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陕北到湘赣

2012-12-29 00:00:00高安侠
延安文学 2012年3期


  一个人行走大地,不仅仅是为了看无边风光,知道那些未知的事情。在我看来,行走本身就是不断内省的姿态。在行走的路上,我们更加看清自己,了解自己,同时不断更新自己,让内心更加饱满、结实。
  
  井冈山
  
  北方人初到井冈山,首先是惊异于那浓密的植被。同样是树,南方的树似乎绿得更瓷实,没有半点儿偷懒,疯狂地滋长,绿汪汪,恶狠狠,不给大地一点点抛头露面的机会。一路上难得看见红壤,偶尔闪过一星半点也显得那么夺目,倒成了万绿从中一点娇艳的红。而回思陕北高原,那里的树似乎更疏朗、明亮一些,就像北方人的坦荡豪迈,让人一眼洞穿肺腑。
  井冈山是一个平静的小城,四围青山翠竹环绕。民居隐藏在密密的竹林里,隐隐露出一角飞檐或者一段雪白的墙。毛竹天生文雅,直溜溜的干,碧森森的叶,微风梳过,发出细碎的低语,使井冈山更加寂静。行走的人能听见自己的肺叶在一张一翕间,气流庞大而驳杂的轰鸣。
  每一个到这里来的人都想寻觅或者印证,一段重大的历史事件总要留下深刻的痕迹。可是天空平静,大地安稳,与别处没有什么不同。挑着担子卖菜的,毛竹扁担咯吱咯吱慢慢悠悠穿过马路,水灵灵的绿叶蔬菜一颤一颤的,似乎叶子上的露珠还没有干。背着竹篓的老阿婆经过我的面前,眼皮也没抬一下,就像眼前不存在这么个人似的。每天面对太多的外来者,他们已经见惯不惊了。
  
  那些话
  
  井冈山上发生的那些事情,足以撼动世界。可历史记住的永远是粗线条的轮廓,那些异常生动的细节却往往被忽略。
  在一张旧照片上,我看见一段简陋的泥墙上刷写着“红军士兵准许说话开会”的标语,觉得很是新鲜有趣。所谓说话,就是今天所谓的话语权。对于个体生命来说,“说话”的权利似乎不需要强调,如果格外强调出来,只能说,这个权利被剥夺了。我想起上古夏桀统治时期,残酷暴虐,民怨沸腾,害怕人民反抗,便不允许大家说话。熟人见了面只好使个眼色,算是打招呼。几千年过去了,红军准许士兵在会议上开口说话,便意味着平等和尊重。在长期被剥夺了话语权的穷苦百姓那里,无疑是具有极大吸引力的。即使在今天,“说话”也是一个人珍贵的权力,必须珍视和捍卫。
  还有一段话,今天读来反觉得趣味横生。在一次战斗失败后,毛泽东给大伙儿做思想工作:“大家都是娘生的,敌人有两只脚,我们也有两只脚。贺龙同志两把菜刀起家,现在当军长。我们有两营人,害怕干不起来吗?没有挫折和失败就不会有成功!”生猛带劲,好像沾着露水的新叶,一点也没有理论气息,更不像后来有些人的官样文章,长篇大套不知在说些什么。面对大字不识几个的底层工农,大讲理论恐怕大家早都四散逃走了。党的早期领导人中有不少人是马列主义专家,理论一套一套,而只有毛泽东自觉地走向土地,走向工农,用这样沾着泥土气息的话语给大家讲道理。我们还原现场,便能真切地感到伟人非凡之处。当年,毛泽东手下只有两营人不过几百号人,却要立志解放全中国,搁到当时,咱能有那个信心吗?几乎是天方夜谭。可是这些吃着红米饭南瓜汤的人们,心里揣着的就是这样一个非凡的梦想。信心是梦想的灯塔,而毛泽东用他的话语点亮了穷苦人心里的灯。
  
