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遇到了蛇

2012-12-31 00:00:00崔秀霞
长江文艺 2012年9期


  蛇在草丛里潜候着,
  等到蕾丝踩过去的时候,
  哧溜一下溜了过去,
  蕾丝就感觉到自己裸露的脚腕一阵软软的滑凉,
  整个人脚一软就瘫在那里。
  张悦然,著有短篇小说集《葵花走失在1890》、《十爱》,长篇小说《樱桃之远》、《水仙已乘鲤鱼去》、《誓鸟》,2008年开始出版由她主编的文学主题书《鲤》系列。作品已被翻译成英语、德语、西班牙语、日语等多种文字,是中国兼具广泛影响力和文学界认可的青年作家。
  李维把越野车泊在山脚下一片灌木丛中间的空地上,从后视镜中瞄了一眼坐在后排的兰蔻和蕾丝。两个年轻柔软的身体靠在一起,蕾丝斜靠在兰蔻的肩膀上,挽着她的胳膊,正在非常仔细地研究兰蔻的掌纹。
  李维打了个响指,说:“姑娘们,下车了。”一边伸手推开自己身侧的车门。
  他们各自从后备箱里拿了自己的登山包,理顺肩带,背上肩,弯腰系紧鞋带,准备出发。包里带了三明治,矿泉水,苹果,巧克力,雨衣,手电筒,创可贴,折叠帐篷。
  李维从后备箱的一打维他命饮料里面取了三瓶,分给蕾丝和兰蔻。
  此时太阳刚要从东边繁茂的树丛那边露出头来。蕾丝张开右手搭在眼睛上方看了一会儿,想了想,又打开车门,从后座拿了自己的小化妆包,对着小镜子涂了一层防晒霜,脸颊、脖颈、中午热起来时挽起袖子必然要露出来的前臂,都无遗漏地仔细涂了一遍。
  李维和兰蔻说着话,已经走到前面去,穿过灌木丛,走上了环山的道路。蕾丝落在了后面。他们在即将要拐弯的地方停下,等着她赶上来。
  蕾丝是一个刚对户外运动产生兴趣的菜鸟,走一段就会弯下腰来喊累,或者沉溺于道路边细碎的风景。
  他们沿途经过了一蓬一蓬的灌木丛,形状各异的浅灰色岩石,然后是覆满整个小山丘的一大片延展起伏的草地。草地上散布着紫色的、白色的、黄色的、淡粉色的细小花朵,一小丛一小丛的。有成群的白色小粉蝶在飞舞。
  蕾丝把鞋子脱掉,提在手中,光着脚踩在草地上,草尖挠着脚掌,是一只只小手掌。她在阳光中闭上了眼睛。兰蔻从背包里拿出单反相机开始拍照。她拍了层层叠叠的山峦,还有下面峡谷中淙淙流淌的溪水。水里面有透明背脊的小虾在游。
  李维坐在山崖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远处起伏的山峦,然后转过头来对两个姑娘说:“继续走吧。”
  到中午的时候,他们已经翻过两座山丘。太阳一点一点地爬上来,爬到天空正中的位置,日光烈得让人睁不开眼。李维出了满身的汗,衣服黏答答地粘在身上。
  找了一小块树荫,蕾丝从背包里取出一块红白格子的野餐台布,铺在草地上。他们从背包里取出食物,开始吃中饭。
  林间有些闷热,有些小飞虫在低低地飞,不时扑落到衣服头发上去,李维觉得心中有些莫名的躁感泛上来。他举手掸去落到肩上的几只飞虫,随口对身边的兰蔻说:“你穿红色登山服显得很俏。”
  兰蔻拂去衣服上落的面包屑,开始吃一只苹果:“登山就是应该穿红色的么,这样走失了也容易被发现。”兰蔻的牙齿咔嚓地切碎果肉,汁水淋漓,有一滴溅上了蕾丝的脖子。那冰凉的一小滴让蕾丝微微地打了一下颤,水分蒸发后的糖霜在皮肤表面结晶,随之那一小块皮肤在空气中慢慢变得紧绷。
  “嗯,很有专业精神。”李维一边说一边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
  兰蔻从背包里取出一只小打火机,凑过身去,帮他点上。遮挡小火焰而弯成碗状的手掌挡住了李维的半边脸。
  阳光太烈。蕾丝整个人都要随着身上那件清淡的蓝色卫衣在空气里挥发成一缕烟雾。蕾丝说:“可是红色也容易把狼、熊和野人招来的,对吧,兰蔻?”
