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六点不到,周围已经黑下来了。没有灯光,是那种直沉到底的黑,厚重得很。还有静,不觉得清净,而是森森的,带着透骨的冷意,直逼进骨髓里。
李谦坐着吃面条,旁边点一根蜡烛,光影在墙上闪闪烁烁。有应急灯,可他没用,年轻时练出来的本事,就算伸手不见五指,面条也不会吃进鼻子里。他是吃过苦的,眼前这些算不了什么。何况还是他自己找上门的。打那通电话时,孙晓美的声音隐隐带着哭腔,一句话能说清的事,分成了好几句。听得出,是有些乱分寸了。他问她:
“你和‘大富翁’里的那个‘孙小美’,是啥关系?”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我是‘拂晓’的‘晓’。”
他笑笑,“明白了。”开个玩笑,是想调节一下气氛。他最听不得女人哭,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值得掉眼泪。至少他这么认为。
“我需要你一直待在店里,哪儿也不去,就算天塌下来也待着——行吗?”她问。
他停了停,随即用很郑重的口气告诉她:
“放心吧,只要你不走,我就不走。我保证。”
这是李谦驻守“大方”饭店的第十天。电是早就断了的,从昨天起水也断了。屋里摆着几箱矿泉水,好在刚入秋,喝冷水没问题。早餐吃面包,午餐和晚餐有人送过来。麻烦的是上厕所,因为断水,只能拉在塑料袋里,再交给送饭的人扔掉。送饭的小工姓王,二十来岁,贵州农村人。孙晓美每天付他十块钱。这钱赚得心惊肉跳——这幢大厦已经完全成为一个孤岛了,与外界相邻的马路,被挖成了几米宽的沟壑,下面是裸露的横七竖八的水电管道和高压线。上面垫一条木板,像独木桥,走的颤颤巍巍。木板还时不时地被人抽走,必须不断地寻找新的木板。垫上,被抽走;再垫上,再被抽走。物业公司那帮家伙便是有这胃口,乐此不疲。
中午时,玻璃窗被一块不知哪来的石头敲破,碎片掉得满地都是。那时李谦正对着塑料袋小便,惊了一下,差点尿裤子上。人总算没事。“小儿科!”他嘴里咕哝着,拿扫帚把碎片扫了。接着,陆续从破了的窗洞里扔进来几只死鸡死鸭,还有死猫。剥了皮,血淋淋的。他摇着头,依然是打扫了。没事人般坐着,看一份《报刊文摘》。老套路,吓唬那些老弱病残还行,对他不管用。
“九几年的招数了,也没个新鲜的——”
他削铅笔。在桌上铺开一张纸,画画。一个女人的轮廓渐渐出现,黑白色调把那张微瘦的脸映衬得有些冷。她俯卧在地上,努力抬起头,手向前伸着,试图想抓住些什么。很艰难。眼里有泪光。
他画到这里,停下来,陷入了沉思。随即把纸揉成一团,扔在旁边。
晚上,孙晓美亲自过来送饭。原因是小王提出涨价,一天要十五块。“那鬼地方,不像人待的,每次去都捏一把汗。”孙晓美说他,“你大男人一个,胆子比老鼠还小?”小王加上一句,“还违法——”孙晓美于是啐了一口,“违个屁法!”
饭菜是孙晓美亲自做的。狮子头加香菇菜心。味道稍有点咸,但还过得去。李谦怕热,在屋里只穿一条背心。孙晓美看到背心上的两个小洞,“你老婆也不帮你补补?”
“我没老婆。”李谦说。
“没结婚?”孙晓美问他。
李谦停了停,“结过,离了,跟别人走了。”
孙晓美哦了一声。
“你呢?”李谦问,“这事怎么不找你男朋友?”
“我没男朋友,”孙晓美学他的口气,有些调皮地,“有过,分了。跟别人走了。”
李谦嘿的一声,没说话。孙晓美拿出一瓶红酒、两个杯子,“喝点?”很爽气的样子。倒是李谦犹豫了一下,“——好吧。”
其实从头次见面到现在,两人之间的交流并不多。比陌生人强不了多少。孙晓美在网上挂“招聘启事”,找个二十四小时看店的人。是抱着试试看的念头,病急乱投医了。所有的办法都试了,物业公司、法院、媒体——该去的都去了,毫无效果。一家小饭店而已。大厦是人家的,产权是人家的,人家要拆你有什么法子?手续都是合法的,到哪儿都说得通。再说了,你一个女人,逞什么能,犯什么倔。旁边的按摩店、宠物店、精品店、洗衣店,大家都识趣地搬走了。就算有些不满,牙齿打落和血吞,忍忍也就过去了。偏偏这个小女人,不晓得哪根筋搭错,居然铁了心,死活不让,一门心思要当钉子户。
“这种地段,你晓得一平米多少钱?”几杯酒下肚,孙晓美的话多了起来,“现在他们说的数目,五年前都不止这个价。抢钱哪!说要建什么高级商场——他要是还在,哪能让我这么受人欺负。”
李谦酒量比她好得多,所以话也比她少。其实第一眼看到她,他便隐约猜到她是什么人。长相摆在那儿,漂亮,比良家妇女多些风尘味。用仿得很好的大兴LV。妆化得有些粗。做了水晶指甲。白金项链黄金耳环。波斯猫似的长卷发。说生硬的上海话。看人的眼神,透着些世故,却又不像见过多少大场面。
果然,一会儿,她便说出她原先干的是美容行业,八年前跟了他。两人一块开的这家饭店。半年前,他到外地进货,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手机上个月被人偷了,重新换了个号码。这家店要是拆了,他回来去哪里找我?”女人说了坚守的理由,“我要在这里等他。”
李谦给她挟了一个狮子头,“吃菜。”
她问他,为什么会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你是第四个找上门的。前面三个都只待了一天便逃走了。其中有个还是大学生,嘿,小毛孩,人家扔一串鞭炮进来,他就吓得尿裤子了,以为是手榴弹。我看得出,你不一样。你是干什么的?”
李谦反问,“你猜?”
“警察?”
他摇头。
“混帮会的?专门帮人收账的?”
他还是摇头。
她目光触及到脚边那几团纸。拿起来,打开——画的都是一个女人,俯卧在地上,朝外伸着双手。她怔了怔。“你是个画家?”
“不是,”他告诉她,“我是学建筑的。”
“建筑师?”
“谈不上建筑师,只不过大学里念的是建筑系。”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小时候的理想是造房子,所以就选了建筑系。四十多岁了,一套房子也没造过,嘿,倒是拆过不少房子。”
孙晓美有些诧异地朝他看。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会接这个烫手山芋,”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下去,“我告诉你——是为了赎罪。”
九十年代对于李谦来讲,是一段混乱而丰富的日子。他炒股票、倒腾烟酒、卖黄牛票、还去日本打过工。赚了些钱,但不太多。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来源于那些开发商。那时没有“钉子户”一说,有的只是“难缠户”。李谦的工作,便是对付这些“难缠户”。弄走一个,便从开发商那里领一笔酬金。“拔钉子”这活儿不是人人都能干的。眼要准,手要快,脑筋要活络。李谦干了十来年,硬生生在这条道上干出些名气。算是前辈级人物。断水断电、砸玻璃、堵下水道,这些行内惯常的做法,他看不上眼,嫌没有技术含量。他的拿手好戏是“打擦边球”——在一百米开外搞爆破,轰隆一声,房子看着没事,但有了裂缝,成了危房,住不得人。不搬也得搬。或是紧挨着房子施工,等屋里的人一出门,便伪造机械事故,比如拿一块预制板吊在空中,看准时机,哐铛一声掉下去。对外称是意外,其实这么一砸,房子差不多就垮了。
“你的思路没有错,”李谦从行家的角度,肯定了孙晓美,“屋里一定要有人。不走,咬紧牙关就是不走。只要人在,他们就比较头疼。”
“真像你说的那样,人早晚吓死,不走也得走。”孙晓美叹气。
“你一个女人肯定不行,我在这里,拖得一时是一时。”
“是持久战。”
李谦点头,“没错。”
孙晓美叫他“李叔叔”,嘴巴像涂了蜜,“原来你是这行的老祖宗,我请你算是请对了!李叔叔,我全靠你了。”
“别客气,你付钱请的我,我会尽力。”
孙晓美在他杯里续满酒,瞥见画上的女人,“她是谁?你老婆?”
“不是。”李谦停了停,“你说你之前找过法院,为什么不去信访局?”
“去过,根本没用。”孙晓美知道他在岔开话题,还是问下去,“那是——你的情人?”
李谦想,这女人有些烦。“没错,是情人。初恋情人。”他道。
第二天,小王又来了。送饭,倒屎倒尿。“现在找活儿难,只好认了。”工钱从十块涨到十二块。他说在乡下,一天只能挣三、四块钱。他问李谦,“大哥,你一个月挣多少?”
李谦告诉他,一千三百块。
“那你比我强,坐着不动就能挣那么多钱。我跟你换换。”小王很是羡慕。
李谦笑笑,“好啊,你去跟老板娘说。”
孤岛上并非没有同伴。除了“大方”饭店,还剩下一家米粉店和一家书店。都维持得相当艰难。米粉店老板是桂林人,夫妻老婆店,两口子都是一样的倔脾气,又很恩爱,连“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种话都说了。书店老板是位退休教师,满头银发,穿西装戴领结,打扮得山青水绿,书生气很重,因为无儿无女,便更没有后顾之忧。三家店离得近,李谦的到来,无疑增加了他们的战斗力。精神上有了支持,同时技术上也得到改善。上周,米粉店老板娘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她儿子在放学路上被车撞倒,送到医院,要马上动手术。电话里姓名、模样、学校都说得不错,由不得她不信。两口子当场乱了方寸,立刻便要赶过去。李谦说先等等,拿自己手机拨了那个号码。
“二宝呢?他手机换了也不跟我说一声,人死到哪里去了,找不到他……”
两口子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是什么状况。一会儿,李谦挂了电话,“别着急,你儿子没事。”两口子兀自没回过神来,又问“二宝”是谁。李谦回答:“现在是这行的头了,当年是我小弟,跟着我的。打电话那个应该是他手下的手下。嘿,还是些老套路,也不晓得变革。”
第二天,米粉店老板便给儿子配了个手机,叮嘱他千万不能接近陌生人。小家伙刚读小学,由外婆带着,一星期才能见爸妈一次,每次过来都哭得泪人似的。老板娘也跟着哭。李谦旁边看着,心想这两口子撑不了多久。书店老板说要给市长写信,“这事他不能不管!”老先生写得一手漂亮的正楷,李谦说有空要跟他练字。两家店的玻璃全换成钢化的,被敲碎时不会伤人。门锁换了德国进口的,比较难撬。李谦让他们再买个红外线报警器,有人进来就会响。还有,手机二十四小时放在身边,一发觉不对就打“110”。
“其实也没什么,除死无大碍。”老先生很有些英雄气概。
李谦笑笑,“跟死没关系。我提一句,真要有什么,别硬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最要紧。”
他们问李谦,当年他干这行时,有没有拔不掉的钉子?李谦说,有。他们想听点具体的。李谦拿话岔开了。“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不提了。”
二宝来找李谦,一口一个“阿哥”,还是当年的口吻。毕恭毕敬的。
“十来年不见了,阿哥,风采依旧啊。”
李谦嘿的一声,“算了吧,快五庚的人了,有个屁风采。”
“阿哥当年激流勇退,现在改行当菩萨了。我不晓得阿哥你在这里,否则老早过来问好了。”
二宝带来几盒小菜,是在饭店买的打包的。还有一瓶花雕。李谦从抽屉里拿出两个一次性杯子。二宝把酒倒上。
“好久没跟阿哥一起喝酒了。”
两人干了杯。李谦喝了一口,“这酒味道不错。”
“阿哥,你跟那姓孙的女人啥关系?”二宝问他。
“啥关系也没有。”李谦道。
“真的?”