  她和他们
  
  在井冈山,我看到了很多革命者的照片,其中有很多女性,这让我感到意外。八十年前,辛亥革命刚刚结束,中国农村实际上还是老样子。如果按照女性命定的生存路线,她们的一生是作为男子的影子,完成被忽略、被轻视的一生。对既定生存路线图的反抗,使这些女子成为另类,在历史中留下了瑰丽的痕迹。
  印象最深刻的是曾志。在小井医院,灰色的泥墙上挂着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难以置信的是,这位摩登女郎居然是一位坚定的革命者。而她那美丽的脸似乎照亮了灰蒙蒙的暗室,直到今天仍觉得风华绝代。
  照片上的曾志,姿态优美自然,没有二三十年代老照片里女子们的拘谨木讷,发型和穿着就是今天看着也很舒服入时。我们普遍有一种错觉,认为参加革命的都是穷苦大众,为生活所逼才闹革命。其实,发生在八十年前的这场革命中,有很多人出身于上层,曾志就是一个。这个本应该享受上流社会优裕生活的知识女性参加了革命,并嫁给了同样出身的夏明志。
  井冈山时期,红军物资极端缺乏。为创立小井医院,身怀六甲的曾志和其他红军战士一样上山砍树,搬运木材,谁都想象不出富贵人家的娇小姐居然这样吃苦耐劳。
  在敌人的一次突然袭击中,小井医院一百多名伤病员战士和护士们被杀害。他们中没有一个做叛徒。站在他们的坟墓前,细细聆听那八十年前曾经发生的事情,似乎能听到机枪的疯狂吼叫,那些成片倒下的身体就像被砍伐的竹林。讲解员讲完很久,我们仍默默肃立。在这里我们似乎找到了我们血管里的血液的上游。大家将胸前的白花轻轻放在烈士墓前,有人悄悄擦去脸上的泪水,但没有人发出声响,生怕打扰了长眠于地母怀中的他们。
  据不完全统计,在这片土地上牺牲的烈士竟有3万人。在纪念馆那一座座黑色的石碑前,密密麻麻的名字像一条河流。我扬起脖颈小声地念那些陌生的名字,抚摸着镌刻在石头上的痕迹,一点一横一勾一划背后都有一个活生生的人,一张生动的脸,一段弯曲的人生路。我甚至能感觉到他们口中呼出的热气,掌心的温暖。然而在井冈山革命根据地斗争期间,那些牺牲的人绝大多数都没有留下姓名,让人无从追思。
  有一块碑上面立在那里,不着一字。我想这是留给那些无名亡灵的位置。走过的人脚步轻轻,生怕惊扰那些安息的灵魂。
  一队幼儿园的小孩子手牵着手,被老师领着来到烈士纪念馆前,他们和我一样,前来瞻仰烈士。扬起的一张张笑脸那么单纯明净,无邪的眼睛里流露出对一个陌生人的好奇,就像我对他们的好奇。我想,他们身上流着烈士的血,他们是这块土地上先烈血脉的下游。即使对他们,我仍投去充满敬意的目光。
  
  沈从文的凤凰
  
  因为沈从文,凤凰才为人所知。
  凤凰对沈从文来说是故乡,是这个浪迹天涯的游子必定要归来的地方。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故乡,那是用来安放灵魂和骨头的地方。有了这个地方,人就有了去处,有了根。心便安稳了很多,放在腔子里,款款的,不急不慌。如今,很多人从自己的故乡出发,坐火车坐汽车来看他的故乡。
  凤凰是个小城,潮湿的天气,窄窄的街道,青石板小巷的深处便是沈从文的家。照片上的沈从文望着来客,不管谁来了都是一律的笑脸。他的笑很有特点,给人最鲜明的感觉是: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谁。
  这样一个拘谨的人,笔下的文字怎会飞扬?“文如其人”这句话好像不怎么恰当。我见过很多作家的照片,或深邃或潇洒或凌厉,但这么谨慎地微笑着的似乎只有他,那里面含有一种生怕得罪人的意味。可能这个生性腼腆的人难以从容地和世界周旋,只会老老实实埋头写作。一不小心出了名,盛大的名气也许对别人是氢气球,拽着它冉冉上升,飘飘欲仙。但对于沈从文则是铅球,生怕碰着谁撞着谁得罪了谁,结果还是撞着人了,只好赔笑脸,怕人家生气,人家还是要生气的。
  有句老话,惹不起,躲得起。是说老实人的处事方式。可想躲过去的,他一样也没有躲过去。文革中,沈从文被发配扫厕所,因胆小老实,组织上料他也不敢有非分之心。别人揣测他的心境一定是愤懑、忧郁、痛苦等等,可是,这些放在他身上都不准确。据说,他扫厕所也极其认真,跟他写文章一样一丝不苟,广受大家称赞。在被剥夺了小说创作的岁月里,他像变魔术一般,几年以后,在兢兢业业的扫厕所之余,他不声不响地拿出来了一本厚重的学术著作——《中国服饰史》。
  也许在一个内心强大的人面前,没有什么办法能侮辱到他、伤害到他,即使被打发去扫厕所也心平气和。而我们,过分计较别人对自己的态度,是不是因为内心有一种孱弱,需要别人的态度作为参照,需要通过别人来证明自己。所以,我们不能放松,不能坦然,常常左顾右盼,游移不定,活在别人的眼光和嘴巴里。在沈从文的照片前,我沉默了很久。
  
