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气闷热得邪乎,看样子要下雨,偏偏又不下,好像一个人张大嘴巴想打一个喷嚏又打不出来的样子。
梅白从外面进来,她的白衬衣胸前斑斑渍渍洇出一片汗湿,这使她的胸脯看上去暧昧得很,脸上酡红酡红的,一半是因为天热焐的,一半是因为年轻成熟……享受着空调的黄升康看了,眼巴巴的,有一种红兮兮的东西从眼神里跑出来,像热狗吐出的舌头。
“太气人了,真是太气人了。”梅白用脚后跟阖上门,屋里的冷气使她很受用,但是仍然压不住火气嚷道。
“梅白——”黄升康站起来,从自动饮水机里放了一杯凉水,声音像那透明塑料杯里的水一样被捏得变了形。
梅白对黄升康的情欲很了解。这个44岁的老男人眼馋肚子饱,嚼不了烙饼喜欢咂摸。她接过黄升康递来的水杯一饮而尽,话像机关枪扫射一样冒出来:“太气人了。真是岂有此理!黄处长,你不知道那家小厂多么刁蛮。欠我们四十多万呢,找上门去,一点还钱的诚意都没有。老板坐在沙发里,两条胳膊摊着,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他对我和小孙连座都不让,小孙站在他面前,就跟上门讨饭的似的。我一来气,就一屁股坐在了他的皮转椅上,严正警告他,要是再不还钱,我们就要诉诸法律,向法院提起诉讼。你猜怎么着?他还是死皮赖脸的,说,告去呗,告去呗。一副流氓无赖相!我们大老远的跑去,他不解决问题也就罢了,任凭我们讲得口干舌燥,硬是连一口水都喝不着他的。他可是欠了我们四十万呀。”
黄升康坐在老板椅里,从桌面下一个果盘里拿出一枚红蛇果,正在削皮。梅白的话使他的脸色愈来愈暗,就像窗外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天空,阴霾四起,黑云压城。他把削好的红蛇果递给梅白,说:“你说的那个老板是不是尖嘴猴腮,嘴巴上边有一颗痣的?”
“正是。别人都叫他破厂长。”梅白接过蛇果不客气地吃起来。
“他不姓破姓白,此地乡下发音白念作薄,外号薄皮棺材!这个薄皮棺材,太放肆,简直不像话!”
“黄处长,不跟他扯了。把他交给总公司法律事务室,跟他打官司。”
黄升康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显示出他比别人胸有城府,比别人高瞻远瞩,像个当统帅的:“不,这事进入法律程序对我们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
梅白像一位小学生那样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求知,不如说是景仰,那情形其实也蛮性感的。
黄升康继续说:“一旦进入法律程序,对方就可能耍赖皮,到时候他就真的变成你说的破厂长——破产了。梅科长,这里面的门道你还不懂,慢慢就明白了。”
梅白听见黄升康叫她的职务,而不直呼其名,心里感到凉韵韵的。吃完一个红蛇果,空调的威力也对梅白发生了作用,梅白将果核扔进了纸篓,浑身清凉,向黄升康飞来眉目传情的一瞥。就在这时,窗户上白光一闪,响起一声炸雷,黄升康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回头望见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玻璃上。
梅白发现此时的黄升康眼望窗外,满脸官司,完全没有心情与她眉来眼去了。
2
黄升康头大如斗,体壮如牛,脸红如关公。不过不是红如重枣透着忠诚,而是由于血压偏高的缘故,红的时候如醉如酡,白的时候白里透青。黄升康谢顶,毛发稀疏,有一绺黑发养得很长,从下面绕上去,像绕场一周的长跑运动员。那绺长发偶尔耷拉下来又像耳朵上挂了一条小尾巴。那情形本来是颇为可笑的,但是他那饱满阔大的脑门子救了他。他的脑门子又鼓又亮,仿佛装的全是智慧,于是令人敬畏了。
黄升康就任W钢铁公司销售处长已经快四年了。W钢铁公司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关键岗位负责人任期一般不超过四年,到了四年还不提升,就要考虑挪位子了。黄升康眼瞅着W钢铁公司升官谱,自己的上升空间已经封闭。他心里嘀咕着位子变迁,已经够烦的了,偏偏近来许多事,一件比一件糟糕,让他的血压一次次冲击新高。比如梅白提到的那个破厂长,黄升康意识到对他已经失掉了威严与控制,这让他心里很不爽,愈发的脸红头大了。
如果仅仅是一个薄皮棺材,黄升康也许还对付得了。情况相同的有四、五家之多。三年前,黄升康受人唆使,鬼使神差地想搞点创收,以应付各种非正常开支,就将废次钢材赊销给乡镇企业轧钢厂,名义上是委托加工,实际上销售处不仅不付加工费,还要倒收每吨100元的管理费。当然,轧制成材以后的利益,也就完全归加工方了。等于是销售处垫资为这些轧钢厂注入生产原料,分享一部分利润。
这件事起先操作的还可以。销售处每月可以收到几万元乃至十几万元的“管理费”。乡镇企业轧钢厂打前款提后货,一批压一批,倒也不耽搁。当钢材市场行情看涨时,想做这种生意的小轧钢厂多如过江之鲫。因为一来既不需要占用资金,二来又保证了原料供给。原料问题始终是这些小轧钢厂的瓶颈,没有原料生产抓瞎的滋味,这些小轧钢厂都是饱尝其苦的。有了这条门路,小老板们一个个往黄处长家钻。黄升康对这些人的审查应该算是严格的,不到相当可信的程度,不会轻易将废次钢材赊销出去。时下骗子满天飞,黄升康没摔过跟头还没见过瘸子吗?
所谓相当可信,其实不过是熟人引荐后多吃几顿饭的事儿。本身既是个违反原则的买卖,操作过程也就没有多少原则可讲。黄升康记得,当时这些人信誓旦旦,胸脯拍得嘭嘭响:决不会让黄处长把本儿给狼套走了!事实却是,当钢铁行业不景气价格一跌再跌之时,这些小轧钢厂几乎无一例外地把最后一批钢材卖掉,原料款也不还,就再也不照面了。
销售处的应收帐面上就挂了上百万元的呆账。
要说这件事应负主要责任的当然是黄升康。但这件事也是经过销售处办公会议研究决定的,不是黄升康的个人行为,黄升康也不必为之太伤脑筋。这些轧钢厂虽然不再生产,厂房设备还在,如果采取法律手段,还是可以挽回一部分损失的。可是,让黄升康难过头痛的问题就在这里——
他不敢与这些小老板们打官司!
他不敢与这些小老板们对簿公堂!
要问原因嘛,打个不雅的比方,好像跑肚拉稀的人不慎放了个屁污染了裤档,走起路来便拖拖拉拉的,挨不得碰不得,站不得坐不得,生怕旁人看出端倪,难受只有自个知道。
欠债的小老板们也摸透了黄升康的心理,一开始有清欠人员上门讨债,他们还一躲了之,后来经办这笔业务的熟面孔调走了,换上了新提拔的副科长梅白等人,他们就摆出一副倨傲的架势,死猪不怕开水烫,你说什么他都摇头晃脑的,根本不当一回事儿了!
黄升康想起那一张张曾经堆满笑容的嘴脸——薄皮棺材、老骚道、榆木疙瘩、若(弱)智……他们脸上原先的笑容化成了鸡屎鸭粪,一个个花里糊哒,流水淌脓了。
3
下班回家的车上,黄升康还在想着清欠的事。现在欠钱的是大爷,放债的是孙子,杨白劳和黄世仁的关系颠倒过来了。我黄升康也姓黄,莫非我也成了孙子?想到这里,黄升康有如芒刺在背。换一个角度去想,不就是当一回孙子嘛,也没什么了不起!相反这种舆论流行对他的处境倒有好处,满世界都是欠钱的爷爷,放债的孙子,那么黄升康这个孙子也就小鬼进了阎王殿,不起眼了。
奥迪A6驶进一座叫“玛瑙苑”的阔绰小区。花岗岩修砌的拱券式门楼上三个绿色的篆字显得特别华美。楼栋之间的绿色草坪上种植着紫红色叶子的观赏树木,路边的石牙子也是用花岗岩凿成的,修得高低错落,像埋在地下的城堞一样。
黄升康刚下轿车,包里的手机就响了。
“喂,”黄升康停下脚步,一只脚踏着路牙子,腋下夹着包,仰脸望天,看见天还亮着,已有一弯银色的月牙像一钩镰刀,早早地挂在天空。
“哑。”电话里的嗓音像一只乌鸦叫了一声。
“喂?”黄升康心里爬过一条又粘又湿的鼻涕虫,他很想挂掉电话,但又敏感地觉得这个电话不能挂。
“哑,想起来了?”对方说,鼻子里哼出一种嘲笑的意味,不知道是嘲笑自己,还是嘲笑别人。
“是老祖呀,怎么会想不起来呢?”黄升康惴惴不安地说。
“哑,我还当你不敢接这个电话了呢!”对方还是一味地嘲弄。
“哪里!”黄升康努力振作自己,打一点儿官腔说,“我已经听说了,你没事了?”