“真的。她在网上登了招聘启事,我看见了,就来了。”
“阿哥,别怪我多嘴,早点收手。我跟你讲,这块地皮人家是势在必得,早点晚点的事。你晓得人家是什么背景?黑白两道都有关系。耗下去,倒霉的肯定是你们。别人我不在乎,你是我阿哥,自己人,比亲阿哥还要亲的阿哥。当年要不是你带我入行,我现在还在替人修脚踏车呢。这份情我记一辈子。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吃亏。”
李谦没说话。
“难不成,阿哥你是缺钱?”二宝朝他看。
李谦忍不住笑骂:“缺个屁钱!也就全市最低工资,我要是为钱,捡破烂也比这个多些。”
“那是为啥?”二宝想不通了,“阿哥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是啊,”李谦故意道,“得了绝症,没几天活头了,临死前想做点好事。”
二宝摇头,“阿哥你还是老脾气,倔得要命。”
两人边喝边聊。二宝说起当年,他从外地过来,在城郊租个铺位修脚踏车,李谦那时靠倒卖烟酒赚了些钱,却很节约,整天骑一辆破脚踏车,不是这里坏就是那里坏,是他家的常客。一来二去两人混熟了。李谦当了拆迁队长后,开发商出于长远考虑,让他物色一批人,组个培训班。李谦便把二宝拉了过来。其实李谦后来说,拆迁这行靠的是天赋,培训班没用,太教条。要灵活运用。二宝这方面有些小门槛,比较擅于分析人的心理,包括调查当事人的家庭、工作、背景,从而抓住他的弱点,迫使其就范。曾经有个机关干部,有些后台,嘴硬招子也硬,拆迁队费了好大功夫,都拿不下来。二宝说不急,花了两个星期跟踪这人,结果发现这人在外面有个情妇,床上拍了裸照,这家伙顿时吃瘪。还有个做小生意的,被逼急了,爬上顶楼天台,说谁敢动房子他就往下跳。没人敢动他。二宝打听到他妈患病,需要长期住院,可医院病床紧张,根本插不进去。二宝托了几层关系,替他搞定病床,还替他妈找了个好医生。这人感激涕零,差点给二宝跪下来。不到两天就搬了。李谦说二宝在这行是把好手。果然,他退下后,二宝就接了班。
“往事如烟哪!”二宝给李谦倒上酒,叹道,“上个月,有个小子手下没准头,用力过猛,结果把一个小孩给砸伤了——阿哥,我现在算是了解你当年的心情了。忒造孽。”
李谦把酒一饮而尽,不说话。
“其实再想想,也不是你的错,”二宝道,“这就是命。老天爷给她安排好了,那就是她的命。阿哥,人拗不过天的。做啥事都不能硬撑。”
李谦还是沉默。眼里有了些痛苦之色。
停了一会儿,二宝道,“阿哥,再过几年,等我退下来,我们哥俩再一起干。”
“干什么?钉子户?”李谦慢慢地拿纸巾擦了擦嘴。
二宝笑起来,“行啊,只要跟着阿哥你,干什么都行。”
“没钱赚。”
“没钱赚也行。跟着阿哥,喝西北风也开心。”
“再回去修车?”
“行啊,干回老本行,心里踏实。”
两人你斟我饮,不觉都有了些醉意。李谦说,不喝了,头有些疼。二宝便笑道,阿哥你这是大脚装小脚,你是什么酒量我还不知道?李谦摇头说,不是装,是真的醉了。
他话音刚落,头一歪,便醉倒在桌子上。
二宝坐着不动,用手推他,“阿哥,你怎么了?”
李谦一动不动。
“阿哥——”二宝提高音量,又叫了声。
李谦还是不动。
二宝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可以了,进来吧。”
很快,两个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抬走,”二宝加上一句,“手脚轻些。”
两人走到李谦面前,正要动手。李谦霍地睁开眼睛。二宝愣了一下,“阿哥——”李谦坐起来,目光炯炯。变戏法似的。
“药下得重了些,”他叹道,“一喝就喝出来了——二宝啊,你眼光不如从前了,我一直在拿纸巾擦嘴,你就是没看出来。”
“阿哥,”二宝停了停,“别怪我。”
“不怪你,”李谦摆了摆手,“回去吧。我晓得你也是为我好,可我跟你讲,这桩事我是管定了。你做你的事,该怎样就怎样,不用顾忌。”
“阿哥——”
“拆了那么多年房子了,想试试看被人拆是什么滋味。”李谦说完,笑笑,拿过旁边几张被酒浸湿的纸巾,扔进垃圾桶里。
二
墙上的挂钟,嘀嘀嗒嗒地走着。若不是它,这屋子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移动。完全停滞了。厚重得像一块天鹅绒的落地窗帘,把一切生机和光亮都挡在外面,直直地垂了下来。没有日出而作,没有日落而息。有的只是无休止地静坐、发呆。看不了电视,上不了网。连手机电池板也是小王在外面充了电带过来。顺便还有当天的报纸。
李谦坐在吧台的长脚凳上抽烟。烟雾中,他的脸显得有些深邃。他摆弄着手边的空白小黑板——以前营业时,上面会写着当日特价菜的名称。桌椅和厨房用具都搬空了。原先孙晓美还抱着一线希望,嫌搬来搬去麻烦。想搁着。李谦劝她搬走,“都是钱买的,毁了心疼。”这话多少有些消极的意味。李谦又加上一句,“凡事做好最坏的打算,没错。”
小王回了趟贵州老家,返城时给李谦带了一瓶酸豆角,说是自家腌的,比外面买的干净,也好吃。“下面条时放一些,开胃。”这东西耐放,搁久了也不易变质,很适合眼下的局面。他跟着孙晓美,叫李谦“李叔叔”。李谦问他几岁。他回答,十八。李谦便嘿的一声,“那这声‘叔叔’我还当得起,”
小王叫王进才。小学毕业便出来打工了,年纪轻轻已有十来年工龄。他说他乡下已经有未婚妻了,等再赚些钱,就回去结婚。家里人都催着呢。
“她叫美美。”他有些羞涩地告诉李谦。
“哦,也叫美美,”李谦问他,“跟老板娘啥关系?”
“啥关系也没有。老板娘长得比她好看多了。我那个美美,是个大饼脸,人又矮,其实不怎么好看的。”
李谦笑了一下,“好看不能当饭吃。能生儿子就行。”
新装上的窗玻璃很快又被砸破,刚好小王来送饭,碎片飞到他眼角,伤口不深,却满脸是血,看着有些吓人。李谦劝孙晓美不必再配新的了,“钢化玻璃不便宜,没必要花这冤枉钱。”孙晓美便弄来两块厚塑料,四条边拿万能胶固定住,装在窗洞上。“快入冬了,不然冻死你。”李谦让她带小王去医院缝了几针,又打了针破伤风。
“好歹人家也是工伤。”李谦道。
小王用纱布蒙着一只眼,佝偻着身体过来送饭。李谦说他像个负伤的战士。“很勇敢,小同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小王拿出一件雨衣,给李谦,“李叔叔,这给你,碰到情况能挡一挡。”李谦接过,“这个好,就算泼硫酸,也不至于一塌糊涂。”
吃完饭,小王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又拿个塑料袋,把李谦的脏衣服统统扔在里面,拿回去洗。李谦有些不好意思,想给他钱,又觉得不合适。便扔了包烟给他。是“中华”。小王揣在口袋里,说等回老家时给老丈人抽。
凌保富晃晃悠悠地来了。穿着物业的制服,最上面两粒纽扣松着,歪戴帽子,像极了抗战时期的白狗子。一进门就嚷“差不多了吧,准备耗到什么时候,等得花儿都谢了——”每次都是这么几句,冷饭炒了又炒。音量很大,口气却是往里收的,有点弱。李谦晓得他是个木偶老虎,线头牵在别人手里,人家手紧一紧,他便动几下,吼几声;人家不动,他便也僵着。物业公司里人不少,单单给他派了这个活儿。隔几天过来催一催,吓唬几句。是份讨人嫌的差事。孙晓美叫他“宝货”——是他名字的谐音。他不以为忤,反而相当的高兴。被孙晓美“宝货”、“宝货”的叫几声,骨头便轻三两。头顶原是不毛之地,愈发地亮了,手和脚也跟着不老实,恨不得整个人贴上去。这秃子是个色鬼。
“老板娘今天不在。”李谦告诉他。
“不找她不找她,”凌保富一边摇手,一边加重语气,“给句话,到底啥时候搬?上头这次发狠了,说派辆铲车过来,不管活的死的,统统铲掉!”
“干脆弄辆坦克,更爽气。”李谦一本正经地道。
“不是开玩笑,”凌保富在一旁坐下来,自顾自地拿起一份报纸,看了看又放下,“你们要是不信,早晚吃苦头。”桌上还有李谦吃剩下的两块熏鱼,他也不嫌脏,拿起来便往嘴里送。又问,“老板娘呢?”到底是摒不牢。
“老板娘回老家了。”小王挺看不起他,故意道。
话音刚落,孙晓美便从外面走了进来。凌保富一对小眼睛顿时放出光芒,“小孩子不学好,骗人!晓美,我的晓美啊——”唱戏似的,兴冲冲地迎了上去。孙晓美斜眼看他,“癞痢头宝货又来了?”他并不生气,一只手便往她肩上搭去。孙晓美一让,避开了。
“当心我告诉你老婆!”凌保富的女人在附近一家医院当挂号员。
“告诉她我也不怕,”凌保富嬉皮笑脸地,“这女人性冷,我们都几个月没夫妻生活了,早晚离婚。”
孙晓美习惯了他说话的腔调,心里骂娘,嘴上却不愿意十分得罪他,“那等你离了婚再来。”
“你等我?”凌保富笑着去抓她的手,被她打掉了。
“等,”孙晓美点头,“等到你头发全掉光了,也照样等下去。”
她带来了肯德基的炸鸡、薯条和蛋挞。四个人一起吃下午茶——这情形多少有些奇怪。逼债的和欠债的团团坐,一派祥和。凌保富对着孙晓美,把话说得贴心贴肺:
“好好一个女孩子,受这份罪做啥。天底下男人又不止他一个!卖了铺子当嫁妆,等你的人从这里排到吴淞口,笃笃定定……”
“老菜皮了。”孙晓美摇头。
“瞎讲!”凌保富一锤定音,“还是小白菜,绝对的。”
铲车到底是没有来。只来了一群老鼠。门锁着,窗关着,人进不来,可老鼠有它们的路。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夜里,米粉店老板娘吓得尖叫,声音划破长空。成千上百只老鼠,津津有味地嘶咬着书店里的书,听得人毛骨悚然。老先生惊恐地拿手电筒驱赶它们,头不小心撞在墙角上。救护车到的时候,人已经休克了。
几天后,李谦坐在店里,听外面一片喧哗,有人大声指挥,将书店里的东西搬出来。卡车停在壕沟那边,书、书架、桌椅,陆续被运上车。七手八脚地。米粉店老板应该是沉不住气,跑出来问,人怎么样了。半晌才有人回答“脑溢血”。米粉店老板又问,现在还好吗?便没人应声了。
又搬空一家。“孤岛”愈发冷清了。天也愈来愈冷。孙晓美托小王送来一只炭炉,放在屋里取暖。“老板娘让你当心,别一氧化碳中毒。”小王转达。
李谦铺开一张白纸,握笔的手有些冻僵。先是女人的长发,继而是眼睛、鼻子、嘴巴。女人趴在地上,双手朝外张开,目光似在企求——隔几天便画这么一幅,笔法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女人的模样纹丝不变,像是拷贝的。李谦朝女人看——女人也在看他。眼睛会说话。别人听不见,只有他能。声音有穿透力,捂上耳朵也会漏进来。那双伸出的手,他晓得,是等人握住呢。他怕会忘记她,所以不停地画。
“这招有点损,”李谦对小王道,“我们那时候,一般不用老鼠啊蟑螂臭虫什么的,会传瘟疫。拔钉子也要有品。不作兴这样。”
小王看他画画。白天闲着没事,他便留下陪李谦。李谦本来也不是多么怕闷的人,但时间长了,到底是有人陪着舒服。小王话很少,是个有些腼腆的听众。适时地插上一两句。
“那么多老鼠,他们怎么弄到的?”
