带到门口,在一盆花旁边为它小心搁下饭菜,看起来很可口,它对这顿饭没什么可挑剔的。看着它吃,老人也感到饿,想起该去淘米准备晚饭了。
  这是它在这个家里吃的第一顿饭。后来婆婆每天给它买一条小猫鱼。它性格很好,从不挑食,反正看不出它对食物有什么要求,接触到的食物种类越少,越有利于一只猫长期保持好胃口。它现在,把自己养得很肥,这似乎和生育后代同是它不自知的目标,除此它已没有太多欲求。它缺乏活力,事事顺从讨好,任何人过来抚摸它它都顺意接受,并且发出咕噜声。“你根本就不应该给它东西吃,它吃了东西就不想走了。”
  对此还有什么能跟儿媳争辩的呢?儿媳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事实的真相就是她一进家门就看见儿子在逗一只猫玩,而这只猫不属于这里而且脏得要命。它会带来疾病它会带来跳蚤它会带来负担,她说。她命令儿子把猫赶出去。“一定要把它赶走,绝对不能养一只野猫,这太不像话了!”可是,最终他们还是达成一致让它留了下来。
  “要是阿松放学回来看不到你们,他该如何是好噢?”婆婆继续对她的小家伙们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但话一出口她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她继续蹲在墙角看着它们,想到她的孙儿会哭会闹。大概过了有十几分钟时间,她还在想这个问题,或者说,她心里只有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她脑子里,起先像是个重大而强壮的信号在她脑门左突右撞,但很快地它也就安静下来静止不动了。她只是想着这个问题而没有打算该如何着手解决它,它单单成为问题本身停留在她的意识之中。她一直蹲在墙角也像是刚好占据着那个地方而已,并无其他动机,她并不因为思考的需要而一直蹲着不动。
  儿媳到楼下来,她想看看猫是否已经被打包送走了。她看到老人蹲在墙角略显呆滞,便对她说:“怎么?你是真没听清我刚才说了什么吗?”她一时间想到第一次看到那只母猫时——“什么?”——她看到儿子用一根细柴棍逗着猫,猫就一次次跳起来抓空——而现在,看看那只躺在地上的畜生,它已经跳不动了,它除了滑稽之外已经没有任何动人之处。它就像一个充满水的气球。又肥又丑,真搞不懂阿松还会喜欢它。她想,可这些小猫,长得都还挺可爱的,毛茸茸的,而儿子放学回来时就再也看不到它们了,但是……她并没有想到“但是”后面是什么可以用来应付他的说法,反正事情到这个份上,任何说法都能成为理由,她想。她又回到楼上去。
  这一次,她确实没有听清儿媳对她说了什么。老人站起来,在厨房找出一个空米袋,把八只小猫抓进去。它们彼此挤压,在扎好口子的米袋里蠕动,探出几个小爪。她听到它们在叫。“快去快回吧。”她对自己说。
  这八只幼猫,它们很快会被当作肉狗给宰掉,放到沸水里褪光身上的毛,集体晾在铁钩上光溜溜的显得很整齐。而母猫对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闻不问,它没有敏锐到足以感知自己的孩子现在处境糟糕,似乎肥胖已经把它以前特有的敏感吞失殆尽。它的任务已经完成,它怀了它们六十多天,把它们生下来让它们脱离母体它便安心了。或许是曾经饥饿和危险使它的生命朝不保夕致使它现在的性格显得有点冷漠只求自保,对于孩子,它有能力再生一胎又生一胎,无须为此有所挂碍,甚至,在它们的叫声越来越高亢凄厉的时候,它们发出的信号并没有使它们的母亲睁开一只眼。或许它并非若无其事,它根本就无从知晓。
  应该这么说,这只猫,它现在成为这家人谈论的焦点,它所承受的别人对它的态度,并非完全来自它自己的体态和性格的变化。当然,它产下八只幼崽,这是个不可避免的错误的开端,但仅此而已。它带来的负担和麻烦,它自己没有能力承担,那么,自然必须由他们代而解决。一只被养的畜生,一开始就注定了会有被宰杀的结果。他的妻子决定处理掉它们,那么,让她处理掉就是了,他想这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最初,就表示反对把这只流浪猫留下来。现在,他上了公交车,心乱如麻,忍受着公共交通工具的脏乱、破败、浑浊、嘈杂、拥挤。一辆公交车就是一个牢笼,一上去,他就困在牢笼之中,他别无选择,隐忍着情绪等着它一站站停下来又开走最后他能从自己的终点站下车。他去看他资助的一个小孩,他何必为几只猫该如何处理而心烦。
  婆婆把它们装进米袋,用绳子把袋口扎好,往上提了提,真重。她把米袋背到身后,把袋口攥在胸前,借着肩膀和后背承受八只小家伙的重量。显然,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沉,甚至她只需用一只手便能抓牢袋子,她能腾出另一只手用来锁门。她向市场走去。卖狗肉的小摊档的具体位置她记不太清,但只要到了菜市场,她就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它;只要它们在袋子里能安分些,她就容易把这件事办完早点回家。然而这八只猫中的某一只,它的小爪子从袋子里探了出来,勾住了,想必它正踩着另一只或几只猫的脑袋,挣扎着想把爪子缩回来。或许是它身下的小猫对它躁动不安的踩踏感到厌烦突然挪了点位置致使它另外三只脚失去平衡,其中一只或两只脚从它们身体上滑落,也就是说它荡在半空全由一个爪子勾住米袋以支撑重力。它发出怪叫,不停挣扎,企图摆脱勾住它爪子的布料。其它的猫反而因此安静下来,显然是在观察它——如果它们在密封的袋子里看得清状况的话——或者是在等待,看看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它们的好奇心无所不在,即使是身处遽变的环境之中只要状况并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它们就有兴趣机灵地加以观察。它在挣扎,在乱动,毫无耐性,发狂似地摇着爪子毫不在意这样做是否会导致自己的爪子脱落。从袋子外面看,从她侧面或者背面看,一个老妇人背着一个袋子,袋子里有东西在动,特别是袋子中间有个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动。“那是什么?”“猫。”“你背的是什么?”“猫。”“袋子里什么东西?”“猫。”——经过了几次短促的回答后她终于在路边停了下来,觉得有必要向询问她的人好好地讲讲是怎么一回事。因此,她也从别人口中得知卖狗肉的要下午四五点的时候生意才开始做起来。
  老人打开袋子让他们看,证明里面真的是些小猫,让他们看看它们长什么样子。“怪可怜的,要不你把这几只猫送给我养吧。”有个男人对她说。另外,有个女的立刻提醒她,说他是想骗走她的猫自己拿去卖钱。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听着他们出于道义的劝阻,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这些猫卖掉,但是如果她把它们原封不动地带回家,她该如何作出交代?
