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小雨与陈小美坐对桌,这当然是30年前的事情。30年前,两人都在工会上班,一个管职工生活,一个管职工文化。两个人都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纪小雨老捂着鼻子,陈小美老挤对眼。纪小雨老捂鼻子是因为她做了隆鼻,30年前的隆鼻材料不好,一到阴天就滴答水,所以到了阴天,纪小雨就用块卫生纸捂着鼻子,捂的时间长了,就成为一种毛病,一闲下来或者跟人说话时,她就用手捂鼻子,唯恐一不小心滴答下水来。陈小美大约从小就喜欢挤对眼,自打她上班,单位的人就发现她喜欢挤对眼。有一次上级部门下来检查工作,晚上单位宴请,陈小美坐在一位老同志的斜对面,老同志一看陈小美,陈小美就跟他挤对眼,老同志有点好色,以为陈小美给他发暗号,慌忙找了个理由跑到饭店外面,寻思陈小美一会儿准出来。那天是个大冷天,老同志等了十几分钟,冻了个透心凉也不见陈小美的身影,心下恼火,跑回饭店,却见陈小美在对着每个人挤对眼。
因为这两点毛病,纪小雨与陈小美就有些自卑,她们不大跟别人来往,有事情就两个人在一起嘀嘀咕咕,如若哪一天有一方不来,另一方必定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两人在搞同性恋。纪小雨和陈小美知道她们不是同性恋,她们在一起嘀咕的内容十有八九跟男人有关,纪小雨没有男朋友,但是陈小美有了男朋友,陈小美的男朋友非要跟她那个,哪个呢?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发生婚前性行为。这事搁在现在稀松平常,现在的女人哪个不发生婚前性行为,如若谈七八个男朋友,就得跟七八个男朋友睡觉。如若只谈了一个男朋友,就结了婚,一辈子只跟一个男人睡觉,反倒跟吃了亏似的。可是这事搁在30年前可了不得,30年前的人纯洁得很,婚前发生性行为为人们所不齿,如果发生了婚前性行为却没有嫁给那个男人,女人就失了身价,再嫁就得嫁个离了婚的,年龄大的或者是残疾的男人。所以陈小美遇到这件事很烦恼,她拿不准男朋友将来会不会跟她结婚,更拿不准如果不发生性行为男朋友会不会跟她分手。要命的是,她很喜欢她的男朋友。
纪小雨悄悄问:“你们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亲了吗?摸了吗?”
陈小美脸红了一下,打纪小雨一巴掌,“亲了,摸了。”
“舒服吗?”
“你呀你,不要脸死了。”
虽然骂纪小雨不要脸,陈小美还是跟纪小雨说了细节,两个人一边说一边偷偷笑,办公室来人了,她们还不知道。那人站在门口,咳嗽一声,两人才发觉,凑到一起的脑袋赶快分开。来人是车间的一名工人,名叫徐学刚,30多岁,老婆在农村,自个住单身宿舍。徐学刚喜欢练拳击,宿舍里挂着沙袋,下班后就朝着沙袋使劲,练得胳膊与胸脯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徐学刚力气很大,大拇指粗的钢筋,抡起大锤,三锤就能砸断。纪小雨跟陈小美见到他来,连忙一起说:“徐师傅,有什么事?”