“谁说我没事了?我的事还大着呢。你在哪?”
“这个,嗯,这个……”黄升康实在不愿意看见老祖这个讨厌的家伙,他想扯个谎,就说自己在酒席上,没等说出来,对方已经先开口了:“是在哪个酒楼吧?添副碗筷,我马上过来。我不吱声,不碍你事儿。”
黄升康不得不说实话:“我已经回家了。你有什么事儿明天上办公室说吧?”
对方哼哼笑了两声:“黄总啊,我现在是什么模样的人,你还好意思把我往你办公室引?”
这一点黄升康何尝不知?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更不愿意在自己家里见到他。
“好了,”对方说,“你也不要叫嫂子弄什么菜,我带包卤菜来,五粮液你有的是。我马上过来,咱俩喝一杯!”
“唉,老祖——”黄升康几乎直着嗓子叫起来,他想阻拦,但是对方已经收线了。
黄升康长吁一口气,满腹的心思凝结上眉头。眼看天上那片镰刀似的月亮好像朝他挥下来,使他仰望的脸重重地跌落朝地,变得像一只倒霉挨宰的瘟鸡一样。
4
黄升康的老婆方莉最近心情特别好。
老公推掉了所有的应酬,下班就回家!这原本母鸡打鸣稀巴巴的事,如今变成了母鸡下蛋,天天都好指望的。这岂不是日头打从西边出,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了吗?
方莉那里晓得,黄升康陡然厌倦了吃喝,主要原因来自于内心的压力——
一个月前,那位跟自己称兄道弟的花花太岁祖拜,突然被检察院收审了。祖拜平素被黄升康戏称为猪败,是个惯于拆烂污的败家子。他的落网着实在某个小圈子里引起海啸般的震撼。黄升康诚惶诚恐惴惴不安地熬过好几个不眠之夜,打听得这个猪败其实棍气得很,这才将一颗纠结的心放回原处,但时刻警惕着,像提在半空中随时准备蜷缩起来的鸡爪子一般。
亏了祖拜棍气,咬牙扛着,什么都不说,换来了有身份的人暗地里帮他说,这一说,就把他给说出来了。虽然好歹给他安了一两条罪名,但是总算可以交保释放了。
黄升康听说祖拜出来了,长吁了一口气。可是没等他眉头舒展一下,就听圈子里的人说,猪败这家伙如今可真是一头猪了!他的生意本来就做砸了,经过这一场闹腾,现在穷得是一屁股债。逮谁宰谁,都快成滚刀肉了。总之,祖拜这家伙如今是越少接触越好。
祖拜是何等样人物,岂是用着了提上,用不着一脚蹬的角色?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祖拜这尊神现在想送走?没门!
黄升康回到家,从茶几上的果盆里拿了一枚红蛇果放到嘴边刚要吃,门铃就响了,祖拜说到就到,来得可真快呀。
方莉说:“嘿,老黄,身后还带着尾巴呀。”
黄升康没心情说笑话,阴沉着脸说:“是狗!”
方莉没眼色,继续逗乐说:“那你今天忙吗?”
这是一个隐语,也是一个笑话,连着一段关于狗子骚情的故事。方莉说这话时可说是风情万种,黄升康只好挤出几滴油花似的笑来,在水面上漾了一漾,又不见了。
方莉没有得到黄升康的响应,对上门来的祖拜便非常热情。祖拜对这个家庭来说既是不速之客,又是熟人。即使是黄升康不在家的时候,方莉单独接待祖拜的事,过去也是有的。
“哎呀呀,这不是老拜吗?”方莉笑嘻嘻地对进门的祖拜说。
“你们夫妻,一个叫我老祖,一个叫我老拜。老祖我爱听,老拜不好,败啊败的,就给叫败了!”祖拜瘦脸寡长,不笑。
方莉头脑简单地打哈哈:“老拜也不是失败的意思,见佛拜一拜嘛!”
黄升康脸上不阴不阳的,到此还没有吐一言。他想老婆的话也太露骨了,什么“见佛拜一拜”,简直是一种索贿的暗示嘛!要是搁在以前,黄升康会以为方莉这话说得聪明,可是现在……他瞄了祖拜一眼,果然,祖拜脸上的黑气更重了。
“哪来的那些说道?摆饭!”黄升康厉声喝道,又装出热情的口气来说,“老祖呀,坐吧……”
黄升康对老婆不失威严,对祖拜却流露出一丝恭维。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不禁感到隐隐的羞愧,有点下流了。
祖拜将一包卤菜递给方莉,自己大模大样地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祖拜的长相和他的行为大相径庭。人长得细长,偏偏像个螃蟹似的横着膀子走路;奇丑,却时常沉溺女色。他的身量约莫一米八零,突兀的骨骼上没挂几两肉,尖头,马脸,一张大嘴,笑起来牙齿全暴露在外。他的脸长,长是宽的两倍还不止,脸色因为长期浸淫女色而苍白,就好像干涸皲裂的河滩上的黄泥板,蒙了一层白灰土。他螃蟹一样张开胳膊坐下来,模样好像一只瘦骨嶙峋的鹤,或者饿瘪了肚子的蜘蛛。
黄升康从客厅摆放电视机的矮柜里取出一瓶模样奇怪的酒。酒瓶是陶土烧制的,像个装得满满的麻袋,袋口扎得紧紧的。黄升康解开酒瓶上的红丝带,说:“这是湖南新出的一种酒,比茅台、五粮液价格都贵。今儿咱们就喝这个?”
祖拜乜斜了那酒一眼,心里说:“终究是他妈的当官的!”但是当官的肯将它献出来供自己享受,这样一想,心理又平衡了。
黄升康看着祖拜冷不孤仃、阴阳怪气的脸,寻思他会作什么怪,有一种愤愤不平之气在胸中缠绕。他很清楚这个家伙的发迹史。有什么可傲的呢?祖拜曾经所有的一切,不都是仗着与自己的关系么?如果说黄升康反倒欠了祖拜的,那真是活见鬼。
祖拜吱的一声,呷了一口酒,说:“好酒!这酒多钱?”
方莉炒了一个菜端上桌来,说:“这酒半斤二百五。”
祖拜马上说:“那我们今天喝两二百五。”
黄升康瞪了方莉一眼。方莉退回厨房去了,她觉得今儿个祖拜和过去大不一样,过去再怎么充大装阔气,骨子里是谦恭的,今天怎么好像黑白颠倒了?
5
方莉头一次认识祖拜,留下深刻印象是为他说的一泡尿撒出二十万金豆子的故事。
那时,黄升康刚刚升任销售处处长,正赶上钢材市场火爆,销售价格节节攀升。W市大小旅店爆满,住的尽是倒手买卖钢材乃至钢材批条的各路人马。那时节,黄升康若是在哪张请求购买钢材的介绍信背面写上:“同意市价销售50吨。黄升康”这样几个字,它就成了一张“钢材批条”,每吨加价100元,这张批条转手就可以卖到5000块钱。
祖拜通过关节打通了黄升康这条线,经常找他批条子。令人惊奇的是,别人找黄升康批过一两次条子后,再找就困难了。而祖拜却越找越顺溜,到后来,简直成了莫逆之交的好朋友了。
方莉不明白,别的人也是拿烟提酒的,有的还在烟盒里塞钱。祖拜这方面未必比别人更高明一些,为什么黄升康对祖拜另眼相看呢?方莉问过黄升康,黄升康简单地答道:“投缘!”
方莉吃斋念佛,相信一个缘字,丈夫提到了缘,自己就无话可讲。只是隐隐感觉到,过去撵也撵不开的黄升康,在自己身上不大“忙”了。“也许是工作太累的缘故吧。”方莉自我宽解地心想。
祖拜迅速成为每月能拿到销售计划的代理商。有一回他跟一个下家签订了购销协议,以款到之日W钢铁公司的挂牌价加收每吨80元代理费供应钢材。当下家带了1000吨钢材汇票来找祖拜提货时,祖拜从黄升康嘴里刚刚得到一个情报:从明天起,W钢铁公司挂牌价每吨上涨200元。祖拜心疼:他的货压上一天,就可以多赚纯利20万元。可是人家已经带了汇票来,按照协议就必须发货。生意场上背信弃义撕毁合同也不稀奇,可这家是长期关系,不能搞一锤子买卖。人家可能也听说了涨价消息,坚持必须立即发货。祖拜想不出理由不发货,只得咬牙签发了提货单。提货人喜颠颠地拿着单子到货场去了。祖拜越想越窝囊,披起小羊皮猎装上厕所,撒着尿的功夫,浑身一抖,打了个激灵:协议上说的是款到发货呀!他的汇票今天能进账吗?现在银行都学乖了,汇出行压上一两天,接收行压上一两天,一张汇票从签发到进账相隔三四天是很正常的。那么不就有理由拒绝发货了吗?
