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葬礼之后,冉平看刘英的眼神就变了。他的目光里有了越来越多的温柔与体恤,还有尊重。这一点,刘英也觉出来了。冉平看她的时候,让她想起死去的丈夫,丈夫活着时就是这么看她的。刘英的心里有点湿热,就好像泪腺长错了位置。可她不能流露出来,她知道自己和这个男人之间的关系。
这两天,大家都累了,还没有从忙乱和哀痛的气氛中缓过劲来。晚上,冉平洗漱过后,穿了件宽大的白睡袍,一言不发地进了刘英的房间。刘英身子往床里挪挪,给冉平留出位置。倒是张晶晶有些惊讶地看着冉平的背影,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下了。她本来想说,你老豆才下葬,你怎么就有情绪过去?却只在嗓子里不满地轻哼了声,在冉平的背影消失在刘英的门后时,才小声自话道:也不嫌晦气!
两个女儿都在楼上奶奶的房间。她们平时不和他们住在一起。家里房子大,他们夫妻住楼下,刘英来后,就和他们一起住在楼下。外人自然是看不出其中的奥秘,但这么安排却是全家人的意思,包括冉平刚死去的父亲,生前也是心知肚明的。只可怜老东西终究是带了遗恨先去了。去时也没闭上眼睛,还是刘英俯在他脸前说了句什么,又伸出手抚了抚老东西的眼,才算闭上了。张晶晶不听也能猜得出,无非是你放心地去,我一定会给你们冉家生个孙子之类的话。
此前,冉平每次去刘英的房间,总是会先和她招呼一声:我过去了,或者:我过去?今天竟然招呼也不打,就一声不吭地进去了。
张晶晶坐在客厅里愣了一会儿,突起了好奇心。她甩掉脚下的拖鞋,光着脚走近刘英的门边,竖起耳朵听了几秒钟。什么动静也没有。她又走前一步,小心地将耳朵贴在门上,还是没听到什么动静。说实话,自刘英住进家中来,她还真没进过这间房。她不想进,也不屑进。把耳朵贴到门上听,更是头一回。这不过就是桩谈好的交易,她起不了醋意。况且,她的心里早就不相信爱情了,有钱才有爱,没钱全是白搭。
张晶晶听了一会儿,就光着脚回自己房间了。
二
冉平和刘英并肩躺在床上,冉平的左手轻轻地握着刘英的右手,两个人都不说话,也没有动作。以前冉平和刘英在一起也很少说话,只是一声不吭地做事,完了就会回到张晶晶身边去。但今天,他既不想做事,也不想回张晶晶身边。冉平心里有很多话想和刘英说,却又不知怎样开口。
冉平不说话,刘英也不说,只任由冉平握着她的手。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冉平伸手将刘英抱过来,轻拥进怀中。冉平说,这几天,你辛苦了。
刘英说,没什么。
冉平想起葬礼上刘英为父亲做的那些事,心里不觉有些怨恨自己的母亲。她怎么能让刘英去做那些事呢?给死去的男人擦洗身子,更换寿衣,这样的事难道不应该是做妻子的去做?可他母亲却把这事儿推给了刘英。刘英当时是什么心理,他不知道,他是亲眼目睹刘英将他父亲僵硬的身子抬起,把死前的衣服剥下来,用热水一点点帮他父亲擦洗身子,包括他父亲的下体。他父亲得的虽然不是脏病,可死前却是兜了一裤子屎尿,这也是他母亲不愿近身的原因。不管怎么说,这事轮不上刘英干,她并不是他家的保姆,就算是保姆,给死人洗身换衣这样的事体,也不应该由她干的。保姆也没有如此卑贱吧?可他母亲和张晶晶却可以心安理得地在一边看着,连手都不伸一下,还是他看不过去,帮了刘英一把。
那一刻,冉平心里很不是滋味,既为刘英感到委屈,又替自己感到羞愧,觉得对不起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他觉得他们全家都在利用刘英,欺侮刘英。这些年,他的心一直有些麻木,凡事都激不起他的热情,包括和刘英做爱,也只是一种应付。但这一刻,他的心里却有什么地方被刺扎了一下,有些隐隐地疼痛。
他想,如果此刻躺在这里的不是他父亲而是他,张晶晶也一定是像他母亲一样袖手旁观吧?死,与其说是对生者的离弃,勿宁说是被生者所抛弃。父亲的死,把他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和权威也一并带走了,连他母亲都不愿再碰一碰他变僵了的身子。
这么一想,他心里就感到悲哀。替父亲,也替他自己。他父亲活着时,天天都念叨着要个孙子,“没有孙子,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睛!”现在没有孙子,他父亲不也闭着眼睛走了?虽然是刘英在他的眼皮上抹了一把才闭上的,到底是闭上了。人为一个念头执著一生,真有些犯不着。到头来还不得放下一切?
