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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有空吗?王秃子想请你吃饭,说是你的手机打不通,这小子说了好几次了。金丰打来电话时,夏韶正跟龙平在望江楼喝茶。茶一般,但两人却喝得有些意味深长。
龙平从镇长干到如今的县长,在洛城呆的时间太长了,一直想找机会挪动挪动位置。一个正处级,在省城倒也算不上什么官儿,但管着百多万移民大县的父母官,手中掌握的资源又另当别论了,要不是有所求,怎么会如此客气地接待夏韶?夏韶只是省报下属的一个小报的主编,但他的老丈人却大有来头。龙平知道自己四十出头的人了,再不抓紧时间,恐怕就没机会了。干部年轻化,是个大趋势,却也催促着更多急功近利的心越发躁动起来,甚至不惜铤而走险。
他怎么知道我回来了?你说的?夏韶语气里含着一丝责备,这次回洛城,对外的口径是纯属路过,陪伴年迈的父母几天。眼下这行情,亲近的人懒得联络,酒肉朋友的饭局是能避一个算一个。没有迫在眉睫的利益交换,哪怕一墙之隔,也懒得动身。没想到龙平神通广大,不但打听出了他跟薄雪的关系,连他坐什么车到洛城都打听出来了,亲自到车站把他接到了洛城政府招待所——三峡风酒店。
30年前,背后交易往往表现为吃喝,看两人之间关系如何,看他们在一起海吃海喝的频率就知道了;如今的背后交易,往往避开吃喝,饭局上越是热乎的两人,背后关系肯定不咋样。
不是我说的,王秃子跟县府县委的人熟得很,地头上更是不得了,好多事情你还不清楚。昨天龙县长不是在洛城大酒楼给你接的风吗?还想瞒得住?你们俩是老同学,一起吃个饭也很正常,他都知道你回来了,要是不答应他,面子上有些抹不开噻?要不你抽点时间,我来安排?
金丰自从当上双水镇的党委书记后,跟王秃子就走得很近乎,王秃子明里暗里帮了他不少忙。夏韶特别能理解,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山区乡镇,要想搞出点儿政绩让领导看见,实在不容易,要没有王秃子这样的土豪帮衬,办起事情来更费劲,尽管王秃子从中榨取的利益更大。有些人你可以看不上,却离不得。
没空,你帮我推了吧,有什么事情晚点儿我再打给你。夏韶说完挂了电话。自从10年前夏韶离开洛城后,洛城的亲友有什么事情,没少给金丰添麻烦,这次回来想请他吃顿饭以示感谢,却没心思去应付王秃子。
读书的时候跟王秃子就没什么交情,现在更没有必要委曲求全去应酬。更何况自己这些年一直刻意想摆脱洛城的影子,为此连手机都换了好几茬。他知道薄雪并不在意他的出身,但他自己在意,别的人也在意,至于薄老爷子在不在意,目前还难说。英雄不问出处这样的话,乱世或许如此,在“官二代”“富二代”横扫一切的当下,还把这话当真,甭提当英雄,恐怕连狗熊的边儿都沾不上,最后只是给弱势群体的盲流中,又多添一道悲戚的暗影。
夏韶避开王秃子的真正原因,缘于十几年前的一件小事儿。当时夏韶还没进省报,在省城一家都市报当小编辑,有次回洛城办理侄女上学的事情。夏韶的哥哥不在洛城工作,需要找家本地单位在介绍信上盖章,听金丰提起王秃子已经不做头发生意了,头发贩子摇身一变,在一家保险公司当了老总,便上门找他盖章。
当时的王秃子已经有几个小钱儿了,眼里根本没看上这个在省城打工的老同学。一个码字的,能有多大出息?最多是给别人当枪使罢了,车子房子票子一样都没有,连他这个当年贩卖头发的小商贩都不如。
王秃子表面上很客气,章也盖了,但那副翘着二郎腿窝在旋转沙发上爱答不理的模样,让夏韶死死地记在了心里。丫丫个呸的,干了这么多年记者,什么样的鸟儿没见过?再大的派头在记者面前也多少会给几分面子,偏偏让自己的老同学恶心了一把。风水轮流转,没想到十几年后,不可一世的王秃子却反过来追着见他一面。
夏老弟,宾馆的房间我还是给你留着,另外你在洛城这些天,我让司机小陈全程陪同,这样你办起事情来也方便些。
龙平边说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牛皮信封放到了夏韶面前,递信封的动作很优雅,大拇指在下,食指、中指搭在上面,动作轻盈而熟练。看来没经过千百次的训练,是达不到这样的境界的,递信封如此,接信封的功力恐怕更为精湛。
专题版面的事情我已经让宣传部做了安排,过几天就把款项打到你们报社去,稿子资料一会儿我让秘书给你送到宾馆,余下的事情还得辛苦老弟了。这点儿小意思是支付老弟的前期策划费用和稿费。少了点儿,老弟多包涵。龙平脸上的真诚看不出一点儿水分。
夏韶瞄了一眼信封,有张百元新钞露了个头,少说也有三万。五个专题版面按照报社目前的提成比例,至少能拿到十万块,看来这次龙平是要不惜血本拉拢他了。见夏韶没言语,龙平直接把信封放进了夏韶随身携带的挎包里,然后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起身带着他朝洛城大酒店而去。
龙县长,司机的事情我看就算了,我这次只是路过。路上,夏韶委婉地拒绝了龙平安排的专职司机,一是嫌麻烦,另外也不想让龙平知道自己在洛城的关系。跟当官的打交道,永远得多留两个心眼儿,否则早晚被装进去。让人了解越多,被打击面就越大,这些年的经历让他牢牢记住了这点。
2
钱能不能使鬼推磨,老子不知道,但老子知道只要有钱,就能让狗改掉吃屎,想搞谁的老婆就能搞到。
王秃子牛气哄哄的话听得夏韶皱了皱眉,看来这家伙中午没少灌马尿。王秃子似乎并不在意,一手举着红酒杯,晃晃悠悠地洒了一地,没见过倒红酒倒得杯满钵溢的,另一只手伸进那名叫方琳的小姐怀里,使劲地搓揉着,像他当年在田里搓砖泥,动作粗野下作。
秃子,有钱能使鬼推磨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现在流行有钱能使磨推鬼。
夏韶语带讥诮地调侃道。看着王秃子的动作,他感到有些困惑。难不成王秃子的生理机能恢复了?还是只是为掩饰内心的虚妄,在人前故意施夸张的障眼法?哪儿不灵装哪儿,越不成越挺,这是当下这个时代男人的通病。
喂,老同学,跟你打个商量要得不?别在公开场合叫我秃子,好歹老子现在也是企业家,还是县政协委员,给点儿面子噻……
说到最后,王秃子把爪子从小姐的胸口抽出,在自己寸草不生的大秃头上摸了几下,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地笑了起来。
是,秃子老总,就你这个样子,还“镇邪”?我看你自己就已经够邪的了。说,找我做啥子?
夏韶拧着眉头笑看着一旁的王秃子,眼前的这个人,让他感觉到梦游般的不可思议。就眼前的这个人,有几根花花肠子,恐怕没有比自己更了解他的人了。小学六年,每次让他照着自己得满分的考试卷子抄,也没抄及格过。
王秃子让狗改吃屎的事情,夏韶几年前曾在电话中听金丰提起过。那时候的王秃子还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靠赶集的时候厚着脸皮追着姑娘大婶们卖头发赚点儿零花钱,贩卖长头发原本也是个不错的生意。但随着时尚风刮过神州大地后,女人的见识长了,头发自然就短了。女人的长头发一夜间成了金贵的稀罕货,接发、假发、道具都会用到,据说每年出口的份额也不少。
做这行不需要别的本事,只要脸厚嘴甜就成。这两样正是王秃子与生俱来的本事,加上好色,王秃子打幼儿园开始,成天就爱鼻涕四溢地跟在小妹妹后面屁颠儿屁颠儿地跑,丝毫不在意对方像赶一条脏狗似地撵他。
一个秃子偏偏做头发生意,广告效应自然不错。王秃子的头发生意做得很顺当,但他好赌,在社会上混了十余年后,依然家徒四壁,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但他却讨了个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媳妇凤儿,真应了那句“秃头讨俏娘”。
据说是他花了半年时间死缠烂打的结果,只要对方去赶集,他一准跟在她身后。无论姑娘如何厌恶甚至咒骂他,他都不肯离开。时间一长,乡邻间就开始传出两人之间的闲话,原本上姑娘家提亲的人,再也不上门去了。乡下人,门风比性命重要。又过了大半年,凤儿外出到广州打工,王秃子也跟着到了广州,而且跟她进了同一个厂。打工妹的日子很苦,尤其是夜班,下班后往往是饥肠辘辘,而厂子里又找不到其它东西充饥。王秃子天天在裤兜里揣上两个面包,待凤儿下班时偷偷递上。春节回家时,凤儿就答应嫁给王秃子了。
结婚后,凤儿才知道王秃子有赌博的恶习,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为躲避债主上门讨债,也希望能赚点儿钱活命,王秃子便带着媳妇外出打工。两口子跟着老乡到昆明后,不愿意进厂子,于是重操旧业,贩卖头发,而且还跟境外一帮毒贩子学会了如何把毒品藏在头发堆里躲避检查。
虽是小敲小打,半年下来,两口子积攒下了十几万块钱,准备春节回家盖房子用。凤儿胆子小,加上边检站接连打死了好几拨毒贩子,两人吓得没敢再替人带货,连夜从昆明逃到了思茅,继续做贩卖头发的生意。
但王秃子始终改不掉赌博的恶习。有天趁凤儿不注意,跑到银行取了存折上所有的钱,到一家地下赌场下注。没几下子就将辛苦积攒的十几万输了个精光,输急了的王秃子急于翻本,最后竟然连老婆都押上了。对方输了就把整晚赢去的钱吐出来,他要是输了,就把老婆让对方睡一晚上,对方没见过王秃子的媳妇,一个秃头的媳妇能俊俏到哪里去呢?正犹豫间,刚好凤儿急抓抓地冲进赌场,想阻止王秃子败家,对方一看凤儿的模样,欣然同意了。
结果毫无疑问,王秃子不但没能赢回本钱,连媳妇凤儿也搭上了。王秃子没想到自己真的把媳妇输了,他也不是省油的灯,跟毒贩子打过交道的人,多少还有些胆量。急红了眼的王秃子想带着凤儿离开,趁对方不注意,用凳子打倒了正面的一名保安,却被赌场的其他几名保安联手打趴在地上了。右胳膊还被拧脱臼了,疼得跟杀猪似地趴在地上惨嚎。不明就里的凤儿,吓得浑然忘记了哭喊,还没反过神来,就被几个彪形大汉强行拉上车,走了。
王秃子一见对方的架势,知道自己惹不起,加上人生地不熟,又是自己心甘情愿输掉的,没敢贸然报警。开赌场的肯定跟当地警方有很深的关系,搞不好连自己小命都得赔上,而且昆明那边陆续有毒贩栽了,一旦报警,弄不好还会牵扯出自己。