这个主意像从天而降的一戽金豆子,祖拜喜得几乎来不及把尿撒完,他像被火烫了似的一下子窜回办公室,操起砖头似的大哥大,给货场发指令:“拿1000吨提货单的人到了没有?到了,停发!对,停发!一两钢材都不要出我的库门。你叫他来见我。”
那人回来咆哮如雷,祖拜笑眯眯地说:“老哥,我怎么会骗你呢?是这样的,你看……”
道理讲明了,下家也就没辙了。睡过一觉,对那没有提到货的人来说,也许连觉都没睡,第二天天亮又去银行查汇款,这回款到账了,可是价格也已经涨了。
祖拜最喜欢讲他的这一场智斗……那是他最挣钱的时候,只要一讲到这故事,祖拜就眉飞色舞,仿佛叫开了芝麻宝库,两眼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方莉想起祖拜说这故事的情景,好像刚刚发生在眼前。
6
客厅里,黄升康又开了一瓶酒。两个人喝着喝着就都有些喝高了。黄升康说:“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如此吧?你的家底谁还不知道。”
祖拜脸色愠怒:“我的家底,我的家底还不就是你的家底。”
黄升康脸上像被人抽了一耳光似的,待要发作,又悻悻地忍了。他压低了嗓门说:“话可不好这么说。”
祖拜丢开这个话头,换一个题目说道:“这两年钢材行市下跌,槽钢价格从每吨5000块钱一路跌下来,跌到2000多块不回头。我赔了多少?没把老本赔光就算幸运了,检察院又来了这么一下子,我是彻底破产了。”
黄升康说:“我早就叫你不要囤积那么多货,我也劝过你早点抛空,你却错过了时机。”
祖拜说:“现在说这些没盐的淡话鸟用。我们生意人赚再多钱也是白搭,还是你这样旱涝保收的好。”
黄升康的肾上腺激素滋滋地分泌,他的脸色早已经被酒精刺激得通红,这会儿连眼珠子都是红的。黄升康发起火来还是有些威猛的,他说:“猪败!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就爽快说出来。”
祖拜像玩猫捉老鼠游戏,黄升康真的拿出拼命架势,祖拜就又软下去。他说:“黄处长,你别误会。我们这是谁跟谁嘛!说句时髦话,我们可是一道跨过江、一床插过枪的朋友。”
祖拜的话一下子把黄升康说得浑身冰凉,他瞄了一眼端了饭碗从厨房出来的方莉,发现她并没有听清祖拜的话,便恶狠狠地剜了祖拜一眼,示意他打住。
祖拜啁干了杯中的酒,说:“唉,黄处长,实话跟你说吧,检察院的事还没完呢。他们要我拿八万块钱取保候审,我跟他们说,人一出来,三天之内把钱送到。这不,出来两天了,还少三万!”
方莉睁大了惊奇的眼睛,盯着祖拜,好像不认识了。
黄升康撇了撇嘴,挂上一抹轻蔑的微笑。心里想:借口,一个拙劣的借口。这事他早就料到了,只是好奇他们之间的取舍贡纳关系怎么才能转换过来。没想到世上的事,有些看上去好像不可能,其实一句话就翻过来了。黄升康心里暗暗算计,祖拜想一次拿回去的是不是太多了?
祖拜既不喝酒,也不吃菜,拿起一根牙签慢慢地剔他那些暴露的牙花子。
黄升康点点头,说:“好的,老祖!三万块钱我来想办法。明天一早,你来拿钱。”
祖拜一摆手,说:“黄处长,区区三万元,在你还不是小菜一碟,何劳明天?”
黄升康看了方莉一眼,方莉对眼前这种场面太陌生了,完全像傻了一样。黄升康倒不是真的拿不出,他只是不想让祖拜太轻易到手了,看见方莉茫然惊恐的眼神,他忽然改变了主意,想尽快打发了这个瘟神,不要一觉醒来又看到他。于是,他故作姿态地问方莉:“咱们准备给儿子交学费的那笔钱还在家吗?要不,先借给老祖?”
祖拜顺嘴说:“对,借借,借借。”
方莉说:“钱又不是我放的,你自己找去。”说罢,一扭身钻进了卧室。
黄升康进入书房,出来时手里拿了整整齐齐三沓百元大钞。他把它们放在桌上,推给祖拜,说:“这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啊。”
祖拜从纸巾盒里拽出一长条质地考究的纸巾,颇为优雅地擦了擦嘴和手,放下纸巾的同时,那只骨节突显的长手,像鹰攫兔子一样闪电般伸出,一下子就将钱攥住了,好像黄升康会玩什么花样随时把钱变回去似的。
黄升康从心底里苦笑了一下,得出的教训是:交友不慎,今后像祖拜这样的无赖朋友一定要及早识破,决不滥交。
7
黄升康送走祖拜,和方莉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方莉问黄升康,为什么对祖拜这么没骨气?黄升康正一肚子恶气没处撒,劈头盖脸朝方莉发了一通火,说:“你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
方莉也没好气,辛辛苦苦忙了一晚上,眼见得老公招待人家吃喝,末了还拿走三万块钱,这种亏岂是好吃的?她又想起祖拜的话,正色问道:“什么叫一道跨过江、一同插过枪?”
这正是黄升康的软肋,最怕方莉提起的,一说便瘪了嘴,不吱声。方莉更加疑心起来,讥讽地说:“你以前三天两头不着家,不会是在外边忙吧?”
“忙”是他们夫妻间的一个隐语,黄升康从酒桌上听来的笑话,学给方莉听的:说是有一对夫妻养了一只狗,每天吃饭总在饭桌下啃骨头,这天吃饭时没见,妻子出去找。找了一圈回来,丈夫问,没找到吗?妻子说,找到了。丈夫说,狗呢?妻子看了看上小学的孩子,说:狗在忙呢。丈夫恼火了:狗忙个什么?起身去看。原来自家的公狗在与一只母狗爬背。回来不吭声了。妻子调笑说,狗呢?丈夫说,你不是知道了吗?狗在忙呢嘛!
方莉平常拿这句话当玩笑,这时说出来就有点骂人的意思了。
黄升康急火攻心,勃然大怒:“老子就忙了!没忙你,你爱咋的咋的吧。”
方莉委屈得哭天抹泪,大骂黄升康不是东西。
黄升康不是不知道自己理亏,他是实在排解不开心中的闷气。女人嘛,应该在男人受了气吃了亏的时候给以一点抚慰,可她倒好,反过来添乱。两人吵闹了一回,黄升康有心摔门而去,终究不忍,还是留了下来。
上床以后,方莉主动地在黄升康的背上画字儿。黄升康也有点回心转意,说:“唉,忙什么呀忙,男到四十四,眼睛就长刺。老了。”
方莉精神上浪漫,肉体上欲望并不强。过去对黄升康的要求有点儿疲于应付。这几年,黄升康要求少了,两下里倒平稳了。要不是担心黄升康有别的情况,方莉是不会在这方面主动的。
黄升康觉得过意不去,就拉了灯在方莉身上忙活了一阵。黑暗中他把方莉想象成梅白,回味白天看见梅白胸脯汗湿的样子,想象手里搓揉的正是梅白的乳房。方莉被他弄痛了,把他从身上颠了下来。黄升康再次爬上去,嘴里轻声哼唧着,白,白……哦,老婆……你真白。方莉说,没开灯你看得见呀?黄升康说,我看得见呢。说完这句话就泻了,一泻无余。
方莉很不开心。黄升康仰卧在她身旁,自我解嘲地说:“人老了,鸟小了,鼻涕多了,虫少了。”方莉啐了他一口,说:“呸!真粗俗。又是从哪儿学来的?你哪儿还像个处级干部?”