刘英是张晶晶看上的,也是她自己安排住进家中来的。对外,她只称是家里请来的保姆,条件却是她和刘英私下谈定的。对张晶晶的安排,冉平不敢有异议,只有接受的份。三个人就维持着这么一种不明不白的关系,简直像乱搞,但目的却很明确,让刘英给冉平生个儿子。
刘英知道,他们夫妻还是夫妻,她却连情人也算不上,更谈不上当二奶,说穿了就是让冉家借腹生子。刘英和冉家,更确切地说是和张晶晶签的协议是:怀孕后检查出来是女儿就打掉再怀,身体损伤费一万元;是儿子就生下来留给冉家,双方不再往来,由冉家一次性支付给刘英三十万。按说这个价格不低了。人是张晶晶自己找来的,不通过中介,就没有中间环节的损失,双方都觉得实在。
刘英原是张晶晶厂里的一名包装工。张晶晶开了一家服饰配件厂,专门向国外的服装厂商出口服饰配件。她最初拿到的订单都是通过冉平嫁到香港的姐姐介绍的,后来有了稳定的客户后,她就毅然将大姑子甩开了——大姑子从中吃她回扣的点数,竟然比她赚到的点数还要高。亏了她还是老公的亲姐姐,真是心比狼还黑!说起来是帮她,其实是从她的头上拿好处,口上还要留个乖话把子。亲情也不过如此,全是利益关系。张晶晶早就看穿了。有了这种心态,张晶晶在生意场上竟然越做越大,终于积下了几千万的家产。钱越多,她和冉家人间的矛盾也越大,主要是因为这些家产无人继承。尤其是旧年村里的拆迁通告贴出来后,冉家的日子就更不太平。冉平的父亲竟逼迫儿子和张晶晶离婚再娶,老东西一口一个冉家的钱再多,没有人继承有什么用?
张晶晶倒不是怕离婚,像冉平这样的男人,她离一万次也不足惜。她是怕自己辛苦打拼下的家产被冉家分割走。婚后,张晶晶只生了两个女儿。不是她不想生,而是她再也生不出来了。她生头一个女儿时,左侧卵巢发现肿瘤,不得不切除了。等她怀第二个女儿时,右侧卵巢又发现肿瘤,腹中的孩子长,那该死的肿瘤也长。没办法,小女儿一生下来,医生就一并将她右侧的卵巢也切掉了。两个卵巢都没了,张晶晶彻底没得生了。张晶晶虽也想有个儿子,但老天不给她,她也只能认命。让张晶晶感到恼火的是,冉平一家是潮州人,这世界上传宗接代的观念,恐怕没有哪个地方的人会比潮州人更盛。冉平的父亲早年来南城打拼,在城中的■村落下了脚跟。那时的城中村里住的都是地道的农民,养鸡种地,开果园,唱着咸水歌下河涌打渔,谁也不会在乎村里多出一户人家来。冉平的父亲娶了村里最穷人家的女儿,理所当然地成了■人。三十多年后的今天,谁也不能想象昔日的■村,会变成今天的南城市中心。二十多年里,■村的地被陆续地征出去,盖起了一座座气势冲天的高楼。■村的村民们就不用下地劳动了,村里的征地款,年年分年年有。无论大节小节,村民们只管欢天喜地地按人头领钱。有了钱,■村的村民们家家户户盖起了六到八层高的土洋楼。这些土洋不分的楼,组成了一条条的小窄巷,楼与楼的间距大都不超过一米,被称为亲嘴楼,又称握手楼。村民们依靠这些楼来收租,成为坐收渔利的包租公、包租婆。这种握手楼几乎遍布南城所有的城中村,成为南城特有的景观,也成为外来人口的密集地。
现在,这些亲嘴楼也要拆了。周边的房价早就超过了两万,冉平家的楼房有八层,面积超过八百平方,依照周边的楼价进行补偿,这得是多大的一笔钱?精于算计的张晶晶是决不肯放弃这么一大笔家产的。对于冉家人提出的离婚要求,张晶晶就更不能答应了。张晶晶不肯离婚,就想到了找人代孕。找人代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怕对方反悔,二怕将来对方借子敲诈,张晶晶就想到了刘英。刘英老实善良,丧夫后独自一人养育女儿,为了女儿,给她一笔钱,她一定会答应这个条件。
果然,张晶晶一开口,刘英就同意了。刘英说,你放心,就算是我身上掉下的肉,能生在你们这样的富贵人家,也是孩子的福分,我认不认他,他认不认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刘英的一句话就让张晶晶下了决心:请刘英代孕,比请谁都放心。
在张晶晶的安排下,刘英住进了冉家。原本冉平是不同意的,总觉得有些别扭。可张晶晶一句话就把他噎了回去:你还想被那些不明不白的女人再弄个野种来敲诈你一次?
冉平被说到痛处,只得接受了张晶晶的这个混账安排。此前,冉平和几个做生意的朋友一起认识了一个湖南女孩。女孩叫王慧,长得十分可人,聪明乖巧,很招人喜欢。冉平见其中几个朋友也都包养女人,有的还生了孩子,就对这个女孩动了心。起先,冉平背着张晶晶给王慧租了房子,再给些家用,她就死心塌地地跟了他。不到一年,王慧就生了个儿子,这可把冉平乐坏了。生完儿子,王慧开口就要结婚,否则就起诉冉平。冉平的父母坚决要认这个孙子,天天吵着要儿子离婚,把孙子接进门。张晶晶知道后,气得不行,派了人去跟踪那个叫王慧的女孩,这一跟踪,就发现了王慧的私隐:原来那女孩背地里一直跟另外一个男仔有往来。听邻居说,那男仔才是王慧的男朋友,早在认识冉平之前,两个人就在一起同居了。冉平不过隔三差五过去打一炮,根本不知王慧的底细。张晶晶何等精明的女人,把那孩子的照片看过来看过去,也没发现一点冉平的影子,倒是跟王慧的男友生得一个模子。张晶晶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也不在冉平面前戳穿,只让冉平先把孩子抱回家,让冉平的父母睇仔细,又把那王慧男友的照片拿给冉平父母看。这下让老两口起了疑心,于是一家人不由分说,抱着孩子去做亲子鉴定,鉴定的结果,孩子果然跟冉平没有任何亲子关系。这下,冉家人都恼了,找了一帮■村的亲戚,把王慧和她男友痛打了一顿,孩子也还给了对方。
王慧被打,恼羞成怒,干脆指着冉平的鼻子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真以为我要嫁你呀?”
