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文革文学”中透视“知青群体”的青春心态,我们发现在这样特殊的年代,文本的创作主体就是实际参与“上山下乡”运动的知识青年,创作者和言说的对象在此基础上是一致的,扎根农村的奉献与激情、青春理想幻灭后的觉醒与批判、阵痛中艰难寻找未来的苍凉与坚忍都是其心态表征,“文革”一代青年的精神成长史从中可见一斑。
【关键词】“文革”;知青群体;扎根奉献;觉醒;批判;苍凉;坚忍
本文所说的“文革文学”是在“文革”十年(1966年5月~1976年10月)期间出现的文学作品,“文革”期间文学的存在样式除了在权势阶层支持下大行其道的“革命样板戏”之外,红卫兵诗歌、红卫兵戏剧、上山下乡知青创作的诗歌、群口词、快板以及后期的“地下写作”构成了“文革文学”不断变异的复杂形态。本文把视角聚焦于“文革文学”中的知青群体,去探讨特殊年代青年群体的精神成长史。
知青与“文革”,跌宕起伏的青春经历慨叹着人生理想的激昂、失落与彷徨。抱着“大有作为”的信念,却发现广阔天地“无所作为”,这无疑成为知青的第一个理想落差,使得激情消逝,哀从中来,因此青年的觉醒与反抗也就顺理成章。然而从地下手抄小说中,我们发现,觉醒的青年们在青春被放逐的无奈中却没有放逐个体独立的灵魂,在艰苦生活、不公正待遇的苍凉体验中,他们依然顽强地、执著地表达着人性的坚忍。
奉献与激情:乌托邦想象中的青春理想
作为一场政治运动,以青年学生为主体的“红卫兵造反”运动持续两年左右就由于政治的需要而被终止了,但是作为一种心态和精神,它并没有消失得那么快,即便是青年学生们没有政治利用价值而被发配到边远的山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时候,这种“毛主席的红卫兵”情结依然深深地影响着他们。
文学创作方面,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出版的《激流红心》搜集了知青群体下乡初期创作的组歌、对口快板、群口词、独幕话剧等,集中地反映了城市青年下乡初期,在毛主席的教导下,心甘情愿扎根农村、挥洒激情、奉献青春的坚定与豪壮。组歌《坚持上山下乡》分为昂首阔步奔下乡、一代新人在成长、大干快上、火红的青春向党敬献四部分,激情昂扬地表达了知青们在毛主席教导下希望在农村广阔天地中大有作为的雄心壮志。从红卫兵运动的崇拜与狂热中走过来的青年,对共产党和毛主席的热爱和信赖使其内心充满着无限的神圣感。
这在张长弓的小说《青春》中我们同样可以体会到。小说采用日记体的形式,但是与其他日记体小说不同的是,这里主人公讲述的并不是个体心灵的独白,而是用日记的形式展示了宏大年代青年的公共声音。小说的开篇写到1969年3月1日,主人公贺苗苗告别北京时的心情:“我比任何人都起得早,心里有一支欢乐的乐曲在演奏着。都是些什么乐器呀?我弄不清楚,反正像画眉鸟叫,像泉水从崖头滴到青石板上,像小溪跳跃着越过满是石块的河槽,像……又像是舞红旗,敲战鼓,放礼炮,响春雷,又像……这一支欢乐的乐曲有一个主调,那就是:‘我从今天起走向生活了!’”[1]当反动分子潘彬向农垦战士彩虹抛出“青春垫猪圈”的思想时,以贺苗苗为首的战士们与潘彬展开了“两条路线”的斗争,并最终经过重重努力把彩虹教育到自己的阶级阵营中来,在他们的观念中,个体的青春就是革命的青春,是祖国的青春,理想只有插上革命的翅膀才能使青春高高飞翔。这是主流意识宣扬的声音,同时也是当时很多人所认同的观点,我们站在今天看过去,不得不承认其中确实包含着特定年代道德的理想主义和时代人格的高尚品质。这种“左”的精神曾让一代人具有了奉献的执著、牺牲的高尚和人格的坚忍,这种可贵的精神也是知青们返城之后没有因委屈而堕落、颓废反而依然用激情来缔造新生活的可贵。但是,不可回避的是,激情过后这种青春的受骗感和荒芜感必然带来一大批在城市中接受了良好教育的青年的思索与醒悟。
觉醒与批判:自我追寻中的理性苏醒
当成千上万的青年在党的号召下背井离乡,来到偏远落后的农村时,当艰苦的生活环境和繁重的体力劳动消耗了他们的青春激情时,青年的灵魂慢慢苏醒,他们开始意识到了自己被欺骗被耽误的不幸遭遇,原本用自己青春的价值换取成人世界认同的做法现在显得异常渺茫而毫无意义。因此,深沉的思考和理性的批判成为很多青年找回青春的支点,实现“自我同一性”的价值选择。