徐学刚没有什么大事,他来找几支粉笔,说要回家探亲,带粉笔给儿子使。前天他刚来了一次,要了几支铅笔。纪小雨站起身,说:“徐师傅,我给你拿粉笔。”她来到放宣传用品的小屋,徐学刚也跟着进去。一会儿的工夫,两个人出来,徐学刚手里捏着一支红色、一支黄色、一支粉色,共计三支粉笔,冲陈小美点点头,出了办公室。
陈小美说:“徐师傅将咱工会当成他家了,动不动就来拿东西。”
纪小雨坐在办公桌前瞎划拉,不说话,仿佛没有听见陈小美的话。
虽然陈小美很拒绝,但是还是和男朋友发生了婚前性行为。这婚前性行为不像她想象得那么美好,发生了五六次了,她还没有尝到甜头。可是既然发生了,就好像跟男朋友有了契约,只要他要求,她就要前往他的单身宿舍为他献身。因此陈小美就要寻了理由晚回家,她的理由是在办公室加班,但是陈小美是个不擅长撒谎的人,她怕自己撒谎时会脸红,因此就要将加班的事情变成事实,如此,跟男朋友做了那件事后,她就要到办公室呆一段时间。
这一天,陈小美从男朋友的单身宿舍来到办公室,偌大的办公室楼只有她一个人唰唰的脚步声,她拧亮走廊上的灯,打开办公室的门,就听到办公室内一声惊叫。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陈小美探头往里瞧,看到一个女人赤裸着身子坐在一个赤裸着身子的男人身上。陈小美吓得掉头要走,却听那女人喊:“小美姐姐,小美姐姐,救救我。”
是纪小雨的声音,救救她?救救她?难道她被人强奸了不成。看那动作,女在上,男在下,依陈小美不丰富的性经验分析,不像强奸。陈小美闭了房门,站在门口不敢走开。一会儿的工夫,纪小雨披着衣服出来,跪到陈小美的面前,说:“小美姐姐,求求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陈小美扶起纪小雨,她想自己跟纪小雨比也好到哪里去。只是这个纪小雨嘴太紧,找了男朋友,关系发展到这个地步也不跟她讲。哪像她,没脑子,没心眼,跟男朋友上床的事情也差点跟她讲了。
陈小美说:“我们这样好的朋友,我哪能出卖你。只是你们怎么在这个地方?万一被领导发现了,万一……可了不得。”
纪小雨连连点头,陈小美将她推进屋内,听到走廊里没有异常的声音,才踮起脚尖静悄悄地下楼。
再看纪小雨,陈小美就感觉她全身都是内容,她问纪小雨:“那男的是谁?谈了多长时间了?”
纪小雨红着脸不说,陈小美又问她:“那个事,感觉好不好?”
纪小雨这才抬眼看她,说:“小美姐姐”,以前她都喊她陈小美的,经过这件事后,她改口叫“小美姐姐”,陈小美也坦然接受。“小美姐姐,你跟你男朋友还没有那个呀?”
陈小美点点头。
“跟你比,我就不是个流氓吗?”
“断了才好。虽然发生了,断了才好,等到结婚时再续上不迟。”
“哪有那么好断呀。”
陈小美头俯到纪小雨脸前,问:“那件事就那么好受?”
纪小雨点点头,说:“不试还好,试了,隔段时间不来,心里就痒痒。”
陈小美吐了下舌头,还痒痒?她跟朋友试了快十回了,也没有试出那件事情的好。不过陈小美还是劝纪小雨断了,说是在劝纪小雨,其实是在劝自己,她劝自己快跟男朋友断了这件事情,可是越劝,男朋友约她的次数越频繁。做完了,陈小雨就感觉心虚,看人看物怯怯的,别人跟她说句话她都感激得不行。因了这种心虚,陈小美对同事格外热情,对工作格外认真,又因为这种热情与认真,陈小美屡屡得到同事与领导的表扬,又因为这种表扬,陈小美越发觉得不应该做那件事情,对那件事有了沉重的心理负担,更加觉不出那件事情的好来。与对陈小美的赞誉相反,单位的人开始对纪小雨指指点点,因为单位的人知道了纪小雨的那件事情。与纪小雨做那件事的不是别人,是时常寻了理由来工会的徐学刚。两人在办公室被陈小美撞见后,就换了地方,有时在工厂外边的草地上,有时在徐学刚的单身宿舍。也不知道在哪个地方他们又一次被人撞破,这次人家没有为他们保守秘密,而是传遍了整个工厂,有人特意跑到工厂外面,寻找那片被人体压平了的草地,有人趴在徐学刚的宿舍窗户底下偷听,有时候偷听的人多了,站在外边的人得踩到凳子上才能听得着。