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着经典老课文《荷塘月色》,再一次沉浸在朱自清先生所营造的朦胧迷人的意境之中。回想自己在学生时代读这篇文章时的印象,却已经是一片朦胧了。只依稀记得语文教师当时交给我们的(事实上也是教材编者的意思)十个字——“淡淡的喜悦,淡淡的哀愁”。而今,我的学生又会怎样认识这个作品呢?他们会喜欢这个作品吗?学生层面的问题暂且不考虑,我又该给学生什么呢?——我似乎也并不甚了然。
对《荷塘月色》的深度细读,比较权威的是钱理群先生提出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所带来的不知道“往哪里走”的“困惑说”(《关于朱自清的“不平静”》),以及孙绍振先生提出的摆脱了伦理的重压之后享受到自由的“突破说”(《超出平常的自己和伦理的自由》)。这是当前影响最大的两种解读。而现在更有学者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角度切入,剖析朱自清先生当时的心理,提出了文章中充满着的是其潜意识愿望——爱欲,如阿三就在《问佩弦“妻”作何解》(参见江苏教育出版社《高中语文教学设计·必修二》第165页)中明白地说:“处在彼时彼地的朱先生,作为文人中的‘性情’一族,本能中何尝没有‘染指’风流之欲望。”
评论者们或从政治角度来图解,或从伦理角度来探究,或立论于文人的风流习性……从上述论者的分析解剖乃至引证来看,似都颇有立论的根据,而其共同点是把朱自清当成了一个社会人(父亲、儿子、丈夫、文人、知识分子等)来看待。然而,一篇优秀作品的解读,如果只考虑政治、伦理等社会身份因素,就很可能误读或者曲解作者的意图。闻一多先生就曾指出,“汉人功利观念太深,把《诗三百》做了政治课本”;所以他语重心长地忠告要“用‘诗’的眼光读《诗经》”。可遗憾的是,“功利”性的解读似乎已经成了我们文本阅读的积习,一种固定的思维和解读方式。如茅盾在新中国成立后,“顺应时代潮流”,把一部《水浒》全部纳入“阶级斗争”的关照之下;而李白的长诗《梦游天姥吟留别》,至今依然有人将“反映作者政治上的不得意和对权贵的不妥协态度,同时也反映了作者消极遁世的思想”视为其主旨,从而把极具“李白精神”的伟大诗篇变成了图解政治理论的道具。
摆脱这种种的桎梏,依托文本以还原作者当时的原生状态就显得非常迫切。所以在解读《荷塘月色》的主旨时,笔者以为首先要把作者看成一个“自然人”,一个活生生的独立个体,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存在,然后他才是一个社会人。
先顺着文章灵动的文字,去细细地体味先生渗透在文字中的情感吧。走进先生彼时的内心:因为“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于是“我”走出了家门,走在了通往荷塘的小煤屑路上。在这一刻,“我”颇觉得欣喜,因为觉得自己是个自由的人,“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梦幻般的月下荷塘,似可以让自己躁动不宁的心神获得宁静的栖息,于是“我”情不自禁地欢欣——“且让我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我”整个的身心都沉醉于这“另有一番样子”的情境当中——月下的荷塘,塘上的月色,田田的叶子,零星的白花,缕缕的清香,薄薄的青雾,弯弯的杨柳……然而,“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无情地将 “我”从这难得的生命欢悦中驱逐了出去,瞬间,“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的失落感随之而来,低落又一次袭击了“我”的全身。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地想起了“采莲的事情”,到最后也“到底惦着江南”了。带着这样复杂的心境,我回到“自己的门前”,回到妻与闰儿的身边。
走进文章之后,笔者看到先生以细腻的笔触,记录下了自己在这样一个普通而又特殊的晚上的心路历程,真实地袒露了“一个人”的情绪体验。正如有学生所言:“这篇文章就像是我们自己平常写的一篇日记”。“一篇日记”, 这个评价让笔者的心为之一惊,而细想之下却发现这是多么实在而又恰当的一个评价。