“别说老鼠,——就是老虎,他们也能弄到。”
“老先生可怜了。”小王叹了口气。
李谦不再说话,目光重回画上的人——她看着他,似是也在叹气。
门口有人探头探脑。起初还当是要捣鬼,再一看装束,是两个拾荒的人。背着筐,衣衫破烂,脸上有几道煤黑。李谦发现一个规律——每到星期二,便有这样的人出现。不是拾荒的就是要饭的。他问孙晓美。孙晓美解释:
“他在的时候,定下规矩,每星期二,这附近吃不饱饭的人都可以过来,免费领一份盒饭。他们习惯了,总会过来看看。”
李谦有些惊讶。“一直这样吗?”
“有四、五年了。”
李谦沉默了一下。“他是个好人。”
“那当然。”她有些得意地道。
屋里有了炭炉,到底是暖和多了。最近几顿饭,小王都带了酒来。红酒、黄酒都有。李谦中午不喝,只是晚上稍微抿一点。驱寒,也有助睡眠。一瓶酒分作几天喝,李谦是替老板娘省钱。都不容易呢。除了酒,菜也越来越丰盛,有鱼有肉,保温瓶里装了汤,是那种广东靓汤。费工夫。李谦知道孙晓美的心思——是怕他离开。眼看着一波强似一波,敌人就要发起总攻了。她怕他打退堂鼓。
老鼠药买来了,屋子里各个角落都放上一点。米粉店老板娘受惊过度,再也不敢留着了,“这帮天杀的!”都有些歇斯底里了。剩下他男人一个,其实也是硬撑。又是孤单又是茫然。傻子似的,拿个ipad,整天“切水果”,恶狠狠地,一“刀”下去,水果四分五裂。李谦有带来的对讲机,给他一只,“想要找人说话,就用这个。”于是,两个男人隔着墙,对着空无一人的店铺,拿着对讲机交流。
“吃了饭没?”
“吃了。”
“吃了啥?”
“还能有啥?米粉。你呢?”
“我比你丰富。给你送点儿?”
“算了吧。没胃口。”
“想老婆了?”
“不想。想也没用——这日子都过成什么样了!”
“会好的。”
“亏得还有你,大哥。你真专业,连对讲机都有。”
“你要是喜欢,等挨过了这阵,就送给你。”
两个男人絮絮叨叨,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倒像两个女人了。其实是互相解闷。前面的路,一眼看不到头,漆黑一片。李谦安慰他,说自己最倒霉的时候,做生意把钱输个精光,讨债的人拿着刀子坐在门口,不敢出门,抱个饼干桶,一天只吃两块饼干。怕惊动那些人,连个屁也不敢放。也挨过来了。
晚饭后不久,孙晓美来了,带了两只大闸蟹,放在饭盒里,“刚煮好,还是烫的。”李谦说:“才吃了饭呢。”她回答:“螃蟹不饱肚的,这个季节,吃蟹最惬意。”
还有温好的黄酒。孙晓美给李谦倒上,“正宗绍兴太雕,试试看。”李谦叹了一声:“老板娘忒客气。”
“别叫老板娘,叫我名字——美美。”
李谦笑笑,“小王未来的老婆也叫美美。”
是雌蟹。一只足有三两半,肉实黄厚。孙晓美自己不吃,劝他把两只都吃了。“我在外面有的吃,你这里不方便,多吃些。”李谦也不客气,自顾自剥着吃。
她瞥见桌上的画,“初恋情人这么好?到现在还忘不了?”
“初恋嘛。”他回答。
她停了停,把大衣脱了,挂在凳子上。屋子里没空调,他劝她还是穿上,“免得着凉。”她说不冷,“刚才走得快,出了一身汗。”
她穿了一条绛红色的羊毛裙,很收身,腰那块像蛇,蜿蜒上去,又是峰峦叠翠了。漂亮女人就是漂亮女人,脸蛋身材摆在那儿,也难怪凌保富整天惦记。李谦只看一眼,便把目光移开。喝酒,吃蟹。孙晓美给他倒酒。
“李叔叔,多喝点。”
她紧挨着他,胳肢窝张开,似是要把他环抱于臂下。香水味很盛。李谦朝边上让了让。女人的身体没头没脑地挨上来,端酒杯的手在他眼前拂过,半空中转了几个圈,稳稳地落到他嘴边。
“叔叔——”省略了“李”字,像是潘金莲戏武松。
她向他说起当年在家乡的时光。她父母很疼她。她从小便乖巧,又生得好,学习成绩也不错。高中毕业时,她完全能考上大学的。可她不。硬是要到大城市闯一闯。“读大学,未必能找个好工作,就算找到好工作,也不见得能赚多少钱。”她手指软,点穴又准,很适合做美容。回头客挺多。本来是想攒点钱,回家开爿美容店的。遇到他之后,便改了主意,死心塌地跟着他了。他人很好,也很温柔。要了她的那个晚上,更是温柔。跟他的几年里,时间不是均匀地流动着的,而像杯里的冰块,一大块满满当当。动也不动。昨天、今天、明天,都差不多。他不提结婚,她也不强求。只要和他一起,就足够了。饭店生意不算好,但也能糊口。她那双做美容的手,改在收银台收账。客人们一口一个“老板娘”,叫得她心花怒放。她想一辈子都这样。可有一天,他却突然不见了,变戏法似的,一下子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冰块一点点烊成了水,时间从那时起,才慢慢流动起来,越流越快。昨天倏地变成今天,今天却望不到明天。
“那天是五月十六号,我记得很清楚,是星期天,”她道,“他说去青浦进货,吃了早饭就走了。结果一走就再也没回来。我到处都找遍了,连他的小学同学都一个个打电话过去问。还有生意场上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问了个遍。一点音讯都没有。”
“没试过去他家里吗?”李谦道。
“他没有家,是孤儿。”
李谦怔了一下。“哦。”
“除了我,他没别的亲人了。这家店是他的命。要是店没了,我走了,他就活不成了。”
话题有些戚然。她停下来,眼里有什么东西闪动着。但很快,又是笑逐颜开。她目光瞥过那架钢丝床,“垫被好像薄了些,晚上睡得冷不冷?”一边说话,一边走到李谦身边。“要是冷的话——”她手指弹钢琴似的,在他肩上轻轻掠过。有些俏皮。很快的,两只手都上来,却是替他捏肩。
李谦一怔,差点就要让开。忍住了。是怕她难堪。嘴上说:“很专业呀。”瞥见她的眼神,有些妩媚。只是这“妩媚”像件大衣,是穿在外面的。里面其实是木木笃笃的,是实得不能再实的东西。
“叔叔——”
李谦心里软了一下。倒不是那种意思,而是有些可怜她。酒、螃蟹、紧身的羊毛裙、媚笑,还有这手按摩技术。像圣诞节打包卖的礼盒,一股脑抛给他。同样是女人,米粉店老板娘跑就跑了,还有她男人撑着。她不行。她跑不了。她自己说的——店没了,她走了,那男人就活不成了。那男人是她的命。
“老板娘,”他拍胸脯道,“有我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很少这样豁胖——是宽她的心。
她手上不停。
“我晓得,”她道,“我放一百二十个心呢。”
“那就安心回家睡觉,”李谦拿捏着语气。小心翼翼地,“要是有空,下次再带些酒来,螃蟹就不用了,我这种粗胚,嫌吃着太麻烦。”
他又说了遍“放心”,拿过大衣给她穿上。她怔了怔,穿上了。什么东西戛然而止,有些突兀了。她停了几秒,说“谢谢”。声音竟有些哽咽。别过头,都不敢看他了。
她默默收拾桌上的碗筷。
“能不能帮个忙?”他忽道。
她一愣,“嗯?”
“给我买条长裤行吗?不用太好,去大卖场买就行。”
她兀自不明白,“怎么了?”
“给老鼠咬的全是洞,穿着像丐帮帮主了,麻烦你。”他笑。
三
“救我——”
女人躺在地上,旁边,巨大的火苗像毒蛇的舌头,恣意舞着。火光映红了天际。周围很嘈杂。女人的哀求声有些嘶哑,似是已发不出声。泪水含在眼里,满是惊恐的神情。
李谦缓缓向她走去。女人的手,朝他不断挥动着。手指纤长,像春日里的柳条。那一瞬,他仿佛听不见别的声音,耳朵里只有她声嘶力竭的“救命——”
他想伸手,却似是没了力气。脚下像踩着棉花。
他看着她。两人之间那段距离,竟是越来越远。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头疼得厉害。针戳似的。
他一下子醒了。
头真的很疼,裂开似的。又是同样的梦。同样的女人,同样的场景,在同样的时刻醒过来。他竟有些懊恨了。那双朝他伸出的手,下落如何,一直没有答案。
李谦爬起来,倒了杯水。忽然,他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霍地朝窗外看去,瞥见几团红彤彤的火焰,还有黑色的浓烟——真的着火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帮混蛋要放火”,立刻拿出手机打了“119”。以最快的语速报了地址和路标。随即奔到隔壁,敲开了米粉店的大门,把睡得正沉的男人叫醒。两人衣衫不整地冲到外面,却齐齐愣住了——几个燃烧着的垃圾桶摆在门口,像平地上插着几根蜡烛。火苗不大,烟雾却很重。放在这样的深夜,倒也有几分气势。
消防队到的时候,垃圾已经烧尽,只剩下几个光秃秃的黑桶。队长把两人数落了一通,离开了。米粉店老板一脚将垃圾桶踢得老远,骂道:
“妈的个巴子的!”
李谦知道,这是恶作剧,也是威吓。现在是垃圾桶,也许将来某一天,着火的会是这幢房子。他问孙晓美借了手机,给凌保富发短信:
“癞痢头宝货,过来一趟。”
很快,凌保富兴冲冲地来了,“我的晓美啊——”倏地停下来,面孔一板,“人呢?”李谦回答:“刚才还在,去超市买东西了。”凌保富坐下来,朝他看,有些幸灾乐祸地:“怎么,老江湖了,还被几个垃圾桶吓得尿裤子?”
李谦摇头:“年纪大了,眼神不比以前了。只好被人家欺负。”又问他,“喝不喝茶?”凌保富嘿的一声,“冷水泡茶吗?这儿又不能烧水。”李谦道:“有罐装的乌龙茶。”他道:“来一罐。”李谦便站起来,到墙角的箱子里拿了罐乌龙茶,递给他。走路时右腿晃了一下,差点摔倒。扶住旁边的桌子才站稳。疼得咝气。凌保富问:
“怎么了?”