黄升康听了这话,不像是挨了批评,倒像是得了表扬。他心想:粗俗有时候真好啊,要是能像流氓就更好了。带着对流氓的羡慕,黄升康睡着了。
8
太阳灼热地炙烤着大地,将地面的水分蒸腾到空中。不知藏身何处的知了一个劲地炮制出一片沸腾的颤音,好像发誓要将炎热推上顶端似的。
南方的夏天又湿又热,黄升康的心里也是又湿又热。早晨他被知了的噪声吵醒,愁苦地想:这一个夏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完呢?七点不到,黄升康夹着公文包,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开车去上班。来到销售处,大楼里静悄悄的,离上班时间还早,人们大多还没有到,可是黄升康的办公室里却有一个人已经在等着他。
黄升康看见那人背对着她,站在办公桌前,背影有点儿妖魅。当然,黄升康一眼就认出了她,说:“咦,你这小蹄子又作什么怪?”
梅白转过身来,露出桌上一篮红蛇果。她笑吟吟地说:“瞧我给你捎来了什么?”
黄升康看见桌上那篮红蛇果,心情立刻好起来,说:“谁都知道我爱吃红蛇果,可是,哪里用得着你送呢?”
梅白说:“哎哟,只兴我吃你的,就不兴你吃我的吗?”
黄升康看见梅白饱满的胸部与红蛇果一样诱人,鲜红的嘴唇比红蛇果还要红,一时间情欲高涨,说:“当然也兴我吃你的,现在就让我吃吃吧。”他上前一步,抱住梅白就亲起来。梅白有节制地挣扎着,抵抗着,却不是毫无顾忌的,显然,她对黄升康的这一手并不意外,只是不肯好好配合罢了。梅白仰着脸,黄升康伸着脖子,他把梅白压在桌子上,狠狠地亲了个够。
梅白理了理零乱的头发,说:“当心,我有妇科病哟。”
黄升康明白这句话的隐义,那是一个玩笑,把干了多年副科长的女同志说成得了妇科病。而梅白才提副科还不足两年,是不能说有妇科病的。黄升康说:“你还多嫩啊,就敢说有妇科病了?”
梅白说:“预防,不行吗?你还真想等我有了再治啊。”
黄升康说:“那当然不会。可你也没有必要给我送红蛇果,若智、老骚道那些人送来的,我就吃也吃不完。”
梅白说:“呸!那是些什么东西,他们送的能跟我比吗?你真没情调。”
黄升康悻悻地说;“红蛇果的标签上又没写名字,还分你送他送啊。”
梅白说:“当然。”眼睛一瞟,剜了黄升康一眼说,“你是怕我给你添麻烦吧?”
黄升康说:“你现在是副科长,不是机要秘书了,你以后别随便开我办公室的门。”
梅白说:“别人这么做不可以,我轻车熟路有什么关系!”
黄升康从桌上的果篮里拿起一只红蛇果,在衣服上擦了擦,便咔嚓一口啃了个豁子。梅白见了,笑话道:“又不削皮呀?”黄升康说:“吃红蛇果连皮啃才过瘾。”梅白说:“小心果皮上有农药。”黄升康说:“怕就别吃,红蛇果吃的就是它深红的血色嘛。”梅白说:“你为什么那么爱吃红蛇果呀?”黄升康说:“你知道红蛇果英文名字叫什么吗?Red delicious apple——可口的红苹果,它与蛇一点关系都没有,它口感较甜,富含果胶和钾,号称‘记忆之果’,而且有药用价值……”梅白说:“我听人说,爱吃红蛇果的人都比较贪婪,连皮吃的人不仅贪婪,而且小气。”
黄升康做了一个挥舞拳头威慑的动作,说:“你这小蹄子大概活腻了,皮痒痒了吧?”
梅白俏皮地说:“我才不怕你呢。”
黄升康说;“你怕谁?世上总有一个令你害怕的吧?”
梅白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收起打情骂俏的劲头来说:“祖拜这家伙找过你吗?听说他从牢里放出来了呢。”
黄升康不想让梅白操心,敷衍说:“没有。”
梅白说:“这家伙一大早给我打了个电话,把我从睡梦中吵醒了。”
黄升康问:“他说什么?”
梅白说:“没什么,尽是些不三不四的废话,我没听完就把电话挂了。”
黄升康的情绪又变坏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家伙,简直太难缠了。”
9
午后,黄升康想着祖拜的事,在沙发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前晚缺觉,午休又没睡好,起来恹恹的,更加没精打采的了。
梅白的到来,给黄升康的心情带来一抹亮色,就像窗外阴霾密布的天空陡然被阳光撕裂了一个口子,云层的破洞镶上了彩边,变得红不溜秋、紫不拉叽的。
梅白喜气洋洋地说:“黄处长,我刚刚接到若智的一个电话,他打算还我们欠款。”
“哦?有这事!”黄升康觉得奇怪。
“总公司清欠办让各单位上报了一个欠款单位名单。凡是榜上有名的单位,一律不许再与我们发生业务关系。若智这边欠着我们的钱,那边和机动处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机动处倒差他几十万呢。”梅白说。
黄升康为这个消息感到振奋:“那——能不能把他的钱从机动处直接划转过来,就算他还欠了。”
梅白得意地说:“这正是若智主动还钱的原因。他若不还,跟机动处的生意都不许做了。”
黄升康歪着嘴笑了,他在心里说:“弱智啊弱智,这下是你自己掉到井里了。”
梅白说:“按照清欠政策,三年以上的陈债讨回来可以提成5%作为奖励。黄处长,上次我们到榆木疙瘩那儿清欠,从他厂里拉回来一卡车镐头,给我们提的奖金发下来了,我们研究了一个分配办法,你看行不行?”
梅白说着递上来一张奖金发放表。黄升康接过来一看,排头写着自己的名字,做了800元奖金,梅白做了600元。黄升康嘴里谦虚道,你们具体干事的多拿点嘛,你,梅白,你起码也得是800元。黄升康这样一说,等于是同意了自己拿800元,至于梅白增长的200元到谁的头上去挖,那他就不管了。
黄升康觉得梅白真的挺能干,自己将她一手提起来于私于公都能说得过去。尤其让他心情爽快的是,梅白很懂事,懂得如何给领导送温暖。领导也是人也需要关怀嘛,尤其需要梅白这样的女性关怀。想到这里,他的眼珠子简直像水面上倒映着焰火一般流光溢彩了。
梅白低了头,研究那张奖金分配表,煞费苦心地加加减减。黄升康欣赏地看着她斜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饱满的胸部被胳膊肘挤压着,从领口看去,能够看到乳沟的起始。因为身体半站半趴着,浑圆的臀部撅得较高,腰肢处妩媚地弯出一道诱人的曲线,黄升康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
梅白的脸刷地红了,娇嗔地打了他的手,小声说:“要死!”
黄升康意犹未尽,索性伸手捏住了梅白腰际的一小片柔软。梅白说:“哎哟,痒死了,真烦人。”黄升康一把搂过梅白,让她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那只手像一条狡猾的鳝鱼就势滑进了梅白的裤腰,分开了梅白夹着的双腿。
梅白看见桌面下藏着的红蛇果,就手拿起来一只,说;“哎,我送的红蛇果比别人的味道就是不同吧?”黄升康献媚地说;“那当然,要不世界上怎么只有一个梅白。”
梅白一只手托着红蛇果,喂黄升康“连皮啃”,另一只手也没有闲着。黄升康的手既然钻进了她的裤裆,来而不往非礼也,梅白投桃报李地捉住了黄升康的“小和尚”。
黄升康忽然说:“哎,我的背痒痒,你替我抓抓。”
梅白的手绕到了黄升康的背后,问:“是不是这儿?这儿?”黄升康引着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后腰上,不知道为什么那里起了一阵痒,痒得好像有一群土蜈蚣要钻出地面似的。
梅白正替黄升康挠痒痒,门上咚咚咚敲了三声,两人非常敏捷地分开,熟练地恢复正常姿态。黄升康矜持地说:“请进——”财务科长走了进来。
黄升康像川剧变脸高手,刹那间俨然庄重,指点着奖金表说:“相关人员考虑全面一些,啊?就照刚才说的办吧。”
梅白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尽,瞟了财务科长一眼,马上朗声说:“老财,待会儿到我那儿拿钱呀!”
财务科长问:“什么钱?”
梅白说:“清欠奖金呗。”说完笑嘻嘻地走了。
黄升康颔首,不知道是对梅白的嘉许,还是对财务科长打招呼。
眼镜有酒瓶底厚的财务科长知道有奖金拿,喜不自胜地连声说好好,差点把要跟上级汇报的事都忘了。
10
若智若不是弱智,就一定是大智若愚。他主动送来了眼看就要拖黄了的陈年旧债,虽然没有一次性还清,毕竟出了一大笔血,剩下的也做了还款计划,答应在一定期限内缴清。这就是合作的态度,这就是朋友的样子了嘛!