  它们因此逃过一劫。她在路上浪费了太多时间,时候不早了,她匆匆回家,想在孙儿回来之前把小猫们重新安顿好。反正现在卖狗肉的也不在,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家去。如果不是她亲自动手,想必他们也只是说说而已不会亲力亲为。如果她坚持不把小猫们卖掉,他们最终也会毫无办法。但是她不能说“那它们由我来养好了,不用你们操心”,因为养猫所花的钱,全都由她的儿子负担。这一点她很清楚,而且也正是问题所在,既然儿子同意了儿媳的决定,那么她也就毫无主意,她本来就没有多少主意,更不想在一件她自己做不了主的事情上多说几句话。当儿媳问她:“怎么?舍不得卖掉它们又带回来了?”她回答说:“唉,他说他不卖猫肉,我只能又把它们带回来了。”儿媳在他那买过狗肉,知道他那里有时也有卤好的猫肉卖,她也很快就想起来,那个狗肉摊是在傍晚才开档,生意一直做到凌晨。“那你下午再去一趟,跟他说便宜点卖给他,他会要的。”
  这八只小猫,它们现在重又在客厅里爬来爬去。对它们来说,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好像它们其中几只刚刚在密封的布袋中因为惊吓而尿了一身已是个很久以前的事实,这个事实并不能左右它们现在的心态。这很好,有益于它们健康成长。母猫看到老人抖动地上的米袋,小猫们接连从袋口钻出来,它也有了兴趣,走过来朝它们舔舔。它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大概发现屋子里清静了不少,现在它又看到了它们,它的孩子重又出现在这家人的客厅里,它便一眼就认出它们是谁。“谁料得到,奶奶还是没法保住你们呀。”她看着九只猫满地爬走,轻叹了一声。事情虽未能如她所愿,但至少现在,她的孙儿放学回到家里,还能跟他们多玩一会儿。
  他关心他的猫,这是他乐趣所在。你看,他一只只地抱起来抚摸,甚至把它们八只全部收集到自己腿上,坐在楼梯上左一遍右一遍来回抚弄。他跟它们亲,他的快乐在它们咪咪叫和咕噜噜的震颤中嘤嘤升腾。他们都还年幼,区别甚少,有时就像同龄人,由于相互喜好而厮混在一起。他现在喜爱这八只小猫甚于那只母猫,它的注意力一旦不在他身上,他的兴趣也就随之寡淡。它的性格随着它的体重而变化,怀孕时肚子日益臃肿,常躁动不安,产子时耗尽精力,之后常常困倦,渐渐长得肥胖。它现在看起来很安于现状,它的孩子们在,它就多了几个伴,它的孩子们不在,它也能静度时光,断不会因此而觉得缺失了什么。倒是这个小孩,她们都已预料到他会气愤,甚至他还会难过。这是肯定的。这八只猫,是在他的帮助下产下的。
  母猫临产的傍晚,它的躁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发现它老往楼梯底下跑,在那个堆放杂物的幽暗角落用爪子扒着箱子然后又急冲冲地跑了出来,常常突然停住脚步犹豫不决,又掉头再跑了回去。可能是由于第一次生产,它缺乏经验,而它身体里的某个信号在提示它,驱使它寻找一个隐蔽的角落以便完成接下来的任务。有时,它在那里藏了一整夜,他钻到楼梯底下去看它,它侧身俯在夹缝之中与他对望。而当临产的时候,它突然发现那个仅能容一己之身的空隙不足以让它顺利生下孩子,一下子加促了它的焦灼,它频频跑进跑出,几次跑到婆婆屋里,被她赶了出来。她知道——“今晚它就要生猫崽了。”她对他说。
  “那怎么办?”他饱含憧憬却又异常着急,与母猫一样,他同样缺乏经验,他需要学习如何应对当下的状况。“怎么办?”