后来,冉平才从朋友处得知,那王慧根本就是设计借生儿子敲他一笔:先张冠李戴,等分了冉家的财产,再一脚把他蹬了,与心爱之人团圆。
冉平的父亲就是这次气病的,血一上头,就落了个偏瘫,没几个月就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件事,也让冉平伤透了心,从那以后,他的心就冷了,麻木了,觉得一切都是钱惹的祸。
此后,张晶晶在冉家就有了说头。有时是对冉平的父母,有时是对冉平,动不动就会来上一句:“不是我,你们冉家的财产改了姓都不知道呢!”“不是我拼死拼活攒下这份家产,你们冉家能有今天?”“你们冉家人都是狼心狗肺,我好歹也给你生了两个女仔,女仔就不是人?”冉平的父母不敢吱声,冉平更是不敢吭气。凭心而论,张晶晶在冉家是有功劳的,村里那些人,分了征地款,不是赌博买六合彩,就是吃喝玩乐吸白粉,村里还真没有几个像张晶晶这样把钱拿来生钱,又办工厂,又买豪宅的。冉家几千万的资产,还真赖了张晶晶这个外地女人的那份勤力与精明。在■村,以前那些比冉家条件好的,充其量也就是当个包租公包租婆,可冉平好多年前就已经是大老板了。
所以,张晶晶把刘英接来家里,冉家人是没有二话的。况且,对冉平的父母而言,花三十万买个亲孙子,再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事了。
三
这一夜,冉平没有回他和张晶晶的卧房,他和刘英在一起说了很多话。有几次,刘英催他回去,刘英说:“你回去吧,不然张总要生气了。”刘英一直叫张晶晶张总。
冉平说:“别理她,我想回就回,她不能把我怎样。”
刘英说:“可是她要怪我的。”
冉平说:“她敢!她要是敢对你不好,我就跟她离婚,跟你结婚。”
冉平的话把刘英吓了一跳,也把自己吓了一跳。这话是突然冒出来的,连冉平也不敢相信。
刘英不相信,但眼睛却湿了,她想起了死去的丈夫,心抖动着,不能相信世界上还会有另一个男人对她说出这样的话,而且这男人还是她的老板冉平。黑暗中,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冉平的手,冉平的手心里却突然出了些冷汗。
冉平说:“今晚我就是不想回去。就是不想。我就想和你这样躺着,说说话。”
刘英说:“我们今天已经说了很多了。你回去吧,想说下次再说。”刘英伸手抚了抚冉平的私处,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抚摸他。
冉平突然激动起来,他说:“我们做一次吧,都大半夜了,一直在说话。”说完就用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刘英,像剥香蕉皮一样,两下就将刘英的衣服剥了下来。刘英本来没想挣扎,可冉平手上的力道太大,她突然就有了羞涩感,竟像遭遇头一回似地反抗起来。两人在床上默斗了一会儿,气竟越喘越密,两双嘴片终于越来越紧地咬在了一起,冉平只觉得一阵晕眩,就和刘英融合在了一起。事后,冉平觉得自己好多年都没有这么激动过了,刘英也羞得把脸深埋进冉平的怀中。
在刘英的一再催促下,冉平才极不舍得地回了他和张晶晶的房间。冉平不敢惊动张晶晶,蹑手蹑脚地摸近床边,悄悄地躺下,黑暗中突听张晶晶问:“你怎么才回来?”
冉平说:“这两天太累了,在那边睡着了。刚睡醒,不习惯,就回来了。”
张晶晶冷笑,说:“不习惯?刚才咋喘得跟头牛似的呢?我隔着门都听见了。”
冉平在黑暗中笑笑,问:“你吃醋了?不许赖我,这可是你自己安排的啊!”
张晶晶哼了一声,说:“你过去大半夜了,怎么才想起要做的事?你们一直嘀嘀嘟嘟的,都说些什么?”
冉平说:“你总不会在听壁脚吧?你要是想听,以后我们干脆三个人睡一张床得了,说什么干什么你都听得见,看得见。”
张晶晶又哼了一声,背过身子道:“看你们做,不如多买点A片看!你不就是想要个儿子吗?我想让你有,你才有。哼,别忘了,主动权在我这儿!”
冉平就笑,说:“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他将来还不是要叫你妈!”
张晶晶不再搭理冉平,翻过身去睡了。冉平却回想着今夜和刘英在一起说过的那些话,过了很久才睡去。
四
刘英一直搞不明白张晶晶到底中了什么邪,非要找个外人来给她的丈夫生个儿子,还要倒贴一大笔钱。这样的事,刘英做不出,也不能理解——把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带到家里来,让她在自己眼皮下和自己丈夫同居,就为了生个儿子。在刘英看来,下贱的不止是她,张晶晶比她还要下贱。刘英心里其实是有些看不起她的。
及至昨夜,她才从冉平那里知道张晶晶的心思。原来张晶晶肯这样委屈自己,只是为了霸住冉家的家产,“她不想平分家产。她认为这些家产都是她挣下来的,分给我就吃亏了。”冉平这样说时,她差点要笑了。这是什么狗屁逻辑?冉家这么多钱,张晶晶花得完?她又不能把它们带去土里!要是她果真帮冉平生了儿子,张晶晶死守的这份家产,最终不也要归她的儿子继承?见过爱钱的,没见过像张晶晶这样爱钱的,真是守财奴一个啊!