黄升康在办公室看见若智进来,主动站了起来,很正式地与他握了手,搞得若智有点不大自然。黄升康的样子很有风度,高大伟岸,若不是谢顶的头上毛发稀疏显得鄙陋可笑,他跟若智的握手简直就像毛泽东与林彪握手的翻版。
要说若智像林彪,那就无须打折扣了。也是一副弱不禁风的体态,也是刀条脸上眉毛出奇地黑而浓。他在黄升康面前,整个小了一号,气质敏感而多思,因为想得太多,有时竟显得迟钝,近乎痴呆模样。就是这么一个令人有点瞧不起的角色,短短几年积聚起上百万资产。他木讷到近乎“弱智”的神态其实有很大的欺骗性,让人们与他交往时以为不必花太多心思,而他却在不动声色中占尽了便宜。
黄升康说:“什么风把你吹来啦?”
若智不好意思地笑着,刀条脸上一副谦恭得近乎卑微的笑容。他嗫嚅着什么也说不出,那神色却让黄升康理解了,他是因为种种原因对自己欠款不还感到羞愧。
黄升康转身去拿一次性纸杯为若智盛水,若智敏捷地接过黄升康手中的杯子,口音含混地说:“偶来,偶来。”
黄升康看见若智动作恭谨,心中不免感觉快意,说:“若智,你其实是个聪明人。”
若智端着纸杯,嘿嘿笑着,不置可否。
黄升康又说:“这回还了多少钱哪?”
若智说:“先还十万,其余的,其余的,分三次还……”
黄升康说:“你的小轧机还转吗?”
若智说:“停了两……两三年了。”
黄升康说:“钢材市场最近好像有复苏的迹象啊。”
若智说:“我最近做机械配件和润滑油生意。做得不好,W钢公司老是欠钱。”
黄升康说:“我们W钢公司欠人家的不到两个亿,人家欠我们的五个亿还不止。”
若智又嘿嘿笑着不吱声了。
黄升康在办公桌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指一指身旁的另一只,让若智也坐。若智浅浅地在沙发沿儿上搁半个屁股,身体扭着,向前倾斜。他的身体从背后看去,颇有几分女性的苗条和妩媚,一张脸却是极其男性的和丑陋的。
黄升康大度地说:“你能还债叫我很高兴。不是批评你啊,有些人鼠目寸光,比如那个薄皮棺材,他就一辈子再也不跟W钢打交道了?”
若智手捧纸杯,头点得像一只祭拜月亮的小老鼠。
黄升康情绪很好地大发议论:“钢铁市场迟早还要振兴的。我们是发展中国家嘛,钢铁是发展的硬通货。就像十五、六岁小伙子长身体,首先长的是骨骼嘛,钢铁就是我们国家的骨骼。”
若智十分激动,好像除了激动无以表达他对这番话语的赞赏和崇拜。他说:“黄处长,嘿,黄处长……”
黄升康被自己的演讲弄得也挺兴奋,在若智这样的听众面前,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挥自己的口才,甚至用不着被他的赞美打断。在若智的陪伴下,黄升康度过了自己难得快乐的半个小时。
末了,若智好像随便闲聊地提到,在机动处的生意遇到一点小小的麻烦。黄升康说,你不是已经开始还钱了嘛!我可以证明你不是恶意拖欠户。若智说,不仅仅因为欠钱的事,而是有一个竞争对手,也想挤进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机动处的一把手对那家好像更感兴趣。
黄升康说:“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若智说:“我想请魏处长吃……吃个饭。不知魏处长听了什么人的谗言,放出话来,说我在销售处这边屁股上有屎,不肯来……”
黄升康笑起来,说:“你看你看,这就是欠债不还的连锁反应。有些人爱占一时便宜,就是不懂这个道理。行!不就是约一下魏处长嘛,定个时间,我帮你喊。”
若智说:“那就今天晚上?”
黄升康说:“你倒是事不宜迟啊!”
若智说:“今天红杉树洗浴城新店开张,听说比老店豪华得多!”
黄升康说:“不好。开张人多我们去凑那个热闹干嘛?而且魏处长也不喜欢洗澡,他怕人家看他拖着个疝气蛋。”
若智说:“那我们到S市去,听说那里开发区好玩的东西多。”
黄升康说:“免了吧。就在南山宾馆,订一个包厢。”
南山宾馆是W市唯一的五星级酒店,那里出入的尽是有身份的人,汽车直接开进去,不显山不露水的。
若智说:“好,就这么办。”说完,马上操起手机给南山宾馆餐饮部打了一个电话。
黄升康说:“我还要问问魏处长今天可有安排喔。”
若智说:“他有安排我就单独请你和梅科长。”
黄升康对这样的回答没有纠正或反对。他拨通了机动处魏处长的电话,约妥了魏处长,又开了几句雅俗共赏的玩笑,高兴地放下电话。
若智欣喜地看着黄升康为他所做的一切,谨慎地问了一句:“饭后安排什么节目?”
黄升康犹豫了一下,通常上歌厅、泡澡、打麻将、斗地主,似乎都不合适,也没兴趣,于是大手一挥,说:“饭后各回各的家,各找各的妈!”
若智说:“那咱们饭后到S市开发区去。”
黄升康又是一个犹豫,他不明白S市开发区究竟有什么好玩的。越是不清楚越有吸引力。于是,他不置可否地说:“到时候再说吧。”
若智重复了一遍南山宾馆包厢的名字,然后笑着告退了。
11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如今若智开的车已不是普桑,而是一辆崭新的奔驰3.0。宽敞豪华的座位,轻柔曼妙的音乐,让人很有一点堂而皇之的优越感。仔细想来,这跟他没有钱还债是矛盾的。但是,黄升康并非幼稚到以为不还债就真的没钱,他也不想揭穿这一点。
酒桌上,他喝了半斤以上的五粮液,亏了梅白为他代酒,挡住了老魏那个酒疯子,他才没有喝醉。此时,他跟梅白坐在汽车后座上。黄升康两腿张开,捉住梅白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醺醺然感觉好极了。
若智开着车,姿态就像一个称职的车夫。汽车驶出灯火通明的街市,驶上通往S市的高速公路,路面开阔,汽车飞驰,可以听见空气在车身上极速刷过时的摩擦声,就像追赶羚羊的风在旷野上。对于若智领他们去的地方,黄升康有一种模糊的期待和隐忧,矛盾交织在心里,既渴盼又恐惧,既甜蜜又苦涩,也许吸毒的感觉就是如此吧?
经历了酒桌上的喧闹,黄升康的话语感有点麻木。这种麻木导致失语,一时间车里坐的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沉默是一种尴尬,打破尴尬需要有救场的智慧。这时,若智表现出他敏捷的一面,说:“黄处长,你们在酒桌上说笑话段子,我也有一个,人多说不出来。”
黄升康说:“唔。现在说嘛。”
若智说:“梅科长不要羞恼哦。”
黄升康说:“人家是辣不怕,她是怕不辣。你那点黄货就想让我们梅白羞恼,怕不能呢?是吧?梅科长。”黄升康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梅白的手。
若智说:“有一个妓女到小饭店吃饭。邻桌一个大胡子男人也在吃饭。大胡子男人吃完,抹抹嘴走了,不付钱。妓女见了,也要走。老板不让,要她付钱。妓女说:大胡子怎么就不付钱?老板说:大胡子是警察!你是什么东西?妓女坐下来,把裙子一掀,里面没穿裤子,说:秘密警察!”
黄升康哈哈大笑,说你这个段子在酒桌上说,一定让大家笑喷了!