  “奶奶,该怎么办?”他问她,他只能向她求助。“它怕人打扰,所以会到那里生崽,所以你不要老跑去看它。”于是他又钻到楼梯底下去,在随意堆放的物品中找到了一个浅口的大纸箱。他不得不又猫着身子走出来,找了几张旧报纸铺在里面,重又跑回去,把箱子放到他刚腾出的空地上。接着,他把占据着窄小过道的几个盒子堆叠在纸箱前面,蹲着往后退到楼梯口,这样,即使在楼梯口看过去也看不到那张刚铺好的小床——但他也由此担心母猫是否会知道生孩子的地方他已经为它准备妥当了。于是,他又走了出来,额头沾着汗水和蛛丝,他想把它抱到纸箱里面去。是不是先让它吃点饭呢他想,“奶奶,生小孩前要不要先吃饭?”老人也不确定,反正如果它饿了,它会在墙角找它的食盆,食物会在盆子里面为它准备好;旁边也搁着一个盛着清水的瓷碗,如果它也渴了。那么,“我先把它抱过去,让它看到那个箱子。”它应该就明白了。但它十分警惕,一见他过来,它拔腿便跑,现在它浑身布满触须乱颤,不会信任任何想要靠近它的东西,它们都存在给它带来危险的可能。但是它能跑到哪里去呢?这只临产的母猫,它只能在客厅里乱窜,显然已经走投无路但又本能地不忘做些挣扎。“奶奶,它不肯进去。”他扭头向厨房大声说话企图用另一种方式帮助它,他既然逮不到它,他便想要把它赶到楼梯底下去。可是,这一次,它冲出了大门——“奶奶!”他尖叫。——它冲了出去,即便是大腹便便它依然具有敏捷的四条腿。他跟着跑出去,已经看不到它了。它在哪儿躲起来都有可能,它受到惊吓、威胁、驱赶,它一走了之。
  他哭着走到他奶奶身后说:“奶奶,猫跑掉了。”“呀,你不能去捉它,要生崽的猫受不得惊吓。”“那现在怎么办?”他想到它可能不回来了,它可能在外面生小猫,它可能无法养活小猫或将它们弃之不顾然后那些小猫很快就饿死了,他想到这些,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坐到门槛上,满身是汗软弱无力,直到天完全黑了家人催他吃饭的时候才离开。
  这个时候,他的父母还没意识到母猫生下小猫之后将会带来哪些具体的难题,所以他们并没有显得高兴,并没有为它自己跑掉而感到庆幸。如果他们早就预料到后来八只小猫要被处理掉,那么他们此刻会觉得,不如就让它从此自生自灭,哪怕现在就让它死在外面,甚至,他们会找个理由阻止儿子晚饭后还打着电筒到外面寻找。如果是这样,他后来也不至于那么难过,他最多觉得自己做错了,由于自己的过错导致他再也见不到他的猫,那么过不了几天,他也就把猫忘了。
  他现在已经在外面找他的猫了,“喵喵,喵喵。”他自然没有胆量一个人出来,这是件看上去很怪异的事情,一个六年级的孩子在夜里打着手电筒在屋子附近“喵喵喵喵”,这让他很难为情,另外,他家房子后面的果树和草丛都让他感到害怕。他所留意的每一个地方,每一处动静都可能是老鼠或者是蛇在动而不是他的猫。在屋后,手电射出的光被草丛吞没,他跟他身后的奶奶两个人,一人打着一只电筒,走在漫过脚踝的草丛附近。“这怎么可能找得到啊,喵喵回来。”他说。什么都没有,除了树和草。“喵喵……”他拉长着声音在叫,并不大声但他觉得这样能使声音穿过草丛直达某些可能的藏身角落。而他奶奶,“咪咪咪咪咪咪咪……”像在唤小鸡过来啄米,但同样无济于事。一只猫,如果它铁了心要走,任你怎么呼唤它都不会回头。刚开始,他电筒的光束只往草丛中探去,后来他也照照树上,看看那XkteeLvCD8XP5WAS7RVhbrMBX2zvujczyDxv8wOa6FI=些茂密的枝叶里面是否有动静,慢慢的,他加大了搜索的范围,但依然只是站在原地,他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他只能一点点地找。屋后这片空地,是猫最有可能躲藏的地方,有时在夜里,他听到屋后的猫叫,像婴儿在叫,如果它不在这里,那它肯定是跑远了,更不知道该往哪儿找去。他有点失去耐性,手电的光在树上乱晃,一只鸟扑棱地飞了出来,吓了他一跳。“奶奶,找不到呀。”“那我去里面找找看看。”说着,她踏入了草丛中,正往屋后的墙角走去。“奶奶,别进去,有蛇。”他说,“今晚猫就要生孩子了,生下的猫崽会被蛇吃掉,奶奶……”“别乱说,哪里有蛇?”她也有些害怕,走了几步又走了回来。他们俩就这样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他手电的光束在墙上晃着,一会儿打在自己房间的窗户上,一会儿打到他爸妈的房间里。显然,他已经没有耐性再找下去了,有蚊子咬他,草叶又割着他的脚,这些都加促了他的烦躁。“回去吧,也许它自己会回来。”奶奶对他说。手电的光大概引起了他妈妈的注意,她走到窗前,从楼上看着他们,她站在光亮的房间之中,看到屋后一片灰暗只有天色和两束光,其中一束耷拉在老人的脚边。“走吧。”奶奶说。不走又能怎么样呢?他只能蹲下身捡地上的石子往草丛和树上扔,企图通过惊吓能使猫跑出来并发誓要将它逮到。但是除了石子掉下来的声响外毫无动静。他们悻悻地走了回去。
  这是他的猫第一次离开了他,当然,它最终还是回来了。它被家养了三个月,似乎已经无法独自在外生活,或许,它回来是为了把腹中的猫儿产下。而它当晚跑回来生下的孩子,现在第二次被老人收进了米袋,又一次被她背在身后带往菜市场。这一次它目睹了整个过程,它盘在地上扭过头来,看着她把小猫们一只一只逮进袋子中。它还保存着那么一点儿好奇心,总比完全不管不问不感兴趣要正常。或许它显得如此泰然自若是出于它敏锐得可怕的直觉,它知道老人最终还是会无功而返。但这绝不可能。它只是出于单纯的好奇而已。