  兰蔻笑了一下未应声,低头咬了一口手中的苹果,清脆的咀嚼声中饱满的汁水淋漓四溅。
  雄说好要来的,但又临时变卦,于是只剩下他们三个,三角形是超稳定结构么?这可真是鬼话。三角形里面盛满了各种摇摆的微妙性。
  李维想,雄今天没来也是一件不错的事。他总会在人群里抢去了李维的风头。
  吃完饭继续上路。血液流向蠕动的肠胃,头脑短暂缺氧,脚踩在突出的砾石上有些软绵绵的。兰蔻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从指缝间哈出午餐残留的味道来。蕾丝说:“提个建议,我们干脆在草地上睡一个午觉。”
  李维觉得这是一个很糟糕的建议:“蜈蚣会顺着你的耳朵钻进去的。”
  他回转头对着蕾丝做了一个很狰狞的鬼脸:“会一直吃完你的脑髓。”
  蕾丝捂住耳朵尖叫起来,跑上前去握住拳头要擂他。
  兰蔻撇撇嘴说:“耳膜都要被你震破了。”
  蕾丝捶了李维一记,然后停下手来,低着头安静走路。两边的腮颊红扑扑地在烧。
  他们一边走,一边讨论着关于那个丛林深处的洞穴的事情。传闻中的洞穴,也许他们翻越过十数座山丘后便可以到达,但也许洞穴的周边因年深日久而爬满了密实的藤蔓,他们现在正在经过它,也没有发觉。
  “找没找到洞穴有那么重要么?”蕾丝嘟囔一句。如果每个行动都得预设一个目标的话,“洞穴”只是这次远足预设的目标而已。到没到达其实也没什么重要。这是蕾丝的人生态度。
  他们走过一个山坳,走到一片树林的边缘。各类乔木墨绿色的枝叶伸展向天空。他们走进去。树丛间的光线暗淡下来,日光透过枝叶的缝隙一点点地筛下来,脚下的地面上布满闪烁的、跳动的光斑。一条小路延展向深处。
  顺着小路一直往前走,脚底下踩着软软的褐色松针和正在腐烂中的叶子。午后的静寂中,蕾丝感觉自己软绵绵的脚步随时会在厚厚的腐殖层中陷落下去。鸟类都已午睡,林中很静寂,空气凝滞成了一大块。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起了风。李维对这个时刻记得很清楚,风掠过他头发的那一刻,他刚好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头顶上的枝叶倒伏向一边,成了一片波涛汹涌的汪洋。大片的乌云被风裹挟着,从他们上午途经的山丘那边移动过来。
  天阴起来。一会儿硕大的雨点密集地坠下来。雨水落在树叶上,然后凝结成一滴滴水珠,从叶尖滑落下来,滴在蕾丝的鼻尖上。松树的树丛间弥漫起雾气来,间杂着松针的香气和朽腐叶子的气息,前面的荒草间踩出来的小路也渐渐湮没到厚厚的叶片中去,看不太清楚。
  天气预报并未说有雨。但你知道,世界上的事情,总是那么不靠谱。
  蕾丝已经不再落在后面,她觉得心里有些无来由地发慌,不时拉一拉外套的领子,想把自己的下巴掩进去似的。行走中她的两只胳膊环抱住自己的肩膀,紧紧地靠在李维的另一侧,半步的距离都不想拉远。
  他们都不说话,寂静中便只听见脚步的沙沙声和虫类高高低低的鸣叫。
  他们拿出包里折叠起来的小雨衣,舒展开来,披在身上。蕾丝把后面的帽子拉上来,戴在头上,听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雨帽上,耳廓和发丝摩擦雨衣的内壁,放大成无穷倍的音响。每个人都各自呆在自己的雨帽里。
  “你知道我们这是往哪个方向走么?”李维终于问道。他向来没有问路的习惯。
  他们转不出这片树林子了。
  树林子里有很多条错综复杂的小径,都是前人踩踏出来的,每一条都像是路,每一条却又似乎都不是。
  李维再抬起手腕来看一下表,是下午五点半,但是因为一直下着小雨,又是树林间枝叶横斜低垂,天早就暗下来,已经是夜晚的样子。
  蕾丝一直在控制不住地抖,背包上挂的小熊吊饰上的小铃铛一直在簌簌地响。
  蕾丝说:“我们唱歌吧。”
  兰蔻:“现在你不怕把狼招来了么?”齿间嘶嘶地吸着气。气温已经降下来了,在雨水里浸着,阴冷得要命。
  他们走到一片林中的空地,四围都是墨绿色的树木,在风中像波浪一样呼啸。空地上有树木被伐掉之后裸露的树桩和横斜的树枝,有野餐烤焦的痕迹。草地上还是开着一些细碎的花朵。一些硕大的黑色蝴蝶,在扑扇着翅膀飞来飞去。有的蝴蝶的翅膀上长着金色的红色的花纹。
  天空低低地压下来。缓慢移动的灰色云层间,有一些奇异的明灭的光。
  他们转一圈,四围的树林是一堵环状的、密实的墨绿色墙壁,开着无数扇的门,他们开始拿不准他们是从哪一扇门里面出来的。
  李维抬头看了看天,从背包侧袋里掏出手机来,摁号码,打求助电话。手机在口袋里浸了水,屏幕有些花,红红绿绿的模糊线条在跳动,信号强度的位置打了一个鲜红色的叉。
  兰蔻看到,转身把手机从他手里夺下来,冲他低声吼:“手机野外会触雷你不知道么?”