梅白气恼地笑骂:“什么东西,一听就是编的。”
若智赶忙说:“是编的是编的。我是听歌厅小姐说的,就是我们马上要去的那个歌厅。”
黄升康的情绪被若智的黄段子调动起来,一想到马上要去的歌厅还有这么有趣的小姐,就更增加了兴致。梅白的脸上因为喝了酒红红的,让人误以为是听到黄色笑话的缘故。
汽车在一座内有擎天一柱雕塑的圆形花坛前拐了个弯。若智幽默地提醒黄升康和梅白注意这个雕塑挺然翘然的姿态像什么?黄升康看见柱顶鹅头状的凸起,不禁哑然失笑,故意问梅白,你看像什么?梅白扭过头去说,我没看见。
开发区道路笔直宽敞。因为远离市区,道路上几乎没有行人。黄色路灯下无数昆虫乱飞,由飞蛾、蚱蜢、蟋蟀、油葫芦子等喧闹出夏夜的炎热。昆虫们像被激情冲昏头脑的人们一样,一遍遍撞在灯罩上,掉落下来,在路面爬动。路面中间斑斑点点的黑迹,是被车轮碾碎的昆虫尸体。
黄升康想不出,在这人群并不集中的地方,从哪里一下冒出来这么多人,他们聚集在一个黑咕隆咚的大厅里。大厅中央是一个T形台,前端呈圆形,圆形的舞台周围是逐渐升高的环形座位,座位上坐满了喝着啤酒的看客,他们不时地大声吆喝,吵吵嚷嚷。
舞台的正中有一根不锈钢金属立柱,一个疯狂如蛇的女子正围着立柱狂舞。她将她那一头如瀑的黑发扬起抛下,又将两条穿着黑色网眼丝袜的大腿在白色精光的立柱上恣意缠绕,半明半暗的灯光使那女子既朦胧又醒目。
与舞台隔着一条壕沟,是平行且等高的一圈吧台,最前面的看客们坐在旋转的圆凳上,趴在吧台上喝啤酒。从这个位置可以看见舞蹈演员的裙子底下。壕沟里,站着一个体形瘦小然而眉眼泼辣的女子,她跟壕沟外坐着的男人玩骰子,赌酒!谁输了谁喝一杯啤酒。她不停地将骰桶掼得啪啪响,大声叫道:你输了,喝!喝!啤酒是500毫升的小瓶,不一会儿工夫,台子上的空酒瓶就站了一大片。男人们输急了,轮番上阵不说,往往还耍赖。那瘦小女子来者不拒,输了,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不赖。眼看她连喝了许多杯,简直让黄升康担心她那瘦瘪的肚子,会不会因此撑破。
黄升康、梅白和若智坐在第三排沙发上,面前有一个小小的圆形茶几,上面有一小碟开心果和茶水什么的。大厅里回荡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所有人的行为都放大了倍数。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淋漓尽致地表现人们的欲望和自我。
最前排的男人除了与那瘦小的女子玩骰子喝酒,还有人做着下流的手势,撩拔舞台上跳舞的女子。黄升康看见那舞女跳着跳着,忽然跨过了壕沟,一步迈到了看客的吧台上。她仍然保持着舞蹈的节奏,把身体最隐密的部位展示给近在咫尺的男性。
看客们哗然大笑,吹着尖厉的口哨起哄。坐在舞女胯下的男人一旦失去距离也就失去了胆量,他扭捏着,惶惶然不知所措。舞女跪下一条腿舞动着肢体,摸了自己阴部的手,再去摸那男子的脸。男子抵抗着,舞女将男子的头一摇一摇地摁向自己的档部。
看客们再一次哄然大笑。受了侮辱的男子哭笑不得,旁边的同伙递给他一张大钞,示意他有所表示。于是,那名男子拽起舞女的松紧裤带,把那张大钞连同自己的黑手一起塞了进去。
黄升康的脸色微微有些惨白,梅白已经有点看不下去了。若智察觉苗头,说:“咱们到包厢去吧。”
三个人离开喧嚣的大厅,沿着一条幽深曲折的通廊,进入那两排蜂巢似的包房中的一间。关上包着海绵的房门,马上感觉安静多了,墙壁上俗气的油画映入眼帘。若智说,刚才跳舞的叫雯雯,要不是梅科长你来了,我们就把她叫到包厢里来跳脱衣舞。梅白说,你们想看就叫她来跳,我也开开眼。若智说,这样不好,这样不好。咱们就在包厢里K歌,自娱自乐吧。黄升康点头,说:“对,自娱自乐好,自娱自乐好。”
若智对跟进来的服务生说:“给我们点一批老歌,要他俩会唱的,不要时下流行的。啤酒果盘按最高规格上。”
服务生在点歌器上一通乱按,然后很高兴地扭一扭身子走了。若智说:“两位,不是我怕当电灯泡,实话实说是有一位小美眉在另一个包厢等我,都流哈喇子了。我就不陪二位了。”
梅白面子上还有些放不开,黄升康却慷慨地挥挥手,说:“你请便,请便。”
12
凌晨一点钟,奔驰3.0冒雨行驶在回程的路上。
当狂欢的人们在歌舞厅尽情喧闹的时候,察觉不到天上下起了大暴雨。此时,黄升康身心疲惫,表情颓唐。今天晚上他竟成了银样蜡枪头。
当他跟梅白唱了几曲老歌之后,两人就像绞麻花似地绞到一起去了。歌厅的皮包门很严实,虽然没有插闩,歌厅里另有一道黑色的屏风是供人躲到后面去搂着跳舞的。几乎约定俗成,服务生是不会绕到屏风后去看看客人在做什么的。更为绝妙的是,那里面还有一张沙发凳,那是干什么用的呢?难道是让客人跳舞跳累了坐下休息的?屏风外不是有更舒适的大沙发吗?其实没那么问的,聪明人一看就懂得了。
黄升康跟梅白搂着跳舞,跳着跳着就把梅白摁在那张沙发凳上了。他手忙脚乱地剥下了梅白的褂子,结结实实地抚摸了一阵,又掀起裙子,把内裤褪到了腿弯里,然后抱着她的两条腿,像个肯下苦力的农民推板车那样,想好好地推一气。可是,本以为很爽的事,却窝囊得很,黄升康突然地不行了。无论梅白怎么帮忙,黄升康自己怎么努力,就是不能完成那小小的一个壮举,那件近在寸许的事情,就是无法够到。他为自己的性无能寻找借口,想着如何跟梅白解释。梅白并不想听他说什么,脸上始终笑笑的,好像是说你做不做得成都是你的事。黄升康还想再努力一把,到后来,满腔淫欲化作一摊稀薄的粘液,滴落到沙发凳上。
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令黄升康这般沮丧、这般狼狈了,他像坠落悬崖一般,再也找不到脚踏实地的感觉。
坐在车里黄升康想,过去和祖拜一道在洗浴中心按摩时,他也曾有过出轨行动。纵然紧张,纵然恐惧,但是行为本身没有不成功的。这回是跟梅白做,为什么就不行了呢?他本能地感到自己对若智还是有几分不放心,心里有一根警惕的弦没有松下来。若智这家伙过去欠债不还让自己吃过苦头,今后他掌握了自己跟梅白的底细,好像更加不妙。正是出于这种考虑,走出歌舞厅大门时黄升康坚决拒绝了若智在S市过夜的建议,坚持连夜开车回家。
若智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骄傲地开着车子。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他的本性悄然流露出来,原来他一点儿也不木讷,他的感觉是第一流的敏锐,他的神情是第一流的老实,老实里藏着深深的狡黠。他摆平黄升康的本领,让他看到自己的能耐其实是很大的,懦弱的外表下,藏着狮子般的野心。黄升康只不过是一只红眼睛的大白兔,自以为是小心翼翼地耸动着长长的耳朵,做出聪明模样,却在不知不觉中被人拴住了腿。绳头就握在若智的手心里,哪怕他黄升康逃进洞穴里去,若智也可以随时将他提溜出来。
三个人同车异梦,各想各的心思。仿佛思想也是有气味的,黄升康隐约闻得到若智狐狸般的冷笑,而梅白却装着睡着了。尽管车里的冷气很足,黄升康的背心还是沁出了一层粘粘的虚汗。
13
回到家里,将近二点,方莉还没有睡。
她恹恹地躺在床上,没精打采地看着电视机播放不知所云的连续剧,手指上竟然夹了一支烟。
黄升康心里叫苦,装出兴致盎然的样子,掏出钱包扔在了床头柜上,说:“今儿晚上,我的手气真爆。”
方莉连瞟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她吸了一口烟,缓缓地把淡蓝色的烟雾吹在烟头上,目光越过缭绕的烟雾落在电视机屏幕上,好像颇具穿透力的样子,其实她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黄升康故作诧异地说:“你怎么抽烟了?唉,我不就是打了一会儿牌嘛,应酬!又有老板发钱,不打就让别人下不来台了。”
方莉想发火却找不到发火的理由,说:“鬼知道你干什么去了。”
黄升康腆着笑脸说:“还能干什么呢?你该不会怀疑我去抱小姐了吧?”
方莉说:“抱没抱,鬼知道!”
黄升康有意制造一点轻松气氛,说:“哎,我今天又听了一个好玩的段子,说有一对老夫妇去拍照,摄影师问:‘大爷,您是要侧光,逆光,还是全光?’,大爷腼腆地说:‘我是无所谓,能不能给你大妈留条裤衩?’”说到这里,黄升康小心观察方莉的反应,看见方莉还矜持着,黄升康继续说:“要叫我说啊,谁的裤衩都别留。”
方莉说:“你敢!”
黄升康见方莉有了撒娇的意思,就上前拿掉了方莉手上的香烟,作出夫妻间的亲热举动。方莉嘴上抗议道,你干什么你!僵硬的身心却软化下来。精神上的敌意一解除,下面的话就有了唠家常的意思,方莉说:“喂,儿子打电话来了。儿子说,马上就要毕业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安排?”