等到陈小美听到这些传闻的时候,机关党支部书记也听到了这种传闻,为了证明这件事情的真伪,机关党支部书记也在徐学刚单身宿舍窗户底下听了一回。室内传出来的声音证明徐学刚跟纪小雨真的在做那事,机关党支部书记一挥手,他身后的三名小青年,立刻转到宿舍门口,“咣咣”几脚就将木板门踢开。关于踢开门后看到的情景,工厂里面流传着几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徐学刚抱着纪小雨站在屋子中央;一种说法是徐学刚站在地上,纪小雨躺在床上;一种说法是纪小雨双手抓着桌子角,徐学刚站在纪小雨的身后……人们所能够想象到的做爱的情景都安在纪小雨与徐学刚的身上,工余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晚上无聊的时候,这些情景成了人们谈话的资料。有的人谈着谈着,身子底下就起了小帐篷,小帐篷一起,谈的兴致就更浓了。
等到纪小雨与徐学刚穿好衣服,机关党支部书记将他们带到了办公室,同去的还有党支部组织委员、宣传委员,他们都住单身,听到这件事,飞一般从宿舍跑了过来。机关党支部书记找出纸笔,他与组织委员负责审问,宣传委员负责记录。什么时候开始的,谁先勾引谁的,来了多长回,来的时候谁先主动的,“细节,细节。”支部书记大声吼道:“一定要讲清楚。”
起先纪小雨与徐学刚不肯讲,支部书拍桌子砸凳子吓唬了一通,两人才挤豆子一般一点点交待出来。当然是徐学刚勾引纪小雨的,这一点两人都承认。来了多少回?五十多回吧,第一次的时候,徐学刚一下子来了五回。
五回,五回呀,审问他们的人嘴巴子都要掉下来,特别是那个干巴巴的做记录的宣传委员,握钢笔的手都抖了起来。怪不得徐学刚天天练拳击呢,练好了是做这件事情呀。
审问完了,党支部书记将审问情况汇报给厂领导,厂领导又将纪小雨与徐学刚叫过去审问,强调的依然是细节,纪小雨与徐学刚又将做那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个详细。记录人员又做了一份详细记录,这份记录连同党支部宣传委员的那份记录一齐塞进纪小雨与徐学刚的档案袋里。很快,厂里传达了对纪小雨与徐学刚的处理决定,处理决定是……陈小雨听到这个消息,眼泪都流下来了。处理决定是开除纪小雨与徐学刚。纪小雨与徐学刚差点跪下来,别的厂的一对男女做这件事被派出所抓到后,判了流氓罪入狱。他们俩只是开除,还是活生生的身子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天地间,真是要感激……都不知道应该感激谁了。
纪小雨离开工厂的时候,陈小美没敢送她。她看着纪小雨提着一个网兜,孤零零地离开工厂大门,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纪小雨的事情像把刀子剜进陈小美的心里,剜得里面鲜血淋漓,血肉模糊。陈小美觉出那件事的可怕,以前她就没觉出那件事的好与美,现在一下子又觉出那件事的可怕,因此陈小美打心眼里拒绝那件事情。男朋友再提那种要求时,她的腿都禁不住打哆嗦。她接二连三地拒绝男朋友,接二连三地要求男朋友跟她结婚,可是男朋友说:“组织正在考察我,准备将我提成科长,现在结婚,不是耽误前程吗?”
男朋友不同意结婚,陈小美急得心里边掉眼泪,这种事情又不能跟父母、跟同事说,日日窝在心里,真是百爪挠心的感觉。待了一段时日,男朋友突然提出分手,听到“分手”两个字,陈小美要死的心都有了。她没有想分手的原因是什么,而是想:我都跟你办那个事了,你跟我分手,我怎么办?我嫁给谁?
这下子,她不在心里哭了,她在脸上哭,哭得班都上不了。妈妈问她怎么了,她将事情告诉妈妈,妈妈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再找一个不就行了吗?”