从人类普遍的心理特征来看,人是社会的,同时也是孤独的。一方面,任何个体都希望融入社会,敞开胸怀,与人沟通,和谐相处;另一方面,个体又崇尚自由,拒绝喧嚣,追求宁静。因而,“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我们都注定是孤独的,哪怕你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胜”。美国哲学家埃里希·弗洛姆就因为“根本的孤独”(即内在的孤独)而一直“期待着什么东西把我从这种孤独中拯救出来”。而在这种根本的孤境中,我们往往会自然地产生“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是谁”这样一些本体性的哲学思考。试问,这样的深沉思考,是不是非得要有“具体可感的现实冲突”发生之后才产生呢?以情理来论,我们认为,事实上这种深沉思考往往是不经意间前来造访的不速之客。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笔者认为《荷塘月色》可以被看作是先生一次内心根本孤独的真实记录和“真情告白”,它就是一篇心情日记而已,整个文本真实展现了朱先生彼时彼刻的心境。
而撇开“四·一二”,撇开父子矛盾、夫妻不和,撇开潜意识,依据文本来探究先生彼时的情绪,笔者发现,在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情感其实就是在孤独的时候想要摆脱孤独,进而希望寻求一种自由自在的“热闹”而已。
当先生受“颇不宁静”的心绪驱使来到荷塘,一路上,他获得了一种宁静。而当先生在受用荷香月色的时候,搅扰了他的是什么?是热闹的蝉声与蛙声;让先生心头“我什么也没有”的感触油然而生的触发点是什么?还是热闹的蝉声与蛙声!而蝉与蛙的“热闹”,究竟是什么?仅仅是声音的嘈杂吗?这里肯定还有更为深沉的东西。窃以为,这其实是一种群居时的无拘无束、无所顾虑的从容感和愉悦感。
设想一下,在如此幽静朦胧的意境中,任何人都会“不敢高声语”了吧?就像先生那样,只是静静地看,默默地想,而不说一句话。或许是无话可说,或者有话但性格使然未说出。不过,我们不妨揣想一下,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可能:想说又有所顾忌,想说却又无人来听呢?可是你看那青蛙和蝉,它们顾自恣肆地叫,不用在意现在是什么时候,不用考虑周围的环境,不用顾忌尽情地“热闹”啼鸣是否不合时宜。它们是真正的“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可以毫无顾虑地说我想说,行我想行。而不必像“我”那样,唯有在这片刻难得的“另一世界”里,才能做个“自由的人”,人群中的所有琐务,“现在都可不理”。而且,请不要忘了,无论蝉也好蛙也罢,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正如朱先生所说的,是“它们”。“它们”与“我”,恰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我”羡慕的是“它们”,“它们”令我欣羡不已的是那种虽群居却依然自在。而“我”呢?白天群居时,周旋于人群时,是疲倦的,也是孤寂的;现在呢,虽有“受用”之喜,却终是暂时之遇。这“独处的妙处”固然可喜,却终究不是生活的常态。最终,我得离开这“热闹”光景,“推门”回到那个同样也“热闹”——虽也有“妻和闰儿”在,却终不免让人惶惑不安甚至恐惧的人群当中。
所以这个时候的先生虽似悠然,其实也是很落寞的,而且他不愿意自己是如此孤独着的。虽然在第三段文字中,他如此明白地说“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他现在似乎在追求着也在享受着这一份“独处的妙处”。
而事实,独处和寂寞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想要的倒是热闹和群居。换句话说,先生要的是一种群居的热闹,他期望能和一些 “自由”的朋友自由自在地相聚在一起纵情欢乐,就如江南采莲的那些“少年的女子”,因为“那是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个风流的季节”。有研究者喜欢把目光聚焦于“风流”二字,且在论到这“风流”之时,赋予了一种男女之情事的暧昧(如前述阿三所言),但是他们没有注意到,或者说是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热闹”这一关节点。大家都看到了梁元帝的《采莲赋》中的“妖童媛女”,而未注意这段引文前后朱先生自己的话,其实这才是作者最直接写自己情思的文字。
而且,在这些句子中,除了刚才提到的“热闹”,还有“嬉游”、“有趣”等等字眼。简言之,恰就是江南曾有的采莲时那种“嬉游”的“热闹”,才让“我”颇觉“有趣”的吧。而以人之常情论,人在“嬉游”状态当中,不就是完全忘我的投入吗?更何况,采莲的主角是那些自由自在的少年女子,她们自由的光景,我们可以从“荡着小船,唱着艳歌”的描写中约略知道。“我”所向往的不就是这个无拘无束的“自由”吗?像江南采莲那样,在众多的采莲人和“看采莲人”(包括在一旁“临渊羡鱼”的文人)面前热闹的自由,这样的无拘无束,不正是先生所“心向往之”的境界吗?