“没事。昨晚光顾着逃命,没看清,脚扭了一下。”
一会儿,孙晓美回来了。“瘌痢头来啦?”她把手里的塑料袋给李谦。李谦拿过,迅速塞进抽屉里。凌保富瞥见里面是几副膏药,嘴上道:“什么东西这么隐蔽,安全套啊?”孙晓美骂他:“放屁!”凌保富嘻嘻笑着,又问她:“找我什么事?”
孙晓美说想让他老婆帮忙挂个号,“伤科那个王医生,口碑不错,就是挂不到号,年底前都满了。宝货啊宝货,派你用场的时候到了,你可不许让我失望。”
凌保富一口答应,“晓美的事,就是我的事——谁啊,谁要看伤科?”
“老家一个朋友。”
“包在我身上,”凌保富一只手又不老实了,朝孙晓美身上蹭,“办成了,怎么谢我?”
“你想怎么谢?”孙晓美朝他白眼。
“你懂的呀——”凌保富拿手肘顶了一下她的腰,笑得不怀好意。
事情很快办成了。约在周三上午十点。凌保富问孙晓美,要不要陪着去。孙晓美说不用,“不敢劳您大驾。”凌保富笑笑,又说要去李谦那儿看看,“再去讨罐乌龙茶。”孙晓美说李谦这两天感冒,“又是流鼻涕又是咳嗽,不怕被传染你就去吧。”
午饭前,几条人影溜进了“大方”饭店。偷偷摸摸,鬼影似的。先在窗前张望了一会儿,确定里面没人后,拿万能钥匙开了门。进去便搬东西,桌子、椅子、钢丝床,一件件往外抬。一个人从口袋里拿出榔头,使劲朝墙上抡去,顿时便砸了一个口子。
几人掏出家伙,正要再砸,忽然,警笛没命地响起来。四、五个警察从天而降,从旁边包抄过来。几人惊惶失措,还不及反应,便被反扭住,戴上手铐。一人挣脱掉,只逃出几步,背上便挨了一警棍,晕倒在地上。
李谦找了一个相熟的记者朋友,拍了照,还写了篇豆腐干文章《拔掉钉子户的若干招数》,登在晚报上。题目是李谦起的,很有些夺人眼球。李谦说这事其实没啥意思。无非是出口恶气。“不能光挨打不还手。”孙晓美同意他的看法,又道:“瘌痢头宝货这下要讨骂了。”果然,隔了一天,凌保富便来了,脸色黑得像包公:
“合起来玩我是吧?”
李谦很郑重地向他道歉,“这事是我不对。大家都是出来讨口饭吃,不该难为你。”又问:“没把你饭碗给砸了吧?”凌保富瞪眼:“少假惺惺。”李谦一瘸一拐地,给他拿了罐乌龙茶,“消消气。”
“他妈的还演!戏都结束了,还演。”凌保富瞥见他的腿,恨恨地。
“是真的瘸了,没骗你,”李谦告诉他,“那天晚上太紧张,慌不择路,大腿在门上砸了一下,伤筋了。”
“最好断掉。”凌保富咬牙切齿地道。
孙晓美给李谦买了条Lee的牛仔裤。原先那条破裤子做了抹布。李谦挺不好意思,“不是让你随便买一条嘛。”孙晓美幽了一默:“你姓李,当然要穿Lee。你们本家的牌子。”
新裤子穿上有些紧身,屁股那块像素鸡。尺寸是李谦报的,“光吃不动,都长胖了。”孙晓美说:“又没吃啥好的。”这几天她都亲自给他送饭。菜色一如既往地丰盛,还有酒。
她这阵不做水晶指甲了,十个手指光秃秃的。头发也没弄,只简单地扎了个马尾,发尾有些毛糙。李谦看在眼里,便猜测她经济上有些拮据。“怎么没啥好的,”他道,“天天大鱼大肉——老板娘我跟你讲,我有脂肪肝的,你就当帮我个忙,简单点,少肉多菜。报上说了,脂肪肝时间久了,容易转化成肝癌。”
“哪有这么吓人!”
她把酒朝他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喝酒。却不给他倒上。应该是念及上次的事,有些尴尬。李谦又说起牛仔裤,“多少钱?”她说不用,“一条裤子的事——”李谦不肯,“是我让你买的,你这样,以后我可不敢让你带东西了。”她摇头:“真的不用。你在这里代我受罪,一条牛仔裤算什么。”
“我是拿工钱的,又不是白干。”李谦道。
“算了吧,”她嘿的一声,“你当我是傻子啊——你让我扔掉的那条裤子,够买好几条Lee了。照理我该赔你才对。”
李谦朝她摆了摆手,笑笑。她停下来,半晌,叹了口气。
“还有多久?”她幽幽地道。
“什么?”
“你说,还能撑多久?”
李谦还没回答,她又立刻摇头,“算了,不提这个。撑得了多久是多久。我晓得,也亏得有你,否则这里早成平地了。”
她说她一个老乡的男朋友在政府机关上班,通了路子,这两天就会有人过来。“信访局我都走了一千遍了,要不是认识人,等到我头发白了,他们也不会睬我。”
“来了也没用。”李谦停了停,“我可不是扫你的兴。”
“我知道,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第二天,信访局的人来了。两男一女。大概问了一些情况。那女的负责记录。其中一个男的,看上去像是个小头目,问孙晓美:
“他们干过些什么?”
“堵下水道、砸玻璃、放老鼠、扔臭鸡蛋、放火——”
“有证据吗?”
孙晓美指着塑料做的窗户,“怕他们砸,我才装的这个。”
“这个不算证据。”
“他们砸玻璃扔东西,我总不见得搁在那儿,不打扫吧?”
“有人证吗?”男人面无表情地问。
“隔壁米粉店老板,他能作证。”
“他跟你们利益一致,不能算。”
孙晓美叹了口气,不说话了。几人又待了一会儿,便说要走,打开门,什么东西迎面砸来,正中那女人的胸口。她吓了一跳,再一看,是一只硕大的猪头,血淋淋地滚落下来,两只眼睛朝外凸着。女人没命地尖叫起来。那两个男的瞠目结舌。
“这算是证据了吧?”李谦朝他们看。
人走后,孙晓美问李谦,“猪头哪儿来的?”李谦笑了一下,“有进步啊——小王早上在菜场买的。”孙晓美嘿的一声,“不用说,猪头肯定也是他扔的,是吧?”
“小伙子挺机灵,”李谦笑道,“老板娘可以考虑给他涨工钱了。”
信访局的人说已经立案,研究调查还需要一段时间。
“等他们调查完,坦克都已经开进来了。”李谦道,“这事关键还得靠自己。”
孙晓美激动起来,“你有把握保住这家店?”
“那倒不是——不过我有把握让他们头疼一阵子。”李谦瞥见她失望的神情,“小姐,你以为这很容易吗?我跟你讲,当一个称职的钉子户,至少需要具备三个品质,”他扳着手指,“勇气、智慧、耐性。不是阿猫阿狗都能做到的。尤其像我这样,青帮老大改行当人大代表,更加让人放心。”
孙晓美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青帮老大油腔滑调。”
李谦呵呵笑道:“我是实话实说。”
“不过,”孙晓美朝他看,“我看得出,你是个好人。正人君子,很让人放心的那种。”
“谢谢。”李谦朝她拱了拱手。
信访局也并非全无用场。连着一个多礼拜,都平安无事。星期天,米粉店老板娘过来与丈夫团聚。加上李谦、孙晓美和小王,用炭炉吃火锅。材料是带来的,围坐着,边吃边聊。久违了的好气氛。像是一家人在度周末。
吃到一半,凌保富来了。米粉店老板嘲笑他,“星期天也不闲着,辛苦啊。”
“为人民服务嘛。”他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坐下,“晓美啊,我的晓美啊——”嬉皮笑脸地朝孙晓美瞟。又问她要碗筷。孙晓美起身给他拿了一副,“你属狗的是不是?哪儿有好吃的,你就往哪儿钻!”他接过,叉开筷子便在锅里捞了一片羊肉。
“有酒没有?”他又问。
米粉店老板娘板着脸,给他倒了半杯。
他尝了一口,“哟,米酒。不错。”
“自家酿的,你多喝些,以后再多算计我们些。”
“谁算计谁啊——谁都不是省油的灯,没那么好欺负。”
米酒味道确实不错,每个人都喝了点。这酒不凶,但后劲足。几杯下去,便有些上头。孙晓美说,“万一敌人趁机打进来,怎么办?”米粉店老板说:“我会醉拳,进来一个揍一个。”他女人在一旁道:“算了吧,你还醉拳呢,喝醉了连拳头都握不起来,还醉拳——”
“星期天他们也休息,”凌保富一本正经地道,“不信你问他。”手指着李谦。
李谦点头道:“过去是这样,现在据说班头调整了,改成三班倒,星期天照样有人值班。不过那些头头脑脑们还是常日班,朝九晚五。所以问题不大。”大家都笑。
“现在是什么情况?”孙晓美转向凌保富,“透点内部消息,怎么样?”
“一条消息,一晚上。”他借酒装疯。
“我看你大概想吃耳光。”孙晓美拿起筷子便朝他扔过去。
李谦问小王:“美美还好吗?啥时候回去结婚?”
“过年就走。”
“老婆本赚得差不多了?”
小王有些不好意思,“还差得远。不过婚还是要结的,在我们那里,我这个年纪早属于晚婚了。再不结,我爹妈就该跳脚了。”
米粉店老板娘说李谦,“你不要管人家,你自己是啥情况?你老婆离了几年了?”
“七年。”
“那怎么不再找一个?”
“我这种材料,没人看得上我。”李谦说完,瞥见孙晓美在瞟自己,朝她笑笑,挟了一筷鱼丸放进嘴里。
小王是第一个奔出去的。他捂住肚子,说句“吃坏了——”,拔腿便往外跑。接着是米粉店两夫妻、孙晓美、凌保富。公共厕所在马路对面,五十米开外。李谦隔着窗子,见几人提着裤子出来了又进去,样子很狼狈。来回几趟。差不多隔了一个多小时才平息。屋子里有药箱,李谦拿出诺氟沙星,分给大家吃。
“那些火锅材料,肯定是在冰箱外放得太久,变质了。”米粉店老板娘很抱歉。
“瘌痢头宝货,是你下的药吧?”孙晓美朝凌保富瞪眼。
“下个鬼!”凌保富愤愤地说:“嘿,我他妈拉得肠子都快出来了!要下也是他下的,只有这家伙没事。”指的是李谦。
李谦耸耸肩,不说话。米粉店老板娘问他:“你为什么没拉肚子?”
“如果我也拉了,谁看店?”
“好好说。”孙晓美道。
李谦停了停,“举个例子,飞机上通常有两个驾驶员,而他们吃的,肯定是不同的食物,这是行规。万一其中一个吃坏肚子,另一个还能继续飞行。一样的道理。我们要是都拉个稀里哗啦,那等我们从厕所回来,这里肯定已经变成敌占区了。相信我,那些家伙星期天不会真的休息。”
大家都沉默了一下。气氛倏地有些凝重。
“我说吧,谁都不是省油的灯。”半晌,凌保富咕哝了一句。
大家离开后,孙晓美留下来。她问李谦,“你刚才没吃火锅吗?我明明看到你吃鱼丸了。”
“我会变戏法。”
“怎么变的?”
“这是祖传的本事,传男不传女。所以不能告诉你。”李谦一本正经地。
孙晓美也不追问。停了停,她道:“李叔叔——”
李谦朝她看。她似是犹豫了一下,“求你,一定坚持下去,行吗?”
