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黑暗如铁。灾难深重的中国大地,广袤无垠的西北高原,劳苦大众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中徘徊、摸索。一颗灿烂流星从天空划过,刺破了深邃夜空的沉沉黑暗,给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人们带来无尽希望,鼓舞他们奋力向前。流星虽然短暂,却极其璀璨,在一刹那间,照亮了人们前行的道路,指明了人们前进的方向。在完成了庄严而神圣的使命后,流星转瞬即逝,消失在茫茫夜空,但它的灿烂形象,理应永远留在人们心中。
在漫长的中国革命中,在为中国革命的胜利做出了无法取代的巨大贡献的西北革命史上,焦维炽就是这样一颗短暂的流星。惟其短暂,更显璀璨,在沉沉暗夜放射出灿烂夺目、摄人心魂的耀眼光芒。他用短暂的二十二个年头的生命过程化成的这颗流星,与众多的耀眼明星一起,汇成苍茫天宇下一种极度的壮丽景象,成就了陕北有史以来最大的政治辉煌。
二十二岁的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让人很快就把他忘记了。他没有像那些老部下、老战友一样,幸运地活到共和国成立以后,掌握了全国政权,享受了执政者的无尚权威。善于遗忘的国人,总喜欢匍匐在权威的脚下,只能记住那些残酷战争岁月的幸存者。至于像焦维炽这样抛头颅洒热血的烈士们,在建国后的前三十年,还被人们牢记着,成为人们的学习榜样和精神力量源泉。以后,这些烈士连同他们所信仰并为之献出一切的理想、信念与宗旨,都在现实生活中逐渐被遗忘。虽然有些时候,有些特定场合,有的先烈还会被提起,但仅仅停留在口头而已,早已不是学习榜样和精神力量了。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我们突然发现,我们已处在一个虚幻与消解把持一切的年代。在这个年代,充满了“去政治化”的喧嚣,“告别革命”成为学界大腕喋喋不休的主要内容。消解崇高,拒绝奉献,成为知识界的时尚与主流。而在民间,极端个人主义与极端利己主义在追求个人权利的色彩斑斓的旗帜下大行其道,成为多数人信奉的价值观。用这种价值观来考量,焦维炽那代革命者牺牲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个人利益,而为绝大多数人民群众谋福利的思想与行为,完全无法理解,根本难以置信。那种人不是傻子就是脑残,简直就是疯子。他们不知道,也不愿意相信,在火红的革命年代,这种思想潮流与实际行动,是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先进分子们坚定信仰与身体力行的。共和国的大厦,正是在无数先烈的鲜血浇灌下才矗立起来的。因此,在这种主流语境下,焦维炽和他的战友们革命的一生以及他们所投身的那场中国社会有史以来最为彻底的革命事业,成为与充满浮躁与喧嚣的当下时代格格不入的思想与行动。这本反映历史真实的先烈传记,则显得非常不合时宜。但我深信,她对于引导人们了解真实的西北革命史,不无积极意义。
这本书的不合时宜,首先表现在写作过程本身。在传媒时代的今天,图书问世的速度大大加快。但这本书却非常传统,写作极其缓慢而艰难,考证极其认真而严谨。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合时宜的表现。动笔是从2008年8月开始的,人物传初稿就写了两个多月,只写出三万多字。许多时候一天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有时一天只能写几十个字。这是因为传主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不像文学创作,可以放飞想象的翅膀,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样写就怎样写。写历史人物,特别是党史人物,不允许有一个字的捏造,每一事件都要有出处,每个时间都需要考证,每个职务都要反复印证。加之传主又牺牲过早,留下的东西又少,相关材料又极为零散。收集材料本身就不容易,收来后选择史料也不简单,对互相冲突的史料进行印证、取舍又是一项浩大工程。二稿完成后,仅回忆录部分的作者注,我就用了整整半个月时间。在对每位作者的基本情况都有一个最基本的了解后,才进行注释。即使这样,仍有几个作者的情况不甚了了,如孙铭章的情况不全面,姚安吉的卒年找不到,陈云樵现在到底生死如何也不清楚。党史创作的艰难,非个中人实在难以体会。何况,我拙笔一支,又怎能说得清楚?