可想想她自己,不也是为了钱?拿自己的亲儿子卖钱,比张晶晶又好到哪里去呢?她惟一能说服自己的,不过就是想让自己的儿子生在一户好人家,总比跟着自己受穷好。这样一想,她的心境就平复了些。
想到昨夜冉平对她言行的体贴,她心里略生出些安慰,这个男人还是懂情义的,遗憾的是,他终究只能是别人的男人。她知道他对她的感激与体恤,全因她在他父亲葬礼上做的那些事。她原本没想做那些事,她是想起她死去的丈夫,心里由衷地对死去的人怀着同情。她看不得生人对死人的无情,活着时可以肌肤相亲,死后却只是尸首一具。连生前相爱的人都怀了怕惧——冉平母亲就是那样可恨的人。
她给冉平的父亲擦洗身子,换寿衣,心里竟然平静得很。没有人要她这样做,她是主动的。冉平母亲在葬礼上有些为难地看着丈夫的尸体,说:“要不,去请个殡葬师来吧,给亡人洗身子换衣服,我不会呀!再说,我老了,阳气弱,也搬不动尸体。”冉平母亲的嘴里不是“亡人”,就是“尸体”,好像那个死去的人生前不是她的丈夫。刘英就说:“我来给他换洗吧!”冉平母亲便喜道:“好啊好啊,你年轻,又有经验,再说你和冉平……刘英也不是别人,那就让刘英来吧!”
年轻,又有经验,亏了她说得出,好像她天天死丈夫一样。对冉平母亲的言行举止,刘英心里是不耻的。那一刻,她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卑贱的,相反,内心里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她看不起他们的势利。她不知道他们心里怎么看她,也许他们认为她是卑贱的吧?
让她感到欣慰的是,冉平却没这么看她。正是从那一刻起,冉平开始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那天我才觉得你是我的女人,是值得我爱和敬的女人。”冉平昨夜这样对她说。他说时嗓子都紧了,“不是感激,是看到了你的好品质。这样的品质,我在一千个女人身上也看不到。”刘英说:“那张晶晶呢?我可没有她有能耐,她多会赚钱呀!”“她眼里只有钱,可钱是买不来真情的。”冉平把她搂紧。刘英便笑道:“我也是你们家花三十万买来生儿子的呢,生完儿子我就跟你、跟你们家没关系了。”冉平便沉默了,只是把她搂得更紧。
昨夜真是疯呢!想到后来的情形,刘英微笑着,在心里对自己说。她想起死去的丈夫,刚结婚那阵,他们哪一回不是这么疯啊!男人对她多好啊,简直是拿了命来疼惜她的。她是四川人,男人是河北人。认识他前,她在一家四川面馆里打工,她能做一手漂亮的担担面,手工拉制的,又细又匀,撒上麻辣和红油,香滑爽口,附近一家工厂的工仔们下了班就会蜂拥而至。他就是这些工仔中的一个。他不仅喜欢吃她做的面,还喜欢她的人。他每次来,总是在她做面的窗口磨磨蹭蹭的,红着脸看她。她看出了他的心思,脸也红了。有一天,他突然隔着窗口问她,你有没有男朋友?她故意逗他,有啊,怎么啦?没想到他第二天就不来了。她等了他几天,他都没有来,心里失落极了。她想自己伤害了他。其实她没有男朋友。终于有一天,她看见他又来了,脸上竟消瘦了好多,小胡子也长出一圈来。她的心竟有些莫名地疼惜。她红着脸对他说,你还真相信呀?骗你的,我没有男朋友。他当即绽出一口白牙笑了,说,真的?她点点头,用四川话小声嗔骂:个瓜娃子!谁知他却听懂了,开心地说,我也没有女朋友,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么?他的普通话真标准,声音好听极了。他们就这样相好了。他比她大一岁,他们旺盛得就像青葱的树木,春风一过,花叶繁盛。第二年春节,他就把她带回他的家乡,说要让他的父母看看他找了个多么可爱的媳妇儿。他一口一个媳妇儿,好像她真的已经嫁给了他。他的父母都是老实人,见到她,比亲生的还疼。她决定嫁给他。春节后,她也把他带去见了自己的父母,她的父母见到他,也比亲生的还要疼。就这样,他们结婚了。结婚后,他们又一起来到南城打工,她还卖担担面,他也仍然到原来的食品厂打工。他们租了一间房,过起了甜蜜的小家生活。清贫,却也温暖。一年后,她怀孕了,随后生下了他们的女儿。她原以为,这样的好日子或小日子可以一直过下去,直到他们都变老为止。谁知他们的日子提前中断了,就像一盘播得好好的磁带,咔嚓,突然有一天卡带了。女儿的到来,让他们的日子紧巴起来。他拼命地打工挣钱,加班加点,连周末也不放过,仍然喂不饱女儿那张娇嫩的小嘴。奶粉,纸尿片,这些额外增加的支出,把他下巴上的小胡子又逼出了一圈。她看着真的心疼,她想帮他,可女儿没有断奶,她不能背着女儿去打工。有一天,女儿生了一场小病,先是发烧,后来就发展成了肺炎。她不得不把她抱去医院,这一次治疗,一下花光了他们全部的积蓄。天性纯良的他,这一次竟起了贼心。