“这哪行呀,这哪行呀。”陈小美哭道:“我都跟他那个了,谁还要我呀。”
跟他那个了!妈妈的脸当时就白了,冲陈小美的后背就是一巴掌,打完之后,也犯愁,都跟他那个了,分了手,保准嫁不出去。
妈妈坐在床边分析形势,她在街道上班,对社会形势非常了解。女儿跟男朋友婚前做了那件事情,算不上流氓罪,只能算作风不正派,作风不正派开不了除,进不了派出所,只要跟那男的结了婚,就算不上作风不正派了。
于是她在陈小美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陈小美脸红了,眼瞪大了,说:“这样行吗?多丢人呀。”
“嫌丢人?你早干什么了。如果不嫁给他,你就当处理品,当废品嫁给瞎子、瘸子吧。”
陈小美感觉到事情的严峻性,与薄薄的脸皮相比,日后的生活重要。她洗了脸,搽点雪花膏,换身干净衣服去了男朋友单位。
去了,当然是找厂长。陈小美跟厂长说男朋友跟她那个了,可是那个后又不要她了。
这种事情搁在那个年代可了不得,厂长立刻找男朋友谈话,先就男朋友的作风败坏问题进行严厉批评,然后命令他对陈小美负责。
负责就是跟陈小美结婚。可是男朋友不想跟陈小美结婚,他觉得陈小美在床上跟个死人没什么两样,跟这样的没情没趣的女人过一辈子有什么意思。陈小美的男朋友来了个避而不见,不光不对陈小来美负责,陈小美想见他一面都难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陈小美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脸皮已经撕下来,她索性将它扒了个一干二净,她到男朋友单位的党委、纪委、团委告状,跑到男朋友的单身宿舍等他。一下子,不仅男朋友单位的人知道她跟男朋友那个了,陈小美单位的人也知道她跟男朋友那个了。人们的嘴角咧大了,怪不得陈小美跟纪小雨是好朋友呀,怪不得一个喜欢挤对眼,一个喜欢捂鼻子,两个都是有毛病的人呀,都是作风败坏,不正经,喜欢跟男人胡搞的人。可是陈小美跟纪小雨不一样的,徐学刚是已婚男人,有老婆有孩子,纪小雨跟他是正儿八经地胡搞。陈小美是跟男朋友谈恋爱,属于把持不住。什么把持不住,也是不正经的一种,那么多谈恋爱的,怎么就他俩把持不住。单位的人对陈小美的印象一下子恶劣起来,将她从工会办公室调到车间开车床,有一天,不知道谁将一双破鞋挂在车床手柄上,陈小美的眼泪呼地一下子涌出来,可是她不去拿那双破鞋,就挂在那开床子,倒是工长看不下去了,一把摘下来,说:“影响安全。”好歹事情有了转机,重重压力之下,男朋友终于答应跟陈小美结婚,他也付出沉重代价,提科长的事成为泡影,档案袋里增添了一张不光彩的记录。
经过如此折腾,陈小美对那件事更加失去了兴致。新婚之夜,她与老公躺在床上,木头人一般,谁也不动谁地过了一夜。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去了三十年,就像某个作家写得那样,看着镜中的影像,扑棱棱三十年的时光过去了。纪小雨与陈小美都成了五十多岁的女人,她们的老毛病都没有改,纪小雨鼻子里的填充物取了出来,即使天阴得都要塌下来,那鼻子都不会滴答水,可是她还是老喜欢捂鼻子。陈小美仍然喜欢挤对眼,一下一下,不明就里的男人依然以为她在放电。纪小雨因为与徐学刚的事情,嫁给一个大她二十二岁的男人,那男人与她生下一个女儿后,蹬腿去了另一个世界。这女儿长大竟然去了纪小雨原来的的单位工作,她也在工会上班,与她对桌的是个老同志,知道纪小雨的事情。这老同志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隐名埋姓地将纪小雨的事情讲给她的女儿听,纪小雨的女儿一听就笑起来,说:“这样的事还有人管?男情女愿,人家爱怎么着怎么着,弄下大腿来又不算工伤。”老同志一听变了脸色,说:“哪能不管。作风问题是大事。不仅要管,而且要管得彻底。”老同志说这话时咬着牙带着狠劲,因为他发现这事现在在单位没人管了,不仅那些小青年,谈个恋爱,三天不到就睡到一块。那些半老徐娘的中年妇女,跟三四个男人发生关系,被老公堵到家里也不以为耻,有个女工,中午就在休息室跟人乱搞,有个女工弄得三个男人离了婚。