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出发

2012-12-29 00:00:00刘蓉
延安文学 2012年3期


  编者按:《辛亥革命前后的延安》一书是由英国传教士欧内斯特·波尔斯特·史密斯所著。一百年前,这位英国人在陕北工作生活了十余年,他详实地记录了在陕北期间的所见所闻。正如史密斯在该书前言中说的——“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每个人都在创造着历史。”每个人都是历史的见证者,也同样是创造者,但很少人能成为一个忠实的记录者——这里面存在着太多难以详尽的原因,而不仅仅是刻意的忽略或蒙蔽。
  作为一个外国人,他只能根据他的眼睛和耳朵来审视和观察这片生活了十多年的土地,一个拥有着几千年文明历史的地域,他不可能在十余年的时间里面感悟和领会到更多。其实,这已经足够了,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也许看得更清楚或者更客观——或许,他只要忠实地记录就足够了,至少可以让我们知道那个时代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了什么,而我们忘却了什么,记住了什么——更重要的是我们因为这段历史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这本书的价值也许不仅仅在于它让历史回放,更重要的是史密斯对这片土地的认识。钱钟书先生很久以前说过:“某些人总喜欢把人类共有的通病,简单地说成中华民族特有的惰性。”而在本书中史密斯只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比如他说“在中国,即使制造哪怕是最疯狂的言论也不需要多少有关事实的原始资料,或者压根儿就不需要。”比如说:“中国人他们有着人人有引以自豪的古老文明,因此直到现在他们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必须改变传统,或者是增加新的内容。”这些观点无论对错,我们都可以理解为善意的提醒。当然,这是他在一百年前对这片土地的认识,一百年对历史来说只是弹指一瞬,但对一个民族来说足以改变很多。
  假使历史是一面镜子,时间则是落在镜面上的尘埃,史密斯用这本书擦拭了尘埃的遮掩还其光洁。通过这本书,你可以知道许多你不知道的事情,也可以了解你曾经以为了解但事实上你根本不了解的事件。感谢延安大学的刘蓉博士,正是有了她的艰辛付出才让我们看到这样一本让历史局部重现、并且妙趣横生的好书。
  