但是,这本书的不合时宜,更多是表现在内容方面。在今天大行其道的影视剧中,地下党员的身边都是珠环翠绕,如云美女争相投怀送抱,在灯红酒绿中醉生梦死,过着花天酒地的糜烂生活。至于真正的共产党人过的什么日子?编剧、导演们根本不懂,既不愿懂,也不屑懂。他们只完成了一件事,就是对先烈的侮辱,对中国革命的否定。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先烈们对此会做何感想!
事实上,对中国革命的否定,早已超出了影视的范围,渗透到社会的各个层面。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复杂,首先是民众对当下愈演愈烈的贪污腐败的深恶痛绝,进而延伸到对中国共产党奋斗历史和中国革命本身的质疑。那些英勇献身的革命先烈们,也因此备受冷落。对于这种错误认识的出现,舆论阵地的占领者难辞其咎。正是他们对“去政治化”的漠视与有意无意放弃舆论高地的表现,才使这种错误认识的范围不断扩大。作为一名对我党的奋斗历史有着深刻了解的党史工作者,长期被先烈们的革命精神所感动的知识分子党员,我觉得自已有责任、有义务尽一份绵薄之力。李大钊先烈曾经说过:“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我虽没有著文的辣手,但瘦弱的肩膀一直在努力承受担当,对共产主义学说始终抱有坚定的信仰。老子认为,政治最根本的目的就是抑制强者,扶助弱小。从这个角度来观照,古今中外,只有共产主义才是唯一真正为弱者谋取利益的学说。在这种学说支配下产生的中国共产党,诞生以来不断发展壮大,虽然历经那样多的磨难——外部在国民党和日本帝国主义两大强敌的夹击下,不断遭受血腥镇压与残酷屠杀,内部不断犯下“左”右倾的错误,但终于在找到了自己的杰出领袖毛泽东之后,一步一步走向胜利,直到夺取全国政权。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之所以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根本原因就在于她是为占人口绝大多数的穷苦人谋取利益,因而有最广大的群众基础。她所反对的只是极少数人,虽然这些人占据要津,掌握政权,开动国家机器,操纵经济命脉,但无论如何,毕竟是极少数人。
毋庸讳言,我们并没有处在一个理想社会,失衡与失范是本时代最基本的特征,财富掌握在少数既得利益者手中,舆论也基本是他们的天下,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弱势群体则处于集体失语地位。从中国革命史来看,对于当今的资本富豪而言,共产党与他们的祖先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宿世为仇。当今富豪与中国革命过程中被大量消灭的革命对象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事实上,今天许多富豪的血管中流淌的还是纯正的革命者的血液——江山就是他们的祖辈、父辈打下的。对于这些创业者而言,一生消灭了无数的革命对象,自己生育和抚养的后代却继承了被消灭者的衣钵,变成了精英与成功人士。这真是历史的吊诡之处。革命对象的肉体被无情地消灭了,但衣钵传人却繁盛异常。亡灵在狞笑,为对手的血亲后代成为自己的继承者而狂欢。曾经的革命者却丧身无后,不得不痛苦地思考:为什么我们播下了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革命所消灭的对象,为什么会在革命者后代身上复活?