更叫人接受不了的是一帮女人跟一个男的打扑克,谁走了头谁就摸男人的小鸡鸡一把,整个牌局下来,男人的小鸡鸡一直硬梆梆地顶着裤档,还有一帮男人和一个女人喝酒、猜拳,谁赢了,女人上厕所时,谁就帮她脱裤子。这个世道,这个世道……最可恨的是那些喜欢乱搞的女人的老公,他们竟然不跟女人离婚,有一个跟他老婆说:“只要不离婚,你在外面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如若在三十年前,这种案子不知道要审多少回,那些狗男女,是的,只能用“狗男女”这三个字形容,不知道要枪毙多少个了。
纪小雨的女儿哈哈笑,说:“你们这是侵犯人的隐私,是侵犯人权。”
老同志冲纪小雨的女儿翻了两下白眼,不愿意再跟她说话,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老鼠,淫妇生淫娃。
老同志将这事跟工会主席做了汇报,说纪小雨的女儿思想有问题,不适合在工会工作。工会主席四十刚出头,正眼不看老同志,说:“什么年头了,跟女人说个话,吃个饭,睡个觉,就是搞婚外恋?就是作风有问题?无聊。”
老同志差点背过气去,站在工会主席办公室门口,看看四下无人,啐了口唾沫,“都睡觉了还不是搞婚外恋?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后来,纪小雨的女儿还是调出工会,调到档案室整理档案,有一天,不知道怎么了,她一下子翻出纪小雨的档案。按理说,纪小雨被开除,她的档案也应该离开单位,可是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差错,那档案一直放在档案室的某个角落,等待着纪小雨的女儿有一天看到它,并且打开它。
纪小雨的女儿看到纪小雨与徐学刚的事情感觉非常不可思议,她看着那两份发黄的记录纸,感觉它们不亚于黄色小说,这样极端隐私,极端个人的事情,竟然被堂而皇之地审问,堂而皇之地记录,并且光明正大地塞进档案袋里。纪小雨没有感觉年轻母亲的淫荡,反而觉得母亲所受遭遇的不公。她拿着那个档案袋去找党委书记,质问党委书记:“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要审问?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要塞进档案袋?”
党委书记说:“你是大学生,肯定学过历史,肯定知道那段时期的事情。”
“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这个厂的每个人都有神经病。”
回家,纪小雨的女儿将这件事告诉纪小雨。三十年的时间过去,这件事情对纪小雨的冲击淡了,纪小雨说:“这是那个年代的事,那个年代,你们不懂呀。”
纪小雨说:“我是不懂,我不懂妈妈相中徐学刚什么了,一个出身农村的男人,一个工人,没有地位,没有钱。妈妈年轻、漂亮、工作好,真想那种事,也得找个领导呀。”
“是爱。我和他之间有爱。妈妈,这辈子只爱过他一个人。”
随着纪小雨的讲述,纪小雨的女儿面前呈现出一幅凄美的爱情画卷,浪漫、真诚、忠贞、坚守,虽然因为它,纪小雨受了苦,遭了罪,但是纪小雨从来没有后悔过。这种爱情就是档案袋里记录的男女苟且之事。
纪小雨的女儿感动得流下泪来,这份爱情在她这样的年龄里无法想象的,她们这个年龄的爱情,只能用“快”这个字来形容。她建议纪小雨去找徐学刚,“都是老人了,像朋友一样见一面也好。”
纪小雨摇摇头,说:“不能见,一见全都不对了。”她是怕打扰徐学刚的生活。然而在女儿的坚持下,纪小雨与女儿一同乘上开往北方的列车,纪小雨的女儿买的是软卧车厢,列车离开车站不久,就听到隔壁包间传来一阵一阵女人的呻吟与男人的喘息,纪小雨骇得变了脸色,一会儿又听那包间门“嗵”地一声响,一个男人大声喝道:“就不能忍忍,一见面就搞,车上有领导,等领导下了车再搞行不行。”
纪小雨的女儿捂着嘴笑,纪小雨小声说:“笑什么,保准是两口子,很长时间没见面了。”
“什么两口子?两口子哪有这么高的兴致。他们进包间时我看到了,一个乘警,一个列车员。”
