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最是故乡(外一篇)

2012-12-29 00:00:00张晓润
延安文学 2012年3期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漂浮物,类似一片雪花的样子。我希望自己是一场经年的大雪,落在陕北,哪也不去,就落在陕北。
  然而,冬天不来,便注定了我流浪的脚跟。在春天,我是一枚叶子,以一枚叶子的方式存在,在自己的纹路里奔突或歇息。是的,在春天,我希望自己就是一枚普通的叶子,如果能傍着故乡的河长在长长的林荫道上,那么,我想我是幸福和甜美的。我愿把深深的经络顺着自己热爱的方向伸展到故乡的根部,并以每一根线条的姿势攀爬进故乡的灵肉。我更愿意在每年的清明节,走进四月的故乡,在真实的故乡的八里河上,长忆我童年的水车,追逐父亲幻化在天堂的影子。
  八里河,我故乡的河,它发源于定边东南白于山地,然而几十年后,它消失于我的石洞沟乡,而我童年的样子就开始不断失色在它不可虚拟的尾翼上。于是,我的疼痛,有着河流的疼痛,在我看来更是故乡的疼痛。
  冬天不来,我转而在夏日里漂泊。我藏于故乡枯竭的河堤某部分的蚁穴内,听故乡十里蛙声,闻故乡十里麦香。我以一只昆虫的形态洞察八里河上生过的紫烟和暗沉的地气。试图把生命的影子照进一条河的兴衰史上,试图把故乡很细很软的情节放进掌上的一抔黄土中。
  冬天依旧不来,我在故乡浓重的秋色里寻找低矮的土墙,寻找与儿时的伙伴们倚着矮墙哄挤在冬阳下的笑声和时光。我怀念一只箩筐,怀念一把偌大的扫帚,怀念那些被拢进箩筐的金黄的树叶和柴草。我生于小城安边,却饮着石洞沟八里河的乳汁长大,相信每一个政策里,都会有成人及孩子遭遇历史的变迁和使命。我庆幸我能成为一个洪流的产物,成为一个阶段的附属,成为一种命运里的符号,成为父亲下乡返城的一个年鉴,成为一份世态的薄凉和温厚。
  我想,没有哪一种沉溺能重过故乡,是的,别无他邦。无论我作别故乡端坐何方,我都是我黄皮肤的陕北,烟草味的定边以及静脉涌动的八里河永不更改的表情。我忠实于做她的孩子,愿意给她血清、荣誉、骄傲、精力,甚至我身上的一块胎记、疤痕——那些我身上因为她而不愿夸大的幸福,同样,还有那些不愿缩小的痛苦。
  是的,沉溺最是故乡。我常常把她和母亲合而为一,不分彼此,我愿为她写诗:
  
  青一块紫一块,四十年了
  我摔打出的印记母亲不想看到
  母亲只想看到我裹在花生壳里的样
   子
  一直穿红兜兜的样子
  可是这怎么可能
  我从春天的根部起程,必须追赶上
   冬冠上的雪花
  我怎么能错过粗壮的高粱,金黄的
   麦子呢
  我身上的青并不疼痛
  它需要一块瓷吸附自己的刺
  而身上的紫也算不上僵硬
  它需要一叶檀盛放更多的软
  
  而日日夜夜
  我更像一只蛾
  在黑暗处积蓄,在光亮时扑火
  
  四十年二十行,似乎只为一句信天游……是的,我更像一只蛾,在故乡的灯捻前奔突,冲撞,缠绵,索义。
  是的,沉溺最是故乡。我把她比作我生命进出的一道垛口,我不遗余力为她献诗:
  
  迎着一面垛口
  我在十里之外,浅淡一笑
  这些年,风从一个方向吹过
  没有谁在更远的黄昏背后
  拾拣到,我晚霞的紫
  我有翅膀吗?昔年拍打下的灰尘
  粘在鸡毛掸上,如果
  我还能以洁净的方式示人
  就遵照那些无风而过的雨吧
  我背着一棵树,站在这个垛口
  往事在树冠上,躺成一座坟冢
  怀念了,就放一枝黑色的花
  而更多的时候,我必须从一个庞大
   的枝干上
  砍下一根虬枝,我得拿来做拐杖呀
  冬天的坚冰需要击打,这样
  等春天来了
  尖嘴状的鸟
  就可以用最短的时间
  拎到漂亮的虫子了……
  
  是的,我希望自己就是一只尖嘴状的鸟,在故乡的春天,在春天的故乡抖落最漂亮的羽毛。
  是的,沉溺最是故乡。古朴的边墙,沧桑的鼓楼,黑色的油脉,雪白的咸盐,珍奇的皮毛,精良的甘草,优质的土豆,馥郁的炉馍……故乡啊,我扯开的喉,无论哭泣还是歌唱,无论洪亮还是沙哑,我终将相信,我或富或贵、或贫或贱的故乡,终是会保留我原始的出身、性格、我的眉黛与脂粉、我的暗疮和灰甲。
  我相信人是有宿命的,当我跪于故乡的神祇把楚天的狼烟喝退,把石头的星宿喝退,把溃烂的红果喝退,把拦腰的荆棘喝退,把疾病和灾难喝退,把失败和凌辱喝退,我想我必须贴着故乡的胸脯入睡,因为只有故乡,懂得我的疲倦有多重,知道我的意念有多长。
  我是故乡的一枚棋子,故乡把楚河和汉界就放在她那了。我不敢把她比作红场,我只敢赋予她一张纸的属性。在这张简单的纸上,她有她的声色犬马,她也有她的岸草蒙茸。有时我想叫她“香雪”,那时,故乡就做了我花样的年华,有时,我想叫她“子君”,那时,故乡就是我爱情的曲流。有时,我想什么都不叫,就叫娘,当我唤她娘的时候,冬天来了。一个完整的生命是另一个完整生命的延续和继承,是的,经历过岁月的漂洗和熨烫,经历过季节的吞吐和吸纳,我在故乡的梦枕上邀洁白的雪花至唇至耳,我想说,能温润到心底的,应该有瓣状的线形,它疑似月晕、露白、雉翎等等。
  好了,说了太多溢美之词,但故乡依旧在低垂的柴门前忙于缝补游子的坎肩。如若我是那风雪之夜的归人,我当说,就任我沉溺于此,此生此世沉溺于此。
  
  坐在八里河边等船往
  
  在故乡,我始终无法立起身,拍一拍尘土就走人。我整个单纯而洁净的童年在此度过,这里有我一望无际的苦菜花,有我挎着篮子采摘过的苜蓿草,有我恣意生长的荞麦地,有我流放了就一去不复返的旧时光。
  我的家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