  一
  
  正如本书的作者波尔斯特·史密斯先生感慨的那样,延安有着辉煌而且永恒的过去。
  久远到几乎超出想象的历史,有时免不了要给人一种压迫感。走在这片广袤的黄土高原上,你的每一步都可以荡起历史的尘埃。你会忍不住想象遥远的地质年代,在被称作中生代的时期,陕北以及整个陕甘宁地区还是温暖潮湿的鄂尔多斯盆地,盆地里满是茂密的植物和种类繁多的动物。这些曾经旺盛生长的动植物在亿万年后积淀为煤炭石油,重新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焕发勃勃生机。后来,逐渐抬升的鄂尔多斯盆地又被侵蚀成丘陵,再后来,青藏高原隆起了,喜马拉雅山脉形成了,暖湿的印度洋气流从此不再北上,而西伯利亚冷高压的影响却越来越大,于是亚热带边缘的暖湿气候逐渐成了遥远的追想。毛乌素的沙土粉尘在数百万年西北风的吹送下,最终堆积在隆起的鄂尔多斯丘陵地形上,形成了厚重的黄土高原,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
  翻天覆地,沧海桑田。陕北,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一种吞吐宇宙的雄大气魄。
  人类就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开始踩下自己的脚印。早晨的无定河边,河套人正在磨制石器,用骨针缝制着兽皮。夕阳下,北洛河的黄龙人正在钻燧取火,烤鱼的香味飘散在暮霭中。伏羲专注地凝视着弯弯曲曲的黄河,思考着宇宙的法则。黄帝则率领他的部族,在黄土高原往来迁徙,创造着华夏族最早的辉煌,埋葬着黄帝的桥山巍巍耸立,静默成一种后世仰望的象征。大禹在那个后来被叫做禹居的地方休整之后,又行色匆匆地奔波在治水的路上,他的喘息汇入了壶口震天的浪涛声中。
  始皇帝雄心勃勃地修造着直道和长城,他把自己最欣赏的儿子、最得力的猛将统统都派到了陕北,因为他知道这块土地的分量。几乎同时,匈奴族杰出的冒顿单于也把目光聚焦到了这里。汉武帝和他的将军们跃马横刀,最终将陕北经营成中原王朝坚不可摧的门户,那些驰骋沙场骏马的雄姿如今凝固在汉画像石上,依然浩浩荡荡,所向披靡。
  赫连勃勃蒸土筑就的都城,即便在千年后依然白亮得耀眼,那些依旧不屈矗立的断壁残垣,坚定地昭示着它曾经的雄伟霸气和不可一世。木兰的盔甲仍旧泛着朔方的寒光,只有一头秀发还如她在花塬屯家中时一样温柔。苻坚在陕北的崖壁上开凿着佛教的洞窟,虽然后来证明佛祖并没有保佑他。冯太后和孝文帝却不计功利,依然虔诚地继续为佛祖和菩萨塑造着金身。隋炀帝还在享受着甘泉的美水,杜甫则在鄜州的月下遥望长安。元昊和范仲淹们在陕北的塬梁沟峁上较量着实力,那些密集分布的堡寨最终成了每一个陕北村庄的依靠。杨继业和他的儿子们早已成了陕北人的骄傲,而韩世忠如今也守卫在他的家乡绥德,一如当年那样正气凛然。李自成和张献忠从延绥镇起步,叱咤风云,气吞万里,直至将明王朝踩在脚下。
  然后,在步入法国波旁王朝般华丽的清王朝后,陕北却似乎累了。空前未有的广大领土和史无前例的庞大人口,并没有给陕北带来任何辉煌。走西口的路上,陕北人步履蹒跚,飘荡在天际的信天游因为浸透了泪水而哀怨缠绵。万紫千红、雕梁画栋隐没在漫天无尽的沙尘中,而没有了英雄,粉黛佳人也就渐行渐远。
  
  二
  
  时间还在流驶,生活仍在继续。
  在年鉴学派的代表人物布罗代尔看来,那些琐碎细致的日常生活,并不像我们感觉的那样无足轻重,它们可以渗透到社会的各个层次,规定社会存在和社会行为的各种方式。那么在陕北这块土地上,陕北人的日常生活,应该总有些什么不太寻常的地方。
  太久远的记忆早已模糊。汉代的陕北人吆喝着黄牛在土地上耕耘、收获,农闲时则在山野间自由狩猎。他们曾悠闲地烤着肉串,煮着喷香的小米粥,两情相悦的男女们自由表达着爱意,孩子们则无拘无束地抓子、骑羊,玩着属于他们的游戏。他们的生活充满运动的活力,自由奔放,激情四射。
  很多年过去了,陕北人的生活也在逐渐改变。清朝辽阔的疆域中,陕北的地位变得从未有过的尴尬。这里已不再是边关重地,不再是王朝的门户锁钥,当年供帝国大军驰骋的直道已逐渐废弃荒芜,文明与繁荣似乎离陕北越来越远。陕北人在望不到头的群山沟壑中艰难行进,生活的圈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当铁路已伸展到山西太原时,一河之隔的陕北依然闻所未闻。男人们要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只好用双脚去丈量每一寸土地;而裹了小脚的女人们,只能绝望地面对着连绵无尽的千山万壑。贫穷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人们缺乏必要的生活用品,不得不通过借的方式互通有无,而这种什么东西都会去借的生活方式让西方人觉得诧异,他们不能理解碗筷、家具以及穿戴的衣帽怎么可以借用别人的!卫生问题与衣食住行的艰辛比较起来,似乎根本不值一提,更不用说教育以及政治这样飘渺的事情了。有多少人会在饿着肚子的时候关心自己的头发是不是足够干净,关心能不能读书识字,关心有没有选举权?何况,还有吸食鸦片的恶习雪上加霜。贫穷只是物质的匮乏,而鸦片则让精神的支柱轰然倒塌。
  
