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马车

2012-12-31 00:00:00安庆
长江文艺 2012年9期


  一
  我记忆里涨满了大水。奇袭而来的大雨从天而降,四处都是哗啦啦的雨声,树疯狂地摇动。我看见父亲出现在雨里,我最担心的是大雨会把父亲冲走。我喊,爹,你快回屋。我伸手去拽父亲,胳膊刚伸出去就被打得生疼。谁家的土墙塌了、动物的尖叫、天空的闪电张牙舞爪;后院的猪在拱我家的屋墙,鸡们在窝里尖叫,榆树被劈下好多的枝叶,屋檐雨砸在门墩上,像敲响的破锣,响得■。父亲从雨缝里钻出来,像一个漂流的物体,我拼命喊着我爹,不敢再往外伸胳膊了。后来我触到了他的指尖,但他把我推了一个趔趄,门被闷闷地拉上。父亲说,别动!又钻进了雨里。
  和父亲一同回来的是我母亲。他们都淋成了落汤鸡,母亲的头发一绺绺全贴在头皮上,那双喂我长大的瘦奶从衣裳里拱出来,像开在雨天的小蘑菇。雨从裆里往屋地上淌,好像他们一直在尿,屋子里淌成了一条小河。母亲把湿衣服脱下,我看见母亲的肋骨像坏了的窗棂一根根翘着。后来他们几乎同时把手伸向门后的布袋,我就在这时闻见了麦香,那种小麦的清香。母亲从布袋里捧出一捧小麦,被水汽泡胀的麦粒又白又胖。父亲呼地把门闩上,掂着麦子把母亲扯进了里屋。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窝里,母亲和父亲的说话声像一对老鼠。我听见母亲的忏悔,父亲始终沉默着。我在肆虐的大雨中昏昏沉沉,梦见小麦变成了面粉,变成很多雪白的馒头。那半袋粮食来自队里的麦场,是后来在寻找父亲的途中母亲告诉我的。母亲说我们家的粮食实在是接不上季了。
  二
  我常常穿过时光的隧道,复原那个雨天之后的情景。太阳照射雨后的大街,一群急于找食的鸡在街上留下许多爪印,泥浆覆盖了路边可能余留的草籽或者其他可以充饥的食物,它们只能喝下坑坑洼洼的雨水。把街道弄得更混乱的是猪狗,相对来说它们身体更加肥胖。而人,都还沉浸在晨睡里。他们有经验,这种鬼天什么也干不成,麦场是不能进的,要等到地皮彻底晒干。填补这种闲下来后的劳动是去地里栽苗或补种没有来得及点种的秋季作物。因为地淤,可能要等到明天或者后天。睡不着的父亲不动声色地站到了房顶上,观察着半袋小麦应该晒在什么地方,计划着房顶晒干的时间,这种潮湿的程度恐怕最早也要等到午后。问题是,这个清晨,父亲看见了远处的麦场,他突然一个颤抖,想起昨夜大雨瓢泼中母亲仓皇扛回来的半袋小麦。更严重的问题是,父亲看到房顶站了很多人,像受潮的木头上突然长出的很多木耳。父亲怀疑他们都心怀鬼胎,说不定麦场里的小麦已经不再存在。父亲又看到所有的目光都朝着我家,越来越多的目光让父亲心虚。
  半袋小麦是被烤干的,这是父亲的创举。那一天半夜我们家的大地锅被烧红了,父亲找来一个经常舀猪食的破碗,一碗一碗地往大锅里舀。潮湿的小麦开始在火中挤出水分,锅里浮出了堆在一起的白沫,白沫被烧成一个个水泡,水泡渐渐地变小直到消失。父亲握着铲子在锅里翻动,母亲做着父亲的帮手,听到大街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赶紧停下。我们家的半袋小麦就这样慢慢烤干。
  父亲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整个天际正是黎明前的一片漆黑,稀疏的星星似被烤干的麦粒散在天上。父亲按照和母亲的合算去北王庄找我的一个表舅,表舅是生产队长,队里有一口钢磨。父亲就是从这个凌晨开始失踪的,父亲把半袋麦子伪装到一个大挎包里,烤干的小麦在他的肩上发出炒糊的香气。他走过我们的瓦塘南街,大街的冷清让他倍感孤独,这也是他要的效果。到了北王庄父亲先把小麦藏到了一个玉米秸秆垛里,垛顶上蒙着的一层薄泥变成了细土在风中弥漫。藏好后父亲又在垛旁做了一个记号。