他所在的食品厂,是生产干果的,他决心趁人不备去厂里偷些干果出来,卖到附近的干果批发市场换点小钱来用。他差一点儿成功了。有天半夜,他摸黑潜入厂里,爬进车间背了一袋干果出来,为了逃避保安的视线,他只能走一条危险的通道——从厂里的腌制车间越墙出去。不幸的是,熟门熟路的他,最终掉进了一口腌制池里。第二天他被人发现时,已经被腌制成了一具巨大的人干。她看到他时,心痛得晕了过去。他的肢体已经被腌得变了颜色,和那些浸泡过后的果脯一样,通体赭色。他会游泳,她知道。可见他不是被淹死的,而是被腌死的。她听他说过,那些浸泡果脯的溶液,能发出浓烈的刺激气味,里面加了各种各样的漂白水、防腐剂、盐、糖、调味剂、着色剂,还有一种她从来都没听说过的叫焦亚硫酸钠的东西,那是一些什么东西,能让那些青涩的水果变成各种各样美味的干果,摆在超市的货架上。这令她后来一看到那些干果就想呕吐。这是一种怎样的食品工业?她丈夫是偷窃厂里的财物误入危池的,厂里自然是不肯赔偿的,只出于道义给了她两万元的丧葬费。仅此一点,她已经十分感激了。谁让他死得如此令她感到羞愧呢?可她并不因为羞愧而减少一点点对他的爱!他是为了她们母女而死的,在她眼里,他永远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是她一生的至爱。她给他擦洗身子,换寿衣,她把他赭色的身子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就像他活着时一样。
丈夫死后,刘英把孩子送回了娘家。她不再卖担担面了,怕想起丈夫那双纯良温情的眼睛。她进了张晶晶的服饰配件厂,当了一名包装工。她做梦也想不到,张晶晶会选中她来给她的丈夫生儿子。她不知道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她只知道她需要钱来养活自己的女儿。她得对得起死去的丈夫,帮他把女儿养大。三十万,她打一辈子工,恐怕也只能挣这么多。
在昨夜以前,刘英想得都很简单。无非借自己的肚子帮冉家留个种,然后与这家人断绝联系。现在她却有了担心,怕自己会陷进冉平的温情里,将来会舍不下这个男人,舍不下他们的儿子。这么一想,她就犹豫了,不想再担当这个代孕的角色了。趁自己还没陷进去,早点离开这个家,将来免受良心的折磨。她不能为了那三十万,把自己的良心都卖了。
这个想法一出现,刘英就坐不住了。她在冉家一天也不愿呆下去了。她决定跟张晶晶谈谈。可是怎么谈呢?当初签协议时可是说好的,不生下儿子就不许走。她不能把人家的老公白睡了就走吧?她想了整整一天,也不知该如何跟张晶晶谈。
刘英后悔当初不该跟张晶晶签下那个荒唐的协议。人又不是草木,动物处久了也要生感情的,何况人。这是她当初想不到的。她把那张协议翻找出来,仔细地看了两遍。上面虽然没有规定刘英中途放弃会有什么处罚,但那到底是一纸签了名的协议,当时为了表示真诚,刘英还在上面按了手印。
想到这些,刘英的内心很挣扎。“你们就这么白睡了?”“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到张晶晶会这么质问她,她就心乱如麻。
刘英越想越苦恼。她想,实在不行就通过冉平去说吧,毕竟他俩是夫妻。
让刘英恼火的是,冉平却不来她房间了。一连几天,他甚至看都不再多看她一眼,洗完澡就回自己房间了。好像在躲避她什么,这让刘英心里越发矛盾。
刘英想,这样也好,他不来我这里了,我正好有借口走。
五
这天晚饭后,冉平洗漱完,照例回房躺下了。这些天,他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他没有一刻不在想刘英,没有一刻不想和刘英重温那夜的激情。他回避去看她,就是想让自己打消进她房间去的念头。在冉平看来,这种激情是庄严的,不容亵渎的。他不能再欺侮这个女人、利用这个女人,除非把她娶了。要是再怀着生子的念头和这个善良的女人同床,他就是在欺负她、利用她,就是在当张晶晶的帮凶。
现在,冉平不只是尊重刘英,同情刘英,是爱刘英了。只是他内心里不愿面对这种感情变化。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去了。
张晶晶也奇怪,她跟进来,把门掩了,问冉平:“你怎么不去她那里了?”
冉平说:“没意思。”
“没意思?你是看她没有王慧那身骚功夫吧?”张晶晶嘲讽道。
冉平懒得理她,闭着眼睛想心事。
张晶晶说:“你不想要儿子了?”
“不想。”冉平闭着眼睛答。
“哟,可别说我不成全你。你不想要儿子,还得问问你妈要不要孙子呢,还有,你的死老豆在那边答不答应呀!”张晶晶拖长声调道,“我是无所谓的,女仔男仔都一样。我是怕你们在我耳边说什么冉家的财产没人继承,这样的话我可是听够了!”
冉平生气道:“我生不生儿子,跟谁生儿子也要听你的吗?”