于是就近找了家跌打门诊把胳膊还原后,在赌场外苦苦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凤儿才被人从一辆奔驰车上放了出来,身上穿着一套挺时髦的新衣服。昨天跟他对赌的中年人坐在车里冲王秃子说道,小子,只要你同意离婚,让凤儿跟我,老子现在就给你十万块。
凤儿站在车旁没吱声。经过一夜的苦守,王秃子知道自己昨天做了件多么荒唐的事情。对方的话噎人,换了以前,王秃子早冲上去跟人拼命了,但昨晚刚刚吃过亏,势单力孤,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尤其是在对方的地盘上,对方能按时把凤儿送回来,就算谢天谢地了。
王秃子伸手摸了摸昨天脱臼的右胳膊,摇着头跑过去,一把死死地拽住凤儿,连拖带拉地离开了,连夜离开了思茅。
原本以为凤儿会哭闹着寻死觅活,结果却大出王秃子的意料。凤儿不但没哭闹,甚至连一句埋怨王秃子的话都没有,除了那句“像你这样的男人有个××用,狗改不了吃屎!回家离婚”外,整整一个月,恁是没跟王秃子说过一句话。对那晚被人带走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凤儿只字不提,她越是不提,王秃子心里越闹腾得慌。照理说自己肯定是当了活王八,戴了一顶或者不止一顶绿帽子,但得不到凤儿的亲口证实,像个即将溺死的人渴盼那根救命的稻草般,心里始终还残存着一丝希望。
两人回家办离婚手续期间,凤儿发现自己已经有了3个月的身孕。不知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着想,还是另有别的想法,反正在王秃子声泪俱下的哀求声中,凤儿没再提离婚的事情。期间凤儿并不拒绝王秃子的生理需求,只是每次都像具僵尸般地躺在下面,这让王秃子很自然地联想起凤儿在思茅消失的那一晚,几次以后,王秃子的心理障碍更严重了,以致后来彻底不成了。
王秃子戒赌了。至少在回到村子的那大半年时间里,明里暗里,王秃子都没再赌过一次。王秃子在一次赶集时,从狗贩子手里买了两只小狗,还在屋后专门砌了间狗屋。每到喂食的时候,王秃子总会准备两个盘子,一个里面放着饭食,另一个里面放着大便。小狗吃大便的时候,他便用鞭子狠狠地抽,朝死里抽。经过半年的训练,其中一只小狗无法忍受王秃子的非常折磨,被活活打死了,也有村民说那只死去的小狗是为抗议王秃子的变态要求绝食而亡。
版本并不重要,结果是王秃子家的狗真的改掉了吃屎的习惯。就算王秃子解开链条,让它在村子里疯跑,看着别的狗痛快地吃屎,王秃子家的狗也只是远远地站着,对那些小孩子拉的新鲜的屎尿无动于衷。村子里有个习俗,家里的小孩子在堂屋里拉了屎尿,不用打整,只需要呜呜地唤回自家的狗,顷刻间便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自从王秃子戒赌,又成功地训练出不吃屎的狗后,每次两人行房时,凤儿渐渐地恢复了知觉,而且反应越来越强烈,需求越来越旺盛。可王秃子吃了无数的中西药,白酒、醋、蒜泥、蜈蚣、生蛤蚧、淫羊藿、辣椒水等民间秘方偏方都外涂内服过,没一样管用。他甚至托人到省城搞了几颗“伟哥”,也没任何作用。每当看见王秃子在自己面前徒劳而心急地跟他的配件做斗争时,凤儿就会在一旁冷冷地盯着他,那眼神看得王秃子刚刚燃起的一丝火焰瞬间被一盆冰水浇灭了。两口子的日子就在这样的貌合神离中继续着。
王秃子喝醉酒后,逢人便说“偷鸡不成蚀把米”。每当此时,凤儿就冷冷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只苟延残喘的脏狗,实在忍不住,又无外人在场时,便顶上一句,你个狗日的是偷了把米蚀了只鸡,你欠的赌债就是那把米,你老婆就是那只鸡,你这个龟孙子……最后的龟孙子是喊出来的,拖着长长的尾音。
王秃子冲上去要揍人,凤儿就冷冷地看着等他揍,结果王秃子的拳头定在半空,砸不下去。
王秃子在一次醉酒后,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金丰,夏韶又从金丰嘴里知道了这一切。金丰对王秃子的行径甚为不齿,末了却跟了句,凤儿还真是有几分姿色的。
这让夏韶想起了那句流行语:“朋友妻,不骑白不骑。”因了金丰的这句无心之语,夏韶从此对他多了个心眼,要不是金丰隔三差五地主动给他打电话,夏韶没再主动给他打过电话。两人牢不可破的中学情谊,在夏韶这一头裂开了一道无形的口子。
出卖老婆的男人固然可耻,连朋友妻都惦记的男人,心里更阴暗,把惦记朋友老婆的心事流露出来的男人,那就不是用可耻阴暗这类的词来形容了。
3
妹儿娃子们,快点儿进来噻,还装处?王秃子把双脚翘在茶几上,满脸猪肝色,酒气直喷。一边伸手在大腿间抓痒痒,一边冲站在包厢门口的十几个衣不蔽体的小姐大声嚷嚷着。这是王秃子不顾夏韶的婉拒,叫来的第二拨小姐。
看到这一幕,夏韶心头暗道一声,幸好没向龙平介绍这家伙,否则恐怕不仅仅是丢面子的事情了。这些年,王秃子一直希望夏韶能让他跟县主要领导的暗线搭上,虽然他自己也能直接接触到县领导,但一直没能找到关系过硬的线。认识容易,但关系不铁,什么事儿都干不成。眼下社会,总还有几样事情是银子解决不了的,偏偏这信任和交情就在其中,这是他一大心病。
晚饭结束后,龙平原本安排了县文工团的几位女士陪夏韶到卧龙山庄唱歌,结果临时接到市里通知,他要连夜赶到市里开会。单独跟不熟悉的人相处,夏韶很不习惯,便告辞回宾馆休息。
夏韶!夏大主编,咦吔,当了主编就瞧不上老同学了?我看你不像那样的人噻,好歹咱俩也是从一个乡混出来的。你要还认我这个兄弟,就跟我走……王秃子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消息,在三峡风酒店门口大大咧咧地堵住了夏韶,生拉死拽地把他弄进了三峡风歌城。
小姐们似乎对王秃子并不陌生,嘴里亲热地叫着“王总”,呼啦一下就涌了进来。其中一位不由分说就直愣愣扑进了王秃子的怀中,刚才一直被王秃子折腾着的那位小姐趁机朝一旁挪开了身子,新来的小姐牛犊吃奶似地挺着胸脯拱着王秃子硕大的脑袋。其余的站在茶几前,眼神热辣辣地看着夏韶。夏韶不是没见过这场景,但那是在外地,回到故乡,心理就产生了障碍,浑身感觉到不自在。
兄弟,你也想装处么?还不赶紧找一个,你个龟儿子该不会是有精子没银子,有了银子没精子了吧,哈哈哈……
王秃子一边使劲地捏着怀里的小姐,一边邪邪地看着夏韶调侃道,一帮小姐跟着起哄。虽然说是老同学,说起话来可少些顾忌,但王秃子的张狂还是令夏韶心里很不痛快,却也不好就此发作。
王秃子的话头突然一顿,冲怀中的小姐命令道,对了,我这位哥们儿是个文化人,喜欢文雅点儿的姑娘,估计这拨他还是一个都没看上。你赶紧通知妈咪换上另一拨来,不行赶紧从别的场子调一批过来。跟她说清楚,今天要是不能替我这位远道而来的兄弟找个满意的,小心老子不给面子,另外给我们上一瓶叉O……
叉O?夏韶疑惑地看着王秃子。
叉O,就是XO嘛,小姐们叫“操我”,我们这样的农民都这样叫这玩意儿。哈哈哈……王秃子说完自顾自地仰着脖子一阵狂笑。
XO就算了,来几瓶清爽型的洛城吧,很多年没喝过了。老王,我就陪你唱会儿歌,喝几杯就成了,小姐就免了,一会儿我还有事情要处理。夏韶不喜欢王秃子的张狂,但也不好明着驳面子。
你龟儿好杂哟!说什么呢,你我兄弟好多年都没好好聚聚了,今天还不高兴高兴?钱算个啥子嘛,你还以为兄弟是当年的穷光蛋么?再穷也能请兄弟喝个酒嘛。老子知道,你崽儿打心眼儿里看不上我这号人,可这个世界没我这号人也不成噻,再看不上我们也是小学同学噻,难道连个外人都不如?王秃子不管不顾地推开了怀中的小姐,冲着门口的侍应生吩咐完后,夹枪带棒地招呼着夏韶。
你说什么呢?咱们俩什么关系。王秃子的话把夏韶将住下不了台,有些人你可以不交往,但却不能明着得罪,眼下的王秃子便是。看这小子今天要折腾成什么样子,夏韶心里隐隐担忧撞见熟人。这样的场合撞见,多少有些说不清。毕竟自己在这里念过三年书,不少老师同学还有亲戚都在这里工作生活。一个人,无论在外面如何放浪形骸、胡天胡地,在亲友和乡邻面前,都会有所收敛。
小姐泥鳅一般滑起身来,带着十几位神情失望的小姐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带着十几位小姐走了进来。看架势,这三峡风的派头比省城的歌舞厅夜总会毫不逊色。
哎哟,王总,您来了也不打声招呼,我也好提前给您准备准备噻。最前面的少妇亲热地冲王秃子打着招呼。
兄弟,这次有满意的吗?不成咱们再换,一直换到你爽为止。王秃子冲少妇摆了摆手,冲一旁的夏韶说着。
夏韶知道,自己要不选一个,这小子还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目光从茶几前的十几位小姐脸上掠过。突然,他的目光死死地定在了那位身穿淡紫色连衣裙的小姐身上,对方也是眼神一亮,看见夏韶似乎想说什么,突然快速地眨巴了几下眼睛。王秃子跟少妇见状,赶忙招呼那位身穿淡紫色连衣裙的小姐坐到夏韶身旁,赶走了余下的小姐。
王总,你这位朋友真有眼光,惠儿前两天才刚来的,虽说上了点儿年纪,但更懂得伺候男人。再说,这个岁数的女人比那些小丫头片子更解风情。少妇一边冲王秃子讨好道,一边举杯敬两人的酒。
我说老板娘,你这儿的生意可是越来越好了,你哥哥公司里那几辆车什么时候到我那里办个财保?咱们也互惠互利一把噻。王秃子边说边伸手在少妇的胸口摸了一把,少妇娇嗔地轻轻拍打了一下王秃子的手。
那还不是你王总一句话的事情,这样吧,下周,我让司机找你去。来,我敬两位领导一杯。少妇说完一仰脖子,喝干了杯中的XO,起身走了出去。看来王秃子这些年在洛城混得还不错,三教九流都很热乎。夏韶没工夫琢磨一个头发贩子的发迹史,他连自己的事情都没工夫琢磨过来,于是起身跟身边的“惠儿”到厅中跳舞去了。
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几乎同时问出了这句话。
我出差路过这里。王秃子是我小学同学,硬拉我来唱歌。你怎么连名字都改了?夏韶道出了自己出现在洛城的原因,他还没从在此中场合中意外碰见“惠儿”的震惊中缓过劲儿来。
我?唉……不要说我了,还是说说你吧,听说这些年你在省城当了大官,是同学中最有出息的,他们都在议论你呢。“惠儿”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轻轻地摇了摇头,把话头转到了夏韶身上。
