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风雨,不寒,是冷,是望着窗外一树一树的绿叶在风中翻飞的完完整整的冷,是不需要再去任何地方而让自己一直呆坐着腿脚冰凉的静静沉沉的冷。那些开在山坡上的牡丹一定凋零了。应该已是无人的山坡,它们独自收拾着那一场无限风光的花事。花儿纷纷卸妆,带着几百个春天的碎步撤离,回到天上去。
这个春天,我试图赶赴每一场花事,然而还是错过了迎春、山桃和丁香,在五月不经意地赶上了牡丹。
我去看她们,带着心上无处落地的雨水。未到山坡,缕缕的香便袅袅飘来,冷冷细细的,让人凛然一振。于是想起阔别牡丹又已数载,哦,今夕何年?
是的,“国色天香”,是谁最初如此比喻牡丹?实在不俗。她们真是已好到一个极致里去了。漫坡的花大多已开放,却并不凌乱招摇,她们温和的浅笑让人亲切、兴奋而不慌乱,一种神清气爽的舒适瞬间涤去肤发里的尘埃,干涸的心灵渐渐濡湿。我并不意外,我以她们为仙媛,才如此天上人间。
这里曾是古延州,天子可以称可汗,出了个巾帼女英雄花木兰。除了那篇南北朝叙事民歌《木兰诗》实在好之外,我只惦记着这里的牡丹。这里应是牡丹源生地之一,花色都不大浓艳,但那轻轻飘浮在山野的香是一样的,雍容华贵是一样的,倾国之姿是一样的。我喜欢那些不很张扬的花色。
行过一条条山径,每条径都是香的。她们倚坡而生,跟寻芳踪的我也就一直上升。山越来越高,而我的脚步越来越轻盈,心情越来越好。我实在是轻轻随意地经过她们,她们的美却是贴在我心上的。这山间行走的人中,有几人如我这样透彻肺腑地珍爱怜惜她们,并与她们默契相望呢?我不过是个轻轻走过的客人,但我知道她们是为我而生,她们从举起蓓蕾的那天起就一直在等我。现在她们中有的已开始凋零了,她们一定有点等累了。这种绝对私家的心情,只能自己悄悄说,会惹人笑的。
“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惟有两枝残。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其实早有人比我更惜花更矫情,乃至于将诗名唤作《惜牡丹花》。不同的是他是个男人,并且独对的是庭院中的牡丹。他们总是喜欢占据,因为爱而占据。他是白居易,还有刘禹锡、韦庄、徐寅、范成大,很多。而我是个女人,我只是来看看,想念的时候来看看就走。我面对的是几座山坡的牡丹万重的花,我对她们的爱几乎是一份痴傻,却仍然不带走一片花瓣、一缕芳香。当然,那样的天香是没有人可以轻易带走的。她们在这里生多么好,像是把天堂搬到了人间。这么大规模的美丽让人无法生发采摘的欲望,那样的动作在这个场景里显得小而可怜。人在美丽面前也一样是卑微脆弱的。天堂是一种梦境,只可以来去,不可以触摸。
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停在花下,一生一世。想起古人总喜欢说的一句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一定又是个男人说的,有点俗浊。似乎尽性,其实不然。我要生,牡丹花下生。在无花的时候栽种、培植、等待,可以等好几个季节而只为守候短短数日。那是怎样的数日啊,香风迷离,遍野锦绣,满目祥瑞,像是天堂被搬了来!所有花开的日子都是无眠的,这尘世被赋予如此芬芳的意义,那种意义根本无法去思考,只能是去接受和感觉——觉得尘躯的不堪,想去承载却又力不从心。梦要醒来,因为身不过是一粒尘埃。只能这样。在无花的日子里生,才可以与牡丹朝夕与共,才可以一生一世不丢失她们。无花的日子是一个凡人需要的平静的日子、希望和等待的日子,是一些绿色的日子。可以为她们而寂寞守候,却不可以因为爱她们而被那些美丽长久逼迫。
《聊斋志异》中的《葛巾》与《香玉》都是说牡丹的,一株牡丹中寓居着一位仙子(或曰花妖)。如果是这样,那这几座山坡的牡丹该是何方仙座的大手笔?有多少花魂在其间?她们的来去各持着怎样的春秋?这也真是一个非常私人的臆想。《聊斋志异》中的葛巾与香玉是妖不是仙,因为不能免俗。或许庭院中的花到底修行不够,只是供遣乐而已。尽管蒲先生用笔甚精,欲说尽她们的迥异,但说来说去还是烟火味太浓。先生厌倦那尘世的污浊,搬来一株红牡丹、一株白牡丹想说说那些超出肉身的灵异之物如何的情纯意真清风玉露而不拘规则。他原本是想要超越那些污泥的,然而他终究是个男人,他总是不由分说地就让那些原本根净香清的牡丹进入与书生胶着的情欲状态。牡丹因而妖气十足,但那也是男人占据的结果。男人表达喜爱的方式总是情欲为先,包括那种其实已经超越情欲的膜拜。而占据葛巾的常大用、占据香玉的黄生,他们除了天赐的奇缘之外何德何能?却可以幸福地在花下欲生欲死,长久地拥有花的不败,岂不是太疯狂?因为这个,我越发不喜欢庭院中的牡丹了,她们是用来勾引男人的。只是那个黄生倒是特别,死了之后也做了一株牡丹。(一个男人幻化的牡丹?)蒲先生最后还是有点不甘心仅停留在与牡丹花妖的苟合之上,或者如此仍不能尽兴表达那种超尘的心态,索性也做一回牡丹试试看,可见先生爱牡丹还是有两下子,并且仍不失为一位大隐之人。
不知怎么就又想到了一个已经香消玉殒的银娘玉姐邓丽君,觉得她像牡丹,尘寰中的牡丹。她是如此入俗而又脱俗。她一生都在歌唱情爱,然而那清纯、柔秀的音质透露着她了无尘埃的内在的生命信息。那歌声清淡飘逸的美感是天成的,犹如牡丹的芳馥。她应该是一株静静的牡丹,常常呈现的甜甜的笑并没有遮蔽她的大方与内敛,她总是显得端庄秀美而又国色天香。她把一种柔和展现给这个尘世,那是一种高贵的气质,散发出掩不住的天香。所以她应是一位仙媛,不是花妖。无数次听她的歌都忍不住想念她,想念古典的牡丹花。她的漂泊她的挫顿她的未嫁都改变不了她根净气清的特质。不必惋惜,她是暂时一履尘世的仙媛,怎能让风霜摧折了花颜而凋零泥沼?又有尘间哪位浊男有足够的道行迎娶她?他们载不起那其实只是千古一次的花事。一切的规则与定数其实都在,只是我们不了解。
春雨淅沥,在她的歌声里,夜缠绵而美好,犹如牡丹清幽的冷香让一切的语言苍白。我看见她凋谢了,她泪水潸然地唱着那首《再见了,我的爱人》向尘世作别,我一次次看见她装起自己的春天,流着满脸的泪微笑着作别……
但我们还在。可以去看牡丹、谈牡丹、听牡丹,可以在牡丹花下或坐或卧地作一些妄想说几句谵语,拍拍身上的尘泥,让仙子居梦境,把凡人做到底。
还有,我喜欢那个无名氏的诗:倾国姿容别,多开富贵花。临轩一赏后,轻薄万千花。
霍嘉璐,1972年生于延安。作品散见于《延河》《延安文学》《黄河文学》等。著有诗集《白露为霜》、文集《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