张晶晶说:“你什么意思?你不是想在外面又弄个野种回来吧?刘英哪点不好,人家正正经经的女人一个,不是死了老公,会答应来给你生儿子?”突然想起什么,张晶晶问:“上次你们动静不是蛮大的,我隔着门都听得见床板响,喘得跟头牛似的,怎么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了?”
冉平恨恨地瞪了一眼张晶晶,真想撕烂她那张臭嘴。
“你这张八婆嘴,口水多过茶。不怕死了变乌鸦?对一个寡妇,你也不肯省点口水?”冉平骂。
“不是我口水多,”张晶晶辩道,“实在是我做老婆做到这个份上,你不感谢我还骂我,天公都不答应。”
“是你自己看钱重,不肯离,怪谁?我不要你那份家产,就要我这幢楼总可以了吧?”
“这幢楼我和两个女仔没有份吗?我不就是没生男仔吗?我哪点不如你?”张晶晶火道。
“不是这幢楼,你当初会嫁给我?你还不是看上我们村年年有钱分,你什么人我不知道!”冉平气道。
“是呀,我是看上了你家的楼,看上你们村分的钱,又怎么了?不是我,你家分的钱兴许早被你拿去赌博吸白粉了,你们村这样的人又不是好少!”张晶晶不甘道,“不是我,你们家能有今天!”
“我也不想有今天,省得你天天称功!不是你整日霸住家里的钱不肯离,我愿意娶谁就娶谁!想上谁的床就……”说到这里,冉平看一眼门背,收了声。他心里想的是刘英,可他现在却不能去找她,因为他不能给她名分,给她家。
这次吵过后,张晶晶有几天没理冉平。白天里忙生意,她顾不上。到晚上,见冉平不去刘英那里,她也懒得过问,只偶尔和刘英说几句话。三个人一起住在楼下,气氛就有点尴尬和沉闷。偶尔,冉平朝刘英望上一眼,眼里的体恤和深情分明比过去更浓几分。刘英觉出来了,却又弄不清冉平的真实想法。他不来她这里,她又不能主动去叫他。打那夜的缱绻后,她就开始有些想他,晚上总盼着他过来。白天想走,晚上想留,内心十分纠结。她明知这种想法要不得,这种情绪要不得,却控制不了自己。她对此感到害怕。她不想要那三十万了,她得离开这里,离开冉平。
就在她决定跟张晶晶摊牌时,刘英突然发现自己的月经没有来。显然,她是怀孕了。这可怎么好?晚上,她把这事儿告诉了张晶晶。张晶晶说:“我说这些天冉平怎么不去你那里了,是有了啊?”
刘英说:“他还不知道,我也是刚发现的,这月例假没来了。”
张晶晶说:“你先好好歇着,过几个月我找人做个B超,看是不是男仔。不是,就再怀。”
张晶晶说得那么干脆,刘英想说我不要那三十万了,你另外请人吧。但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这晚冉平很迟才回,张晶晶说:“刘英已经有了,我看就先不要住在家里了。过两天我给她在外面另租一套房子,请个人,伺候她养胎。”
冉平一听就愣住了,不禁痴问一句:“什么时候有的啊?”
张晶晶白他一眼,斥道:“你问我我问谁!”
冉平说:“我去她房间里看看。”
张晶晶警告道:“看看就行了,别的就免了。”
冉平说:“你什么意思?”
张晶晶说:“什么意思你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歪心思。”又说,“以前你去是有任务的,现在去,就是占便宜了。”
冉平不再理她,放下包,洗了手,就进刘英房间了。一进房间,他就把门反锁了,一把搂住刘英,惊喜地问:“是那天晚上怀上的吧?”
刘英明白冉平所指,不禁红了脸,说:“这才过去几天?应该是上两回的吧!”
冉平说:“管它哪回的,都是我们的结晶。”边说边三下五除二地脱了刘英的衣服。一股压抑多日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冉平压低声音发狠道:“我今天豁出去了,就要跟你在一起!”
刘英说:“你疯了,她就在外面!”
冉平也不管,一把将刘英放倒。这一刻,他已经渴望很久了,他只知道,他想要眼前这个女人,不是欲望,是爱。
听到响动,张晶晶在门外踢门,怒骂:“冉平,你还要不要脸!”