说我?都说些什么呀?你现在还跟哪些同学有联系?高中毕业后,夏韶就跟所有同学失去了联系。没想到十几年后,会在这里意外地碰到“惠儿”。
说你有出息呗,也没几个有联系的,还不是读书时耍得好的那几个。彭红,还有肖戎,她们娃儿都很大了,各忙各的。也很少聚在一起,最多偶尔打打电话,发条短信,倒是有时会在麻将桌上碰头。政府号召农转非,说是要搞什么城乡一体化,结果却是把人朝绝路上逼。
几代农村人进城的梦想就要实现了,怎么能说是把人朝绝路上逼呢?难道你不想在城市里生活?夏韶知道洛城这些年一直在加快城乡一体化的进程,这项利国利民的好事儿,怎么就成了“惠儿”嘴里的坏事儿呢?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怀疑她是不是喝醉了。
“惠儿”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他晚上有没有时间,想带他去一个地方。龙平晚上肯定回不来,他又不想跟王秃子和金丰继续纠缠下去。再说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回绝“惠儿”邀请的意思,两人约好晚上五点半在滨江公园大门口碰头。
夏韶发现“惠儿”的舞跳得很专业,对了,高中毕业后你干什么去了?记得你当时在班里的成绩挺不错的,怎么没继续念书呢?有次碰见曲老师,我还问起过你,但他也没你的消息。
打工呗,还能做什么,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家的女娃儿,家里又没钱供念大学,还能干什么?“惠儿”突然把嘴凑近夏韶的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对了,你可得小心点儿王秃子,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怎么?夏韶把头朝后仰了仰,盯着“惠儿”的眼睛。
别人不知道他的底细,我可没少听说,他仗着这些年发迹了,专干些欺负乡邻的事情,你回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老家已经没什么人了,房子也卖了,我回去干啥?再说我跟他之间也很少联系,就算见面也最多一起吃个饭喝杯酒,他的烂事儿我才懒得管呢。这次要不是金丰说漏了嘴,我们也不会遇到一起。想起老家的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山山水水,夏韶心头冒出一股感触的泉水。
别人可不这么想,你说的金丰是不是双水镇的书记?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惠儿”说这话时,眼中充满恨意。
是啊,你怎么知道?夏韶很意外,虽然两人都跟自己是同学,但一个是小学同学,一个是县城的高中同学,照说不应该有什么交叉。
“惠儿”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后说道,洛城能有多大?再说像干我们这行的,别的不成,东听一嘴西记一句,加起来就八九不离十了。三峡风是洛城最高档的娱乐场所,这些人平日里可没少来,都是糟践公家的钱,谁也不心疼。你知道吗?三峡风的后台老板就是双水镇前任镇长王世仁。
王世仁?听说他去年不是下台了吗?怎么跟三峡风扯上了?这个消息着实令夏韶吃了一惊。
王世仁下台的事情,他曾听金丰说过。说是有人举报王世仁贪污镇里的基本农田补助,数额高达四五十万。县里派人去核查后,免去了他的镇长职务,对贪污的事情,却只字未提。
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也不清楚,但这三峡风的大股东就是王世仁错不了。他女婿就是分管这一片的派出所所长,听说跟县长书记的关系都很铁。看来“惠儿”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于是旁敲侧击地问起了洛城的一些民间传闻和黑恶势力情况……
夏韶下腹突然有些难受,放开“惠儿”去卫生间。刚推开包间的门,就撞见满头大汗的金丰夹着个小包走了过来。一把死死地抱住夏韶,嘴里学着相声里的语调大声嚷嚷着,兄弟,你真是想死我了亲热得不得了。要不是夏韶用胳膊挡在中间,这家伙恨不能用那张臭嘴拱上前亲上两口,末了执意陪着夏韶如厕。
两人刚走进卫生间,就听见隔壁的女厕里有人在大声骂娘,什么狗屁玩意儿,还真把自己当帅哥了。妈的,跟一条狗性交也比跟他强,明明不行了,还那么下作,还动不动充大爷。也就欺负老实人,在当官的面前,还不跟一条狗似地,乖乖地把自己的老婆洗干净后送上门去。还有那句偷把米蚀只鸡,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小声点儿,小心惹上麻烦。上次那个巫山妹儿不就是不肯听话,后来被人划破了脸,也不是全不行,听说他只有跟别人的老婆在一起时,那玩意儿才管用。再说人家现在确实是大爷嘛,有什么可气的?知道现在什么蛋最多吗?
什么?
王八蛋呗,呵呵呵……
哈哈哈……
在两个女人的开怀大笑声中,夏韶也完事儿了。出门洗手时,看见跟王秃子在一起的小姐方琳跟另外一位漂亮的小姐正从女厕所走出来,难不成刚才就是她们俩在笑?说的又是谁呢?难不成她们刚才骂的是王秃子?看见夏韶跟金丰,另外那名小姐似乎认识金丰,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后,扭着腰肢先行离开了。
金书记,好久没见您来光顾了。看样子方琳跟金丰也是老熟人了。
金丰微笑着调侃道,哪里哟,就算我来了,你也会装着看不见噻。你现在是王总的御用,眼里哪里还有我们的存在噻?
又在乱说。方琳说完,风骚地丢给金丰一个媚眼。眼前的气场将两人之间的隐秘泄露无遗。夏韶笑了笑,率先离开,朝包间走去。转弯处扭头一看,金丰正伸手搂着方琳丰满的屁股……
金丰进包间,看见“惠儿”也在场,拧着眉头琢磨了几秒后,脸色一变,迅即恢复了自然。秃子张罗着给他也叫了位小姐。
几人从中午一直闹到下午三点多,王秃子坚持晚上宴请夏韶,被他找理由推开了。他急于知晓“惠儿”的事情,哪里还有心思应付他,草草答应走之前聚一次后,起身告辞了。金丰跟了出来,一直把夏韶送到了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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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给你家老爷子带的两瓶酒,替我问候他。夏韶从行李箱中拿出两瓶茅台,放到金丰的脚边。
真是的,这么老远还带酒,客气啥?老爷子倒是经常提起你呢。金丰客气道,伸手把两瓶酒朝自己的脚边拢了拢。虽然他现在花着公家的钱,并不缺名烟名酒。但他也知道,洛城的名烟名酒多半都是假的,而夏韶带回来的,肯定假不了。谁有胆子拿假酒糊弄省委薄书记家里的座上宾呢?
两人刚坐下,就传来嘣嘣的敲门声。开门一看,是龙平的秘书送专题版面的资料过来了。夏韶打开厚厚的信封粗略地扫了一眼,却意外地发现里面居然夹着王秃子的照片和资料。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但并没有直接告诉金丰。
对了,以前一直没时间跟你详聊,这王秃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夏韶把资料放进抽屉后,看似无意地问起了王秃子的事情。
王秃子现在可是县里的大红人,资产至少超过3000万,这小子神通大了,洛城的红黑两道没有不给他面子的。金丰的话语里充满了羡慕和佩服。
既然他那么厉害,干嘛老缠着我呢?夏韶倒了杯速溶茶递给金丰。金丰起身接过,连声道谢。
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这小子现在是我们镇上的财神爷,连我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啊。但事实证明这小子也太狠了,虽然给镇里投了点儿钱,搞了两个项目,可带走的利润和惹下的麻烦却一大堆。还得我成天为他擦屁股,真应了王秃子的老婆骂他的那句“偷了把米蚀了只鸡”啊。现在我也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退吧,政绩肯定是没了;进吧,指不定这小子会惹出什么更大的麻烦,尤其是他手下的那帮二杆子。他跟县里分管政法的副县长孙国成关系不一般。金丰嘴里的孙国成,夏韶多少知道一点儿,早年当记者时,曾回洛城采访过一次。当时孙国成还只是人事局的局长,见谁都一副谦和客气的模样。听说后来当了副县长后,嘴脸彻底变了,尤其是分管政法后,欺软怕硬,唯利是图,贪恋女色。
哦?他们俩有什么关系吗?
呵呵,其实说穿了屁关系都没有,还不是靠凤儿的功劳。
夏韶明白了金丰话里的意思。
这小子到底怎么发起来的?
这话你算问对人了,他以前不是卖保险的嘛,这你也知道。唉,中午吃得太咸了。金丰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端起茶几上的速溶茶猛喝了两口。
嗯。夏韶嗯了一声,看样子金丰并不知道王秃子早年的事情,只知道他是卖保险的。却不知道他更早前是个乡村的头发贩子,正是靠贩卖头发学到的赖皮功夫,才在保险行业崭露头角。
这小子也算有点儿鬼机灵。他卖保险的时候,借钱买了几套漂亮的衣服后,把自己打扮成小白领。天天在市里的高档小区里晃悠,冒充小区住户,专盯那些空虚寂寞在家带孩子的有钱少妇,逗弄人家的小孩子,还真被他下了不少单子。有了业绩后,便申请到洛城当了分公司经理。当时洛城的保险市场还没发展起来,还是一片不毛之地,保险公司求之不得有人帮他们开疆辟土。夏韶第一次从金丰的嘴里听到王秃子是如何成功变身保险公司经理的了。
回洛城后,王秃子把老婆送到美容店精心打造一番,给添置了几身行头,就是凤儿。你可能没见过,不收拾时就很漂亮了,这一收拾,跟电视里的那些女明星一比,丝毫不逊色。特别像韩国的那个女明星,就是跟成龙一起演过电影的那个,叫……金丰伸手抓着头发,费劲地想着。
金喜善吧?