所以,笔者以为,此时的先生,并非想遁入无人之境,而是想要过平常的生活,优游地过着和朋友尽享世俗自由欢愉的生活。可是现实却总让人说不想说的话,做不想做的事。那么,他“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有没有呢?我想肯定有,那么他为什么没有去说去做?因为只有他“一个人”,虽未必就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浩渺孤独,至少也是有如“微斯人,吾谁与归”的落寞。所以,文章后面才有了这样的话:“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请注意,在这里,朱先生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而在“我们无福消受”的情况下,他想起了《西洲曲》中的“她”(不是“她们”)。他欲借流水写“清如水”之思之怜,但遗憾的是不见流水;欲顾影自怜,却还是不见流水。江南的一段好生活看来已是无从追忆,无从倾诉,更无从寄托了。江南的梦,无以慰藉,只有惦念。只有在朦胧之中,在虚幻之中,把北方的莲当成江南的莲,可始终是太凄清,不够热烈,更不够热闹。所以只能给予我些微的安慰,却不能让我解脱。
想到此处,便心里暗问,朱先生内心所“惦着”的“江南”,究竟会是怎样一种光景呢?2008年3月2日的《文汇报》“笔会”中刊载了《荷塘月色》中的“闰儿”朱闰生写的文章《父亲朱自清的春晖情》,让人不禁恍然:这不就是江南么?这“令我到底惦着”的那个所在么?可以肯定,从地理上说,白马湖畔的“春晖”及所在的浙江宁波上虞,绝不等于“江南”。朱先生的江南,肯定包括“我是扬州人”的“春风十里”,肯定也有“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以及“温州的踪迹”……可是,我们是不是同样可以肯定,从心理上说,朱先生心里“惦着”的那个“江南”,那个“热闹”“有趣”可以自由“嬉游”的好所在,最具代表性的,可不正是白马湖畔么?请看“闰儿”多年后的回忆:
如果说春晖中学的自然美是父亲的所爱,那么除夏丏尊外,父亲在这儿还结识了丰子恺、朱光潜、匡互生、刘薰宇、刘延陵、王任叔、张同光等文人学者,并成为莫逆之交,是他更感到欣慰和快乐不过的了。他在《白马湖》一文中就深情回忆:“我们几家接连着;丏翁的家最讲究。屋里有名人字画,有古瓷,有铜佛,院子里满种着花。屋子里的陈设又常常变换,给人新鲜的受用。他有这样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们便不时地上他家里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调也极好,每回总是满满的盘碗拿出来,空空地收回去。”朱光潜先生忆及这一段生活也十分怀念:“我们吃酒如吃茶,慢斟细酌,不慌不闹,各人到量尽为止,止则谈的谈,笑的笑,静听的静听。酒后见真情,诸人各有胜慨,朱自清红着脸微笑不语,丰子恺雍容恬静,一团和气,夏丏尊则纵声大笑,笑声响彻整个屋子,形成一片欢乐融洽的气氛。”
先生爱春晖,因为他感到这里有“真诚”,人与人相处的温馨和谐。师生亲密无间,没有那无形界限,他说:“感情既无隔阂,事务自然都开诚布公,无所用其躲闪。学生因无矫情饰伪,故甚活泼有意思。又因能顺其天性,不遭压抑;加以自然界的陶冶,故趣味比较纯正。”所以,他庆幸“在这里享受到了一生中难得的惬意时光”。
你看,这里有真诚有莫逆之交有开诚布公亲密无间,有“笑声响彻整个屋子”的“一团和气”,当然,这里“无隔阂”“无矫情饰伪”“没有那无形界限”,每个人都可以“顺其天性,不遭压抑”。这里有的是热闹,却人人都可以做“自由的人”,无须在月色中踩着“曲折的小煤屑路”去寻找“另一世界”——这不恰是几年后在北方他心心念念惦念着的“江南”么?
与此相对的,在北平,他的生活圈子比较狭小,他曾对俞平伯说过:“在狭的笼里唯一的慰藉,自然只有伴侣了。故我们不能没有家人,不能没有朋友,否则何可复堪呢。”来北京一年多了,但身边既无家人,也无朋友,生活太孤寂了。所以,时间稍早些的1925年的10月,就在清华附近小饭馆的桌子上,朱先生曾写下过《我的南方》一诗:
“我的南方,我的南方,那儿是山乡水乡!那儿是醉乡梦乡!五年来的彷徨,羽毛般飞扬!……”1927年1月,他决意回到白马湖将家眷接来(《朱自清传》56页)。
“江南”也好,“南方”也罢,也不管是1927年,还是1925年,笔者以为,说到底,朱先生所厌倦的,是那种虽也“热闹”却身不由己;而无论何时何地,他所一直孜孜以求的,不也正是身处群体“热闹”而又可以“顺其天性”的“自由”境界吗?如果真可遂愿,谁又愿意总是“生活在别处”呢?
(作者单位:衢州第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