冉平不管不顾地做完,才小心地将刘英扶起,给她穿好衣服,并俯在刘英的耳边说:“我本来不打算再碰你的,怕对不起你。既然你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你放心,我会娶你!”说完衣服也不穿,光着身子拉开门,径直走出去。
张晶晶气得要命,冲过来挥手给了冉平一耳光。冉平看也不看她,黑着脸进了卫生间。
“畜牲!你这是强奸!我明天就让她搬出去!面都让你见不着。”张晶晶对着冉平的背影吼道。
六
冉平出去后,刘英坐在床前愣了很久。这些天他不理她,竟是怕对不起她?看来上一次的细叙与恩爱,冉平是对她动了真情的。刘英的眼睛湿了,一种巨大的感动在她的心里翻涌,怎么会想到这个原本只是向她借腹生子的男人,现在却说要娶她?她并不认为冉平真的能娶她,在这个家里,一切都是张晶晶说了算。可有他这句话,她也算没白和这个男人亲近一场。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张晶晶就亲自开车将刘英送走了。走前,刘英都没能见上冉平一面。张晶晶把卧室锁了,门也没让他出。刘英很后悔没有向冉平要他的手机号码,哪里想得到此前日日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有过十数回肌肤之亲的人,竟然连双方的手机号码都没留下呢?张晶晶这一次强行将他们隔离开,此后恐怕想见一次面都难了。这样也好,走了干净,她原本就是来替对方怀孕的。一切的念想都是不切实际的奢望。意识到这一点,刘英的心情反而平静了。怀孕了,就好好替对方把孩子生下来吧。孩子是冉平的亲骨肉,留在他身边有什么不放心呢?如果他真对她有情,将来念在这情的份上,也只会更疼爱他。至于张晶晶,为要这孩子,都不惜牺牲做妻子的颜面,还搭上三十万,想必也会像亲生的一样待他吧。只愿她真的怀的是个男孩。
刘英走后,冉平的心情就坏透了。知道刘英怀孕后,他就滋生出了离婚的念头。眼下,这念头是如此地强烈,几乎控制了他整个的思想。他不知道张晶晶把刘英弄到哪里去了,这个狠心的女人是决不会让他知道的。他去厂里的人事部查找刘英的资料,可精明的张晶晶早就留了一手:从刘英离开厂里的那天起,她的所有资料就从人事那里消失得干干净净。管人事的甚至都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记得的,也只知道有过一个叫刘英的普通包装工,她来自哪里,去了哪里,就没人知道了。也是,现在出来打工的,谁记得谁呢?在一起时,熟的是一张脸。分开了,就是一团模糊的面影。
不仅如此,张晶晶还更换了家中的电话号码,专门给刘英买了一张手机卡,只与她保持单线联系。
冉平承认自己无能。他软弱,生意上也缺少头脑。朋友们笑话他是吃老婆饭,他也无所谓。他心里清楚,老婆再能干,也不能白手起家,厂里的投资是他的,第一批客户也是他姐姐在香港帮忙拿到的。这些年,家里的经济来源和厂里的操持全靠张晶晶,这也是事实。她能干,喜欢操持,他也落个省心。但是有一点他清楚,这个女人最怕的是有人和她分家产,所以她既不会离婚,也不会搞外遇。她惟一的热情就是赚钱。要想和张晶晶离婚,除非冉平放弃家产。这是他想都没有想过的事。以前说离婚,也只是口上说说,心里并没真想过。
现在,冉平是真想。哪怕放弃所有的资产,他也要离,问题是他必须先找到刘英。
可张晶晶到底把刘英弄去哪里了呢?
冉平要疯了。他想跟踪张晶晶,监听她的电话,甚至想到请私人侦探去调查,但最终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刘英将要给她生孙子,她不可能不知道刘英的去向。但他母亲和张晶晶是一帮的,她要的是孙子,不是儿媳妇。在儿媳的选择上,她宁愿要张晶晶,而不是刘英。他母亲说:“是你老婆藏的,我哪里知道?”
冉平说:“我也不见她的面,我只打个电话,问她身体好不好。”
“你担心什么,你老婆昨天都去看过了,专门请了人照顾她,给她买菜洗衣,做饭煲汤。没事的,你放心好了。”
“你就告诉我个电话号码不行么?我就只打个电话。”冉平求道。
“我哪知道她的电话?她都是跟你老婆联系的。”他母亲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冉平绝望了。他母亲看着有些不忍,说:“你老婆说了,等三个月后B超看得到男女了,是个男仔,就让你去看看。”
冉平无法,只有等。过了些日子,冉平又去求母亲,说:“我不要她的电话了,下次你见到她,只把这个给她好不好?”他递给母亲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他自己的手机号。
他母亲接了,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她,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又说,“你老婆知道了要骂我的。”
冉平说:“我不说是你给的,她怎么知道?”
“我也只见过她一次,瘦了,吐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看样子是个男仔。她身边有个女仔陪着。实话告诉你,那女仔是你老婆的心腹,把刘英看得紧呢,”他母亲扬了扬手里的小纸片,说,“这个,我也不知道给不给得了她。”
冉平说:“那你就试试!趁她不注意,塞到刘英手里。”
下次冉平母亲和张晶晶一起去看刘英,刘英的妊娠反应已经不那么强烈了,脸色也红润了些。老太太想起口袋中的纸片,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给出去。刘英肚子里的孩子还不知道是男是女,老太太怕惹出事来,只说:“你要好好养身体,等生了孩子,我会让冉平来看你的。”
刘英听了没说话。她知道孩子生下来之前,想见冉平一面,怕是不可能了。
七
三个月后,刘英肚里的孩子B超检查出来是个男孩。冉平的母亲一高兴,就在刘英耳边嘀咕了句:“给他打个电话。”说完就悄悄把那张纸片塞进了刘英手里。刘英的心狂跳着,赶紧将纸片装进了裤袋。
刘英是趁阿玲出去买菜时给冉平打的电话。
接到刘英的电话,冉平简直欣喜若狂,他急不可耐地问:“你住在哪里?我马上去看你!”
刘英说:“你来了也见不到我,阿玲把我反锁起来了。”
冉平说:“阿玲这个贱女仔,我迟早要把她炒掉。”
刘英说:“这不怪她,是张晶晶交代的,她怕我跑掉。”
冉平说:“你又不是坐监,她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
刘英就笑:“是软禁。不过,阿玲也常带我下去散步的,这个小区的环境很好,又漂亮又安静。”刘英说了小区的名字,楼号与户型。冉平突然问:“刘英,要是我一分钱都没有了,你还愿不愿意跟我?我是说,如果我一分钱都不要,跟张晶晶离婚,你同不同意做我的老婆?”
刘英愣住了。刘英说:“这怎么成?”
