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的伦敦奥运会开幕式对于我们的审美标准进行了一次意义深远的摧残,原来烟囱有着这么巨大的审美价值,早知如此,老工业区的改造岂不可惜,社会主义的烟囱难道不应该比资本主义的烟囱更值得纪念吗?
基于别人有的我们也应该有的原则,我们终于发现了一部反映了社会主义烟囱的生活及遭遇的电影——《钢的琴》(2011)。我们的烟囱去年就已经在电影里占据了重要位置,电影一开始,工人阶级就在粗大的两根烟囱前举行葬礼……工人阶级在烟囱下的铸造厂造钢琴,他们在厂房商讨美化方案以保留烟囱,最后,工人阶级聚集在土坡上,注视高大的两根烟囱被爆破和消灭。可以说,这是一部烟囱及其结局的电影,影片中虽然工人阶级满怀深情希望能保留这两根没用的烟囱,但结果仍是徒劳,烟囱没了,他们的生活继续,虽然有些失落。烟囱是工人阶级能够看到的最高建筑,是他们生活工作在其中的工厂的标志,也是他们最重要的一段生命的见证。《钢的琴》讲述了工人阶级最重要的一段生活及生命的结束,以及他们在废弃的厂房里完成的一件小纪念品——钢琴。
文学中的工人阶级,最近的也许要追溯到《许三观卖血记》的许三观,丝厂的送茧工,这部崇高的作品讲述了丝厂工人许三观如何为了家人把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也抽干卖尽,最后他的孩子们终于长大,也成了工人。对比革命现实主义时期的工人阶级形象,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工人阶级已经从某个含糊的领导岗位退缩成了一个精确测试苦难的标尺,不是往上,而是往下,探测更深的苦难。
《钢的琴》以下岗职工自组的一支小乐队开始,《三套车》的旋律和女歌手的歌声把观众带到一个忧伤的纯美意境,但是这意境即刻破碎,随着葬礼主人的一声不满,小乐队迅速转换,奏起了喜洋洋的《步步高》——不是葬礼上忧郁的乐曲过于哀伤不合时宜,而是工人阶级早已学会了自嘲,再悬殊的音乐转换也不如现实的角色转换——从劳动到下岗,从主人翁到边缘人——更为剧烈。电影在悬殊的对比和自嘲中寓意着主人公的命运。陈桂林,一个善于委曲求全坚韧顽强的即将离异的钢厂下岗职工,为了让女儿小元得到一架钢琴,他挖空心思,借钱买、组织人偷都一一失败,只好自己和伙伴们造了一架钢琴,实现了梦想,但也婚姻失败、情人出轨、父亲过世、女儿离去。其实,陈桂林的生活的巨大悬殊并不是随着电影情节的推进而展开的,而是从他的名字,从工人阶级的阶级命运开始,注定了如此坠落,如此屈辱。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陈桂林和两根烟囱有着一种同构的命运,这也是为什么烟囱在整部影片中贯穿始终的原因。对于陈桂林来说,烟囱是一个曾经的奇迹和理想,和他曾经有尊严的生活一起,现在却不得不被摧毁和消灭。他和工程师等伙伴们,因此关心两根烟囱的命运,并且一定要亲自和它们告别,亲眼看着它们被毁灭掉。
令人欣慰的是,陈桂林这个被剥夺殆尽的劳动者因此更加接近了艺术家,他们同样一无所有,除了一个为艺术的理想。
《钢的琴》告诉我们,工人阶级朝外跨一步,不小心就成了艺术家,他们忧郁的神情、源源不断的灵感、艺术创造的能力,甚至日益破碎的婚姻爱情、越来越坎坷的人生,都越来越相似,以致难以分辨差异。影片最后10分钟,当陈桂林在西班牙斗牛士的乐曲中狂飙突进、完成造琴大业时,工人阶级完成了艺术上的■,从废墟和苦难中开出鲜花,璀璨夺目,壮怀激情。可见,一切事情都有得有失,如果说我们以前太缺少资本主义的颓废艺术家,那么如今终于万事俱备,已成为社会边缘的工人阶级有望成为伟大艺术家的苗圃场,将来,越来越多的能从一无所有中创造出艺术奇迹的艺术工作者将从他们中间涌现出来。
艺术因此也来源于工人阶级的非生活,当他们的生活被抽取干净,当他们的生存岌岌可危,他们也就具备了创造艺术的时机和禀赋,这个幼稚得更加接近谎言的结尾最终为这部作品打下理想主义的标记。
当理想不在场,理想主义就出现了,就像到处都是革命者的艺术形象的时候,革命一定是一个被掏空的概念。理想主义并不需要理想,但它的能量却能让工人阶级在厂房里跳西班牙斗牛士。现在的工人阶级是被剥夺理想的,连两根烟囱的理想都不可能,只有打群架的队伍还能显示“咱们工人有力量”,《钢的琴》因此只成功了一半,一旦把故事整成“秋菊打官司”,就露出了革命脑震荡的理想主义后遗症。
一根筋的人物和高于现实的追求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理想主义叙事,它的配方是一滴理想原液兑上五加仑纯净水,稀释了的理想也比原装的六神花露水更提神。
有着左派理想(为了穷人)的作家如张炜还在《无边的游荡》里讨论什么是革命者,什么是好人,什么是人……为什么要有理想,理想是什么,这些界定肯定是左派份内之事。但可惜,这些还不足以令读者兴奋和雀跃,因为环境污染问题,激素含量不到《让子弹飞》水准的艺术作品,无法提升大众的肾上腺素水平,其吸引力有时还不如一张KFC传单。虽然左派一直挂心穷人和精神救赎,但穷人更关心炖肉和物质救援。左派理想因此远远不如理想主义通俗易懂,后者投入少,产出大,从为丈夫找说法到为女儿造钢琴,有求必应屡试不爽。
左派理想的萧条正对应着资本主义的所向无敌。伦敦奥运会开幕式就是一场资本主义的走秀表演,七根烟囱支撑起资本主义的新神殿,它既丑陋又崇高,大大超过之前所有的古希腊罗马神殿,因为它以全球资本主义的畅行无阻为边界,以物质的极度膨胀及爆炸为特征,横扫一切,甚至占据了工人阶级的梦想,比如说,一架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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