  李维愣了一下,把手机从兰蔻手里抢过来,掼到地上去,赌气往前走了。
  蕾丝看了他们两个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俯身把落在草丛里的手机捡起来,用袖子擦干净雨水,放到自己口袋里去。心里似乎有些迷蒙的喜悦,不太能见人的。
  天一点点暗下来,他们绕了一个大圈子仍无头绪,最后李维不耐烦起来,冲着两条松树间的小路便走过去。蕾丝跟在后面。兰蔻仍站在林中空地上,问:“你确定这条路走得通吗?”
  李维并未回头,只说:“走不走随你。”
  兰蔻在空地上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在李维与蕾丝的影子被树丛湮没之前小跑着赶了上来,也并未再说什么别的话。
  他们带的食物和饮料都没有了,又走了远路,消耗了太多的体力,肚子一直在咕咕地叫,像夏夜里的青蛙被闷在了口袋里。
  原本预计下午五点钟就回去,在山脚下的小饭馆里吃野味,但现在这简直就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李维狂躁起来,想,雄现在正在窝在沙发里,跷着二郎腿看A片吧。这时候男人所必须承担的责任让他丧气。
  李维把手拐到背后,烦躁地从背包里掏东西,没想到碰到夹层里什么时候吃剩下的半包牛肉干,于是取出来,一路走一路吃。到六点半的时候,包里带的矿泉水都已经喝干。他仰起头张开嘴,瓶中仅存的一点水顺着瓶壁淌下来,跟雨水一起流进了他的嘴。他拿着那个空空的矿泉水瓶子使劲地晃了晃,然后甩开手臂丢开,使劲地用脚踢出去,同时嘴里甩出一句简短的粗话。
  低密的枝叶间,有什么怪鸟,嘎嘎地叫起来。小径越发地滑。两边一蓬一蓬茎叶细长的草趴伏在那里,活像是死掉的人的头发。
  小路似乎都已经被荒草和灌木湮没,渐渐地辨不出痕迹。
  兰蔻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掉转头,往反方向走,因为我们就是穿越松林过来的。只要再次越过松林,就能找到山下的小旅馆。”她开始在心里勾勒暖暖的可以安心睡下的床铺了,她还想在睡前用热水好好泡一泡脚。
  李维说:“要回去你就回去吧。”
  蕾丝急起来,说:“兰蔻,你会走丢的。”
  兰蔻说:“还不知道谁会走丢呢。”
  兰蔻转过头来对着蕾丝说:“你跟谁走?”
  蕾丝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现在处在一枚砝码的位置上。整个人在雨水里面膨胀成了一只突兀的气球。
  “好吧。”兰蔻冷笑一声,转过身,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蕾丝做了背叛者。那个时刻她心里掠过一丝奇异的快感,间杂着羞耻的。
  李维短促地骂一句:“这个婊子。”一边头也没回地往前走着。
  蕾丝跟在李维的身后继续往前走,涉过如死人头发般的滑腻荒草。
  李维狠狠地踢了旁边一棵树的树干,枝叶上的雨水急速地落下来。落进了蕾丝的头发,顺着领口滑进她的胸、腹。她的衣服被打湿,雨水把她胸部的线条勾勒出来。
  李维看一眼。周围的雨水突然变得黏稠。他的眼睛被落下的雨水粘住。
  蛇在草丛里潜候着,等到蕾丝踩过去的时候,哧溜一下溜了过去,蕾丝就感觉到自己裸露的脚腕一阵软软的滑凉,整个人脚一软就瘫在那里。她扭过头去,旁边青绿色的茂密草丛里,一条青花色的小蛇盘在那里,昂着头,两只小眼睛盯着她,纯洁无瑕。
  蕾丝整个人弹起来,耳朵里灌满了自己尖利的叫声(她牙齿打战,似乎一直酝酿着这样一声尖叫),身体顺着软滑的细草飞快地滑下去。
  不管你是不是害怕,蛇总会来的,吐着猩红芯子。
  责任编辑 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