  可装着小麦的挎包在那个充满希望的早晨竟然不翼而飞。表舅在垛旁找到父亲时,父亲的颓丧让舅舅心酸。发干的玉米叶儿在风中抖动,他怀疑父亲的脑筋出了问题。舅舅拽住父亲像拽住一个哭鼻子的孩子,说,走吧,回家。回了家,舅舅说,吃饭。父亲吃到了白馍,热腾腾的白馍咬一口粘嘴,父亲让馍在嘴里多运动一会儿,不舍得一口咽下。舅舅看到了父亲的吃相,说,老朱,你别在嘴里嚼了,咽下去,咽下去。又嘱咐舅母,再拿一个白馍。舅舅家又给了父亲半袋小麦,让舅母陪着去了队里的钢磨房。往下的情节后来被我们想象出来:父亲扛了磨好的面不敢回家,他东躲西藏,在一天的黄昏或者凌晨把半袋面粉放到了家里,又逃走了。
  那天深夜我和母亲回到家里,母亲忽然说她闻到了什么,她对我说,是一种麦香。我们翻箱倒柜,真的在我家的二棚上找到了半袋面粉。母亲关上门,捧着雪白的面粉,说,你爹回过家!你爹回来过!可你爹又去了哪儿?母亲追到了街上,又在苍凉的野地里喊着我爹,一遍又一遍地大喊,直到深夜我把母亲拽回了家里。
  三
  那几年,我们一直走在寻找父亲的路上。
  我们几乎在每年的农闲都向北走,尤其在每年新麦出芽之后。每一次路过北王庄,母亲会说,去你舅家瞧瞧。表舅家的大门已经被我敲出许多的小坑,舅母对我的回答已成习惯,看见我脱口而出的就是两个字:没有。我也学会了他们,扭头就走。那一次我们在又一个村庄打听时,一个男人说,你们去沧河边的灰窑上找找吧。母亲背着包袱,问灰窑在什么地方。男人说,沧河边的红房子知道吧,沧河滩里建了几个石灰窑,常有人走迷在那里干活。
  我们看见了冒着白烟的灰窑。
  我目睹了石头变成白灰的过程。灰窑像一个大缸,干活的人每天去河滩里拣卵石,把卵石用筐抬出来装进窑里,一层石头一层煤饼地叠到高处,装满后把窑壁糊严,生着火后轮流着有人往窑洞里烧火加煤,一股股湿气渐渐地窜出窑顶,汇成巨大的雾团。那时候我呆呆地坐在河滩上,看着袅袅的浓烟窜上高高的云层。我们天天在等着背有点驼、说话爱■子的父亲出现在荒滩上,他或许还会背着半袋麦子或者面粉。母亲开始在一座灰窑上干活,拣石头,抬筐,帮人家做饭。
  我们之所以留在灰窑,是因为窑上的人说见过那个可能是我父亲的人。在他们的叙述中父亲在一个凌晨来到河滩,他不说话,坐在烧火人的身后发呆,直到烧火人转身时被吓了一跳。父亲对人家说,我饿,饿坏了。人家给了他一个花卷馍。他说,我饿,饿坏了。眼巴巴地看着人家,人家又给了他一个花卷馍。吃过,父亲扑通躺在窑门口睡着了。
  父亲留在了红房,帮人家装窑。那个烧火的老人说,你父亲,哦,那个人不爱说话,干活、吃饭、睡觉,不回答我们的问题。父亲是在一个傍晚乘一辆拉煤车离开的。老人说,我们不让他走,怕他走迷,他不。我们叮嘱他回家吧,他不说话;我们说你还可以回来,我们还管你吃饭,他点头,可他一直没有回来。老人说,我实际上不想让他走,我喜欢他睡在我的身边,帮我干活儿,我烧火的晚上,他就在我的后边,瞌睡了就睡,睡醒了替我添火,往身边运煤,陪我说话。我劝过他,说兄弟你遇上了啥想不开的事你要离开家?他往天上望,他说,没事。我说没事你不回家,你家有老婆孩子没有?他说,有!我说你更该回家。他说,我怕。我就知道他有难心事,事大事小在心里堵着。我说你什么时候解开了一定回家,他说知道。我说有什么事我去给你解一下,或捎个口信?他不说,又躺我身边睡着了。他走那天我撵了好远,我说兄弟你一定回来。他终于说了句,知道。
  你们要早过来就好了。
  我们就这样留在了灰窑上。母亲每天傍晚坐在高高的丘陵上,望着通向荒滩的路,有时拉我去看老师傅烧火。
  四
  我们等上了赶车人,那辆老马车。
  烧火老人喘着气,喊着正在河滩拣石头的母亲,说,来了,来了,送煤车。母亲扔掉手里的石头气喘吁吁地奔出河滩,河滩上一片乱石的的轰响。母亲一把抓住赶车的师傅,说,师傅,我男人、我男人他在煤窑上吗?行行好,你告诉我。赶车人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在说什么,他用力掰开母亲的手,狐疑地看着身边的人。烧火老人喘口气,说,兄弟,你听我解释,是,是这样的……赶车人抹了抹骡子身上的汗,在裤子上蹭蹭,他在努力地回忆。他丢开骡子走了几步,忽然掉回头看着我妈,说,想起来了,剃了个平头,坐在我车上闷声耷气,不说话,从这灰窑上走的。老伙计,他指指烧火的老人,他还撵着车和他说话,不让他走。他最后和我说话了,问我能不能在矿上给他找个活儿,说不想回家,出来挣个钱儿。我看他那老实的样子径直把他拉到了矿上,求二队的队长老耿把他留下了。
  你往后没再见过他?