“行。当然行。”李谦瞥见她仿佛快哭出来的神情,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两拍。与此同时,他觉得头有些晕——晕得不同寻常。
吃饭前,米粉店老板娘与他男人在房里争吵时,音量有些大。而他的耳朵一向很好。女人提了个价格,比之前高了许多。有妥协的意思。他男人不肯。两人吵得很凶,女人甚至连“离婚后孩子归我”这样的话都说了。那时李谦就想,原来“同年同月同日死”并不是真的。女人家胆子小,又没长性。李谦觉得这也没什么。只是一转眼,她便带着火锅过来,笑吟吟的,像换了副面具。便有些奇怪了。火锅味道不错,她劝大家多吃,自己却一筷未动,只吃旁边那碟拌黄瓜。谁都没有留意,可李谦向来是个多心的人——天上不会掉馅饼,拿了人家的钱,多少总会做些什么才对。她酒倒是喝的。所以李谦也喝了。
他使劲晃着越来越晕的脑袋,回想刚才有谁没喝酒——好像每个人都喝了。他应该不会看错。
孙晓美从皮夹里拿出男人的照片,给李谦看。——是个留着平头,长得挺精神的家伙。她翻来覆去地说,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最好是儿子,长得像他。这样她就不用经常看照片了,看着儿子就行了。李谦觉得,这个近三十岁的女人,其实还是个孩子。除了那个人,他好久没碰到这么痴情的女人了。
“把药箱给我。”李谦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有些愕然。“啊?”
他又重复了一遍。神情严肃。
她很快拿来药箱。他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支针剂,动作迅速地撕去包装,同时捋起衣袖,熟练地将针筒里的红色液体推进手臂静脉。
“这是什么?”她吃惊极了。
“醒酒药。”他道,“能让一个醉汉在一分钟内迅速清醒。”
他瞥见她惊愕的神情,感觉一股凉意瞬间席卷全身,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脑子顿时清醒了。“专业钉子户必备。”他开了句玩笑。
与此同时,一声巨响差点把他的耳朵震聋。
两人迅速奔到窗前。只见一辆推土机缓缓逼近,大厦的一侧,无数砖瓦倒落在地上,扬起的粉尘几乎遮盖了小半个天空。推土机并不罢休,转到另一侧,又是一阵巨响,大厦被连根拔起似的,砖瓦像玩具积木那样纷纷倒下。
“他们要拆房——”孙晓美颤声道,牙齿因为愤怒和惊恐而不断打颤。
“你快走!”李谦沉声道。
“我——”她停了停,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走,有本事他们就来。”
李谦看了她片刻。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她——她的眼睛很美。从她的瞳孔里,他看见自己。脑海里忽然跳出一个熟悉的影子。也是这么倔强。倔强到极点的女人。那时候,她的瞳孔里也有他。
“我不走——”孙晓美又说了一遍。随即身体一晃,人直直地倒下来——醉倒了。
李谦扶住她。朝她看,仔仔细细地。他的醉意还未全消,以至于她的脸看上去有些叠影。不怎么真实。那一瞬,仿佛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我也不走,”他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柔声道,“留着陪你。”
四
现在这幢大厦很有些诡异了。严格意义上说,它甚至不能被称之为“大厦”,只是处于一堆废墟当中的几个破门洞。两侧似是被人用手掰断,切口很不圆润。一片狼藉。——除了没有工人,它更像是个进行中的工地。
孙晓美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钢丝床上,身上盖着李谦的大衣。她站起来,兀自有些头晕,瞥见李谦坐在旁边,对着刚完成的一幅画发呆——还是那个女人。她转过头,霍地看到外面的景象,呆住了。怔了足足有一分钟,随即便要开门出去。
“外面现在空气很差,”李谦提醒她,“而且路也不好走。你暂时别出去。”
孙晓美停了停,脑子还有些转不过来。半晌,她问:“米粉店两口子呢?”
“被抬出去了。”不带表情的声音。
孙晓美定了定神,朝他看。他额头上有血迹。再看手上的大衣,背后裂了很大一个口子。“怎么回事?”她惊道。
“小事情,”他头也不抬,“不用担心。”
孙晓美从药箱里拿出纱布,替他包扎伤口。瞥见地上那个空针筒,又问,“这玩意儿有副作用吗?”
“多少有一点,但问题不大。以后你结婚,我送你老公一支,包管他千杯不醉。”
李谦瞥见她有些异样的神情,猜想她一定觉得他有毛病,这当口还有心情开玩笑。多年来他的心理素质已被磨练得相当过硬,再恶劣的环境下也能表现自如。二宝说过,他这样很招女人喜欢。“阿哥,你是女人杀手,老少通吃。”
孙晓美渐渐平静下来。她坐着,看到桌上那幅画。
“真的是初恋情人吗?”
李谦停了停,“不是——但她很喜欢我。”
“你喜欢她吗?”
他思考了几秒钟,“不怎么喜欢。”
孙晓美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忍住了没问下去。
现在只剩下“大方”饭店一家了。米粉店老板的酒量应该不错,以至于他被两个男人架出去时,竟然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不断挣扎着。当然只是徒劳。他醉倒前最后一次拿对讲机通话,说的是“诺氟沙星还有吗?”李谦回答“有,管够。”
李谦想,这样也好。她女人说的那个价钱,应该够两口子另找个地方开店了。或许地段差些,但总比整天提心吊胆过日子好。有时候太纠结于某个东西,吊着一口气不放,到头来只会苦自己。李谦说孙晓美是自讨苦吃。
“后悔吗?”他问她。
她摇头,又问他,“你呢,后悔来这儿了?”
他嘿的一声,“我从不做后悔的事,”停了停,又道,我是怕你吃亏。”
他说完,心里咯噔一下,想,怎么说这个了。她听了不语。两人都沉默了一下。屋外经过一番大折腾后,此刻完全安静下来。屋内也是静悄悄的。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淌,很有节奏,像钟摆发出的声响,轻微而又执著。
“以前在报上看到一张照片,‘最牛钉子户’,旁边房子都拆光了,只剩下当中光秃秃的一间。牛得一塌糊涂。”孙晓美说,“想不到现在我也成这样了。”
“你很牛。”李谦道。
“你更牛。”她说完,忽的上前,一把抱住他。
他呆了呆。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把头深埋在他的怀里。他闻到她头发间的阵阵清香,“我身上发臭,几个礼拜没洗澡了……”她却抱得更紧了,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他听到她沉闷的哽咽声,眼泪鼻涕应该都擦在他身上了。他忽然有些心酸。那个失踪的男人,应该不知道这女人为他所做的坚持。
他把手放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孙晓美拿手机发了条短信。一会儿,小王过来了。他用了“差点迷路”这个词,“天哪,都不认识了,完全变样了——”他应该是吓坏了,翻来覆去地说。
“科技化程度高就这好处,放在古代,现在连一堵墙都没敲烂呢。”李谦说。
小王带了些八宝粥罐头。“没办法,只能先将就些,”孙晓美对李谦道,“等大功告成,我请你吃大餐。”小王又拿出两罐啤酒。李谦笑着摇头:“我可没吃粥喝酒的习惯。”
连着几天,孙晓美都睡在店里。另外搬了架钢丝床过来。两人各睡一张。李谦劝她回去。她不肯,说陪他说说话也好。“青帮老大也不容易——”她开玩笑。李谦说“男女授受不亲”,住着不方便。她怔了怔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个。”
晚上,两人各自躺着,在黑暗里聊天。
李谦问起饭店当初的情况,“每周二都布施,不亏本吗?”
“也就少赚一点,亏不了。”
“盒饭里有些啥菜?”
“不一定。反正一荤两素,再送一罐饮料。汤随便喝。”
“知道,刷锅水。”
“算了吧,我们才不是刷锅水呢,是煲出来的,老火靓汤。”
“广帮菜馆?”
“也谈不上广帮菜馆,就那种茶餐厅,小本经营。”
李谦问她是怎么认识那男人的,“做美容的时候吗?”
“他从来不做美容的。我一个小姐妹介绍的,是她客户的亲戚。”
她向李谦说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我一看到他,就知道,这辈子我跟定他了。他问我要电话号码的时候,我好像连呼吸都停住了,耳朵嗡嗡直叫。傻乎乎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人家说‘一见钟情’,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是不是特别想他?”李谦问。
她沉吟了一下,“好像也不光是想,而是特别放心不下,一颗心老悬着。吃饭的时候,就想,他现在吃什么呢,会不会饿着;睡觉的时候,想,他现在睡得好不好,不会失眠吧;降温的时候,就想,他衣服穿得够不够……”
“上厕所的时候,想,他会不会便秘。”李谦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了,不该开这个玩笑。她倒是没有生气,停了停,换了个话题,“你说巧不巧,我在网上登启事,全国有那么多人,偏偏就让你看见了,应了聘。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她问他。
他嗯了一声。
那一瞬,他忽觉得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那时,旁边也是这样一个柔中带嗲的声音。一问一答,一来一回。他记得她问他的最后一句,便是“我们去哪里?”他回答“随你高兴,到哪里我都陪着你。”说这话时,他脸上是真挚到极点的神情,拿捏得恰到好处。女人喜欢听男人表姿态,却又不爱男人说得太轻率,最好是想一想,但也不可过于犹豫。这当中的分寸,他最是拿手。
“如果没有他,也许我会喜欢上你。”孙晓美很认真地道。
李谦摇头:“和客户有暖昧关系,是大忌。”
孙晓美嘿了一声。“你就臭美吧!”
李谦猜她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便也耸耸肩,做出开玩笑的样子。
她说她胆子很大,在女人里面属于出类拔萃的。高中时和同学去看《半夜凶铃》,到最后大家都不敢睁眼,唯独她看得津津有味。“小时候我和妈妈出去走夜路,都是我牵着她的手。”李谦点头:“那我就放心了,多了个坚实的后盾。以后晚上我睡觉,你来值夜。”
“没问题。”她道。
女人家到底是女人家,爱干净,死活不肯把便溺在塑料袋里。她找了个痰盂,每次用完都拿到外面倒掉。李谦说这样太麻烦,“非常时期,不能太讲究。”她不听。屋子里没水,不能洗手,她在痰盂旁放包湿纸巾,用来擦手。李谦好笑,嘲她:“怎么不去弄个‘卫洗丽’?”
事情到底是发生了。一天夜里,她方便完,出去倒痰盂时,被人兜头浇了一身。起初她还以为是硫酸,吓得尖叫,后来才发现是冷水。回到屋里时,整个人都在发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被吓的。后来又有人扔了一盒碟片进来——是《夜半歌声》。还有纸条,上面用红笔写着“不怕变成宋丹平,就继续拖吧。”
李谦打电话让小王送她去医院。当天晚上,她高烧发到三十九度六。吊了整夜的盐水,不停地说胡话,整个人都虚脱了。李谦知道,胆子再大的女人,不怕《午夜凶铃》,但没有不怕《夜半歌声》的。这是女人的软肋。
隔了两天,孙晓美病好了。又来到店里。李谦倒有些意外了,想这女人胆子是大。她织了顶帽子,给他戴上,“自己不住,不晓得这里条件有多么艰难”。帽子是用几种颜色的线拼着织的,很见功夫。只是男人戴着有些奇怪。她说,反正呆在屋里,也没人看见,暖和最要紧。李谦便依了。镜子里,瞥见自己顶着一头红红绿绿,像个傻子。
“想想还是算了,”她低着头,似是自言自语,“这么摒下去也没啥意思。”
他怔了怔,朝她看。
“不值得,”她说完,忽道,“我给你做美容,好不好?”