纪小雨打了女儿一巴掌,“年龄小小,什么都知道。”
下了火车,又坐汽车,又乘出租车,终于来到一个绿树环抱的小村庄。在村头的人家,纪小雨看到了徐学刚,徐学刚比她大十几岁的,此时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他一眼就认出了纪小雨,可是没有一点惊讶或是欣喜。他双手挥舞着,恨不能将纪小雨母女赶出家门。
屋子里冲出一双儿女,七八岁的模样,围着徐学刚喊“爷爷”,瞪着乌油油的眼睛看着纪小雨与她女儿。
徐学刚说:“你看,我都当爷爷了。以前没个爸爸样,现在得有个爷爷样了。”
纪小雨的眼泪一下子出来,说:“那你就给他们做个好榜样吧。”说完,转头,拉着女儿走了。
纪小雨的女儿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的结论是徐学刚没有爱过纪小雨,徐学刚只是跟纪小雨玩玩。三十年前的男人跟三十年后的男人没有任何两样,都是花花心肠,都是骗子,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她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说:“亏得妈妈还爱他。”
纪小雨骂道:“你懂什么,闭上你的嘴。”
回到城市,意想不到地遇到了陈小美,陈小美烫了头发,面貌发生了变化,但是她一挤对眼,从前的模样全部回来了。纪小雨与陈小美站在马路边说话,两个身材发福的中年妇女,面对面站着,仿佛又回到从前在工会对桌的时光。纪小雨的经历简单,嫁人,死了男人,然后就没了。
“那方面,那方面,怎么样?”陈小美问。
“哪方面?”
“就是那件事。”
纪小雨恍然大悟,说:“为了那事被单位开除了,早就没兴致了,我嫁的那个男人,你知道的,大我二十多岁,对那事一点不感兴趣。这不,没那事,我过得好好的,早知道这样,何必当初……”
“可不对。”陈小美打断她的话,“你的想法可不对。你是没遇到合适的男人。我从前的那个男人,你知道的,为了和他结婚,闹得天翻地覆,为什么闹呀,还不是因为和他办了那事,办了那事就得跟他呀。现在想想,当年多傻,那事算什么呀。十年前,他跟我离婚了,离婚的理由是性生活不和谐。当年我觉得那个丢人呀,可是现在想想,有什么丢人的,不和谐就得离呀。我跟他两个月来不上一回,换了现在的我,也得离。后来,我遇到个男人,这可不一样了,女人喜欢不喜欢那事,全凭男人调教,我遇到现在的男人,才觉得那事原来这么好呀。”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陈小美将她这些年的经历告诉了纪小雨。陈小美后来遇到的这个男人也有老婆的,像徐学刚一样,有个老婆,可是他们不管,他们喜欢在一起就在一起。男人跟老婆闹离婚,老婆不离,说:“只要你不离婚,在外边爱怎么玩,怎么玩。”就这样玩了好几年,陈小美跟男人的老婆还成了好朋友,有一回陈小美生病住院,那男人陪床,他老婆好汤好水地送饭。
“说起来,她是个好人,可是好人不长命。上个月被汽车撞死了,汽车司机赔了十几万元钱。你猜怎么着……”陈小美嘴附到纪小雨的耳朵上,“人家都说我有福,那女人不仅给我腾出地方,还给我留下一笔钱。”
陈小美张开嘴咯咯笑起来,纪小雨也捂着鼻子笑起来。漫漫时光倒退到三十年前,又退回到三十年后,来来回回走了一遭,一切都不一样了,纪小雨不一样,陈小美也不一样了。
纪小雨与陈小美站着的地方,有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树,树上开了许许多多黄色的小花,风吹过来,小花飘悠飘悠落了一地,有一朵落到陈小美喋喋不休的嘴里,陈小美舌头一卷一伸,“呸”地一声吐了出来。
责任编辑:张天煜
郝炜华,女,70年代生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北京文学》《山东文学》《山花》等刊物发表小说6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