  老人到达菜市场的时候已经是四点半了,她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蹲在路边等着卖狗肉的男人到来。这些小家伙,它们上午已经经历了一次困在袋中,这时还没完全学会安分,它们的天赋似乎只表现在困境中挣扎低鸣而不在困境中随遇而安。它们与自己的母亲如此不同,那只母猫,如果你现在把它带到野外抛掉,它也不会做出一丝反抗。她和袋子里的猫很快引起了路人的注意,它们的脑袋和身子顶着摊在地上的米袋,形成几个大小不一时高时低时前时后运动着的凸起。还有它们的叫声。“是猫吧?”或者“怎么卖?”路人有感兴趣的便向她问价。她想如果向路人兜售,或许能卖掉几只,她挺有把握的,它们长得实在可爱,但是,她不知道一只一个多月大的猫该卖多少钱才划得来,所以,至少要等狗肉摊开档之后问明了价格再说。“不卖。”
  “而阿松放学回到家里就再也看不到它们了。”她也会有突然的怜悯之心,并继而被这种好心肠所指导,隔着袋子抚摸它们。在儿媳眼中,她总是办事不力,“如果是我,我一早知道买狗的要傍晚才做生意的话,我就直接把猫带到他家里去而不是到菜市场上白等”。她看到老人蹲在路旁丢人现眼,便避开她到市场的另一端去买菜。更令她气愤的是,她一回到家中,又看到了八只小猫在客厅里爬。“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已经想好了如何向儿媳解释,她说:“我最后把猫白送给他他都不要,他说猫太小了,没肉。”她又画蛇添足地补充道:“你看,它们褪了毛就剩个骨架了,别白费功夫了。”她颇为得意,相信这些猫有如此好运全赖她临生机智,是她的功劳,要不是她舍不得将猫卖给过路的人,它们此刻可能已经归别人所有,可能其中几只已经分散到别人家里去了。她只答应儿媳把猫卖给做狗肉生意的男人,她不敢擅作主张通过其他途径将它们卖掉。而她一看到那个男人过来,就问他:“要猫吗?”他说:“猫没什么肉,不值钱。”她便扭头就走。大概是她等在市场的时候看到有学生放学路过,她也急着回家所以才把此事如此草草解决了吧。儿媳脸色变得很难看,过不了多久,她丈夫就会回来,还有她的儿子。
  “哦,你不是说要把它们处理掉吗?怎么,现在还留着它们?”他肯定会这样问的,她想。对于她的儿子,她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根本就没有解释的必要,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他的妈妈对他的猫做出了什么决定。要是他责问我的话我该如何应对?她想着。她的丈夫,他知道她做事一向说一不二极具效率,她今天把事情延缓了,一旦过了今天就错过了对付他的最好时机,如果是明天,如果明天才处理的话,如果明天的处理结果仍然跟今天一样,那么,她在他眼里就会虚弱许多。而这样做的后果相当严重,他们正在冷战,任何一点小差错都会成为对方指责和冷笑的把柄。要么趁现在,趁他们都还没回来,我亲自把它们带到菜市场去,我有把握他会收下这八只猫,无论如何,只要在他回家吃饭之前让它们消失,她就算成功了第一步……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我亲自跑到菜市场去,回来时他肯定已经在家里了,他会从婆婆口中知道事情的真相,这件事要我亲自动手,那简直是在他面前掉了我的人格……可是要如何才能让事情在他面前显得好看呢……为什么我一开始不说把小猫直接扔掉而要说卖给卖狗肉的,难道我想从它们身上取得点儿经济回报吗?真蠢!难道,相对于把小猫扔掉,拿去卖给别人杀掉更能刺激他?还是更符合我的想法?一旦它们不见了,管他用什么方法对待它们都是无关痛痒,我怎么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她忿忿不平,现在是生自己的气,生气的时候做决定往往容易失策!她想。然后还有儿子这边,我还没想到该怎么跟他解释,虽然要说服他问题不大,大不了让他难受几天,也就几天时间,几天后事情的影响也就过去了。烦死了,为什么当初会养下这只猫,弄到现在似乎成了我存心针对它们并存心让家人都对我有意见,真是烦死了,当初根本就不应该收留它,一次心软都不行,明知是个祸害还留下它,看,今天这就是报应。
  她一生气便弄混了一些事实,如果今天的事情确实让她感到不愉快,那么这也是她一手造成的。当时她看到儿子在逗一只猫玩,她命令儿子把猫扔掉,说绝对不能养一只野猫,她丈夫刚好回来,也斥责了儿子,叫他把猫赶出去。老人作出了解释:“我睡了一觉醒来它就自己跑到屋里,怎么赶也赶不走。”她反问道:“那你为什么给它饭吃呢?你给它饭吃,它就更不想走了。”婆婆随即回答:“你不知道它有多瘦,我以为它吃饱了,它自己就会回去。”她看了看蹲坐在门槛边的猫,看它在儿子脚边静坐仿佛也在等待一个结果。她说:“快把它赶出去,家里不能养一只猫。”