也不待他同意,她便把他按倒在钢丝床上,从包里拿出一堆瓶瓶罐罐。朝他脸上抹去。先是清洁,再涂上爽肤水、按摩膏,接着便是按摩了。她的手真的很软,没骨头似的,划着圈。像在脸上跳舞。她一边做,一边道:
“以前我也替他做的,都是睡觉前。他这人很懒,经常不高兴洗脸,我就说,那帮你做个美容吧——他脸上的皮肤不如你,你在男人里面属于比较白皙的,他不行,坑坑洼洼都是麻洞,特别费料,就像海绵,水啊油的全吸进去了——做着做着,他就睡着了。白天忙饭店的事,特别累。要节省成本,他只请一个小工,什么都自己干。”
她絮絮叨叨地,说的都是他。像在催眠。
夜深了。趁她睡熟,李谦拿出她的手机,翻看通讯记录。果然,来电记录里有二宝的号码。通话时间足足有十几分钟。李谦把手机放回她的包里。重新躺下来。与她的脸相对——她已睡熟了。微蹙眉头,鼻根处有个浅浅的“川”字。呼吸声有些粗重。睫毛披在眼睑上,几根粘在一起,似是刚流过泪——是心事重重的睡相。
李谦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脸。谁知她竟醒了,霍地睁开眼睛,有些惊惶。应该是没睡踏实。李谦心里叹了口气,轻轻拍她的背,哄小孩的口气:
“睡吧睡吧,没事的,睡吧。”
第二天,凌保富过来。孙晓美对他道,“瘌痢头宝货,你就快没事做了,当心被物业公司炒掉。”凌保富有些意外,道:“怎么,真的准备搬了?”
“都是老菜皮了,再不搬,就成菜干了。”她说着,问李谦,“你以后准备做啥?”
“出国。”
“出国做啥?”
“老婆儿子都在澳大利亚。离了婚,老婆不是老婆了,儿子照样是儿子。”李谦第一次谈起前妻的情况,“她现在的男人,是个卖葡萄酒的,也离过婚,有两个儿子。我儿子跟他们不是很合得来。你也晓得,青春期的小孩都有些叛逆。我过去,亲生爸爸在旁边,总归好一些。”
“也是。”
凌保富央求孙晓美,也为他织一顶帽子。孙晓美说“织一顶绿帽子”,他也不生气,装傻卖疯,一个劲地往她身上蹭,手很不老实。“这么久了,你男人也多半不要你了,跟我走吧,我养你。你再帮我生个儿子,能落上海户口。”孙晓美提醒他,“当心吃耳光。”他听惯了,并不当真。谁知孙晓美手起掌落,竟真的打了他一记耳光。“啪!”声音清脆响亮。
凌保富捂着脸,怔住了。李谦也吃了一惊。
“瘪三!”孙晓美骂他,一字一句地,“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要不是穿了这身狗皮,老娘早就斩掉你那只狗爪子了。瘪三!垃圾瘪三!烂货!笃底货!”
凌保富猝不及防,被骂得怔住了。孙晓美骂完了,拿起大衣,打开门径直出去了。留下目瞪口呆的两个男人。
“妈个×的!”半晌,凌保富回过神来,朝地上狠狠吐了口痰,“吃了炮仗了!”
李谦拿了罐乌龙茶给他。他一把推开,“说我烂货——她自己才是烂货!”
“不要这么说女同志。”李谦说他。
“她不是烂货,那你娶她,你肯吗?”凌保富朝他看,“对了,是不是你吃人家豆腐,惹恼了她,她才把气出在我身上?”
“胡说八道。”
“那她干嘛突然发火?”
“女人嘛,容易情绪化,”李谦停了停,换了个话题,“真的会被炒掉吗?”
“炒个屁!老子早就不想干了。吃力不讨好,赚不了几个钱,还被人骂。”
“等我以后开公司,请你当保安。”李谦道,“我觉得,你这人还算尽责。是个好人选。”
凌保富翻个白眼:“什么公司?皮包公司?”
“钉子户代理公司。专门帮人当钉子户。”
“那要个屁保安?人家推土机开过来,当人肉盾牌?你开我多少工钱,殉职给多少抚恤金?我跟你讲,我跟我老婆关系再差,总归还是夫妻一场,不能不为她将来考虑。”
李谦忍不住笑了。他发现这个“瘌痢头宝货”其实也挺可爱。
两人喝着乌龙茶。凌保富说他家也快要拆迁了,“我是肯定不会当钉子户的,那种鸽子笼,住了几百年了,十七八口挤在一起,现在一拆迁,最不济也能弄个两套新工房,换成现钞也要个一、两百万。我笑都要笑死了!”
“有时候,不光是钱的问题。”李谦沉吟了一下。
“发嗲,这叫发嗲。”凌保富嗤之以鼻,“怎么不是钱的问题?小女人要是给她一千万,你看她搬是不搬?再说了,不搬又能怎么样?她倔到现在,不照样是搬?什么事情都是先礼后兵,趁人家现在客客气气,给你房子给你钱,识相点早点搬。就算要当钉子户,也最多是装装样子多捞一点。不好真的一根钉扎下去的。不信你问小女人,现在后不后悔?”
孙晓美再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以后了。她给李谦结了三个月的工资,“搬场公司下午就到,”她对他表示感谢,“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革命又没成功。”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是我自己立场不坚定。”她道。
李谦嘴巴动了动,没说话。半晌,问她新店开在哪里。
“有空我来捧你的场。”
“不一定留在这里了,说不定回老家。我爸妈一直催我回去,这下他们高兴了。”
她默默地整理东西。李谦在一旁看着她,将一些零碎的物件打包,分门别类。动作有些僵硬。李谦迟疑着,一句话在喉头转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
“真的要搬吗?想清楚了,不后悔?”
她朝他看。眼圈红红的。很快又低下头。
他停了一会儿,忽的,指着桌上那幅刚完成的画,“想听故事吗?”
十五年前的夏天。
李谦“邂逅”了一个女人。与他年龄相当,没结过婚,不怎么会打扮,说话声音有些粗,走路大步流星。她是知青子女,在工厂当会计,每天两点一线,没有社交生活。父母还在新疆。爷爷奶奶死后,她一个人住。
她是相亲认识的李谦。介绍人是她的一个同事,其实是二宝的朋友的朋友。一切都如计划般进展顺利。她喜欢他温柔体贴的个性,还有俊朗的外表。二宝说的没错——他是女人杀手。这招之前也用过,但时间比较短,通常两三天就能搞定。这女人属于比较难缠的——整条弄堂都搬空了。唯独她,刀砍不入,水泼不进。那时的李谦,年轻气盛,不达目的不罢休。他把“我爱你”说得逼真无比,撺掇她搬走,“新工房独门独户,清清爽爽,不用倒马桶——”费了许多工夫,她终于被说通了。签合同的前一晚,她邀他到她家。想着大功告成,今后不会再见了,他便也格外地殷勤。煎了牛排,开了红酒,点上蜡烛。气氛相当的好。他想,最后给这个老处女留点美好的回忆吧。
他与她上了床。是她主动,他本来不想的,但她太过热情,作为男人他很难拒绝,在礼貌上也怕她难堪——她真的是处女。这让他有些惭愧。欺骗了这个女人的感情,还占有了她的身体。她问他,什么时候办证?他说,随你。她说不想留在这里了,想换个地方。
“我们去哪里?”她问他。
“随你高兴,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
孙晓美听到这里,朝他看。
他避开她的目光,“是不是觉得我像个恶棍?”
“不是‘像’,而是百分百的‘是’。——继续。”
李谦说那天晚上,他们聊了许多。
“她向我说起她的父母。两个地道的上海人,老三届,在新疆插队时相识、相恋、结婚,生女。她十岁那年回的上海。和爷爷奶奶挤在一起。房子很小,才八、九个平方,摆张桌子再摆张床,人就挪不开了。她说她爸爸以前也是在这里长大的。十几岁离开上海,一眨眼,头发都白了。上海话都说不利落了。再熬一阵,等退休后回来,这里就是落脚点。再小再简陋,总归是个窝。她说新疆的房子很大,抵这里十倍都不止。但她父母心心念念的,便是这里。”
“你不会懂得,这套房子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那天晚上,她这么说。
他说:“我懂。”
“不,你不懂。”她加强了语气,“你说,新工房有抽水马桶,就不用倒马桶了。这点确实很好,可我是个恋旧的人。我始终怀念我奶奶在水池下洗马桶的情景。我小时候很‘作’,不喜欢上‘二手桶’,每次都要我奶奶洗干净马桶,我才上。我奶奶说我爸爸小时候也有这个毛病。你知道那种感觉吗?马桶洗干净了,桶归桶,盖子归盖子,倚着墙,晾在太阳下。拿进屋子的时候,它有一股阳光的清香。我这么说,你不要笑——我说的不止是马桶。这套房子,有我的回忆,也有我爸爸的。在新疆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想到它,就会马上忘掉不开心的事情,就会笑。它不止是一套房子。对我们来说,它就是一切。叶落归根。它就是我们的根。”
她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灯光。绛红色的液体中,有一圈耀眼的光环,微微晃着。
“在新疆的时候,说起‘上海’,就是这样——闪着光的。”
李谦说他那时是有些震动了。他从没见过她露出那样的神情。眼神有些迷离,声音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爸妈要失望了。”最后她说。
“住新工房也是一样的。总归是个落脚点。”他道。
她摇头,有些伤感地,“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李谦说他动过脑筋,想补贴她一点钱。这样他心里会舒服些。但又觉得不妥,好像自己成了一个嫖客。那晚之前,他一直以为她是一个有些倔强的马大哈,仅此而已。
……
“然后,你就和她分手了?”孙晓美问他。
他沉默了一下。
“不该说分手,而是——永别。”他瞥见她惊诧的神情,把头转向另一方。
他说第二天,他按约定来接她去签合同。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给她相对优厚的条件。二宝开玩笑说,他大概是真的动了心了。到了她家。看见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手里拿着一个可乐瓶,里面装着黄澄澄的液体。那一刻,他心猛然一跳,预感到接下去会有事发生。果然,她告诉他,瓶里装的是汽油。
“啊——”孙晓美惊呼,“她想干什么?”
“你说呢?”李谦叹了口气。
他说那天,她看他的目光,坚毅得可怕。声音冷得像冰。“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怪你。这房子早晚会拆。就算没有你,最终也保不住,我知道。”
他哑口无言。
她说她很喜欢他。“非常非常喜欢——就算你是个坏家伙,我还是喜欢你。这些天有你陪着,我很开心。我会永远怀念这段日子的。”
他看到她眼里的泪光,闪啊闪的。像那天晚上红酒杯里的光圈。
她把汽油往床上浇的时候,他兀自没有回过神来。怎么事情就到了这一步了。她点燃了火柴,朝床上扔去。瞬间便起了熊熊大火。他惊呼,伸手去拦她。她用力甩开了他。歇斯底里地大叫、大笑、大哭。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她的脸被火光映得很亮,都有些耀眼了。那一瞬,他好像真的明白了房子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告诉他,她不能没有这套房子。失去了房子,活着便没有意思了。她与房子共存亡。
他试了几次,想要拉她走,都被她推开。火势越来越猛,他只好自己逃了出去。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拨了119。再折回去,屋子已经完全被火笼罩了。隔着门,他看见她倒在大火中,表情痛苦,朝他伸出手……
“后来呢?”孙晓美问他。
他摇头,“不记得了——等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那天的事情,我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医生说这叫‘选择性失忆’。是因为我内心深处不愿面对,所以本能地拒绝,不去想起它。”
“那,她死了?”