对,对,特别像,只要不开口,完全可以以假乱真。跟“村姑”两个字,早就搭不上边儿了,一句话,整个人脱胎换骨了。我上次还建议她去省城参加模仿秀呢,她觉得自己书读少了,又没文艺特长,没底气,才没去的。提起凤儿,金丰两眼发光,叫凤儿名字的自然顺畅,让夏韶看出了两人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
你小子是不是也上过凤儿?夏韶冷不丁抛出这句话。
没……没有,嘿嘿,其实凤儿在被孙国成垄断之前,到底跟多少人睡过,恐怕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听说她那方面欲望特别强烈,来劲儿的时候连值守的保安都不放过。
连这你都知道,还说跟她没关系?夏韶一时无法搞清楚金丰嘴里的话是真有其事,还是故意在背后诋毁王秃子和凤儿。
咱们不说这个,王秃子真他妈的是个天才。他把凤儿收拾干净后,把孩子放到乡下他母亲那里。就在中环路上租了间小房子,开始运作他的保险公司了,其实员工就他跟凤儿两人。让凤儿千万不要提到自己已结婚成家的事情,让她装未婚女青年,他自己坐阵指挥。拟了一份副处级以上的四大家领导名单,挨个免费送上一份健康人寿保险,让凤儿去送。这样一圈下来,县里面的头头脑脑保险号没记住,却把凤儿牢牢地记住了,不少人都把自己的私人电话主动给了她。金丰说得兴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点子虽不新鲜,但能付之行动的人,确实有几把刷子。夏韶不由得佩服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些年王秃子还真琢磨出了些门道。
嗨,就在所有人以为凤儿要向他们推销人寿保险时,王秃子突然辞职不干了,而是接下了另外一家外资的财产保险公司洛城分公司的盘子,让凤儿挨个请那些男领导私下吃饭。半年下来,洛城一大半的委局办办理了财产保险,你说这小子邪性不邪性?我当时在县委组织部,部长让我亲自去办的。我跟王秃子就是这样认识的。金丰停顿下来,猛喝了几口茶水。
是啊,有什么钱比公家的钱更好挣的呢?洛城毕竟只是个小县城,财保的市场不会太大,当时家用汽车也没多少,也就一锤子的买卖罢了。
你说得太对了,但王秃子就是从这一锤子买卖中捞到了第一桶金,然后开了家娱乐城。就是三峡风歌城的前身,当时叫金利来夜总会。其实也不是他开的,而是直接入股,听说他跟开办这家歌城的幕后老板王世仁是同乡。王秃子跟他之间的事情,外人很少知道,我听公安局的一位哥们儿无意间提到过。说王世仁心里很怕王秃子,虽然王世仁名义上是大股东,实际上什么话都说不上。别看他还有个当所长的女婿,见到王秃子,一点儿底气都没有。
大概是孙国成给王秃子撑腰的缘故吧?夏韶心想,如果有分管政法的副县长在背后撑腰,在这小小的洛城县,还有谁不怕的?
可能还不只这么简单,看样子是王世仁有什么把柄握在王秃子手上。多半又是利用凤儿,给好色的王世仁下了套。王世仁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当年数十万的贪污就没能扳倒他,你想想,这得多硬的关系才能办到啊?金丰似乎还知道些别的事情。他的手机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接听后立马起身告辞了。原来是分管农业的副县长要临时召集他们这些乡镇的头头脑脑,说是要开个关于农田基本建设的会议。
5
七月间,天气热得身上水汩汩的。
夏韶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全身上下光条条的,晚上没少喝,此刻正头昏脑胀。想起龙平的话:“就拿艾滋病来说吧,官方的数字越来越少,医院的病人却越来越多。最近十年来,性病门诊一直都是洛城人民医院效益最好的科室,就算去掉三分之二心里有鬼、心甘情愿前来挨宰的冤大头外,那数字依然很吓人。”
夏韶没敢直接躺上床,找了件外套铺在床垫上,把空调稍微调高了些。龙平在副县长位置上时,分管过卫生口,对这些情况自然比旁人清楚。
夏韶胡乱地按着电视遥控器,满脑子旋转着歌厅里发生的一幕。毫无疑问,王秃子早已经不是过去的头发贩子了。昔日山沟沟里的放牛娃儿,摇身成了洛城的实权人物。通过今天初次照面的情况来看,这小子比预想的还要复杂得多,这期间到底发生过些什么呢?该不会跟自己前来洛城的真实目的牵扯上吧?真要那样的话,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呢?物欲横流的时代,谁都在削尖脑袋朝上爬,谁不想过人上人的生活呢?自己又何尝例外?要不为了给自己的调动加加砝码,也不会偷偷摸摸地回洛城参与行动。或许自己根本帮不上什么忙,但能参加这样的行动,就等于在还未报到的新单位增加了几分底气,若能就此获得薄老爷子的加分,往后的前程可谓平步青云。
夏韶满脑子浆糊,一直没法安睡。一看电视机上显示的时间差不多了,索性起身穿好衣服,出门打上一辆出租车,朝滨江公园而去。
下车一看,夏韶的眼睛立即亮开了。只见万顷碧波的平湖岸边,各种奇花异草掩映在一片参天古木下。光移栽这片古木,就得花多少银子啊!前几天还看见央视报道某地的森林都被砍光了,大树都被卖到了城里。夏韶离开洛城的时候,三峡库区还没有正式建成蓄水,也就没有眼前的公园。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将近一个小时,夏韶朝着公园深处走去。树荫下凉风习习的,倒比关在宾馆吹空调舒适惬意。
夏韶的眼神突然一亮,在万顷碧波的湖岸边,在那片密密麻麻的柳林边,一棵巨大的黄果树赫然夹杂在期间。斑驳的树干,满树枝上垂掉的须子,无言地述说着它的沧桑。
夏韶想起什么似地紧走几步,绕着黄果树的树干仔细地查找起来。一圈下来,结果什么也没发现,眼神黯然地坐在树林边的石凳上,神情落寞地望着眼前的湖水,“惠儿”的模样满脑子乱窜。
其实在夏韶的记忆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惠儿”,在他不为人知的心灵一角,始终只镌刻着一个名字——雪晴。一起镌刻下的,还有那段美好青涩的高中时光。那些不敢对视的慌乱眼神,那些心潮澎湃的擦肩而过,那些背影后热辣辣的眼神,还有那次河滩野炊时躲在黄果树后的偷吻……雪晴香草般的气息,多少年来,一直萦绕在脑海里。
还恨我?一句感伤的话语突然从夏韶身后传来。他几乎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回身一看,雪晴不知何时静悄悄地站到了他的身边。
没事儿的时候,我也喜欢一个人来这里坐坐。很像吧?我第一次看见这棵黄果树时,也把它当成了老城河边的那棵,后来发现根本不是,只是长得确实很像。你看,连树根下的那根弯曲的根须都一模一样。
唉,没有,我从来都没恨过你,只怪我当时的想法太不切实际。也不想想,十几年前,门第观念那么浓烈。一个农村娃儿,怎么可能跟一个县城电影发行公司总经理的千金在一起呢?当时的城市户口还金贵着呢。夏韶阻止着心头翻滚的酸楚,可劲儿地憋出一个无所谓的微笑。
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心里特痛快特解恨吧?
夏韶皱着眉头看了雪晴一眼,犹豫了一下说,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怎么会做这个?
做哪个?你直接说做小姐不就得了,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哪条马路上没有小姐?不要钱的就比要钱的就高贵?下贱滥交的多了。
雪晴的话语寒风一般灌进夏韶的耳朵,但他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尽管他至今都无法把“小姐”同雪晴联系到一起。对于初恋,似乎跟“无怨无悔”天生就是一对孪生兄妹。夏韶深吸了一口气,望着远处的湖面,语气真诚地说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份工作,进个工厂什么的,钱少点儿,图个安稳吧。
雪晴凄楚地笑着摇了摇头,都这样了,哪里还有回头路可走,脱衣服容易,穿衣服难。如果你真的想帮我的话,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见了你就知道了,怎么?害怕了,还是后悔了?
怎么会呢?
雪晴死死地盯着夏韶的眼睛看了一阵子,她的眼眸深处涌起一股金色的泉水,那是被透过树枝的夕阳点燃的火焰。夏韶率先移开了眼神,雪晴甩了甩背上的长发说道,我们走吧。
6
两人一边说着彼此熟悉的人事,一边沿着岸边朝上游走去。出了公园北门后,拐进了一条幽深的巷子。又爬了长长的一坡梯坎儿后,雪晴带着夏韶走进了一片凌乱的工棚里。远远地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酸臭味儿。
夏韶不知道雪晴到底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疑窦丛生。问了几次,雪晴都没直说,也就懒得再问了。这个世界上,他还能把后背毫无防备地露给一个人的话,除了雪晴,不会有第二个人选。虽然薄雪跟雪晴一般善良,但从小在官宦之家长大,权衡利益几乎成了与生俱来的本能,这也是夏韶为什么不打算告诉薄雪自己的全部身世的根本原因。
雪晴突然停在了一个只有半拉破木板挡住的工棚前,朝里看了一眼后,示意夏韶不要发出声响。夏韶慢慢地靠过去,探出头朝里一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在一张简易木板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穿着一件破旧衬衣的女人。长发散在脸上,看不清面容,此刻正在酣睡。从身形判断,年龄应该不会太大。
雪晴示意夏韶跟在她身后,走进了工棚。轻手轻脚地拿起一个长木板凳放到工棚那半拉门边,两人坐下后,默默地等着床板上的女子醒来。夏韶四下打量着这个简易工棚,除了屁股下的这个长凳外,就只剩下一个用砖头支撑着一块四方层板组合成的桌子了,上面堆着一摊白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旁边码着一摞信封,纸张和信封间零散地摆放着几颗白菜,还有几个洋芋,一盘沾染了不少灰尘的泡菜。几件破旧的衣裤,挂在床板的钉子上。
不断有只穿了条短裤衩的男人从工棚前走过,他们似乎对雪晴并不陌生,并没有为破烂的工棚里的这名绝色女子感到吃惊,但也并不熟悉,彼此连声招呼都没打,只有或贪婪或冷漠的眼神匆匆一瞥。
雪晴一言不发地坐着,满脸沉寂。光阴的魔力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倒是她落寞的神情无声地流泻着这些年的遭遇。十多年前,全校最骄傲最漂亮的公主,此刻却静静地坐在如此破败的一个工棚前,不知是在守候女人的醒来,还是只是到这里来回想往事。
两人沉默着望着工棚外的那片凌乱的空地,此刻有几个孩子正在上面打闹。那是进城务工的农民工子女,父母都在工地上干活,无人看管,无处上学。对他们而言,在哪里生活已经不再重要,只是玩耍的场所从乡野转到了城市一角。荒废,并不一定跟僻远寂静相连。
身后传出一声吱嘎声,夏韶回头一看,躺在床板上的女子翻了个身,然后慢慢地坐了起来,似乎并没有因房间里多了两个人而感到惊诧。掩藏在长发下的脸终于露了出来,看得夏韶的心里一寒,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啊?肌肤明明处于旺盛的青春期,可一道道皱纹却镌刻在上面。尤其是那双大眼睛,美丽绝伦,此刻却充斥着死人般的灰白,空洞,呆滞。僵尸!夏韶的脑海中本能地蹦出了这样词语。只是在看到雪晴的那一刹,眼珠子才灵活地转动了一下,流露出刹那的惊喜,短如流星。
这是我表妹陈梅,这是我的高中同学夏韶,他是省报的记者。雪晴从带来的塑料袋里,拿出一瓶可乐和一个巨无霸汉堡递给陈梅,为两人做了简单的介绍。
当陈梅听到“他是省报的记者”几个字眼时,眼里消失的惊喜再次涌现出来,这次比较持久,比此前更光亮。她把雪晴递过去的可乐和汉堡朝床上一扔,一骨碌从床板上爬了起来,跳到地上,扑通一声跪在了夏韶的面前,脑袋捣蒜般不停地磕着头。这没头没脑的一招,让夏韶愣在当地,好一阵子愣是没反应过来。
雪晴走过去,一把将陈梅扶了起来,嘴里埋怨道,表妹,你别把人吓着了。赶紧起来,有话好好说。我今天带他来,就是想让你把事情经过告诉他,或许能帮上咱们。
待陈梅坐到木板床上,情绪稍微稳定后,夏韶忍不住扯了扯雪晴的衣角,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唉……我先告诉你一个大概吧。我表妹一家人原本是双水镇的村民,就住在集镇边儿上。5年前,表妹嫁给了在镇上教书的张强,一年后生下了儿子张辉。我姑父是个木匠,姑姑在家承包了几户人家的土地种菜卖,一家人的日子虽算不上富足,但也和和美美的。两年前,乡政府说是要征用土地建蔬菜基地,姑姑一家的土地全部都被征用了。按照当时的市价,征地费用至少每亩一万五千元。但乡政府出面,每亩地只承诺支付六千元,而且还是分期付款。姑姑一家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向对政府很敬畏,见其他人没说什么,也就认了。没过多久,有人上门要姑姑一家把房子卖了。姑姑一家祖祖辈辈都住在那里,土地没了,房子是死活都不可能卖的。而且对方开出的3万元的价格,在镇上买套两居室都不够。要是祖屋没了,又买不起新房子,一家人不就成了无家可归了?几天里,乡里村里的干部陆续到姑姑家,明里暗里劝姑姑家把房子卖了,说是会影响到蔬菜基地的整体规划。姑姑一家和其他几家农户都不肯卖房子。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一伙身份不明的人开着大卡车,闯进不肯卖房子的几户人家家里,一顿打砸,还打伤了好几个人。姑父也被人打断了两根内骨,一伙人打完人后扬长而去。报案后,乡里的治安员象征性地到现场看了看,这事儿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几户胆小的居民第二天就同意卖掉房子,投奔儿女去了。担心再不走,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蔬菜基地规划面积内,就只剩下姑姑一家没有卖掉房子了,对方也没有再找上门去。原本规划的蔬菜基地,很快被推平了。结果根本不是建什么蔬菜基地,而是要盖商品房,这下先前低价卖掉土地的村民就不干了,感觉上当受骗了,纷纷找乡政府讨说法结果被乡政府推得一干二净,说他们都是自愿卖地,而且并不是直接跟乡政府签的合同,要找也只能找买地的公司去。之前有人吃过对方的亏,不敢直接找上门去。村民合计后,决定到县里上访去,姑父也跟着去了。就在村民前往县政府上访的当晚,姑姑家的房子半夜突然着火了,火势猛烈得附近的村民都来不及救火。房子就被烧得只剩下几堵黑墙了,睡在屋里的姑姑被大火活活烧死了。
雪晴说到这里,暂停了一下。陈梅两眼发直,嘴里呢喃道,他们不是人!