黄升康说:“出国,留学。早就计划好了。”
方莉说:“究竟到哪国去,具体怎么筹划的?”
黄升康说:“放心!这事有人负责安排。连出国首期需要的外币都给准备下了。”
方莉听到这里,觉得再找丈夫的别扭就有点二百五了。痴痴地等了大半夜,难道是为了说这几句关于儿子的话题?这些话明天早晨说也来得及。她看见丈夫上了床,就主动凑上来温存。黄升康这时最怕来事,可是方莉偏偏不放过他,一定要他跟她来事。
黄升康想,现在老婆要他交公粮,他交不出该如何是好呢?两个人在彼此身上摸来摸去,这种身体上的爱抚好像炒菜不搁盐,总不得味。方莉试探着去找幸福的源头,发现那里干瘪瘪的。黄升康无比羞愧,这时他才想到那种叫人艳羡的好事,其实私底下也不知怎么受罪呢。他努力再努力,配合着方莉的动作,总算让身体有了一点儿反应,赶紧凑上去,完成了一次勉勉强强的苟合,根本谈不上夫妻敦伦的情谊。
黄升康无比疲累,感觉不是做爱,而是受了一场大罪。刚刚有了一点睡意,不料,腰背隐隐作痛,有火烧般的感觉,黄升康伸手一摸,摸到了一串像鼓包的墙皮一样爆起的庖疹。
“呀,这是怎么回事?”黄升康吃惊地说。
听见黄升康喊痛,方莉拉亮了床头灯,掀开盖在黄升康身上的毛巾被,细细查看他的腰背,只见好些个簇集庖疹群,排列成带状,在后腰上呈不规则分布。
“这是蛇果疮!”方莉说。
“蛇果疮?蛇果疮是个什么东西?”黄升康呻吟道,想起梅白给他送来的蛇果,难道吃了蛇果会长蛇果疮不成?
“蛇果疮是急性庖疹样皮肤病,是由病毒引起的。这种病毒平时不发病,当机体免疫力下降时,潜伏的病毒就会大量繁殖,使神经发炎,引起疼痛。中医管这种病也叫‘蛇丹’或‘缠腰火丹’,比较常见的名称就叫蛇果疮。”方莉把她当护士长的知识悉数搬了出来。
“哎哟,这个疮怎么这么痛?”黄升康叫道。
“这还是好的呢,有人蛇果疮长在脖子里,围脖一周长合上了,那人就没命了。”方莉说。
“你别吓我。”黄升康说。
“我给你搽点阿昔洛韦膏吧。”方莉说着,光着身子下床找药去了。
14
第二天,黄升康带病上班。一进办公室,就发现空调坏了。大热的天,空调吹出来的竟是热风,黄升康感觉腰背上的那串蛇果疮痛得更厉害了。他打电话给空调维修部让他们马上派人来修,这时另一件让他不快的事情发生了,有消息说:公司终于要对重点欠债户采取法律手段了,有的已经采取诉讼保全措施。
报告这个消息的是老骚道。老骚道在电话里说:“我的小轧机都叫他们贴封条了。这太过分了吧!”
黄升康为事先没有得到这个消息而恼火。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上面没跟他通报一声呢?他感到公司高层对他的信任危机。近来有种种迹象表明黄升康的位子有点不稳,这事即是一例。黄升康把自己的心思藏起,没好气地对老骚道说:“过分不过分的,你欠钱不还总是没道理嘛!”
老骚道阴阳怪气,充满暗示地说:“要说欠账,也不是单方面欠嘛……”
这句话一举击中了黄升康的要害。那年儿子大学没考上,是老骚道花了五万块钱把儿子送进民办高校大门。所以销售处搞钢材委托加工时,老骚道的轧钢厂是首选第一家。甚至这个委托加工的门道都是老骚道出的主意,通过黄升康得以实现的。那时老骚道经营资金有限,就想出了这个法子。他对后来让那么多客户挤进来很有意见。什么薄皮棺材啦、弱智啦、榆木疙瘩啦,都沾了他老骚道的光。老骚道曾在麻将桌上说,你们能发财,都应该感谢我。
黄升康当然明白老骚道说的“不是单方面欠账”是什么意思。他为这种赤裸裸的口气所激怒,然而又无可奈何。就像一头被逼进墙角的困兽,逼急了也要反咬一口:“你应该听说,过河拆桥是小人吧?”
老骚道阴险地笑起来:“黄处长,谁是过河拆桥呢?谁是小人呢?得了,封轧机的事是法律事务部那帮小子干的,难为你也不顶事。我只是和你这么一说,你千万别再用刚才的口气跟我说话。”
黄升康受了老骚道一顿奚落,心中憋了一口窝囊气,无处排解。这时,维修空调的技工来了,却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工,鼓捣了半天,空调还是没修好。黄升康发了一通脾气,心里的火更大了。
他想找个理由把梅白叫来,调理一下自己失衡的情绪。电话接通了,梅白在电话里说,什么事啊?她不提黄升康的名,不叫人听出她在跟谁讲话。
黄升康嗫嚅着说:“你,你有空吗?”
梅白说:“你还想钻空子?没空。”
黄升康想:这小娘们儿一向温顺服贴,今儿个怎么也像吃了枪子儿似的?是因为昨晚上自己的性无能吗?或者因为昨晚上的事,她的“妇科病”幻觉强烈了,开始迫不及待要转正了?她可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还顶着不同意见哪!她要是忘恩负义,那可太叫他伤情了。
他不知道,梅白刚刚又接到祖拜的电话,因为祖拜倒霉之前给梅白过年送过大礼,此时祖拜提出找她借五千块钱。梅白想,他哪是借啊,分明是要她还账罢了。正在气头上,对谁都没有好心情。
黄升康正犹豫着不知说什么好,梅白把电话挂了。
电话好像发着41度的高烧,黄升康把听筒刚刚放到座上,马上又叮铃铃地响起来。黄升康盯着电话像盯着一个魔鬼,看它一声接一声地尖叫着,带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固执地响个不停。
黄升康叹了口气,觉得没必要把自己搞得神经兮兮的,不就是接个电话嘛,他拎起听筒,说:“喂?”
“哑。我是老祖。”电话里祖拜说,他的声音听起来阴暗、潮湿,有一种地下室里发霉的感觉。
黄升康像无意中触到一条粘湿的长蛇。
“黄总啊——”祖拜拖着长声,鼻音很重。
黄升康感觉那条蛇正缓慢而险恶地缠绕上来,自己像被魔法魇住的青蛙,呆呆地一动不动,整个儿麻痹了。
“又来打扰你,真不好意思。”祖拜说。
黄升康仿佛看见一头狼围了一条花头巾,竟然扮作外婆模样。他努力压抑着火气,一声不吭。
祖拜继续说:“我是真的不想找你,但凡我还能过得去,狗日的没事舔人家屁股玩。”
黄升康感觉手脚一阵冰凉。
“好啦,我也不想兜圈子。老黄,黄总,你大人大量,我呢,讨饭讨到您门上了,您就拉兄弟一把吧。”
黄升康终于开口说:“取保候审的钱还没筹齐吗?缺多少?”
祖拜忽然捏着公鸭嗓子笑起来,以直言不讳的态度显示出不屑隐瞒的傲慢:“那倒不是。我老祖混得再倒板,给检察院上贡,愿意出钱的有得是。可是,钱都给出去了。我拿什么活人呢?我还得有条活路不是?”
黄升康握着话筒的手微微地颤抖。
祖拜说:“我和一个朋友打算合伙跟机动处做润滑油代理生意,事情差不多就要成了,可是听说叫你插了一杠子。”
黄升康立即叫屈:“这是哪儿话!我为什么要插一杠子呢?”
祖拜说:“还说没有?不是你把弱智引荐给魏处长的吗?”
黄升康的心跳骤然加速,他感到有点头晕,恶心,有一种热辣辣的东西往上涌。
祖拜说:“我也想请请魏处长,就烦你出面张罗吧。可是我现在没钱,就委屈你做东了。说句不怕你见怪的丑话,谁屙的屎谁舔了去……”
黄升康没等祖拜说完,就愤怒地掼了电话。
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黄升康以为又是祖拜骚扰,捺住性子不接。那铃声无聊地响了一阵,终于像林间的知了叫乏了那样,戛然而止。
黄升康得胜的感觉还没生出,腰间的手机又发出恼人的来电声。刹那间,暴怒使得黄升康宛如一头肩上插着利刃的公牛,他摘下手机,恨不得把它砸向窗外,但这只是情感上的瞬间冲动而已,还没有丧失理智的黄升康凭着习惯,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号码,原来是若智打来的。
若智,你这个弱智!你给我添了多少麻烦啊。黄升康操起电话怒冲冲地责问:“若智,怎么搞的?我们请老魏,别人怎么知道了?”