美国心理学家埃里克森的自我统一性理论认为,青少年期的主要任务是建立一个新的同一感或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以及他在社会集体中所占的情感位置,这一阶段的危机是角色混乱。“文革”期间的青年群体,作为一个社会成员的“未完成者”在从“幼者”走向“成人”的过渡状态中,在发现“红卫兵运动”和“上山下乡”运动都使青春理想化为泡影而逐渐幻灭的时候,知青群体在个体的成长和自我寻找中开始思考并逐渐觉醒。
其中最早觉醒的是郭路生,他于1968年12月和同学一起去山西杏花村插队,离京时完成《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诗中写的是“文革”不需要红卫兵的造反,而把他们像清理垃圾一样清理出大城市的时刻。这样一个不情愿又无奈的时刻的到来深深地刺痛了几个月前还高喊“相信未来”的郭路生。一代人的迷茫始于此刻,由绝望而生的觉醒也始于此刻。他并没有《青春》中贺苗苗离京到更广阔的农村天地去时的激动与兴奋,当四点零八分,听到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之时,“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手中”。心灵的阵痛和对“我的,最后的北京”的怅惘与留恋标志着一代青年在精神上已经从“乌托邦神话”中觉醒。稍后于1969年夏所作的《寒风》则展现了一代青年灵魂觉醒后的反叛意识:“我来自北方的荒山野林,和严冬一起在人世降临。可能因为我粗野又寒冷,人间对我是一腔的仇恨。为博得人们的好感和亲近,我慷慨地散落了所有的白银,并一路狂奔着跑向村舍,向人们送去丰收的喜讯。而我却因此成了乞丐,四处流落,无处栖身。”诗中有作者觉醒后的迷惘与苦闷,然而更有看破冰冷的人心之后的失落和义愤,对现实的不满和批判在诗中散发着理性的光辉。
对“文革”中的人与社会解剖力度最大、批判力度最强的要数“贵州诗人群”中的黄翔了,他的《野兽》表达了青年个体的抗争精神:“我是被野兽践踏的野兽/我是践踏野兽的野兽/我的年代扑倒我/斜乜着眼睛/把脚踏在我的鼻梁架上/撕着/咬着/啃着/直啃到仅仅剩下我的骨头/即使我仅仅剩下一根骨头/我也要哽住我的可憎年代的咽喉。”诗中控诉了一个摧残人的肉体、桎梏人的精神的野蛮时代,人情、人性、人道的温情已经荡然无存,人人沦落为野兽的疯狂行为酿成了人类互相残害的灾难。“文革”的愚昧、暴力、人性缺失、精神奴役等一系列惨无人道的压抑青年、残害青年的负面东西在诗人胸中呼之欲出。
此外,“白洋淀诗人群”中的多多、芒克等也用自己的诗作展现了特定历史年代青年的觉醒与可贵的批判精神。
苍凉与坚忍:现代性诉求下的青春抗争
知青群体在无聊、闲散的下乡生活中用歌声表达着青春荒芜中的苍凉感受,如广为传唱的《知青之歌》、《遥远的地方》、《山西知青离乡曲》等,这些歌曲“哀婉不失悲壮,怅惘不失执著”[2],一代青年在信仰、青春、激情消逝的痛苦中体味了人生的苍凉,也在这种阵痛中艰难地寻找着未来,这一心理感受在当时流行的地下小说创作中表现更为明显。
《波动》中第一人称叙述的方式,让我们在杨汛、肖凌等青年的内心独白和意识流动中看到了一代青年的悲剧生活。主人公肖凌在父母被迫害惨死、被前男友抛弃、遇到了相爱的人杨汛却又因自己的历史问题遭到了李东平的阻挡等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中得出的唯一结论是:“活着,只不过是一个事实。”祖国、责任这些宏大的命题在她的观念里已经化为泡影,她常常感叹:“咱们这代人的梦太苦了,也太长了,总是醒不了,即使醒了,你会发现准有另一场噩梦在等着你。”即使遇到杨汛这个自己所爱也深爱着自己的人,她依然找不到安全感和心灵的寄托。即使在恋爱中,她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老了,像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奶奶,冷漠地打量着每一个过路人”。她不敢相信爱情存在的真实性,潜意识充斥着“微笑属于瞬息,而幸福只属于想象”的悲剧感,这种悲剧感牵引她达到了虚无与苍凉的极致。由此可见,农村生活的经历“在生理、心理、思想和生活上给知青带来严重的不良后果。……他们生活清贫,心灵空虚,尤其是许多女知青受迫害、受摧残的事件,使多少青年的好年华,多少人的理想和幸福,因此被葬送了”[3]。