事情发生后,县公安局也派人前来勘查了现场,结论是并无人为纵火的嫌疑,但张强明明在火灾发生的当晚,在姑姑家的房子附近找到了一个装汽油的塑料壶,还在灰烬里闻到了浓浓的汽油味儿。姑父从县里上访回来,到工地上找对方拼命,结果被一群人打成重伤,第三天就在医院去世了。妹夫张强气不过,跑到县里上访,顺便带着儿子张辉到县医院打疫苗。在回程的路上,张强的摩托车被一辆没有牌照的农用车撞下了山谷,父子俩当场殒命,肇事车辆至今没有下落。接二连三的打击,表妹根本无法承受,在获悉丈夫儿子出事的消息后,当场就疯了。我把她带回县里治疗,半年后才基本恢复正常。清醒后就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上访,两年多了,从来没有停止过。
7
雪晴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讲述着,听得夏韶一阵阵心惊肉跳。要不是相信雪晴的为人,还以为这是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情景。陈梅似乎也陷入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中,豆大的泪珠不停地从眼眶中涌出,嘴里喃喃自语着,他们不是人……他们不是人!
上访一直没结果吗?夏韶看了看桌子上的那些白纸。
你看这像有结果的样子吗?起初表妹还能见到信访办的人,后来人家见到她,直接让门卫给拦在外面。到市里去上访,人一下车就被拦了回来。好几次还遭到了不明身份的人暴打,差点儿就死在当场。半年前去市里上访,人整整消失了好几天,后来还是我报案寻人,并扬言要是找不到表妹,就把一切公布到网上。第二天,表妹才被人放了出来,说是被人关在一个地下室里,好几天没给吃的,就给喝水。家破人亡,连个落脚点都没有,起初住在我家里,可三天两头总会有人上门找麻烦。表妹不愿意连累我,回镇上又担心被人害,就自己搬到这里来落脚了,靠捡破烂过日子。成天写这些上访信件,人整个变形了。
夏韶一边默默地听着,一边拿起桌子上散落的纸张翻看着,脑子里快速地分析着整件事情的脉络。他相信这些事情肯定跟那家到镇上投资开发的房地产公司有关,但整件事情都只是猜测,根本没有确凿的证据。就算陈梅继续上访,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这些年,也不是完全没人理会。市里也曾派人下来核查过,但都因没有确凿的物证而不了了之。姑姑一家的惨剧发生后,村民很害怕,再也没人提起土地的事情了,甚至连个出面为他们一家作证的人都没有了。我算是看明白了,就算继续上访,也不会有结果,所以最近我一直劝表妹暂时不要写这些东西了,可她发誓要替家人讨还公道。你是搞新闻的,在省里又认识很多大人物,才想麻烦你帮帮忙。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就当我没说。雪晴说完,起身点了一根蜡烛放到桌子上。夏韶这才注意到,天已黑透了。
夏韶一直沉默着,默默地看着两个泪流满面的女人。表面平静,心头却已怒火熊熊。但他必须学会忍耐,否则不但于事无补,甚至还会让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全部泡汤,看来省里组织这次暗访行动是有根据的。
夏韶突然冲雪晴问道,你到三峡风去上班,是不是也跟这件事情有关联?
雪晴面色一愣,旋即沉静下来,看了陈梅一眼后说道,你先别管我的事情。到双水镇开发房地产的那家公司就是王秃子的,其实也不是什么正规的公司,就是私下找了一批建筑工人,由工头带着盖房子。骗姑姑一家卖地的,就是你的好同学金丰。两个都是你的同学,你还能帮我们吗?
雪晴越说越激动,似乎在大声责问夏韶似的,似乎这一切的发生跟夏韶有着莫大的关联似的。夏韶可以原谅她的无礼,却无法不介意雪晴对自己的一再误会,腾地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准备抬腿走人。
他们不是人!不只在乡里作恶,在城里更霸道。陈梅低头自顾自地说道,雪晴伸手摇了摇她的胳膊。陈梅没反应,似乎陷入了自我呓语般的迷离,表姐夫被他们设计参与赌博,好端端的一家企业一夜间输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佳佳得了尿毒症,需要很多钱治病,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人总得活下去吧……
陈梅嘀咕完,抬头看了站着的夏韶一眼,眼神很清凉。夏韶有理由相信,眼前的这个女人并不是真的疯了,而是借机把雪晴不愿意告诉他的实情说了出来,变相地求自己不要生雪晴的气。如此机巧和智慧的做法,不得不令夏韶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个略显痴呆的女人。或许,她是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伪装着。一个人若能从似海的深仇中冷静下来,为了复仇,是什么手段和方式都能使出来的。
这事儿也跟王秃子有关?洛城现在还有其他比较大点儿的帮派吗?夏韶明确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陈梅先是使劲儿点了点头,随后又使劲摇了摇头。原来在王秃子兴起之前,洛城确实有好几个小帮派,都是些偷抢拐扒的小团伙,后来都被王秃子吸收到了自己手下。现在洛城最大的黑帮就是雄鹰帮,垄断了整个洛城的生猪屠宰、农资批发和水厂市场,大部分做生意的都得交保护费,否则休想安宁。表面上是一个叫彪子的是头领,但谁都知道,彪子是王秃子的人。王秃子明面上到处做善事,暗地里却指使人到处杀人放火。白天施舍出去的,晚上就想着法子翻倍捞回来。他们还利用三峡风歌城,采用偷拍和窃听的方法,控制了一大批要害部门的官员,为他们充当保护神。
夏韶重新坐回到板凳上,雪晴紧绷着脸,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他一眼,强弩之末地坚持着自尊。
夏韶用胳膊碰了碰雪晴,叹了口气说,我或许帮不上你,但绝对不会去伤害你的。你要真的信得过我,就不应该对我隐瞒什么。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雪晴扭头看了夏韶一眼,眼圈一红,眼泪再次稀里哗啦地流了出来。夏韶伸手在她的后背上轻轻地抚摸着,怒火消退后,为自己刚才的冲动感到有些歉疚,他没想到雪晴会遭遇到这样的事情。
这些年表妹为了上访,什么样的罪都遭过,什么样的苦都吃过。要不是为了讨个说法,我想她早就垮了。事情的经过大概就是这样,你看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从你们讲述的情况来看,很难想到什么解决的办法。连最基本的人证物证都没有,就算把情况反映到省里,派人下来还是查不出什么问题……但也不是全无希望。先要找到一个突破口,比如当初乡镇征用土地建设蔬菜基地的文字材料,还有你们跟开发公司签订的合同中是否明确了转让土地的用途?只要能突破一点,就有了突破其它问题的线索。夏韶在陈梅的上访材料中,并没有看到这些。
雪晴摇了摇头,一旁的陈梅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道,我去乡政府要过无数次,他们都不肯给我提供文件的复印件,看都不拿给我看。我家的材料虽然被大火烧了,其他村民都离开了,估计没什么人会保留着没用的合同。不过,老村长说不定会有当初征用土地的文件,当初文件就是他拿给大伙儿看的。
夏韶眼前一亮,看到了一丝曙光,急声问道,老村长现在在哪里?