“怎么不成?大不了我一分财产都不要,全给她!公司,拆迁补偿款,我一分都不要。”
刘英喃喃地道:“可是,她不会答应的,她不会成全我们的。”
冉平说:“你先别管这些,你只说你愿不愿意跟我过穷日子。”
刘英哭起来,她的嗓子哽住了。她说:“冉平你傻不傻?我有什么好?”
冉平说:“你有多好你不知道吧?你老公肯为你去死,我也肯。因为值!”
刘英一把捂住话筒,就像她捂的是冉平的嘴,可冉平的声音还是从话筒里流出来:“你有心,有情,有义,她们没有,我见过的那些女人都没有,她们的眼里只有钱。”
刘英又羞又惭,她说:“我何尝不是为了钱来你家的,三十万就把良心卖了。”
冉平说:“你不会的,我早看出来了,你不是那种人。”
刘英放下话筒,禁不住失声痛哭。
八
半个小时后,冉平就赶到了刘英的住所。此时阿玲已经买菜回来,见刘英红肿的眼睛里尽是泪水,就问她怎么哭了,哪里不舒服。刘英只是摇头,泪水却越流越多,她觉得她的心都要胀开了,那里涌流的尽是幸福与感动。
冉平,冉平,我的好人,我的爱人!她心里一遍遍地呼唤着。
门铃声炸响。冉平敲开门,一把将阿玲推开,拉起刘英的手就走。阿玲愣在那里还没反应过来,冉平已拉着刘英的手进了电梯,坐进了他停在楼下的车里。
冉平先把刘英送到一个朋友家,然后回家收拾了自己的衣物用品就离家了。他和刘英另外租了一间小房,就开始和张晶晶谈判离婚。
“我什么都不要,公司、房子、拆迁补偿款、存款,我一分都不要,我只要跟你离婚。”
张晶晶说:“你疯了!等你没饭吃、没钱花时,你就会知道你现在的决定有多么蠢了。”
“你放心,没饭吃没钱花我也不会找你要的。我只要离婚,你以前不肯离,是怕我分家产,现在我一分都不要总可以了吧?”
张晶晶说:“你要离婚就是为了刘英?”
冉平说:“对,我要娶她。跟她结婚,过一辈子。”
“她有什么好,一个乡下穷女人,一不年轻,二不貌美,结过婚,死过男人,还拖个前夫留下的女仔。我看你就是犯贱!”
冉平说:“她有的,你们都没有,满大街的女人都没有。你们眼里只有钱。”
“算我当初看走了眼,还以为她是个好女人,我是引狼入室。我不能让你们两个合起来算计我。我也不会成全你们!我不离!”张晶晶气得将电话挂了。
和张晶晶谈不成,冉平只得找了一家律师事务所,请了一名律师做代理,向法院提起了离婚诉讼。
冉平搬出去和刘英住,最后悔的莫过于他的母亲,早知这个傻仔会做出这样发疯的事,打死她,她也不会把那张小纸片给刘英。她是被孙子喜昏了头。一分都不要就离婚,这是吃了什么迷魂药呀!看上谁不好,却看上刘英,他儿子这是犯的哪门邪呢?老太太气得病了,被张晶晶送进了医院。
冉平的母亲以死相要,冉平不为所动,坚持离婚。
第一次起诉,张晶晶不同意离,离婚的事只好拖着。
没有钱,冉平卖了自己的汽车,又找了一个典当铺,把手上的结婚戒指和一块劳力士的手表典了,租了家小门脸,和刘英一起开了家四川面馆。
有一次张晶晶开车路过,看到刘英腆着大肚子在给顾客做担担面,冉平系着围裙忙前忙后地给客人倒水上面。张晶晶透过车窗看了一会儿,心里有种莫名的伤感,不相信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的柴米之情。
又过半年,张晶晶再次开车路过,刘英仍然在给顾客做担担面,只是腆起的肚子已经空了,背上却隆起了一个背兜,那是她和冉平的儿子。冉平还是系着围裙,忙前忙后地给客人倒水上面。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在店里面跑前跑后,一会儿拉拉刘英的衣角,一会儿扯扯冉平的围裙。张晶晶终于相信,这世界上是有像刘英和冉平这样的柴米之情的。
张晶晶坐在车里,隔着窗玻璃望了一会儿,就掏出手机给冉平打电话:“我同意离婚。家里的拆迁补偿款也发下来了,一共是一千五百万。你的那一份,给个账号我,我给你打过去。”
冉平听了只是笑,然后将手机摁掉了。刘英在一旁看他笑,不解地问:“谁的电话?你笑什么?”
冉平没作答,继续给客人上面上茶。
过了两天,冉平的母亲给他送来了一本存折,冉平打开一看,里面有六百万。
他母亲说:“这是房屋拆迁的补偿款。其中的一份,是我的,是我给孙子的。你们用它去买套房,再买间铺,别让我的孙子跟着受穷。”母亲朝刘英背后的孩子期期艾艾地望了一眼,说:“密码是我孙子的生日。”一边伸手去摸那婴儿娇嫩的脸,老脸上绽出两朵暗黄的菊花来,头也没回地对冉平道:“张晶晶叫你明天过去签离婚协议。”
冉平从店里望出去,街边的木棉花正红着,大榕树的老叶还葱翠着,新叶就迫不及待地冒出了嫩绿的芽尖。这个城市总是花叶繁盛。
责任编辑 何子英 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