  三
  
  虽然极度的贫穷和闭塞导致民众的生活处在一种未开化的状态,但这样的状态却不是陕北人一贯的传统。陕北,如同一座处于休眠状态的火山,只是暂时沉寂了。
  这种沉寂,如陕北历史中常常显示的那样,是由一些不安分的陕北人打破的。这些人,或许多半有着土匪的名号,同时也有着并不总是良好的声誉,但正是他们,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震撼了休眠未醒的陕北。叛乱和抢掠,使很多土匪第一次拥有了一些原本绝无可能拥有的东西,也因而萌生了关于富裕生活的朦胧设想。陕北人积淀在血液中的狂放不羁以及与生俱来对于自由的渴求,就以这样一种别致的方式,又一次喷薄而出。
  
  1911年,个性十足的陕西让整个中国刮目相看,人们注意到了陕西革命党人张凤翙、张云山等的革命举措,注意到了陕西在结束清王朝进程中举足轻重的作用。但那个时候,还没有人注意到陕北,注意到延安。
  不过,无论有没有人注意,陕北其实已经行动了。新军在哗变,哥老会在举义,虽然在革命的狂热和混乱中,破坏或许多于建设,但总算,旧的秩序崩塌了、瓦解了,陕北人重又感受到了变化带来的挑战,变化带来的不安和希望。
  辛亥这一年,清涧27岁的惠又光已在陕北聚众响应武昌起义,隶属北路军统领井岳秀;后来盘踞黄龙山的23岁的樊钟秀此时还在湖北革命;同样23岁的米脂青年杜斌丞正在三原的一所高等学堂学习;19岁的绥德汉李子洲终于有了读书的机会;保安的刘志丹刚满8岁,而安定的谢子长已经是14岁的少年。我们无从知晓此时的风云激荡对他们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但可以肯定,革命的豪情与胆魄就这样潜移默化植入了这些青年的血脉,他们将要掀起的新一轮革命,会让整个中国改天换日。这些陕北的男人们,注定了要像他们的祖先一样,在这块辉煌的土地上创造新的辉煌。
  
  四
  
  陕北,从来不是一块甘于寂寞和贫穷的土地。陕北人的生命之根就埋在这厚厚的黄土里,只要黄土高原还在,生命的草就要顽强地长成燎原之势。
  在那些无助的日子里,陕北人也曾把生活的希望寄托于四方的神灵。他们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最朴素的情感。他们希望五谷丰登、牛羊满圈,希望子孙繁盛、无病无灾。他们本来并没有太过宏大的奢望,只愿意在这黄土高原的窑洞里自自然然地生死轮回。他们膜拜、祈求所有的神灵,没有门派和任何的偏见。道教的祖师,佛家的菩萨,甚至山灵树怪,他们都愿意一视同仁地供奉起来,即便是看上去如此陌生的耶稣上帝,陕北人也愿意相信他会有佑福消灾的无边法力。
  虔诚的传教士们确实为陕北做了很多,也为陕北人了解外面的世界提供了一个全新的窗口。罗伯村医生,与姜感思医生一道,在辛亥革命时为救助陕西革命军士兵而感染伤寒去世,他们与后来的白求恩一样,理应得到我们的崇敬。罗医生在延安六个月的日子里,让延安人真切感受到了上帝的福音,而斯考雷夫妇主持的医院则将这种福祉进一步延伸。史密斯夫妇为延安人带来了许多新的感受,自行车、照相机、报纸和杂志、女子学校、教堂的钟以及随之而来的精确时间概念,他甚至预见到了石油将给陕北人带来的巨大财富和希望。在史密斯先生的感召和多方努力下,陕北人曾以一种巨大的热情和牺牲精神,筑起了整个陕北最宏伟的基督教堂。
  然而,正如史密斯先生认识到的那样,灵魂的归宿问题虽然关乎整个人类的终极关怀,但首要的问题却是必须先将肉体从苦难的俗世中拯救出来。仅有虔诚,并不能让我们获得幸福与安宁。当日军的飞机最后炸毁了这座上帝之家时,关于上帝的信仰终于也就隐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了。
  只有——
  黄土高原仍在,
  陕北仍在!
  
  责任编辑:张天煜 李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