房子和土地都没了,他就投奔在外地打工的儿子去了,听说在东莞的一个镇上。我以前也曾经托人找过他,一直没找到。就算找到他,也不见得还保留着那份文件。陈梅刚刚亮开的眼神重归灰败。
你再仔细想想,还有谁会跟老村长有联系。夏韶相信在网络时代,找个大活人并不会太难。
陈梅皱着眉头,努力地寻思着,突然从床板上站了起来,惊喜地嚷道,对了,村长的侄女婿在离双水不远的场镇上摆地摊。
雪晴扭头望着夏韶,眼里闪过一抹惊喜。
夏韶抿了抿嘴,让雪晴带着陈梅先去找老村长的侄女婿,打听老村长的下落,能否先通过电话了解一下,他手中是否留有当初征地的那份材料。如果有的话,可以先特快一份复印件过来。只要有了这份材料,就可以先从非法征地和私自改变农耕土地用途的线索,让相关部门介入调查双水镇的问题。接下来自己也会想办法,看能不能从金丰的嘴里套出什么别的线索。
三人商议好第二天晚上在双水镇碰头后,雪晴带着夏韶走出了工棚,借着月光在凌乱的工棚间穿行。
8
陈梅下地送他们离开的时候,夏韶发现她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离开工棚一段距离后,伸手拉住雪晴,担心她摔倒,顺带问起陈梅的腿。
还不是王秃子跟金丰他们造的孽!在去年两会期间,为阻止表妹上访,找人硬生生地把她的一条腿打断了。我当时在医院照料佳佳,等我发现她时,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期。后来送到医院救治,捡回了一条腿,却残废了。雪晴越说越生气,手指不由自主地深深掐进了夏韶的手心里,疼得他直吸冷气。
你怎么知道就是王秃子他们找人干的?气愤归气愤,夏韶心里还是不能完全相信雪晴今天所讲的一切,真的就是王秃子指挥人干的。那个跟自己同窗六年的鼻涕虫,说他有几个钱后不可一世、狗眼看人低倒是可能,真的变得如此心狠手辣,敢草菅人命了吗?还有金丰,如果这些事情真的跟王秃子有关,金丰多半也会牵扯期间。尽管自己越来越不喜欢金丰,但这些年他对自己家人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有个大事儿小情的,跑得比谁都快。如果他真的牵扯进去,一旦查实,自己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呢?一旦上报省厅,自己就没了退路。
那天是我送表妹上的车。车开出没多久,我就看见金丰开着一辆三菱车朝同样的方向去了,我以前从金丰手里接过被拦截的表妹,彼此都认识。车里坐着几名彪形大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其中一人的右脸上长着一颗大黑痣。表妹记得她就是被一名右脸上长着颗黑痣的人,强行从客车上拉下来带走的。事后我曾找过当时开车的司机,他证实拦截客车的就是一辆三菱车,那些人就是从那辆三菱车上下来的。但他却不敢出来作证。我报案后,警察找上门去核查,司机根本不敢开口,你知道是谁上门查证的吗?
夏韶在脑子里快速琢磨了一下,心头恍然:是王世仁的女婿?
除了他还能有谁?在他的威胁暗示下,那司机根本就不敢出声了。后来干脆辞职离开了客车公司,不久就在三峡风当了车队队长。后来我还在小白宫的秘密花园包间里见过他,听说他专门负责看守那些不听话的幼女。
什么秘密花园?
那是王秃子的秘密基地,专门为当官的提供一些特殊服务,像什么幼女、大学生、处女、良家妇女之类的,还专门为女干部准备得有年轻俊朗的鸭子,什么五花八门的都有。现在这些当官的,真他妈的变态……
你怎么这么清楚他们的事情?夏韶感到很奇怪。
夏韶的疑问令雪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犹豫地看了他一眼,眉头紧锁,似乎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们担心我会帮助表妹上访,有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在楼下被几个大个子抓进车里,带到了小白宫,就关在六楼。他们脱光了我的衣服,拍了照片,威胁我如果不安分,就把手头的照片放到网上,还要发到我女儿念书的学校。还找人设计引诱我老公去嫖去赌……
金丰拦截陈梅上访,夏韶信。千方百计阻拦基层民众上访,害怕给自己的仕途带来灾祸,这样的事情在基层并不鲜见。但陷害雪晴和他亲自带人打断陈梅的腿,弃之不管,根据夏韶这些年对金丰的了解,这不像是他的行事风格。恐怕其中另有隐情。
趁着月光,两人一边说着,沿着来路朝街心走去。雪晴的手开始冒汗,夏韶的手感觉到一层湿漉漉的汗水夹杂在两人的手心。这感觉,让他再次想起了十多年前,在河滩的那棵黄果树下发生的一幕。不由自主地用力握了握,雪晴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想抽出手去,反而被夏韶握得更紧了。
这时候,在一辆车内一个青年男子奇怪地看着夏韶从车前走过。男子看着夏韶和雪晴然后拨通了手机,王总,你的同学和今天在舞厅跳舞的那个小姐在一起……
夏韶突然停住了脚步,雪晴只好跟着停了下。两人在一堵墙的阴影里沉默着,静得能听见彼此狂乱的心跳。雪晴身上的体香,随风灌进夏韶的鼻孔里,全身开始燥热。想起在歌厅意外见到雪晴的那一幕,时光仿佛回到了十六年前。一股热浪冲上夏韶的脑子,他两眼一闭,用力一拽,雪晴就倒进了他的怀中,挣扎着躲避着夏韶的亲吻,嘴里急促地连声嚷道,别这样,我是个不干净的女人,别……你再不住手我可生气了……
我不管……夏韶并没有停手的意思,仿佛另一个疯狂的自己钻进了体内。雪晴继续挣扎了几下后,身子一软,只好任由夏韶胡来了……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别人瞧不起我,没想到你也这样……雪晴一边整理着被夏韶弄乱的裙子,一边低声抽泣着。
吓得夏韶连声道歉告饶,我真的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有多想你……
冷静下来的夏韶并没有为自己刚才的行径感到懊恼,甚至有几分如愿以偿的满足。只是想起远在省城苦苦盼着自己回去的薄雪时,内心才有了几分愧疚。自己刚才就跟撞了邪似的,难道是这些年一直潜藏在心底的欲得雪晴而后快的心理在作祟?还是自己从来都没有原谅过当初她家人的狗眼看人低和她毫不犹豫的离弃,才有了刚才的冲动?夏韶一边继续安抚着雪晴,一边在脑海中跟自己纠结着。另一个自己脱离躯壳,在半空晃晃悠悠地看着自己。
好一阵子,雪晴的情绪才渐渐平息下来。夏韶打车把她送到楼下,自己才回到酒店。拿上龙平的秘书送来的专题资料后,再次离开。
9
母亲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在门口,接连用手使劲地搓揉着眼睛。试探着伸手推了推站在门口的夏韶,手指感觉到触碰的真实后,眼圈一红,顷刻间老泪纵横。意外的惊喜,令这个临近70的老人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直到夏韶大声地喊了声,妈!激动的情绪才稍稍平静下来。夏韶的父亲闻声从里屋走了出来,看见远在省城的儿子突然深夜出现在家门口,先是一惊,随即走上前满脸兴奋地拍打着小儿子。
老两口一左一右地拉扯着夏韶到沙发上坐下,下意识地伸手捏把着,深怕只是在做一个不真实的梦。这些年,虽然夏韶也提了无数次要二老到省城跟自己住,但老人习惯了洛城的生活,不愿意老了再去适应新的环境。更重要的原因是,在他们内心深处,一直觉得亏欠小儿子。
老大老二念大学都是他们供的,惟独到了老三这里,家里实在是拿不出钱。能念完大学,全靠他自己找老师同学四处借债熬下来的。听说他在省城当了主编后,更不愿意成为他的拖累了。对二老而言,省报的主编,那可是个要面子的重要位置,往来的可都是些头面人物,不愿意去给小儿子丢人。
尽管夏韶时常打电话来问候,隔三差五让金丰代买些东西送上门。自己却整整五年没有回过家了。值班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得陪薄雪过节。薄雪的母亲去世得早,家里就剩下老爷子跟她二人了。虽然上门往来的人络绎不绝,但那都是有目的的,算不得自己人。薄老爷子每次嘴上都劝夏韶回家陪父母过节,见夏韶每次都留下来陪自己的女儿,嘴上不说,脸上的欢颜足以说明一切。这次好不容易能有这么个机会,虽然有一定的风险,但夏韶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坦诚地讲,刚毕业那几年,夏韶心里对父母还是有所介怀的。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理解了父母当年的苦衷,释怀后,牵挂之心就无时不在二老身上。苦于自己在省城没有房子,加上自己跟薄雪的事情还没最后落定,接二老到省城的计划也就一直搁置着。明知这样的心态矫情虚伪,很不孝,想起前途命运,想起这些年的苦熬,在单位受到的排挤和不公,也就没了矫正的勇气。
此刻见二老激动成这样,自己也受到了感染,眼圈红红的。
韶儿啊,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呢?该不会是省城出什么事情了吧?平静下来的母亲,开始担心起儿子的突然出现,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变故。
是啊,你上次在电话中说认识了一个女孩子,怎么没带回来让我们看看呢?你也年纪不小了,我跟你妈到你这个岁数时,你大哥都可以打酱油了……经母亲一提,父亲也开始担心起来,说完疑惑地看着夏韶,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琢磨出答案来。
夏韶握住父母的手,赶忙解释道,嗨,瞧你们俩都想哪里去了?我这次是出差路过,领导知道我老家是洛城的,就特批了几天假,让我回家好好陪陪你们。你们瞎担心什么呢?二老悬着的心才踏实下来。父亲留在沙发上陪儿子聊天,母亲一边抹着脸上激动的泪水,一边起身到厨房给儿子做好吃的去了。
夏韶原本是要带二老外出就餐的,但又嘴馋母亲的厨艺,很多年没吃到了。加上担心到饭店用餐可能会遇到更多熟人,也就没提出来,等临走前再带二老到饭店好好吃一顿吧。
吃完母亲做的瘦肉鱼丸子,陪二老聊了一阵子后,夏韶便到书房研究起龙平提供给自己的资料来。单从资料上看,王秃子做的都是正经生意,主要集中在三大块儿,文化传媒、房地产、酒店物业。最突出的贡献表现在安置农村剩余劳动力和公益慈善事业方面,主要是捐资助学方面。材料很丰富,不少都是在洛城日报上发表过的文章。
要是没有遇到雪晴,就算自己对王秃子个人很不感冒,多半也会照着资料整理撰写一篇专题报道了事。而现在,夏韶在房间里一直坐到凌晨两点多,才拿定主意。草草地上床打了个盹后,起床叫金丰前来接自己,决定到王秃子的企业实地看看。
这次回洛城,夏韶不无犹豫。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得罪谁都可以,千万别得罪乡邻,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不管是好草还是坏草,窝边草吃后都不会有什么好兆头。但侦查组的负责人却有另一套说辞:你不是专业的刑侦人员,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一是摸不到什么有用的情况,二是人身风险太大,跟你打交道的绝非善类。如果你坚持参加,我们只能派你去自己熟悉的地方。要不是你的调动手续已经在办理当中,也算是厅里的半个人,否则我们是决计不会同意你参加这次行动的。
看着夏韶下楼的背影,老两口对视了一眼,眼里充满忧郁和担忧。他们昨晚见小儿子的房间一直亮着灯光,也是一宿没睡,一直陪着儿子到凌晨。望着儿子匆匆离去的身影,看来小儿子这次回来,并不是单单看望他们这么简单。老两口的心高高地悬到了半空。
10
老大,怎么突然改主意了?金丰开着乡政府的三菱车,在滨江路上接上了夏韶。
龙平提供的专题资料里有王秃子的材料,写东西还是到实地看看,更能找到感觉。你告诉他了?夏韶没准备隐瞒金丰专题版的事情。
没有,我想给他一个惊喜,顺带也看看这龟儿子在自己的公司里是副什么样的嘴脸。说了你都不信,我跟王秃子也交往四五年了,这小子就没带我到他公司参观过。就算去了,也只是在他的办公室坐坐,从来不带我进他的秘密花园。金丰话语里带着几丝不满。
秘密花园?什么意思?夏韶故作好奇,其实他早已从雪晴的口中知晓了大概情况。
你真不知道?龙县长没告诉过你?在洛城,估计连三岁小孩儿都知道。王秃子有个秘密花园,是专门用来接待重要领导的地方,据说孙国成的行宫就设在里面。传得很神,进过的人却很少,就因为这样才传得更神了。金丰的车技实在不怎么样,一路歪歪斜斜地画龙。
能比厦门远华的红楼还神?夏韶半信半疑。
金丰掏出一根烟,正准备点上,扭头看了一眼夏韶,又放回了远处,他知道夏韶不吸烟,也讨厌别人在车里吸烟。两人虽然是高中同学,但金丰知道自己的斤两,此刻的自己跟夏韶早已经相去千里,不能以老同学的关系无所顾忌。夏韶一个电话,就让他苦干了十年都没能挪动地方的组织部小科员,一夜间下派到乡镇当了副处级的书记,以后还得继续仰仗这棵大树呢。再好的关系,也得注意场合,一个分寸拿捏不好,一切都得泡汤。
你别不信,王秃子有次喝醉后不小心说漏了嘴,称他的秘密花园比红楼有意思多了。说什么玩明星只需要钱,他玩的是有钱也办不到的东西。我再细问,这小子很警觉,死活不肯再多说半句。
是吗?夏韶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致,汽车一直沿着滨江路朝上游开去。王秃子的公司总部到底在哪里?