  “可是,我想养一只宠物。”他对妈妈说,求她让它留下来。“它太脏了,会让家里变得不卫生。”她反驳他,“而且,你要上学,要做功课,哪有时间养它?”婆婆又插了一句:“养它还不容易?我给它买鱼吃。”他抓住这个机会,说:“是啊,奶奶给它买鱼,我给它洗澡,把它洗干净就不脏了。”“反正不能养一只猫。”她看着婆婆说道。
  她觉得要跟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讲明白为什么不能养一只猫实在太费事了,它带来的不仅仅是照顾一只宠物的麻烦,它会破坏家里的秩序,打破这种过日子的平衡。如果她看到这只猫的时候不是出于本能地反应过激并说出要把它赶走的话,那么,她会好好考虑让它留下来,让孩子拥有一只宠物。但不行,话已出口,决定已下,她便觉得不能再做更改免得让自己显得出尔反尔而降低了她在家里的权威,这就是她对这个家秩序平衡的要求。出于直觉,她在对猫是否会成为家里的麻烦进行分析之前已经先入为主地做出判断,那么她就应该相信这个判断是准确的,甚至是不容侵犯的。可是,最终决定把猫留下来的,却是她自己。
  丈夫在她讲出“反正不能养一只猫”的时候附上一句:“家里的开支已经够多了,还要养一只猫天天给它买鱼,花这种钱干嘛呢,不是在增添家里的负担吗?”婆婆无言以对,孩子也不再说话,整个场面被他的这句话给镇住了,现在只剩猫的尾巴偶尔做些摇摆,其他人都被这句话凝固了下来。仿佛他们太穷,很怕提到花钱的问题,一提到开销,而且是长期投入的开销,是否收养一只猫这种小事情立刻变成一个重大的问题。仿佛钱在这个家里是最为紧缺的,每一笔都必须花在刀刃上,哪怕是最为细微的支出都必须有所规划以确保物超所值。而且在花钱这件事上,也只有这个承担着家庭运转经济来源的男人拥有话语权,只有他能在经济上做出决定。她立刻想到,他的很大一部分支出与这个家庭的生活毫无关系,她甚至觉得他并非爱好慈善而是贪慕虚名,甚至觉得他是在满足私欲的前提下做出关于是否收留一只猫的决定。她怀疑他为此省下一小笔开销是为了转移到他所资助的那个孩子身上。他资助一个单身母亲的儿子上学这本身无可厚非,但他频繁出入被资助人的家里常常以了解孩子生活的需要而去看望他们,这让她疑心他跟那个寡妇有染。当然这只是凭空猜测,或者说出于做妻子的敏感,但她一旦有了这个猜测,就断定事情即使没有发生也最终会走向她所料想的那一步,最为可恨的是,她现在没有证据,她也不可能主动出击去搜集证据指证他和那个女人之间存在不道德的关系。她觉得这样做会将自己投掷到狭隘自私的危险境地,毕竟他的丈夫待人一向正直友善,外人不会对他所做的事情产生不好的怀疑。
  “不过,”她说,“每天给它买一条猫鱼也花不了多少钱,剩饭剩菜也可以喂它,不一定要天天买鱼,应该不会是个太大的开销,让它在外面挨饿也不是件好事。就让孩子养它好了,养小动物会让小孩更有爱心。”她的话并没有打破僵局,他们对她态度的转变还没反应过来,她又补上一句:“会像你一样有爱心。”孩子终于发出惊呼声,他知道只要妈妈答应了,他就可以养下这只无家可归的猫。丈夫一下子被抓住软肋,孩子的欢呼让他觉得反驳回去已经没有可能了,如果他能在孩子反应过来之前先回上一句:“这怎么相同,我帮助的是人而不是畜生。”但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这并非是个有力的说辞,而且他刚刚脱口而出说养猫会增添家里的负担也只是个打发孩子的借口,并没有想过妻子会突然反驳他这句话,他对此毫无准备。而现在,孩子一旦站到母亲那边,连同孩子的奶奶也必然与他持相对意见,他便无法反驳他们三个人共同的决定,在这一点上,他无法像妻子一样独断专行。因此,他为了圆场只好说道:“既然孩子有爱心,就让他养着好了。”
  这只黄色虎斑猫就这样留了下来。他已经见惯了妻子在日常事务的决定上对他进行反对,因此他没有过分生气。他发现让一只猫在家里跑进跑出也并非不可接受,虽然养猫的费用由他支付,但养猫的琐事全由老人负责,她将它管得好好的,孩子也对它兴趣盎然,每当他们吃饭谈到蹲在饭桌边的这只猫时一家人也显得其乐融融。他想,既然妻子喜欢在这些小事上拥有决定权,那我就给她权威,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这些家庭上的琐事留给这个女人去负责就得了。然而后来,他们发现这是一只母猫,发现它会怀孕,并且生下了八只小猫,这些小猫养了一周之后都长了跳蚤,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出现了红肿,一系列的变化来得太快让他觉得他们一家人简直生活在养猫所引发的各种问题的包围之中使他难以静心做自己的事情。但对这个问题如何解决他绝口不提,只是想到这些麻烦的时候就抱怨一声,既然当初她喜欢做决定,那就得让她负责到底,他想。
