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与散文

2012-12-29 00:00:00石英
当代人 2012年3期


  也许有人一看这题目,便会想京剧与散文有啥关系呢?
  难怪,京剧的唱词多是韵文,要说同诗歌还更接近,而与散文是否要远了些?我的回答是:看似远了,实则很近很亲和:也就是指的它在内韵上是很值得拉近了品味一番的。
  事情还是要从根上说起。那就是我小时候,大约十岁吧,在秋收过后的一天,有人跑来告诉村里的乡亲们,说是离本村北面几里的镇子上来了一个戏班,但究竟是原有的戏台还是临时搭建的台子,弄不清了。反正是爱看戏的母亲和二姨马上就丢下了手中的活计,带着同样爱看戏的我赶了过去。这时那里已是观众如海,我们只能在靠边的一个角上斜看着戏台。整个下午我们只赶上了两出戏,最主要的“大轴戏”是包公戏《铡美案》。不知为何,这出据说是来自烟台名角的大戏并没有给我太深的印象(也许是对那故事太熟了之故吧?)倒是对另一出情节并不热闹的《南天门》感觉颇深。这出戏今天已不再看得到了,但在那年头,在这之前,我在出版于上海的《戏考》上已读过这戏的唱词和道白。其情节是一位官宦大户遭难,其老仆曹福与其小姐逃奔出来,在途中颠沛流离的艰苦过程。(好像因为中心主题是颂扬“义仆”的愚忠,自全国解放后即息影戏台)。这个老曹福是一位寨衣白胡子老头,不必说是倾尽体衰之力护送小姐,誓在献身而不悔。无论是在风雪中趋步,跌扑,也无论是饥饿力竭而目僵髯张,都将人与环境渲染得情激而不谐,似乎使人也随同感到社会与大自然双料威逼得近乎窒息。当然,不只是老曹福,还有小姐主仆之间的“双人舞”,造成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气氛与特有的意境。如上所言,尽管那天我们看戏的角度和距离都不是很好,却一点也没有影响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一点也没有减少我几乎喘不过气来的那种感觉。
  当时因还是在“秋假”中,语文老师布置的假期作文还没完成,这一来正好,看戏回来的第二天,我便就看《南天门》时的感受写了一篇作文。那时毕竟还小,头脑里还没有多少“阶级”的意识,只觉得老曹福很正义很善良,他的主人遭到陷害而不顾个人安危进行的抗争,目标还是对着恶势力的,我的同情心是在他这一边的。再加上角儿演得好,虽然台子上啥也没有,可我却好像听到了朔风怒号,看到了暴雪压顶,山路崎岖,寸步难行……我的作文就写了这些,当然那时表达上还浅了些,意思却都有了。开学时交上作业后,老师在思想认识上没说对也没说错,可就是批了我觉得新鲜的一句话:“这是一篇挺不错的散文,今后继续努力。”散文,我头一次听说。没想到,我生平第一次被认为是散文的文章,竟是我看京剧之后的观后感。
  及至我长成,戏看得多了,对京剧内涵的意蕴体味得愈深。但说来也怪,按说剧词儿更接近于诗,可我却偏偏未作表面上理解,而重在内蕴。因为我觉得,京剧之文本除了其中部分由高手写成者(如梅兰芳、程砚秋等大师有造诣很深的剧作家如齐如山、罗瘿公等为之执笔)外,许多并不在于词章本身,观众对这方面也并不过分要求,所以我更重其优势方面,即京剧在整体气韵上往往甚为丰厚,其他剧种鲜有能及者。而此点恰恰正与散文的内蕴暗合。单拿一些折子戏来说,例如《贵妃醉酒》、《天女散花》、《廉锦枫》等,我在看戏听戏时,从一定意义上即如在品一篇精美醇厚的散文。真的,我从中潜移默化地领略到了经典散文的意蕴,深深受到了艺术美学的陶冶。
  更完美的诗与散文的高境界,是在欣赏《野猪林》之《风雪山神庙》一场之后,那“反二黄散板”:“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转“反二黄原板”:“彤去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将“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身孤家破英雄末路的多舛命运烘染到了极致,衬以相应景象更使那凄寒酷虐的氛围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与我少时看的“南天门”虽然同是艰蹇,同是风雪交加,境界却又不同,这要比那更加悲壮。此剧固然因有《水浒传》在前,固然有上乘的创作文本,但不能说不与李少春先生的杰出表演有极大关系。在这之前,我基本上没看过少春先生的戏,仅此一出,亦堪称丰碑之作。可见无论是何种门类艺术,但有杰出的精品代表之作,也便可矗为典型。这段唱词,当之无愧地可称为好诗,但我感受的主要仍是一篇绝佳散文家的意蕴。为什么呢?因为我没有孤立地仅去欣赏此唱词,而欣赏的仍是一个包括唱、做、念以及场景氛围的完美整体。从某种意义上说,散文表面看来有点“散”,实则最是五味俱全。体现为不可分割的整体性。
  多少年来,我在从事散文创作中,从感受京剧的意蕴获得不少有益的滋养。可见不同艺术门类在内质上有相当的共同性,能够相互渗透、相互浸染,从而使各自门类的作者受到启悟。
  (注:石英,现为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享受国务院特贴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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