快到了,就在斩龙大桥旁。无数人争抢的一块黄金地段,恁是被王秃子搞到了手。原本是公园绿化用地,却被这小子盖成了商住楼。听说单这一笔,这小子就进账了千多万。他还留了江边江湾的一片,修建了王者实业集团的总部。总部依山临水,既可以走水路,又可以走陆路,方便得很。你看,就是前面大桥下的那一大片,中间那栋白色的小楼,就是王秃子的总部。金丰腾出一只手,朝车左前方的方向指了指。
顺着金丰所指的方向,果然有一大片建筑群。中央的开阔地上建有一栋白色的小楼,圆顶弧形,远远看去,极像美国的白宫。
王秃子该不会是照着美国白宫修的吧?夏韶越看越感到邪乎。
呵呵,老大,你真有眼力,这小子就是这么干的,被洛城人称作小白宫。
妈的,这个头发贩子,真他妈的敢想,呵呵呵……说完夏韶自己也忍不住乐了起来。
这个世界,敢想的人很多,能把想法付诸行动的人却并不多。很多人就因为想多了,丧失了行动的勇气。像王秃子这样的二愣子,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反而比一般的人更容易成功。
小白宫比夏韶想象的还要富丽堂皇,比真的白宫还奢侈。大厅里摆放的那些艺术品,虽然一眼就能看出是赝品,就算是赝品,也足够价值惊人的了。看来王秃子的真正实力远远不只3000万的身价。大厅里还挂着不少王秃子跟领导的合影。
门卫并没有阻拦金丰,而是快速地拨了个电话。两分钟不到,王秃子那颗硕大的脑袋就出现在了二楼楼梯口。头上戴着假发,西装革履,与昨天歌厅的形象判若两人。王秃子一边热情地冲夏韶打着招呼,一边吩咐身边的一位女员工拿着相机朝夏韶拍照。这让夏韶很是反感,看来大厅墙壁上挂的不少照片,就是这样被拍下来的。
老同学,早知道你要来,我亲自去酒店接你。金书记你也真是的,夏主编要来我这里视察工作,你也不事先给我透透气?王秃子截然不同的两副嘴脸,让夏韶感觉很滑稽,都知根知底的人,干嘛来这一套呢?
老王,咱们别来虚的成不?龙县长准备在省报上做几期专题版,上面有你和你公司的资料,我今天只是到你公司来实地看看,找点儿感觉。首先我不是什么领导,其次更不是什么视察,你小子可别拿我做文章。夏韶说完看了跟在一旁的女员工一眼,王秃子会意地一挥手,赶紧把她支走了。
王秃子的办公室设在小白宫的三层,足足有三四百平方米。除了一张巨大的老板桌外,就只剩下左右两边的两张沙发椅。要是有人进来汇报工作,从大门一直走到办公桌前,紧赶慢赶至少也得五六分钟。被人看着走这么长时间的距离,完全笼罩在一种无形的压力下,这小子,还真懂得运用心理战。这让夏韶想起了多年前找王秃子盖章的情景,脸上的神情紧了紧。
昨天喝多了,有些失态,还望老同学别见怪才是。王秃子说完一按办公桌上的按钮,两名身穿旗袍的个儿高挑的女员工,推门走了进来,像走秀场般扭着腰肢走到沙发前,跪下后把两杯红茶放到夏韶跟金丰面前后,然后微笑着起身走了出去。
王总,真玩儿大发了,鸟枪换炮了,佩服。夏韶的话一半是揶揄,一半是真诚。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能在洛城这样的小县城,调教出如此规格的接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呵呵,老同学见笑了。刚才那两位是我专门从应届大学毕业生中招聘来的,一个英语专八,另一个会说一口流利的日语。每月给她们开八千块工资,别的什么都不干,专管端茶递水的接待工作,谈生意的时候站在我身边就成。王秃子的谦虚更像是在显摆。
这样吧,方便的话,你先带我参观参观你下面的公司。夏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听王秃子的显摆上。王秃子倒是答应得满痛快,带着夏韶跟金丰楼上楼下地参观了个遍,并没有出现金丰担心的不让参观。
但另一件事情真如金丰之前所说的那样,小白宫一共六层,王秃子只带着他们参观了四层,五层的通道被一道大铁链锁着。王秃子称上面是储藏室,装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平日里没人上去。但夏韶分明看见楼道口铺着红地毯,从上面的整洁程度判断,应该是经常有人维护打扫的。
夏韶还留心到,整栋小楼一共有两部电梯,一部通到四楼,另一部直接连通地下室和五六层。看样子这栋小白宫还真隐藏着不少秘密。
随后王秃子又带着夏韶参观了下属的几家公司,都挺正规的。跟龙平提供的资料基本无二,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夏韶象征性地拍了些照片后,借故昨晚没睡好,要回酒店歇息,推辞了王秃子中午的宴请和金丰的陪同。
11
三人分手后,夏韶拦了一辆面包车,直接朝双水镇的方向开去。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右脸上长着颗黑痣的彪形大汉,望着夏韶乘坐的面包车消失的方向,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后,上了一辆黑色的长安车,朝着夏韶的方向疾驰而去……
两个小时后,当夏韶赶到双水镇东头第一家五金店时,雪晴跟陈梅早一步赶到了。不但很顺利地找到了老村长的侄女婿,更令人振奋的是联系上了老村长,还获悉老村长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就一直保存着村里的一些重要文件。为了安全起见,他答应复印一份寄到夏韶事先给的薄雪的地址。
三人一直在五金店等到天黑尽后,才在陈梅的带领下,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两公里外的平安村赶去。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找到一位寄居在姐姐家的高瑞老人,她手里可能保存着当初卖地的合同。
夜里的山路崎岖不平,几人跌跌撞撞地赶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平安村。雪晴一直紧紧地抓住陈梅的衣服,才没掉到山沟里去。还好夏韶从小在山村里长大,换了一个人,估计半道上就摔死了。
虽然高瑞老人最终认出了陈梅,但善良的一家子还是被三名深夜到来的不速之客吓得够呛。明白几人的来意后,高瑞老人翻箱倒柜地找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在一家棉袄里找到了那份卖地的合同。夏韶简单地看了看,上面明确写着征用土地的用途,用来建设蔬菜基地。
老人很同情陈梅一家人的遭遇,愿意把合同借给她。陈梅跪在地上给老人连磕了几个响头,为了避免走漏风声,给老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三人连夜告辞离开了,原路返回。
临行前,当过好几年卧底记者的夏韶,习惯性地用手机拍下了那份合同,通过网络上传到了自己的邮箱里。
又是一个多小时的摸爬滚打,三人远远地看到双水镇了。在经过一片松树林时,突然从树林里冲出几名手持砍刀的蒙面大汉。刀身闪着寒光,吓得三人愣在当场,不敢动弹。夏韶看了看架势,对方现身的一共有5人,硬闯肯定是不成。
夏韶慢慢地挪步到了雪晴的前面,用身体挡住了她和后面的陈梅,强作镇定地冲对方说道,你们想干什么?我们只是过路的,要是你们手头不方便的话,我们把身上的钱全部给你们,千万别伤害两位女士。
对方根本不答话,一步步逼近后,开始在三人身上乱摸。搜走了所有的物件,还拿走了他们随身携带的包。最后用绳索把夏韶和雪晴两人绑在了松树上,用棉布堵住了他们的嘴。惟独把陈梅带走了,朝着山崖的方向。
一直到天亮有村民经过时,两人才得以解脱。夏韶一时无法弄清到底是雪晴跟陈梅被人盯梢了,还是自己被人盯梢了。惟一能肯定的是,三人的行动早在对方的监视中,幸好自己之前已经把那份合同拍照传上了邮箱,否则……
两人朝着昨晚蒙面人消失的方向,着急地找寻陈梅的下落。一路上留有陈梅被人拖拽留在地上的痕迹,两人一直追寻到山崖边,发现了陈梅穿的一只鞋,还有山崖上的一棵枣树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折断了。夏韶心里一惊,难不成这帮家伙狗急跳墙,杀人灭口?小心地探出头朝山崖下看了看,下面是一片茂密的森林,什么也看不清。
雪晴也看出了端倪,大声呼喊着陈梅的名字。声音在山谷间回荡,除了惊飞的晨鸟,没有任何回音。两人着急地四下找寻下山的路,最后在悬崖边看见了村民砍柴的山道,十分险要。为了证明心中的猜疑,两人也顾不上危险了,双双脱掉皮鞋,光脚沿山道朝山谷中攀援而下。
半个小时后,两人总算前后脚下到了谷底。忍着脚底的疼痛,朝着估摸的方向找去,刚走没多远,跟在夏韶身后的雪晴嘴里就发出了一声惨呼。夏韶顺着她眼神的方向看去,一棵高大的黄果树树丫分叉处,正挂着一个人,血迹斑斑,长发披散着挡住了脸,地上的草地也沾染了血迹。从衣服上看,此人肯定是陈梅无疑。
雪晴一屁股跌坐在林地上,不知所措地放声痛哭起来,撕心裂肺。夏韶弯下腰,把她紧紧地搂进怀中,好一阵子才让她平复下来。
雪晴已经没有力气沿途爬上山崖了。夏韶让她在林地等着,自己沿着山道爬上山崖,找到附近的一个村民家,借电话报案。然后请村民帮忙在山顶上为警察指路,自己重新下山回到了雪晴身边守着。两个多小时后,两人才听见山顶上有了响动,随即有人慢慢地沿山道下到了谷底,是乡里的治安员和一名警察,还有两名本地村民。
经过简单的现场勘查后,警察让村民把陈梅的尸体从树丫上弄了下来,扛上了山顶。连同夏韶跟雪晴两人,一同拉到了双水镇政府。等待他们的,除了另外两名警察,还有一脸惊诧的金丰。
亲眼见证了陈梅的遭遇,夏韶开始担心起高瑞老人的安危来。对方搜到那份合同后,恐怕会去找她的麻烦,夏韶用乡里的电话给老人打了个电话过去,希望她能找个对方暂避。老人在电话里并没有要躲避的意思,说自己都活到大半截入土了,还怕几个牛鬼蛇神不成。
夏韶还从治安员的嘴里获悉了另外一个信息:昨天,就在他们三人离开后不久,他们汇合的五金店就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砸了个稀巴烂。老板也受伤住了院,断了好几根肋骨。
在镇政府出现的两位警察,为夏韶跟雪晴做完笔录后,一直追问他们到此的原因。尤其是对夏韶,他们似乎对他这位省报主编出现在这个小山村感到很困惑,对“陪朋友回乡下看望亲戚”这个理由很感怀疑。在夏韶看来,这二人分明知道些什么,只是故意想把他跟雪晴领进事先设计好的陷阱,说出些不利于他们俩的话来。