今天的中国共产党,早已宣称实现了由革命党向执政党的转变。但是,从放弃革命党的身份开始,事情便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完全出乎倡导者预料的变化。这一放弃,竟然产生了对革命必要性的怀疑——革命的根本目的是追求公平与正义,消灭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社会制度。中国革命的胜利,实现了这个目的。等到公平消失,正义不在,差距不断拉大,裂痕不断加深,人们自然会产生“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的贾宝玉式的疑问。这种拷问进而延伸到对执政党执政地位以及政权合法性的质疑——革命本身已被否定,通过革命所取得的政权又有多少合理与合法的成分?本来,执政党与革命党并不矛盾,并非不能共存,这已经被共和国的历史所证明。但是,我们却在时下主流知识界听到了太多的聒噪,把腐败产生的根源归咎于一党专制,开出的药方是西方民主制,用多党轮流执政代替一党专制。发出这种聒噪的人,有的固然因为无知,人云亦云;而有些人的居心则无法不让人产生怀疑。他们无视这样的事实:腐败并非一党专制的必然产物。同样是一党专制的过去,民主与开放的程度远不及现在,为什么没有腐败?对此,他们无法解释,便无赖地视而不见。对于学界的此类人物,无论他们打扮得多么漂亮,孙猴子的尾巴总是无法掩盖的。国人在为数众多的经济学家身上,记住了太多的为了一己之利而以全国大众为忽悠对象的所谓精英们的丑恶嘴脸。
正是基于这些忧虑与认识,促使我写出了这本不合时宜的书。
与创作的艰苦相比,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沉重的孤独之苦。这种巨大的孤独,既来源于创作过程本身——在这个领域找不到倾诉的对象——更重要的是来源于自己的思想和追求与当下的格格不入。对放弃信仰的深恶痛绝而造成的孤独已然无法排遣,为先烈树碑立传的写作与整个流行文化的极端对立,更使我经常产生身陷重围的感觉,似乎周围的一切,都是我的敌手。我时常能感觉到,自己就是那个与风车搏斗的不自量力的堂吉诃德。滚滚红尘中,只有我这样的傻子,才会全副身心地投入到这种不合时宜地与商品社会、金钱至上、权力崇拜、享乐主义为敌的精神追求之中。当今社会,人们的大脑被权力、金钱和美色所占据,仅属于人类才有的思维被掏空,没有了高贵的思想,只剩下动物下意识的本能。从这个角度而言,我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子。意识到这点,于我又是一种痛苦与煎熬,我又陷入了挣扎与徘徊。有时觉得还是现实一点,投降吧!但每到举旗之际,总是割舍不下已经追求了几十年的东西。就这样,在降与战的撕裂下,日复一日地继续着傻子的事业。我尚未分裂,但一直是在人格分裂的边缘挣扎和徘徊。这是我在写作过程中最深刻的感受。在这些孤独中,创作过程所带来的孤独倒还可以忍受,最无法忍受的是独醒的痛苦,无人理解,无法倾诉。在这种情绪下,不会写诗的我,竟在初稿完成之夜,草成以下几句:
呕心沥血为汗青,
知音断弦谁人听?
天知地知我自知,
三知以外人笑痴。
这当然算不上是诗,不合平仄,却是真实的心理感受,言为心声而已。在现实生活中,我基本处在过去与未来两端,有意绕开了当下。这种状况,从2004年确定研究方向后就开始了。从此,我的精神世界就经常漫游在八十多年前陕北大地的闹红岁月中,心灵、情感和那些人物完全相通,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对当下基本是排斥,总觉得太过浮躁、奢华与淫靡,只愿活在过去与未来。过去有信仰,是奋斗与献身,能够体现真正的人生价值。畅想未来,是寄望于我们的后代,愿他们能生活在一个公平的时代。虽然明知是幻想,但我们哪个人不是在理想与信念的支撑下生活着的呢?