  他们把这只猫收留了下来,如今在为如何处理它的后代而头疼。或者说是他的妻子在为这件事而心烦,她知道丈夫从今天上午出门之后就等着回来看她的处理结果。他从来就不会关心家里的这些事情,任何家庭的事情都需要我来担当,一旦出现让人不满意的结果他就冷笑,似乎他从来都不屑发表任何意见,更不愿帮助我把这些事情处理好。他根本就不关心家里的生活状况,只在乎他自己在外面的事情和形象。一个男人在外面如何体面如何高尚有什么用,他在家庭事务上的无能足以说明他是个无能的男人,他所做的事情也就得不到家人的支持和尊重。这并不能怪我对他有所怀疑,是他不懂得处理好家庭和自己事务的关系才导致我对他的不信任,他是负责这个家的经济这没错,但维持这个家的秩序的人是我不是他。他如果能够明白这一点,他对我的态度就不能如此冷漠;他如果能够明白我对家庭的重要性,他就不能辜负我,如今他的心思全不在家庭上,全在他的生意上、还有做慈善还有放在他外面那个女人身上。想到这里,她感到又气又累,突然间,她想到了一个主意,她想回娘家一段时间,让他明白这个家缺少她日子就没法过下去。
  她朝门外看了看天色,说:“你把它们带到野外放掉吧。”然后她转头看向婆婆。老人说:“阿松快回来了,饭都还没烧。”她说:“饭菜我来准备,现在你把它们带到田地那边放掉吧,总比卖给宰狗的杀掉要好,田里老鼠多,它们不会饿死。”婆婆觉得这倒是个好主意,放它们一条生路也算是积德——可能是由于儿媳说话的时候十分平静,甚至显得有点儿哀怜,她的情绪也受到感染,仿佛她们在情感上是一致的,都怜悯这八只小猫,也都明白如今不得不将它们处理掉,都体会到彼此间良心过意不去的难处。她便十分理解儿媳的决定,很遵从她的想法。“那我快些去,不然阿松回来我就走不了了。”
  这是今天的第三次,她将八只小猫收进米袋中。可能是到了黄昏,连它们也都变得有些困倦、情绪低落,每一只都很安静,听凭老人摆布。“顺便把那只母猫也带走吧。”
  “啊?”婆婆抬起头来看她,“连母猫都要扔掉啊?”她回答说:“扔掉吧。”“可阿松就连一只猫都没有了。”她告诉她:“都扔掉吧,这样才能彻底解决问题。”婆婆紧跟着又问:“那阿松怎么办?”现在她已经无暇顾及儿子,无法把事情做得面面俱到,要想让每个人都感到满意这怎么可能,如果每个人都听我的话,我自然会把事情处理得妥妥当当,可如今丈夫不支持我,儿子也将会违抗我……她没有接着往下想,她不想让自己又焦虑起来,她需要让自己冷静,准备好面对自己的丈夫。她回答她:“阿松我会开导好他的,放心吧。”于是婆婆动身出门了,这一次她感到身上背着的袋子非常沉重。
  这只母猫确实太重了,虽然它在袋子里安分地躺着,与它的孩子们挤在一起,它们压在它身上,压在厚厚的脂肪堆上,使它呼吸变得困难。隔着袋子,老人听到了它的呼吸声和它们偶尔发出的叫声。天色已渐渐暗下来,她得加快脚步,或许要走上半个小时。自从她老伴过身之后,他们家不再耕种,她已经四五年没有走过这条路了,记不清了。“它们加起来有十几二十斤吧。”她自语道。这次,过路的人都没有问她是否带着猫,是否可以把猫卖给他们。它们太安静了,让人难以察觉。他们都走与她相反的方向,只有她在这个时候还往田地那边走去,就像是逆着河流,她被派往河的上游。“简直背不动了。”她把袋子从背上卸下来,在土路上拖着走,继续朝前走去,她想快点把事情办完好回家去,天已经黑了。
  丈夫回来了,他显得春风得意,她想,他肯定又被谁夸了一顿。她坐在客厅的靠椅上等他,从婆婆出门开始,她一直坐在那里,这时她几乎带着敌意直视着他的眼睛看他跨过门槛。他一看到她,脸上的笑意便收敛起来。他感觉到气氛凝重,显然与他平时回来时见到的情景不同,家里几乎没有一点声音,折叠饭桌还没打开,仍然靠立在墙边。本来在这个时候,婆婆如果不是在客厅里等他回家吃饭,就是在厨房里准备饭菜,可他听不到厨房里有任何动静,随即也发现了家里的猫都不见了,像是走进别人家里,他向周围扫了一圈,问:“他们去哪儿了?”她回答他:“妈妈把猫带去扔掉,过会儿就回来,阿松准备期末考试留在学校复习,应该也快回来了。”她看了一下门外,天已快黑。“这么晚了……”他发现连那只母猫也不见了,“都扔掉了?”他感到非常扫兴,仿佛又回到了上午出门前的心境。
  “扔掉了。干净了。”她说,显得有点冷漠。他感到她平缓的一字一字讲出来的话隐含着某种对抗的意味,她的眼光,偏向一边,说话时眼睛不看他的脸让他感到很不舒服。“这么说,这么晚了你还叫她把猫带出去扔掉?不是说要卖给宰狗的吗?”他有点来火,但最后还是压低了语调。“是。”她说。她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面对他,但这时还是感到自己处于被动之中,因此,她又加上一句:“是我叫她把猫带到田里放了。”
  “什么?”他感到吃惊,至少是这个四年多来没再去过甚至很少再说起的地方让他感到震惊,仿佛妻子的一句话一下子将他拉回到上一代人的生活中。接着,他立刻回想起骑单车到那里去要花上差不多二十分钟时间,他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什么?”他问。她看到他表情转瞬间黑了下来,心里稍微感到得意,但却是谨慎地说道:“得在阿松回来之前——”她怕再激怒他会使他情绪失控,便换了一副苦口婆心的口吻想跟他解释解释,可她话说了一半便被打断:“当然是你叫她去的,不是你还有谁?”她感到了预料中的吃惊和快慰,他继续说:“你就想把事情弄得复杂,这么晚了还叫她出去扔掉猫,就不能明天再去?让它们在家里待多一个晚上都不行?你就那么讨厌它们还是你存心……”他突然停住了,不知道怎么说清楚。她看到他把话刹住,便趁机前进一尺装作听不明白,挑起眉头问:“嗯?”