雪晴还沉浸在巨大的悲伤和恐惧中,但她听出夏韶没打算告诉眼前这些人真实原因,也就坚持说是陪同表妹回老家看看的。两名警察开始重复追问两人知不知道死者有什么仇家,最近跟谁结怨,或者欠了什么债务没有。
两名警察没完没了地追问着同样的问题,雪晴突然失控了,冲两人尖声大吼道,她最大的仇人就是你们这些政府的走狗,贪赃枉法、草菅人命、逼良为娼的警察。逼得人家破人亡还不算,还要赶尽杀绝,你们这些王八蛋,大不了把我也杀了。你们不去找线索抓杀人犯,却在这里折磨我们,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儿人性啊,还是父母爹妈生的吗?一帮畜生……
雪晴吼完就要朝两名警察扑上去,对方一边大声叱责,一边朝后快速退却,不小心被身后的凳子一绊,整个人朝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爬起来后,恼羞成怒地欲拔腰间的枪。
夏韶见状,一把拦住了失控的雪晴。金丰也闻声走了进来,劝着两名被骂得气急败坏的警察,问询才暂告一段落。随后金丰用车把两人送回了洛城。
夏韶想一个人冷静冷静,拒绝了金丰陪同的好意。金丰允诺全力配合公安部门破案,争取尽快能把杀害陈梅的凶手抓到。临别之际,夏韶意味深长地看了金丰一眼,但愿他跟此事没有牵连……经过昨晚的事情后,他已经暗下决心,不再有什么顾忌了。
12
夏韶写了个地址,让雪晴立即乘船离开洛城,他预感到了问题比自己预料的还严重。要不是对方有所顾忌的话,昨晚三人早都被人推下山崖摔成肉酱了,查起来最多也就是场赶夜路的意外罢了。既然对方敢对陈梅下手,一旦察觉到雪晴的威胁,就不会再有任何顾忌。
当满脸疲倦的夏韶敲开父母的家门时,愣在门前,呆若木鸡。
傻啦?一声娇呼后,夏韶被人一把拉进了屋里。
夏韶看着眼前这张无比熟悉的脸,神情恍惚地伸手摸了摸,被对方伸手挡开了。抬头一看,客厅里还坐着几位陌生的男子,其中一人似曾熟悉。
薄雪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洛城呢?她怎么会知道父母的住址的呢?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夏韶被满脑子的问号憋得不知该从何问起。
你是不是有很多问题啊?嘻嘻,瞧你那傻样儿。要不是收到那份资料,我还被蒙在鼓里,都不知道你回洛城来干这么危险的事情。要不是我及时找冯叔叔打听消息,恐怕你这条小命是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薄雪话音一落,那位似曾熟悉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来,同夏韶握了握手,说起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他们几人都是市公安局特警大队的,姓冯的是市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以前曾到省城薄书记家拜访过,难怪觉得眼熟。
市局早就在暗中查探洛城猖獗的黑恶势力了,只是牵扯到不少保护伞的问题,还没完全弄清楚,才迟迟没有行动。薄雪从老村长寄出的材料和信件中,猜到了夏韶回洛城的真正目的后,担心他的安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记者,怎么会是洛城黑恶势力的对手呢?那不是硬拿鸡蛋去碰石头吗?虽然她早知道夏韶一直想调到省公安厅,那边儿也好几次要挖他去主持《公安月刊》的工作,但她还是没想到夏韶会以这样的方式来交调动的见面礼。
在薄雪看来,暗访侦查是刑侦人员的职责,需经过专业的培训。她哪里明白,公安厅这次就是为了避免从系统内走漏风声。眼下只要有钱,别说省厅,连部里面都能很快地牵上线搭上路子。为此才专门从系统里抽调了数十名精明谨慎的文职人员,回到各自的故乡,利用身边的亲友打探第一手情报。
在冯副局长的询问下,夏韶将自己掌握的情况和初步判断悉数相告。同时交出了信箱中从高瑞老人处拿到的合同影印件,只是隐瞒了自己跟雪晴的真实关系,只说是高中同学。
当天夜里,200多名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突然出现在洛城,把三峡风歌城和小白宫围了个水泄不通。王秃子一干人马悉数落网,雄鹰帮土崩瓦解,孙国成被双规,陈梅的案子也顺利告破,确系王秃子授意手下的彪子带人干的。就在洛城的老百姓欢欣鼓舞时,王秃子托人带话,无论如何想见夏韶一面。
在洛城第一看守所内,王秃子并没有夏韶预料中的憔悴。他久久地凝望着夏韶,冷冷地说,是不是你点我的水?
夏韶默默地点点头,然后补充似地说,其实,早就有人在暗中调查你了。我……不过只是其中的一个棋子而已。
王秃子苦笑了一下说,其实你刚回来的时候,我真的是想跟你联系联系一下同学情谊,而且知道你的老丈人不简单,想通过你背靠座大山。但是那天你跟那个叫“惠儿”的婊子……
夏韶说,注意一下你的措辞。她不叫惠儿,她叫雪晴,是我的同学。
王秃子没有理会夏韶,继续说,我的手下在公园旁边看到你和那个叫……叫雪晴的在一起,这引起了我的注意。你怎么会跟一个逢场作戏的小姐约会呢?当我知道雪晴的表妹原来是陈梅后,我就知道这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王秃子缓了口气说,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让人在暗中监视你。你知道吗?老子有很多机会搞死你的,只怪我心太软啊……
夏韶说,谢谢你的心软,但你之所以有今天的下场,那全是因为你自作孽不可活。
王秃子陷入了沉默中,许久才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其实你跟我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为了出人头地,都是为了过人上人的生活。你不也为了抱住省委书记的大腿,不惜牺牲自己的爱情,逢迎她的女儿吗?跟那些做鸭的有什么区别?我为了获得今天的一切,靠当龟儿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崇高?大义灭亲,不,一雪前耻更准确,我知道你龟儿子一直对我当初没好好对你心存不满,眼下的世道,还有不势利眼的人吗?说穿了,不都是一种利益交换吗?各取所需的年代,没好处谁他妈会高看你一眼?
但你别忘了,扳倒我这个农民暴发户容易,下一个窜出来的人,会比我狠十倍百倍。为了在未来老丈人那里捞一把政治资本,就拿老子开刀,你小子够狠。不过,老子早就想到了今天的下场,可你呢?知道自己的下场吗?你不是在跟我作对,你是在跟一个团队作对,我进来了,照样有人收拾你。你够狠,比我念的书多,可你还不够聪明,没读懂那句成天挂在你嘴边的与时俱进的真正含义。老子虽为偷把米,付出的代价是蚀了只鸡,好歹还偷到了一把米,享受过了,就这样死了也不冤枉。你龟儿子干的却是偷鸡不成倒蚀把米的蠢事。你会为你今天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你龟儿子很快就会后悔的。很快,你就会后悔的,哈哈哈……
王秃子歇斯底里的笑声,久久地回荡在看守所的上空。
洛城的案子很快就了结了,只待在打黑除恶大会上一一宣判王秃子、王世仁、孙国成等一干人马的累累罪行了。令专案组震惊的是,王秃子案涉案官员超过40位,几乎囊括了整个洛城县各系统的主要领导干部。反而是凤儿,事发后主动揭发这一干人的罪行,还亲自带着专案组到王秃子的老家,在菜地里挖出了这些年积攒的金银钱财,光现钞就高达一千多万,不但没被追究责任,反而立了大功。也有知情者透露,这是凤儿跟王秃子早就合计好了的,只交出了极少的一部分钱财,玩的是金蝉脱壳之计。金丰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过王秃子的犯罪活动,但在征地和处理上访问题上,存在严重的渎职行为,被撤职了。龙平也因负领导责任,被撤职了,在省报刊登专版的计划也终止了,县府办公室秘书打电话找夏韶索要回去了此前支付的策划费用和稿酬。
夏韶表面上立了大功,实际上却白白损失了即将到手的13万元,买房子的计划再次成为梦想。但愿其它的计划能一切如愿。就在他跟薄雪回到省城的当晚,接连接到几个电话,听完脸色大变。但他依然强自镇定,把薄雪送回了家,跟薄书记简单地汇报了一下此行的大致经过。看得出来,薄老爷子对他越发满意了。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公安月刊》总编的位置非他莫属了。解决了级别问题后,再干上几年,只要不出大的纰漏,就可以顺利地再升一级了。40岁前能坐到省厅级的交椅上,也足够风光了。
从薄雪家出来后,夏韶心急火燎地赶回住处。打开电脑一看,顿时两眼发直,瘫软在椅子上,满脑子浮现着的都是那行猩红的大字——省报主编洛城招嫖记。还有他跟雪晴亲热的镜头、雪晴的裸照……更可怕的是,在这些资料后面,还附有影射薄雪跟她父亲的文章。
夏韶知道,这些资料很快就会被人从网上清理掉。但他也知道,无论这些资料多快从网上消失,一定瞒不住薄雪跟他的父亲。这些资料真真假假地混杂在一起,PS拼接的技术一流,一般人很难看出破绽。加上网络水军的推波助澜,短短几个小时,就有了数十万的点击,骂声一片,似乎已成百口莫辩的事实,如同一块黄泥巴掉进了裤裆里,不是屎也成屎了。薄雪跟他的父亲要想避开波及,惟一的办法就是彻底断绝同他的关系。即便如此,依然会或多或少受到牵连。
夏韶看着窗外深邃的夜空,两眼发黑,嘴里发出了一声绝望的长叹。
你干的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蠢事……很快,你就会后悔的……王秃子的话,响雷般炸响在他的耳边。
责任编辑:张天煜
刘宏伟,男,1977年生。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二届高研班(主编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获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第十八届全国孙犁散文奖,现供职于北京某出版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