出版这本书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从2005年起,我接受了《瓦窑堡文库——子长人物传》(上下卷)的写作任务,计划以每人一万字左右的篇幅,有选择地收录几十名有代表性的人物。之后几年,我全身心地投入了这一浩大工程。通过深入研究,我惊讶地发现,在初步选入的一百多名子长儿女中,竟有如此众多的杰出人物。除过众所周知的西北革命领袖谢子长与阎红彦、贺晋年等熠熠生辉的将星外,还有西北革命队伍中公认的文化理论水平最高的红秀才赵通儒,西北红军中最为著名的战斗英雄强龙光、强世清、栾新春、郭立本、冲锋老阎等,以及以任志贞为代表的巾帼英雄和以强晓初为代表的政坛精英。他们的存在,远远超出了陕北的地域色彩,具备了全国性的意义。他们为中国革命所作出的突出贡献,不仅对西北革命,对整个中国革命,也都有着重大意义。在这些人物中,焦维炽是一个十分突出的代表。在他的有生之年,论党内地位,他在所有的安定人中最高,甚至高于谢子长、赵通儒;论学识,他聪明过人,自小被称为“神童”;论革命意志,他是当时西北党内革命意志最为坚定者之一;论对革命的贡献,也是别人无法比拟的,主要表现为在榆林中学保存了革命的火种,使党团组织得以延续发展;论理论水平,在当时的陕西省委中,他是唯一一名能够和素负善辩之名的省委书记杜衡进行辩论的省委领导人。最感人的是他牺牲之壮烈,堪称西北党内第一。他牺牲的经过,即使在文艺作品中也极为罕见。我们无法想象,一个血肉之躯,忍受痛苦的能力究竟能达到何等程度?这是一个发达到今天这种程度的自然科学也无法解决的问题。焦维炽在眼睛被剜、舌头被割、眉毛被拔的酷刑下,忍受着我们无法想象的痛苦,从容面对死亡,至死没有任何口供,包括名字都没有告诉敌人。凶残的敌人始终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直到全国解放后,凶手才知道当年被他们虐杀的是共产党的省委领导人。这样一个重要人物,由于牺牲过早,知者不多。即使在烈士家乡,由于他的主要活动在外面,也是知者甚少。因此,我决定把焦维炽作为写作的重点对象。2008年8月,我开始了《焦维炽传》的写作。经过艰苦的努力,到9月30日,终于完成了3.6万字的初稿。随着写作的进行,研究逐步深入,史料不断发现,我逐渐产生了单独出版一本专辑的想法。但仅有一个本传以及手头的资料,内容还嫌单薄,不足以出版专辑。初稿完成后,一天,我到延大图书馆翻阅图书,无意中在《陕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中发现了焦维炽牺牲前不久写给党中央的两份报告。这个发现让我欣喜若狂。后来,又在省委党史研究室、省档案馆发现了一些新的材料。这样,有传记,有遗文,有历史文献,有回忆录,再写一个年谱,出版一本专辑,内容就够了。从10月到年底,整整三个月时间,我推开手头所有事情,全力以赴完成这本书。到12月30日,人物传的二稿完成,内容扩充到六万多字,还完成了一万字的年谱,其他内容也整理完毕。我终于如释重负,体会到了什么叫身心俱疲。
2009年元旦后,我拿着书稿,请教了几位党史专家,获得的好评出乎预料。延安大学党史专家任学岭教授通读了书稿,提出了中肯的意见。陕西省委党史研究室副主任、党史专家姚文琦同志也对书稿提出了意见。最让我感动的是党史专家、延安干部学院的刘煜教授,在繁忙的教学研究之余,抽出宝贵的时间,逐字逐句看完了全部书稿,并主动写了一个热情洋溢的评价,极大地鼓舞了我从事党史人物研究的信心。让我感到莫大遗憾的是,就在书稿清样打出不久,2009年1月15日,奠定我治学与为人处事基调的恩师王子耀先生与世长辞。这部书稿最终没有来得及得到先生在学术层面的最后把关,必将成为我的终生遗憾。
现在看来,这本书的工作量其实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现已出版的党史人物专辑,都是组织一个写作班子,各司其职,花好几年时间才能完成。我能搞到现在这个程度,动力主要来源于对西北早期党史的浓厚兴趣及刚刚投身这一领域所带来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热情。因此,错误在所难免,希望方家不吝赐教。
本书能够最终面世,还有许多同志付出了艰苦努力。延安市人大常委会主任郝飚同志欣然作序,延安市政协主席樊高林同志挥毫题写书名,让我深受感动。市政协秘书长高福华、子长县委书记薛海涛、子长县长兰梦偃等同志以及陕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省档案馆、蒲城县委办等单位都予以大力支持。陕西人民出版社的刘景巍、王亚佳协调了出版事宜。延安文学杂志社的杨建同志设计了版式。王志厚、康文梅、张军权、强铁牛、李宏斌、曹树鹏、焦志俊、焦志信、焦贵生、呼学智、焦远德、卢超华等同志也做出了应有的贡献。在此,对所有关心、帮助、支持本书出版的同志表示衷心感谢。
2009年国庆 三知堂
注:《焦维炽》一书。经国家新闻出版总署、中央党史研究室历时四年的审批,已于2012年4月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
责任编辑:杨建 王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