他点了点头。
孙晓美停顿一下,“——见死不救。”
“也许吧。医生应该就是这个意思。说得比较委婉。”
李谦把目光移回桌上的画——女人的手,隔空朝他伸去;女人的眼睛,充满了忧伤与惊惶。他发现,这女人其实与记忆里的她不太一样。她真人没那么好看。五官没那么精致,皮肤也粗糙得多。三年前,他报了个绘画班,便开始画画。毕业作品,画的便是这一幅。老师评价很高,说他挺有天分。
“二宝的话,你别信他。”他对孙晓美道。
她怔了一下。
“他是不是对你说,你男人外头有别的女人,把你甩了?千万别信他,这小子擅长这招。他知道你的死穴在哪里。”
“他有照片。”她有些痛苦地,“他和一个女人的照片。由不得我不信。”
“PS的。这种小把戏,一点难度也没有。”
她看向他,泪眼朦胧地,“真的?”
“二宝是我带出来的。他再高明,也越不了我去。”李谦停了停,“实话告诉你,其实这些日子我也在帮你找人。不是我自吹自擂,我找不到的人,二宝他更加没门。”
“你不是一直待在这里吗?”
“不用我亲自去找。我有我的关系网,”他道,“遍布全国。”
孙晓美不说话了。半晌,问他:“当年那套房子呢,拆了?”
他嗯了一声。
“在哪里?”她又问。
他告诉她:“就是这里——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
五
很快便是过年了。时间如梭,每年都是这样,短袖脱下没多久,秋风便起了,一天冷似一天,接着,便是满街羽绒服了。连个过渡也没有。四季,像是照相机里的几帧照片,只需按个键,便轻轻松松翻了过去。时间其实是有声音的。春天的鸟啼声,夏天的蝉鸣声,秋天的落叶声,冬天的北风声。一年里节日很多,都是安安静静的,唯独春节最热闹,也最鲜艳。夜里听的鞭炮声,早上起来,已成了满地夺目的红彤彤。
除夕晚上,下了好大的雪。初一早上,雪渐渐停了。因为被雪覆盖着,白茫茫一片,“大方”饭店少了之前的狼藉,看着倒像是童话世界里的一间小屋。很有些空灵。
雪地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脚印。一串串,大大小小,重重叠叠。
屋子里挤满了人。用炭炉烧火锅,锅里是沸腾着的牛肉、羊肉、鱼丸、蛋饺、肉皮。众人团团坐着,拿筷子去捞锅里的食物。热气直冲到脸上,溢着红光。
来的是都是些流浪者。孙晓美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在附近街道贴了传单。“不用门票,只要你无家可归,都可以来。”广告做得很是成功。人来得比预想的还要多,差点就要挤破门槛。李谦做了筛选,把一些手脚健全的成年男人剔除了。剩下的主要是老弱病残。孙晓美还考虑了传染病这一点。“可别把什么乱七八糟的病给带进来。”便又筛了一次。主要是靠目测,感冒咳嗽也就算了,最怕是那些皮包骨头形同枯槁的,手臂上还有针孔,那就比较麻烦,只好谢绝入内。也有带宠物的,比如一个阿婆捡垃圾时拾了条瘌痢狗,一定也要带进来,孙晓美好说歹说,说地方小空气差,有小孩还有个孕妇,影响不好。阿婆才答应把狗拴在外面,吃饭时扔了块骨头给它。
有一些老面孔。问孙晓美,老板去了哪里?孙晓美回答,出远门了。他们朝李谦看,纷纷猜测是不是换老板了。李谦向他们解释,我是打工的,老板娘请来站岗的。那些人都感慨,饭店要是还开着该多好,至少一周能吃一顿饱饭。
食物很丰富。除了火锅,还有面包,买了几大袋。这种搭配有些奇怪。李谦本来的意思,是弄些饺子,或是汤圆什么的。可只有一个炭炉,没电没煤气,实在不方便。东西都是孙晓美负责采购,除了吃的,还有一次性餐具、纸巾。另外找人送来两箱可乐,一箱黄酒两箱啤酒。年夜饭不能没酒。喝了酒才有气氛。
靠墙的桌子上,放了些糟鸡爪、烤麸、花生、泥螺等冷菜。水果与面包甜点摆在一起。有点自助餐的架势。李谦本来担心,这些人的吃相会很难看,万一争抢起来,局面会不好收拾。大过年的。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们还是比较懂礼貌的,甚至有些拘谨。都是些平常处境差到极点的人,陡然受到如此的款待,都觉得不可思议。
“为啥呀?”一个瘸腿男人喝着酒,问李谦,“是发了财吗?”
李谦笑笑,“要是发了财,干嘛住这里?”
“那是为啥?”
“做好事,积德。”李谦拿起酒杯,与他一碰。
“那还是钱太多了。我也想做好事积德,可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张十元钞票。”男人瓮声瓮气地道。他女人是屋里唯一的孕妇,怀孕五个月。两口子从河南过来一年多了,男人原本在建筑队做工,但被钢筋砸断了腿,丢了饭碗。在天桥下搭个简棚,勉强住着。冬天西北风呼呼地刮,跟露天没什么两样。
孙晓美给他女人开了小灶,拿了瓶纯果汁给她。孕妇不能喝碳酸饮料。孙晓美问她,准备在哪里生孩子?她倒是乐观,说等到临盆那刻,往市政府门口一躺,总不见得没人理吧。那生出来以后呢,孙晓美问。她回答,生下来总养得活,实在不行就去要饭,饿不死人的。女人胃口很好,吃了四、五个面包,冷菜拿勺子去舀,当饭吃,火锅也吃了不少。她说她怀孕到现在,只有这一顿是吃饱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想看春晚,问李谦有电视机吗。李谦说没电,看不了。老头便有些郁闷,说早知道就不来了。看不到赵本山了。孙晓美道,赵本山有啥好看,我们这里这么多人,一人一个节目,比春晚还热闹。便让大家表演节目。起初众人都推让,不肯。孙晓美便说“击鼓传花”,李谦拿一支筷子敲碗边,再拿块手帕卷成球,大家围成一圈坐,手帕球传到谁手里筷子停下来,那人便要表演节目。
先是轮到一个瞎子。他倒很大方,并没怎么推辞,拿出自己要饭时的二胡,咿哩呀啦拉了一段。有些悲凉的曲调。下面有人咕哝了一句“过年呀”,他才停下,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自己只会这一段。接着轮到那个孕妇,她说自己身子重不方便,让她男人来表演。那瘸子便唱了段《青藏高原》,嗓子居然很好,高音都唱上去了。大家都喝起彩来。他说去年这个时候,公司犒劳没回家过年的工人们,到KTV包了个场。他唱的便是这支歌。那时他腿还没有瘸,唱到高潮处还会跟着拍子跳上几步。
轮到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很有些腼腆。让他唱歌、跳舞,他都摇头。孙晓美便道,随便表演什么,都可以,挑你拿手的。他想了想,走到孙晓美旁边,也没见他动作,再一看,手里已多了个钱包。孙晓美“呀”的一声,去摸口袋,已空了。大家都沉默了一下。陪男孩来的那个中年人,尴尬得说不出话来。还是李谦出来打的圆场: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继续、继续。”
年夜饭吃到凌晨。散场时,众人都有些依依不舍,问孙晓美:“明年还办吗?”孙晓美道:“这房子要是不拆,就还办。”那些人便叹气,“那是肯定不会办了。”
还剩下一些水果和冷菜,酒也没喝完。有人问能不能打包。孙晓美说,可以。那些人便拿了塑料袋,各自打包。喝完的空酒瓶,也被他们装进袋子里带走,可以卖钱的。还有个女人,看中一个点心盒上的纸花,问这个能不能带回家。她说她三岁的女儿最喜欢这个。孙晓美问她,怎么女儿没带来?她回答,半年前病死了。
“好心有好报。”带狗来的那个阿婆,这么对孙晓美说。
“也谈不上好心,这房子反正也保不住了,趁现在没拆,就利用一下。”她停了停,“其实也不是我的主意。他在的时候,每周都会这么来一下子。”
“你男人心眼不错。”阿婆道。
孙晓美点了点头。
客人们陆续离开了。那个小男孩抱着一罐可乐。已经喝了十来罐了,肚子高高隆起。却还舍不得走,眼睛看着孙晓美。孙晓美拿了几罐可乐,给他捧着。又给了他一些糖果。陪着来的那个中年人,孙晓美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他:“是你儿子?”那人怔了怔,回答说“是”。孙晓美想自己这是多此一问,摆摆手,让他们走了。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李谦和孙晓美两人。都有些累,顾不上打扫,坐着休息。李谦开玩笑说不该放那小男孩走,“他一走,以后上海滩平均每天会多丢三到五个钱包。”
“一看就不是他儿子。多半是拐来的。要不就是孤儿,被别人遗弃的。”
“同样是孤儿,你那位就完全不同了。政府该给他颁发好市民奖。他对维护社会安定团结起了很大作用。”李谦一本正经地道。
“少胡说。”
李谦伸了个懒腰,“忙了一夜,我要补个觉。”
“过年也没能让你休息,”她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
“一工算三工,你付我三倍工钱就行了。”他笑。
两人都睡了一觉。醒来后,孙晓美说了自己的想法。她说这念头是一下子冒出来的。“要是他在,也一定同意。”李谦想了想,说可以。是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两人互望一眼,很郑重的神情。像在进行一桩庄严的事业。有些不可思议,但又跃跃欲试。
消息放出去不久,第二天便来了七八个人。包括瘸子夫妇,养狗的阿婆、瞎子,还有男孩和他的监护人。孙晓美说了规矩:随便住,被褥自己带,不供应吃的,不能损坏房子。几人答应了。孙晓美随即谦虚了一下,说地方小,条件差,接下去人会越来越多,委屈大家了。瘸子说,差什么,水泥造的房子,比我天桥下那个棚好多了,又不收钱,谁嫌差就别住啊。孙晓美又对阿婆说,狗还是要拴在外面,不能带到屋子里。阿婆一口答应。
“还有,”孙晓美加上一句,“屋里一定要留人,不能都出去。”
“明白,”瘸子道,“让那帮狗日的拆不了房子。”
“不能说脏话,”孙晓美提醒他,“有孩子在呢。”
“还有一点,”李谦补充道,“真要有事,就撤。人最要紧。”
“大方”饭店成了流浪者的聚集地。几十个平方,住满了人。地上铺着各种各样的报纸,以及简单的生活用品。衣服放得到处都是,角落里摆了几盏煤油灯。男男女女挤在一起,零散地聊着天。这间屋子,在普通人眼里,也许只是废墟中的一处危楼。然而,对这些人来说,却是珍贵到极点的栖身之所。他们并不完全固定,而是不断变换着的。先来先得。到后来,渐渐形成了自己的秩序。他们虽然是潦倒的人,但也遵守一定的章法:老弱病残是要照顾的;男人谦让女人;轮流做饭、值勤;不在室内吸烟;处境稍好些,便让出地盘给需要的人。他们并不害怕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落魄如此,已经无可畏惧。
物业公司应该是束手无策了。负责人找到孙晓美,说这样不妥。孙晓美回答,我又没做犯法的事,他们喜欢住进去我有什么办法。那人一时也反驳不出。孙晓美又说,谁让你们把房子拆成那样,墙也倒了,锁也坏了,我想拦也拦不住啊,所以要怪只能怪你们自己。那人更是郁闷。孙晓美给他出主意:
“跟红十字会联系一下,把这些人都安置了,他们自然就不会留下了。”
李谦依然住着。孙晓美问他,不去澳大利亚了?他说,不去了,替你看房子。孙晓美停了停,又问,“这房子要是一直留下去,你怎么办?”