  这些在他气愤的情绪中脱口而出的指责并不能对妻子构成威胁,他知道她对他的反应心里早已有所准备。她太了解他了,他感到自己懦弱,同时,这个四年多没再去过的地方再次被提起使他想起了更多事情,也阻碍他把话讲下去。他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看上去像是出于平复情绪的需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今天他们这种老是会为一点小事就针锋相对的关系,他感到非常遗憾,甚至,他对此有所愧疚,但他又想起了当初他反对把猫收留下来而妻子故意反对他,并在日后老拿他资助别人的事情来跟收留一只猫进行比较,以此显示出对他所做的事情嗤之以鼻。我知道你反对我把钱花在家庭之外,可是在这个家里,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情有意义什么事情没意义都得由你说了算我还有什么成就感可言,跟你这女人生活在一起太令人感到压抑了,我才不得不——他感到饿了,问她:“饭也还没做?”——或许造成现在这种局面我得负上一部分责任,但她太了解我了,知道我会息事宁人,她善于利用我的软弱,简直是在利用我的善意为所欲为!“这次你太过分了。”他说。她见他气焰又有点回升,想到儿子就快回来,不想再煽动他的情绪,就对他讲:“儿子快回来了,等他不在场的时候我们再说。”他们的谈论就此告一段落,他没有要纠缠下去的意思,他知道不该在儿子面前表达他对妻子的怨怒。天已经黑了。
  这只她在五个月前收留下的猫和它所有的后代现在已经被处理掉了,也就是说,它与他们家从此再也没有任何关联了。在她看来,这就基本达到了目的。她觉得它到来之后她与丈夫的关系就开始慢慢变得紧张起来,她知道她当时突然做出的决定违背了他的意愿使他一直心存芥蒂,并因此时常抱怨这只猫带来了麻烦。讲话含沙射影,我最讨厌你这种有话不直说的性格,我知道你讨厌这只猫,所以我留下它你就讨厌我,但如果我不给你点麻烦你只会在外面过得很体面在家里装得很荣耀只对你自己的事情感兴趣心思全不在家庭上,还以为我会任劳任怨对你所做的事情毫不知情,笑话!正因为你这种扭捏的性格让我难以忍受才使事情变得这么复杂,她想。她觉得他缺乏男子气概,从来都不敢跟她光明磊落地吵上一架,常常表现出轻微的指桑骂槐更像是带着玩笑的口吻向她传达一些嘲讽,甚至完全不顾具体事实而讲出一些自以为具有普世意义的话,说什么猫这种动物有什么好养的,妒忌心强又不听话,还不如养一条狗,唤上一声就摇着尾巴跑过来,又能看家看门;而猫就是不懂事,要是你让它不高兴,它可以一整天都不理你,尤其是母猫,性格真怪,你看它们像不像是地球上多余的物种。这些废话,我都不高兴再想了,这只猫一直都这么乖,后来它变懒了,即便是它不变懒它只不过是一只猫你想要它怎样。要是你愿意养一条母狗你就去养吧,她甚至想回他这么一句。现在,他们各怀心事,坐在客厅里等老人和孩子回来。
  她已经没有心思去想如何向孩子解释这一切,要把这件事的始末跟他讲清楚是完全不可能的,这种事情超出他的理解范围,说出来也是白费口舌而且还会使她跟丈夫的关系变得更加糟糕。他看到的只会是她叫他奶奶把他的猫扔掉,不会明白她的用心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她现在只想让这件事情快点结束。因此,他一进家门她便直接对他讲:“我让奶奶把猫带到田里放掉了,我们不能再养它们,它们会不停地生小猫。”她以为“田里”这个词也会让他产生联想,联想到那里会有老鼠这些猫不会被饿死,但是没有,他扔下书包往门外冲了出去,身后响起了他父亲威严高亢的命令:“回来!”他便立在那里,双肩颤抖着,他哭了起来。
  丈夫对孩子的命令意外地正中她的下怀,她知道,又一次,他被迫参与到她的决定中,她可以趁此机会转移孩子可能对她产生的敌意。快速地从椅子上起来,她几乎小跑着到孩子身后,一只手揽着他的前额,一只手抱着他的胸口。她的下巴摩挲着他的头发,用一种迫于无奈的哀怜口吻轻声说:“没事的没事的,奶奶很快就回来了,没事的,这没有办法,养它们会增加爸爸的负担,乖。”在她的抚慰下,他感到浑身乏力,重心倚靠在身后的母亲身上,哭得更加顺理成章;她侧了一下身,从旁边扶着他,把他带到家里。丈夫看出外面天已完全黑了,他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正在抽泣的孩子。这些事情就由她去处理吧,他想,他对儿子说:“你留在家里,我去找奶奶回来。”他推着家里的单车出门了。他们母子两人留在客厅里,她感到心里轻松了许多。
  婆婆拖着袋子,走得很急,但是她的脚步不可能快起来,她已经听到它们在袋子里几次发出哀叫,或许是虽然隔着布袋它们还是感到了与地面摩擦的疼痛,或许是被路上的石子磕到了,或者它们现在的姿势使它们感到不舒服,也可能是它们感受到老人现在的情绪,知道自己的下场将无依无靠。这些猫,它们一到野外,似乎都本能地嗅出了处处潜存危机的紧张气氛。
  她终于看到了稻田,被她脚下延伸到远处的土路分成左右两片,稻田的外围是些果树勾出的轮廓,这些轮廓离她越远越难以看清,整片稻田简直要跟天幕连成一色。随着她越走越近,她看到了田埂,看到了水渠,还有池塘,并非每一小份田地都种着水稻,青菜、豆子或者地瓜以及其他一些作物偶尔出现其中。水稻快成熟了,近一点,她就能看到稻穗沉甸甸地坠在禾秆上青中带黄,但是她所站的大路比禾尖还要高出许多,她看到的是稍远处黑色的一片。“好了,就在这里放下你们吧。”她已经走过挺长的一片田地,心想在这里放下它们,即便它们往回跑也不容易跑,距离太远;它们从袋子里出来,连同那只最后钻出袋子的母猫,它们被两边的稻田包围,对它们来说,这里简直是连绵的一片野地,看不到一个人,除了把它们带到这里来的婆婆。她现在起身要离开了。