若智在电话里哼哼哈哈,期期艾艾。这时,黄升康陡然升起一种猜疑:祖拜知道的,都是若智主动暴露的。若智为了夸耀自己的实力,给对手以精神打击,主动让对手知道自己跟实权派的交往。
这就等于出卖了黄升康!
“若智,你很聪明嘛。”黄升康的语气有一点儿讥讽的味道了。
若智听出黄升康的言外之意,并不着急,还是支支吾吾的。黄升康可真的着急了:“若智,你都跟他们说了些什么?是不是什么都乱说?”
若智说:“黄处长,你要相信我,我们才是同舟共济的合作伙伴。”
黄升康说:“你该不是把我绑在你的战车上祭旗吧?”
若智又结结巴巴、不知所云了。他的语言迟缓给他留出伸缩自如左右摇摆的空间,其实是他的独门暗器,只是没有人充分理解这一点罢了。
黄升康说:“你打电话还有什么事?”
若智说:“老魏那边还要麻烦你再为我上点眼药。事不宜迟,越早定下来越好。”
黄升康说:“我不管。我再也不管了,你们那些烂事与我何干?”
若智满含暗示地说:“晚上我到你家去。”
黄升康说:“干吗?”
若智说:“红蛇果嘛,我给你买了一纸箱红蛇果。”说着用干巴巴的笑声把未尽的意思传达尽了。
黄升康头一次对行贿的暗示感到了厌恶:“我害了蛇果疮,不吃红蛇果了。”
若智说:“蛇果疮跟红蛇果有什么关系,这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呀。”
黄升康说:“别啰嗦了,你们的事我说过不管,真的不管了!你也用不着黄鼠狼给鸡拜年了。”
电话里冷了一会,没有声音。黄升康正要挂机,忽然若智又说话了,声音还是拖拖拉拉的,可是意思一点儿也不含糊。他说:“你把我比作黄鼠狼也就算了,可是你怎么把自己比作鸡呢?鸡,可是卖屁股的。”
黄升康真想对着手机大骂:“我操你妈!”,想想还有把柄攥在人家手里,只好忍气吞声,权且咽下这口窝囊气。
门上笃笃敲了两声,黄升康以为是梅白来了,说了声:“请进。”门被拉开,原来是另一个修空调的师傅来了,他在办公室里搞来搞去,折腾了好半天,摇了摇头说,这台空调必须拆下来,带回去维修了。黄升康被搞得烦得要命,简直出离愤怒了,他血压上升,头脑发胀,指着门外说:“出去,你给我出去。叫你们老板重派人来!”
修空调的人走了之后,黄升康百无聊赖,躺在皮转椅上拿出方莉给他带来的一本医书,查阅有关蛇果疮的知识。他执着地想找到蛇果疮与蛇果究竟有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一本医书显然不包括他所疑惑的内容。黄升康看了几页,书上的意思和内容都不甚了然,便把书盖在脸上,打算休息一下。这时,电话再一次响铃。拎起话筒一听,是检察院一个熟人打来的。
“小柳,是你啊!”黄升康说,心里嘀咕他可是好久没露面了。
“黄处长,没事。”小柳怕他紧张,先报平安。钢材紧俏时小柳帮朋友找黄升康批过条子,一来二去就成了黄升康的熟人。
“忙什么呢?”黄升康投石问路,觉得对方打来电话不会只为扯闲篇。
“最近刚刚接到郊区的一个案子。一家滨临破产的乡镇企业,揪出一个蛀虫,外号叫薄皮棺材。这家伙把集体企业当成了他个人私产,侵吞了不少钱,账乱得一塌糊涂,好像还欠着销售处几十万……”
黄升康的眉头拧得像两条肥硕扭曲的毛毛虫,脸像掉进热水锅里的大虾眼看着变红了。感觉到危险逼近,他的腿不住地微微颤动,好像是为了逃跑发动了汽车引擎似的。
说到这个薄皮棺材,就是一上来叫梅白控诉了一番的家伙。薄皮棺材骄横跋扈,蛮霸一方,黄升康在跟他交往密切时曾劝他收敛一点,薄皮棺材哈哈笑道:“收什么呀收,死了收进棺材里吧。”他经常说死呀,棺材呀之类词语,老婆骂他的时候,叫他老棺材瓤子,到了众人口头演变为老棺材,又叫薄皮棺材。
黄升康与薄皮棺材之间那些事,无非是薄皮棺材送了,黄升康收了,然后黄升康为薄皮棺材谋点儿利益之类。但是追究起来,桩桩件件都为党纪国法所不容。想到这里,黄升康的心脏一阵阵缺氧。
“黄处长,黄处长。”电话那头听不见这边的反应,连叫了两声。
黄升康缓过一口气来,有气无力地说:“你说的事,知道了。”
小柳说:“你没事吧?”
黄升康多心了,以为小柳是问他与案子有没有关系,心里很不以为然,却没有力气说出来。
小柳说:“黄处长,你要注意身体呢!”说完挂上了电话。
黄升康热得心口发烫,他想,检察院这帮人怎么疯了似的,整天整人。祖拜的案子还没让人松口气,薄皮棺材又给盯上了。薄皮棺材这老东西为了减低自己侵占的数额,保不定就会把自己出卖了。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许会站在被告席上,有一种从人变成兽的感觉。这么一想,好像已经被关在了笼子里,黄升康陡然失去了优越感,觉得自己的小命总是捏在别人手里,真是窝囊透了。
祖拜、薄皮棺材,不管谁出了事自己都提心吊胆的,那种寝食难安的滋味真是常人无法领会。难道自己有必要过这种日子吗?以他的职务、收入、社会地位,他本可以过一种优裕的生活,享受来自内心的自尊,接受人们的尊敬和爱戴。可是,他把一切弄得多么糟糕啊!不知不觉中,他成了一个堕落分子,好比一个登高的人突然发现自己站在悬崖峭壁上,一旦失足就会粉身碎骨,那时再想成为平地上的普通人也不可能了。
黄升康从桌面下拿出一枚红蛇果,它那红得像血一样的颜色曾经诱惑了多少人啊,人类历史据说就是从夏娃受到蛇的诱惑,偷吃了上帝的禁果开始的。夏娃吃过的那枚智慧树上的果子也许就是红蛇果吧?黄升康每回吃到它,都有一种渴血的贪婪得到满足的感觉。现在报应来了,他的身上长出蛇果疮来。这蛇果疮又痛又痒,真是恼人啊!科学告诉他,吃蛇果与蛇果疮并没有关系,但是黄升康此时不相信科学,相信迷信了。他觉得自己倒霉就倒霉在没有拒绝不义的蛇果上。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黄升康第一次否定自己的人生价值……
这天怎么这么热呢?在空调室呆惯了的黄升康想到空调一直没修好,简直烦躁到无以复加。这时,又有一阵胸闷气短向他袭来,他的心脏剧烈地痉挛着抽搐着,骤然升高的血压负荷,使他的脑血管突然爆裂了。黄升康胸口抵着面前的老板桌,让桌沿狠狠地挤压着心脏部位,他想,我这是怎么啦?这可不行,得叫人!可是他喊不出声来。他不知道,他的眼珠子已经翻了上去,嘴唇乌紫,脸色青白如灰,他的心脏像一架飞车的发动机,或者耗干了油或者烧开了水,只听得突突地响了一阵,就永久地停止了工作。
15
梅白从受到祖拜讹诈的恶劣情绪中缓解过来,终于想起去看看黄升康。她推开黄升康的办公室,看见的却是一个令她无比骇异的情景。
黄升康死了。正值壮年心力憔悴的黄升康,受到来自内心的剧烈冲突,脑血管爆裂,倒在了他的办公桌前。检查尸体发现,他的腰背上有一大串蛇果疮,手上还拿了一枚红蛇果,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奇妙的关系呢?谁也不知道。从他死后的面容上看,他死得很悲惨,人们不知道在他死前发生了什么。
几天以后,黄升康的灵魂钻过黑黢黢的烟囱,化作一缕青烟不知飘散到何处。火葬工从敲碎的骨骼中拣了几块装入一个盒子,剩下的就和灰色粉沫扫到一边,交给一个皱纹很深、脸色黢黑的老头带到臭粪坑里沤肥去了。
梅白在追悼会上碰到了祖拜。祖拜朝她咧嘴一笑,看见她眼中满是凄惶。
责任编辑:侯波
许侃,男,1962年生人。作品散见于《雨花》、《安徽文学》、《厦门文学》等刊,发表作品数十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