“那我也一直住下去,替你看房子,等你那位回来为止。”李谦认真地道。
孙晓美沉默了一下。半晌,问他,“这房子,真的能保住吗?”
李谦瞥见她孩子般的神情,“还是那句话,我在这里,拖得一时是一时。”
她笑笑。
“真要保不住,”他加上一句,“我替你再造一幢。别忘了,我学的是建筑。自己人,不收你设计费,到时候请我喝顿酒就行了。”
孙晓美在大门上贴了张纸条:“大壮,如果你到了,就告诉这里的人,他们会联系我的。”她本意是想留下自己的新手机号,但李谦觉得不合适,“一个女人随便公开她的手机号码,风险太大。”孙晓美说以前做美容的时候,每个客人都有她的号码。电话越多,生意就越好。大壮第一次打她手机的时候,也说是要做美容,说话都有些口吃了。他其实比她更局促。
“他是孤儿,所以比别人更懂得没有家的苦。”她道,“他说他喜欢看到那些人吃饱饭的样子。每次见那些人流浪在大街上,特别是冬天,他就觉得特别难受。”
“他要是回来,看到满屋都是人,肯定开心。”李谦道。
“就是。”孙晓美嗯的一声,眼神充满着憧憬,
过完年没多久,小王回来了。给李谦和孙晓美带了喜糖。孙晓美问他,怎么新娘子没一起出来?他回答,她要在家里干活,照顾爹妈,等我赚多些钱,再把她接过来。孙晓美说,等你下次回去,说不定就能当爸爸了。他怔了怔,笑得有些羞涩,连连摇手:“那不会,还太早,太早——”
小王继续给李谦送饭。屋子里其他人伙食自理,唯独李谦能享受这个特权。有菜有酒。李谦说要戒酒,“一屋子人都看着我喝,不好意思。”小王说,“李叔叔你是管理层,不一样的。”过了个年,小伙子也学会开玩笑了。李谦觉得挺有趣。
凌保富再一次来到店里。他说他家那边拆迁令正式下来了,过了正月就办。他和老婆商量过了,也要闹上一闹。但不能一根钉子钉到底,见好就收。三六九抓现钞。他让李谦过去给他把把关。李谦说可以,“多出来的钱,四六开,你六我四。”
“做你妈的春秋大梦!”凌保富骂道。
孙晓美为他织了顶帽子,“喏,拿去。”凌保富有些意外,疑疑惑惑地拿了。“上次我有些冲动,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我晓得,你这人不坏。”孙晓美一边说,一边朝他笑笑,“新年快乐啊,瘌痢头宝货。”
“怎么回事,”凌保富指着李谦,问孙晓美:“是不是他漫天要价,不肯干了,你想把我拉过来当炮灰?”
“就算他不干,也指望不了你啊。别的不说,让你天天睡在店里,你老婆还不得杀了我?”孙晓美道。
“她敢?老子先休了她!”凌保富好了伤疤忘了疼,嘴巴又不老实了,“晓美,我的晓美啊,你睡不睡店里?要是你也睡,老子就算当炮灰也干。”
他说着,看到满屋子人,“难民营啊——”李谦说让他过来当门卫,“老板娘开你高薪,你来不来?”他呸的一口:“让老子当丐帮帮主,老子不干。”
他说这招行不通。“你以为那帮人是吃素的?人再多也没用,早晚把这里夷为平地。”
“这房子留一天,就让他们住一天,”孙晓美道,“他们也不讲究,只要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行——等哪天真拆了再说。”
正月十五那天,瘸子老婆说有个商场在搞猜灯谜活动,猜中就有奖。据说奖品还挺丰富。一屋子人蜂拥似的去了。留下瘸子和李谦。瘸子说女人就这样,爱贪小便宜,怀孕了也不消停。一会儿小王过来送饭。李谦便从饭盒里拨了一半给瘸子。
“菜挺多,两个人吃刚好。”
瘸子客气了一下,也就吃了。李谦问他,“孩子出生后,有什么打算?”他回答,“走一步算一步。”他胃口挺好,很快便把自己那份给吃了。李谦见他吃得香甜,索性把自己那份又给了他。“快是孩子他爹了,要养精蓄锐,多补一点。明天起,我每顿留一点给你老婆,她饿没关系,肚子里的孩子饿不起。”
瘸子应该是有些感动,连说了几遍“你是好人”。说到老婆肚里的孩子,他眼圈红了一下,说“像我们这样的,其实不该有孩子,生出来遭罪。”李谦沉默着。他又说,“有时候想想,真恨不得去抢银行,豁出去拉倒,总比这样半死不活地好。”
他对李谦说“对不起”——很轻的声音。李谦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头上已挨了一下子。倒下的那刻,他看到瘸子手里的棍子,脸上满是愧疚的表情。
“对不起对不起——”瘸子翻来覆去地说。
迷糊中,李谦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消失。他被人拖了出去,地板硌得他背上生疼。头昏昏沉沉。他想自己还是疏忽了,瘸子老婆把人都带了出去,单留下她老公。实在是可疑。瘸子说恨不得去抢银行,那未出世的孩子,本来就容易逼得父母铤而走险。
忽然,浑身一颤,猛然打个机灵。脚一着地,人陡的坐直了。瞥见对面的瘸子,有些诧异的神情:“你怎么睡着了?”
——原来是个梦。
不知不觉,他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李谦摇摇手,示意没事。兀自心有余悸,又有些不好意思,想,怎么做这样的梦。倒有些对不起人家了。到了晚上,瘸子老婆带着大队人马满载而归,得意洋洋地,说灯谜实在简单,又说他们这么往商场里一站,别人都不敢上来了。那些保安也没办法,条款里又没规定要饭的不能进去猜谜。
孙晓美过来时,她们拿了些东西送她。
“老板娘,这条围巾蛮适合你,还有这盒巧克力,好像是进口货,我们也吃不来——”
孙晓美带来了汤圆,炭炉上架个锅子,煮汤圆。“也算是过元宵节了。”大家团团坐着,各人拿个小碗,去捞锅里的汤圆。听着外面呼呼的北风声,屋里却是暖意融融。
“托你的福,年夜饭也吃了,元宵节汤圆也吃了。”带狗阿婆对孙晓美道。
“大家都有福。新年里,你们天天能吃上饱饭,我能早一点看到我男人。”
李谦坐在旁边,瞥见孙晓美的侧脸,红得像个苹果。很扭捏的模样。还有人凑趣说,等老板娘结婚的时候,要来吃喜酒。她娇羞无限地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新郎官都不晓得在哪儿。”
李谦低下头吃汤圆,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李谦想起当年的她隔了十几年,同样这个地方,同样都是女人,他想赎当年的罪,尽力帮她守住房子。几月前,他在网上看到孙晓美的招聘启事,那一瞬,他觉得,那个女人仿佛又回来了。李谦原先不怎么信命。但从那一刻起,他有些信了。年纪一点点上去,他觉得自己也变得倔了。二宝隔三岔五便往他手机上发短信,劝他收手。他就是不听。他知道二宝其实也是真心为他。鸡蛋碰不过石头,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势所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可他过不了自己那关。当年那个女人,他一次次画她,那是她留给他记忆里最后的样子。她努力伸出的手,他想握住……
火一点点蔓延开来。
起初大家都没察觉,忙着“击鼓传花”,直至有人闻到烟味,才发现炭炉不知怎么倒了。火苗已蹿到了被子上。众人尖叫着,跳了起来。没命地往外逃。门太小,情况一时有些危急。孙晓美应该是吓傻了,僵在那里,李谦一把揪住她的衣服领子,沉声道:
“出去!”
好在人都逃出去了。瘸子老婆身子重,不方便,几乎是被她男人拖出来的。小王一手一个,把瞎子和阿婆挟出来。到底是年轻力壮,关键时候派大用场了。李谦朝他看,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
“那次酒里的药,你是怎么下的?我明明看见你也喝了。”
小王也朝他看,停了停,“药抹在勺子上,我吃完一杯,用勺子去舀,酒里就有了。”
李谦恍然大悟:“智取生辰冈里的办法。”
“我没看过,是自己想出来的。”
李谦笑笑。想二宝没看错人,这小伙子挺聪明。又想,他应该是后来才入的伙。否则之前送饭时的那些酒,十个李谦也早倒了。小王脸红了一下:
“李叔叔,不好意思。”
李谦摇了摇手,“没啥不好意思。现在赚钱不容易,靠打零工,十年pyoVuekH/Pu5yHg0+gcDbw==也娶不了美美。你爸妈还等着抱孙子呢。叔叔我以前干的也是这行,懂的。”
“你说过,拔钉子也要有品。我记着呢。缺德冒烟的事,坚决不做。”
“看看吧,看二宝退休后,谁接他的班。有钉子户,就有人拔钉子。行当不分好坏,就看人了。你本质不错,是个好孩子。”
忽的,有人没命地喊起来。“小洋、小洋还在里面……”
“小洋”就是那男孩。喊叫的是他的“父亲”。众人朝他看,都是谴责的眼神。“他、他刚才睡着了。”他张口结舌起来。
火势越来越猛。打了119,但应该还有一会儿。屋里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接着,屋梁掉了下来。一段燃烧着的焦木,火星四溅。看得人心惊肉跳。瘸子说那人:
“不是你儿子嘛,怎么不冲进去?”
那人灰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谦脱下大衣,到旁边一处水沟浸了浸,兜头披在身上。众人的惊呼声中,他冲了进去。他听到孙晓美的尖叫声“你找死啊!”忍不住笑了笑,这个女人,平常看着还算文雅,紧要关头粗话就冒出来了。
火势很大。刚一进门,烟雾便把他的眼睛熏得什么也看不见。脑子嗡的一下,差点昏过去。应该是吸入了浓烟。他定了定神,通过孩子的哭声辨别方向,很快便找到了目标。
男孩趴在地上,尖叫着大哭。脚被什么东西压着,让他不能动弹。
李谦正要上前,忽的,又一根梁倒下来,正中他的背。他“啊”的一声,倒在地上。后背一阵剧痛。头也跟着疼了起来。眼前一阵发黑。
男孩看见了他,朝他伸出手。
他试着站起来,立刻又倒了下去。背上应该是受伤了,也许骨折了。他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再一次,依然是失败。他有些绝望了。这时,他看到男孩的手。
小小的手,朝外张着。一只等着人来握紧的手。
那一瞬,他好像有了些力气,朝那只手伸了过去。越来越近,只差一点点了。他听到屋外的警笛声,消防车到了。他使出全身力气,朝前挪了几分。终于,握住了那只手。
他触到男孩手心的温度,很热。他看到男孩的眼睛,小鹿似的。瞳孔里有他。
与此同时,脑子里电光石闪。他一下子记起来了,十几年前的情景。
也是这样燃着熊熊大火的屋子,他冲进去,握住女人的手。是的,他握住了。握得紧紧的。女人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直到意识消失。他一直都握着。
他不曾放弃她。从来不曾。虽然没有成功,但他尽了力。
画上的女人,应该是感激他的。所以,她眼里透出的话,只有他能听见。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陪着他,看着他。她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
李谦哭了,眼泪模糊了视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在这个时候。
男孩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那样勇敢地冲进来,都不曾害怕过。此刻却哭得这般伤心。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更奇怪的是,他那样紧握着自己的手,像是握着什么宝贝。连消防员把他抬走,他还是握着不放。一动不动,傻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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