  小家伙们在路边爬来爬去,母猫歪着脑袋看着她,她走了几步,它喵地轻叫一声,她回头看了一下。稻田在它身后无限延开,宽阔无比,只有这只母猫,它又朝她叫了一声,她看了它一眼后又往回走,她加快了脚步,怕再次听到它的声音,幸好,它没有再出声。她走得很急,夜色宽阔无边。她得再快一点,已经出门一个小时了,她想到了今天她两次把它们带给卖狗肉的都没把它们卖出去,总算留下了几条生命,可是也因此连累到那只母猫。她又回头看了看,已经看不到它们了,就这么短短的几十米路,已经使它们消融在夜色中了,或者,它们走到田里面去了。谁知道呢,当初是她把它留下来的,如果不是她觉得它瘦得可怜给它饭吃,它兴许就会走掉,她还每天给它买猫鱼,还和孙儿帮它洗澡,使它变得干净,使它慢慢胖了起来。当时她看到它站在灶台上朝水缸里舔水喝,怎么赶也赶不走,而现在,它永远不会回来,它被装在袋子里,不知道哪条路通往这边。她越走越远,走得很急,感觉又累又饿,便停在路边坐了下来。
  他出门后,他脑子里依然闪现着过去到田里干活的画面,这个地方被再次提起,让他想到了以前他和父亲常到田间劳作的情景,也想到了后来他对父亲说自己转行是正确的他现在赚的钱是种田怎么也种不出来的。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父亲说:“你这个妻子不简单。”这时这句话让他跟现在的事情联系了起来,他没想到在如何处理几只猫的问题上,最后妻子会走出这一步,“是我叫她把猫带到田里放了”,她强调这句话,使他在指责她的同时也想到了她有恩于他。他的父亲早就看到了这一点,他说只要是她不想要的,她就会想出解决的办法并让人心服口服。比如现在,她把猫扔到田里,以那边有老鼠不会使它们饿死为由,让人说不出反驳她的话。当初她不想过以种地为生的日子,便怂恿丈夫出去找工作,去做生意,反正在她看来,从事什么行业都要比种地更有出息。为了不在她面前显得窝囊,也为了生活更轻松富足,他把田里的事情全交给父亲而自己开始做起了生意,他赚到了钱,为此他十分感激妻子对她的支持和鼓励,没有她最初的促动,他便不会有今天的成果。他感到妻子再次巧设机关,提醒他,他有今天的成就取决于她的判断和帮助,对许多事情她能做出比他判断更为准确的决策。他对她的霸道十分不满,但也隐隐觉得自己的成就要归功于她。现在,几年之后,他再次骑车前往转行前频繁往返的这条路,促使生活发生变化的各种前因后果在他心里变得明朗起来。算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人总不能受惠于人而现在觉得她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就将她鄙视和冷落,他想,何况她是我的家人。他在路边把婆婆带回家。
  妻子在他出门去找婆婆的期间把饭菜准备好,他们回来之后就开始吃饭。事情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她以为在处理这些猫的过程中最难对付的是她的丈夫。她本以为丈夫会不同意她把小猫卖给宰狗的,以为他会反对她,她便可借此机会跟他吵上一架,挑明她对他做慈善的了解,将猫摔死,只要他敢对她发火,她便敢做出出格的事情,并告诉儿子他父亲其实是个怎样不顾家庭的人,让儿子站到她这边。可是现在,他看起来已经平复了情绪,他们吃完饭后也没有就此再谈论什么,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去了。倒是她的儿子,她本来觉得最容易应对现在反而成了她最为担忧的问题,他还处在他的猫都不见了的难过之中。她感到这个时候,甚至从今以后,她都更需要她的儿子。他吃完饭之后就去洗澡,在浴室里哭了很久,直到母亲过来敲门他才擦干身子出来,到了卧室之后他把房门关上,没再出来看电视,也不做功课,头发还湿答答地便躺在床上睡觉。他想到了这些猫再也不会回来,便想到了他帮助那只母猫生孩子的情景。那时他把猫吓跑了,他跟奶奶出去找,找不到它,可后来它自己又跑了回来,半夜奶奶听到它在大门外面叫,她开门把它放了进来,它跑到楼梯底下藏了起来。奶奶上楼到他床边,告诉他猫回来生猫崽了,他从床上蹭了起来,跑到楼下,借着客厅的灯光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那只临产的母猫,他对它两颗发光的眼睛印象很深;第二天一早,他起床后立刻套上衣服跑到楼下,想看看它生了几只猫,出乎意料他看到了最后一只小猫的脑袋从母体上露了出来而身子还在母猫体内,母猫变得很紧张,可是它没有力气做出反抗。它生下前七只小猫时耗尽了体力,最后一只小猫产下之后它便躺着不动了。他看到小猫包在胎衣中,像蚕茧中的蛹在动。他喊来了奶奶,他们用剪刀将这只难产的小猫的胎衣剪破,并剪断它的脐带,为它在母猫腹部找了一个乳头,让它跟其他七只小猫挤压在一起吃奶。他们以为这只小猫活不了多久,可是一个星期之后,它还活着,他常把它们八只一起捧到手上玩。他想,今后他再也不想养猫了。
  母亲过来敲门想再次安慰他,并且也想跟他讲讲道理,发现他的门锁上了。她关了电视,关掉客厅的灯,回到卧室去,丈夫见她进来,看到她想开口讲话,以为她想跟他聊今天的事情,便对她说:“算了,今天的事就不要再想了,休息吧。”
  她说:“过几天我回家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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