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低处

　　在乡村，遥想这一生
　　
　　从此不再提父母，以及土地上的事情
　　他们苦不堪言的一生如何能用语言说清
　　我现在只想，站在村口的大杨树下
　　暗想自己的这一生。是该继续流浪
　　还是安下身来，为村庄添上一把新土
　　将血液一同留下，留下根脉
　　把贫血的土地滋养得缓过神来
　　长出童年的大豆、高粱、糜谷、麦子
　　玉米、荞麦、洋芋……
　　从此让那些有着苦难童年的诗人们
　　来我的村庄安家，来歌唱新的事物
　　歌唱乡土上的庄稼，和不紧不慢的生活
　　偶尔，围坐在暖暖的土炕上
　　聊聊这一生的我
　　
　　疼 痛
　　
　　倘若能选择，我一定会乘着还能提起笔
　　在一张空白的纸上画下故乡的村庄
　　我将尽可能地复原寄存脑海的记忆
　　给予围绕着村庄的群山泼墨般的大写意
　　那些土窑洞，我还是尽量能从现在
　　存在的半截中找寻出那些被挖去的半截
　　而那些牛羊呢？恐怕只能移植一些
　　新的面孔，它们在我的脑海里空空如云
　　根本不会像父辈们对待它们那么精心
　　倒是那些老槐树，消失的土墙，硷畔底的小溪
　　依旧若隐若现地游走着童年的身影
　　再看看奶奶，邻家的大爷大婶，还有孤单的母亲
　　我不敢再去仰望什么，我只能低下身子
　　在宛若空巢的村庄里来回走走
　　也想能碰到我熟悉的面孔，也想乘着还有时间
　　把他们一一铭记在心中，然后在纸上的村庄里
　　让他们都再一一各自归位
　　
　　记住一些物什
　　
　　必须这样，记住这些物什
　　豁了口的镰刀、铁锈斑斑的锄头
　　横躺在院落里的铡刀、马槽
　　仅存半截的老窑洞，和那些无粮可藏
　　的粮囤，村口的碾子和石磨
　　还有石匠父亲遗留下来的石锤
　　钢钎、錾子……
　　
　　必须这样，记住现在没落的它们
　　是如何退出田野，退出农人粗糙的双手
　　还有那些与父辈们朝夕为伴的牲畜们
　　它们是如何流完最后一滴汗珠
　　吃完最后一槽草料
　　粮囤是如何盛完最后一季粮食
　　石磨、碾子是如何推碾出最后的口粮
　　父亲是如何放下手中的石锤
　　……
　　
　　必须这样，我们才能窥探出岁月的痕迹
　　才能解读出闲置的理由和隐秘
　　才能顺着它们拼凑出童年的模样
　　以及岁月遗留在田野里的风光
　　
　　一把镢头
　　
　　我有种心生怜惜的感觉
　　每次回到乡下老家，总能看到
　　锈迹斑斑的它横躺在院落的一角
　　我仿佛能看得透它内心的哀伤
　　
　　它是多么希望有人能扶它一把
　　而我不能，也不会有人这么做
　　
　　还是给它充足的时间去休息吧
　　让雨水冲洗掉满身的泥土
　　让那些陪伴我挖甘草的日子
　　在滋生的锈迹中休止
　　
　　它是该好好休息了
　　倘若能再给我时间，我也想
　　和它一样，在老家的土炕上
　　死死地睡个一觉
　　
　　这么多年，我都在为脱去满身的泥土
　　而自卑。而它呢？却一直躲在角落里
　　我望它，犹若看清另一个自己
　　低着头行走，习惯把目光收敛起来
　　
　　给我一年的时间
　　
　　给我一年的时间，必须是足够的一年
　　那样我就可以重新审视我的村庄
　　可以深入泥土的根部
　　与那些儿时熟稔的庄稼：麦子、玉米
　　荞麦、大豆……
　　进行一次长时间的对话
　　我想知道，一个乡土里成长的少年
　　在而立之时的困顿、迷惘、浮躁
　　那些作物们是否也曾有过
　　
　　给我一年的时间，必须是足够的一年
　　那样我就能看清它们四季的模样
　　看清它们从稚嫩、茁壮到成熟的
　　蜕变的一生
　　我要用一年的时间从它们身上
　　找到另一个自己，也用足够的证据
　　证明另一个我是与土地亲近的
　　亲近得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