  沱江在小城凤凰的脚下缓缓地流。我想起翠翠,《边城》里很多情节都忘记了,但心里记得翠翠那双点染了山水灵气的眼睛。在这样的小城,这样的山水间,才会有这样的眼睛。故事的最后,爱她的和她爱的都离开了小城,爱情成为一种等待。翠翠每天在江边等待,也许爱人明天就回来,也许永远都不会。
  翠翠的惆怅落入了每个人的心中,或许在我们的岁月里都隐藏着一个值得等待的人。我想起前不久看过的一则采访,曾任国务院副总理的吴仪面对记者的镜头,坦然地说:我一直在等待着爱人的出现。雪白的头发,平静的脸面,让我对这位叱咤风云的铁娘子顿生好感。谁说爱情只能是在青春年华里出现,或者只有年轻貌美才能与爱情匹配?如果与我们的灵魂有关,那么在漫长的一生里,它随时有可能出现,哪怕是生命的最后一天。
  在等待里我们渐渐老去,也许什么都没有等来,但是爱情是世界上唯一值得等待的。纵使华发如银、面如蛛网也并不能消泯对爱情的向往。
  如今凤凰变成了小资的凤凰,已经不是沈从文的凤凰了,相当地热闹。密密实实的酒吧一家挤着一家,变幻的霓虹给这一切蒙上迷离癫狂的色彩,里面人影晃动宛若鬼魅。而那些穿着超短裙的服务生就是多年前沱江岸边唱着山歌的翠翠。我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在凤凰开酒吧,这里最宝贵的最让人向往的原是一份安静啊!就像沈从文的小说那么安静。
  今天,夜色渐渐深浓,渴望变成小资和伪小资的人们纷纷登台亮相,喝一杯莫名其妙的酒,唱一段不知所云的歌,却装作很享受的样子,摆一个矫情的poss,同伴赶紧照相,在自己的臆想里麻雀变凤凰,好像只要这么在酒吧里泡泡就获得了小资资格。
  世界上喧闹的地方太多了,实在不需要将小小的边城凤凰打扮得花枝招展。我想起北京的后海,云南丽江小城,原本多么宁静,现在都被无数酒吧打扮得怪模怪样。就像一个原本朴实的乡村小妹偏要装成摩登女郎。我们究竟在迎合谁的口味?追赶谁的脚步?在迎合与追赶途中,我们丢失了什么?难道非要装扮成他者才能让我们获得自信吗?
  难怪有人说再好的地方,一开发就会面临灭顶之灾。今夜的凤凰热闹到了不堪的地步。我们逃离了自己的喧闹,却在千里之外领受这份遥远的喧闹,叫人有些失望。如果沈从文知道故乡被人们篡改成这样,会怎么想?
  
  张家界看山
  
  在张家界看山,你想象山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当想象介入了风景,风景就完全属于自己。这里的山平地崛起,直指苍空,与天对峙。白白的石头,崚嶒险峻,全无陕北的山那股子温和劲儿,陕北人暗暗倒抽一口凉气:天啊,山怎么可以长成这个样子?
  南方多雨,树木古藤恣意纵横,山涧幽深隐晦。在山与山的间隙,偶尔可见小木屋闪过,太阳几乎被山遮挡严实,投给木屋的阳光宛如惊鸿一瞥,也吝啬了很多,没有热力,毫无北方的太阳慷慨劲儿。陕北的向阳坡上那些土窑洞几乎一整天都被阳光搂在怀里,靠在阳崖根上晒太阳的老汉,一会儿准会打起瞌睡。
  但是,你会忽然发现,张家界的山是活的,就像孙悟空拔出的毫毛,吹一口仙气就会变成活的,会走,会跑,会说话,会有自己的悲欢。
  幽长的深谷里,一抬眼看见两座山紧紧相拥,仿佛一对恩爱的夫妻,一个高大壮实,一个秀丽娇小。古松旁逸仿佛交握在云端的两只手。侧耳倾听,还能听见两人密密私语。如果眼力好,还能看见女子端正的眉眼,她微微仰起脸,望着丈夫,眼睛里是柔情蜜意。而丈夫微微低着头,半张半合的嘴似乎在说话。
  旁边的蜡烛山,直身耸立,仿佛烛台,恰好顶端长着一树杜鹃花。可惜我们来的不是时候,他们说,如果花开季节,那红红的花朵就是蜡烛的光焰,照亮了这个幽暗的峡谷,也照亮旁边的夫妻山,令行走的人想到人生最美的场景“洞房花烛夜”。
  有一座山叫做望夫岩,像盼望丈夫归来的女子。她凝望着远方,那里是丈夫归来的路。我走过很多地方,看见过很多望夫石或者望夫崖,都是女子等待的姿态。而远去的丈夫,无一例外地没有归来。
  我不愿世界上到处都是等待的女子,我宁愿看见一只海螺,朝天而立,耳畔似乎有低沉的吹响。看见什么其实是看见我们的内心。在张家界看山,山不是身外之山,而是心中之山。它对应着我们的内心。
  当我们指点山河,评说美景的时候,我们也创造着美。我们的想象总与美有关,是心灵将本自平凡的石头变成了美,反过来,美又滋养着我们。
  在陕北,山就是山,太具象,毫无发挥想象力的余地。每次站在山巅瞭望,陕北之山就像一个个馒头,饱满,厚道,咬一口麦香盈齿。
  高安侠,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级研讨班(青年作家班)学员。著有散文集《弱水三千》《辽阔的蓝》《我们身边的空缺》,文章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