《公开的情书》中四个主人公(真真、老久、老嘎、老邪门)半年间的四十三封书信,每一封都是没有被“浩劫”压倒的青年的灵魂的呼声。作者用书信这一新颖的艺术体裁,描写了久被时代压抑依然保持坚毅、昂扬、向上、探索精神的一群青年不屈的灵魂。主人公老久采一朵火红的、生命力旺盛的映山红,装在信封中送到自己心爱的人手上,可见即使青春遭遇被放逐,他依然没有放弃对未来和理想的追寻,他们始终在努力,不让奋斗精神丧失,不让热情的火花熄灭。有人说它是“一代青年的精神启示录”,洪子诚教授也曾谈到“这些往来信件所处理的,是以脱离(自觉的,或被动的)规范的生活轨道的年轻人,对现实处境和生活道路的思考,对所关切的人生、爱情、责任、民族未来等的探索”[4]。在此精神向度上,我们惊喜地看到,虽然在风华正茂的年龄被驱逐出象征现代文明的城市,来到落后的边疆农村,忍受着青春的苍凉与苦难,但他们依然没有放弃寻找自我、追求光明的努力。和同时代的西方青年进行比较,他们没有在对现实的失望中走向堕落成为“垮掉的一代”,而依然在孤独冷漠的环境中追逐着人性的美好,用“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的奋斗精神实践着对青春的坚守。
这种强烈的信念、坚忍的毅力和昂扬的气概也正印证了作者写作的初衷:“思想的垦荒者,如果只是去清除愚昧的野草,而没有在这块空地上不失时机地播下种子,那么,要不了多久,这块浸满先驱者血汗的空地就会重新长满迷信的荆棘。”[5]一代青年已经从噩梦中觉醒,追求青年的主体性、个体价值作为一股潜流在为新时期的青春文化积蓄着能量。
在“文革文学”中透视“知青群体”的青春心态,我们发现在这样的特殊年代,文本的创作主体就是实际参与“上山下乡”运动的知识青年,创作者和言说的对象在此基础上是统一的,在“文革”的政治语境中,文化发展的不成熟使得文学几乎没有立身之地,“潜在写作”的出现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文革”十年是青春的浩劫其实也是文学的浩劫,在经历了重创之后,它必然在历史的长河中涅槃、重生。正如有学者所讲的:“经历了‘文革’后,中国社会结束了‘青春期’,逐步进入了告别理想、崇尚实际的‘中年期’。”“作为一种生命形态的文学,到了此时也必然会蜕变成熟,开始挣脱青春的朦胧枷锁,走向中年人的情怀了。”[6]这也是新时期提倡“纯文学”,提倡“文学回到自身”的直接动因。
(本文为2010年度河南省社科规划项目,项目编号:2010BWX003;2009年度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规划项目,项目编号:2009-GH-D58)
参考文献:
[1]张长弓.青春[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73:11.
[2]杨健.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M].北京:朝华出版社,1993:129.
[3]张泽民,买文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历史考察与思考[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5).
[4]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217.
[5]靳凡.公开的情书[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170.
[6]陈思和.从“少年情怀”到“中年危机”[J].探索与争鸣,2009(5).
(作者单位: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编校: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