  赶车人说,嗯,对,还真的没再见过他,见过老耿,也没有说起。
  那天傍晚我们跟上了赶车人。赶车人把我们送到了陈庄煤窑上,那是我第一次去煤窑这种地方。远远地看见一座煤矸山,煤矸山上站着几个人,我怀疑那里边会有我的父亲。我一直往煤矸山上看,想看到父亲佝偻的腰,或者已经苍白的头发。母亲说,小二,你往哪儿望。我说,那个煤山。车停下来时我往煤矸山上跑,一路被拌翻了好几次,我一边爬一边找着顶上的几个人,我看见母亲也在往矸山爬。终于爬到了山顶,我看见除了一个大人外,其余的都是和我一样大小的孩子,我的心一下子散了。我不罢休,我对他们喊,你们见我的父亲朱大马了吗?他们相互瞅瞅,都迷惘地看着我,我这才想起忘记告诉他们朱大马是我爹,我们一直在找他,找了快两年了还找不着他。我的眼泪下来了,我失望地哭起来,那几个孩子忽然都陪着我哭,原来他们和我一样也是出来找爹的,他们的爹也因为偷了村里的东西跑出来的,有的是偷了大豆,有的是掰了几穗玉米,还有个和我爹一样是偷了队里的一篮子小麦。有一个叫许小驮,后来我们又曾经相逢。我们在煤矸山上手拉着手,一齐朝山下喊爹,我们喊了几声,又报自己的姓名。我说我叫朱小晨,找我爹朱大马的。母亲喘着气上来,也跟着喊,喊朱大马你个胆小鬼,半袋小麦他们能把咱怎么样,你落得个东躲西藏。说完了,母亲在山上大哭了一场,哭完了一伸手揽住了我和另外的几个孩子。我们像开在煤矸山上的向日葵,不是向着太阳,是向着父亲可能的方向。
  赶车人和我们去找老耿。
  老耿在窑下,太阳落山才能出来。我们和赶车人直接打听我父亲,他们都摇头说不认识,我想了想,父亲可能改名了。赶车人摁着我的肩,说有可能。赶车人把我们领到了煤矿的食堂里,让我们先吃点东西。我实在是饿了,狼吞虎咽地吃。吃饭时赶车人告诉我们他姓尚,叫尚震山,是队里派出来搞副业的;几头骡子交给他,一月给队里交多少钱,队里给他记工分,他不但来陈庄煤矿,还去过更远处拉煤,半夜的时候有店住店,没店就找个地方睡一宿,把骡子喂了,第二天继续赶路。吃完了,尚震山带我们去老耿的宿舍等,在等老耿时我睡着了,梦见父亲满嘴黑牙地站到我面前。我被一掌打醒,原来是老耿回来了。老耿想了想,说,你们找的人干了几天就走了,有一天他慌忙找到我说不干了,好像看见了一个熟人要躲开。他还问我再往北哪儿有煤矿,我对他说了鹤滨,说再往北有好多的煤矿。老耿说着打开床底下的一个木头箱子,找出一个小匣子,拿出一个纸包递给母亲,说是我爹的工钱。母亲感激地看着老耿,说你这人太实诚了。老耿弯下腰锁箱子,说,老尚,你到处跑,帮帮这位大嫂。
  五
  我们从此跟上了尚震山。我们去鹤滨找,鹤滨是我们北部的一个煤城。
  马车在路上跑,马蹄敲打着油路。现在回想起来,我对外边世界的憧憬是沾了找父亲的光。那时候我躺在马车上,马尾扫着我的头发,我感到要在世界上走远了,比飞机和火车走得还远,飞机火车走不到的地方马车可以到。时光在马屁股后流动,马鬃抖一抖,时间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