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凤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064)
郭沫若的经济生活与他的文学创作
——以早期创作(1918—1926年)为例
李金凤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064)
郭沫若在福冈留学期间,以48元官费养家糊口导致经济拮据。贫困的经济生活促使郭沫若拿起文学之笔赚取稿酬,投入到文学的市场经济大潮中。郭沫若早期文学创作(1918~1926年)与他的经济生活密切相关。一方面,郭沫若靠文学创作谋取个人的经济利益,带有较强的功利主义思想;另一方面,困窘的经济生活又融入到他的文学创作中,成为了表现的对象和内容,两者共同作用,形成了郭沫若早期文学创作的特殊现象。
郭沫若;经济生活;文学创作
考察郭沫若的经济状况,我们以1918年和1923年为分界线。1918年以前,郭沫若的留学生涯靠着官费33元过得还算充裕。自1918年夏来到福冈的九州帝国大学以来,郭沫若的经济生活变得“捉襟见肘”起来,仅靠48元官费养家糊口非常困难。1923年3月郭沫若拿到了医学学士,毕业后官费消失,工作没有着落,办刊失败,撰稿不易,经济负担更为严峻,进一步加速了他卖文为生的程度。郭沫若17岁患有耳疾,两耳重听,行医不便,未能通过医学谋取一份正当的职业改善经济生活。所幸靠着非凡的创作才能,以文学之笔谋取个人的经济生活。1926年以前,郭沫若努力尝试发表文学作品、开文学社团、办杂志刊物等方式获取一份经济生活。郭沫若的文学创作与他的经济生活密切相关。本文以郭沫若的早期创作(1918~1926年)为例,分析郭沫若的经济生活与他的文学创作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
一
留学期间,郭沫若与日本女性佐藤富子(郭安娜)的激情心灵体验深刻地影响了他的诗歌创作。与安娜爱恋的情感生活促使他拿起“诗歌的这支芦笛”,吹出了一部非凡的《女神》,发表了《凤凰涅槃》、《地球,我的母亲》、《天狗》等名作。郭沫若名声大振。或许有人认为郭沫若因此名利双收,但真实的情况却是他的经济生活每况愈下。郭沫若的诗歌多发在《时事新报·学灯》,这是个新文学刊物,效仿《新青年》不付稿酬。支撑一家人生活靠的是每个月官费48元。单说官费生,生活其实颇优越,郭沫若本可以过着衣食无忧、东游西荡的求学生涯。但是,与佐藤富子的事实婚姻使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失去了父母的经济援助。每月48元,既要养家糊口,还要缴学费、买书籍、置仪器等,经济困难自不待言。北洋政府财政拮据,留学官费时有时无,四川老家连年灾荒,军阀混战,父母兄嫂也不宽裕。新来乍到福冈时,家庭经济极端拮据,就连一部分学习上必不可缺的参考书也被他好几次典当又赎回。为解决生活困难,郭沫若决定兼职,给日本人教中国话,“每月约谢男八元”。[1]53留学生打工挣钱交学费和补贴生活费用,在20世纪初是一种罕见行为。鲁迅、周作人、田汉、郁达夫、张资平、陶晶孙等在留学期间就不曾出去打工赚钱。如果不是情非得已,自尊、好强的郭沫若想必不会这么做。
我们在福冈时的生活是清贫的。父亲正在大学的医学部读书,我们全家都是靠父亲的助学金过活。学医的学生需要德文的医书。书价异常昂贵,母亲就尽量撙节开支。我记得经常是拿五分钱去买烧红薯,这便是我们全家的中饭。……偶尔父亲从箱崎车站买一种叫“驿便当”的饭盒,那是台上卖给旅客的用木片饭盒装的便饭。里面有烧鱼、鸡蛋、肉、蔬菜和大米饭。记得要花二角五分钱。这却是我们的一顿佳肴盛餐,那大概是父亲临时有了稿费收入或者别刚领回助学金吧。
我的另一个记忆是那时我家常常搬家。后来知道,为了节省开支,找那些更便宜的住处。我们搬家是很简单的,没有多少家当,手提背篼儿,往返几次就搬完了。[2]
通过长子郭和生的回忆我们知道,郭沫若一家在食和住方面都是清贫、拮据的。只有临时有了稿费收入或者领回助学金才有可能吃得好一点,住得好一些。否则,一家人只好东蹲西挪、处处节省。在福冈生活的几年,郭沫若的经济生活总体印象可以用“贫困”两字来囊括。
我们也可以从郭沫若的好友田汉的眼睛来瞥见郭家生活。1920年3月,书信往来密切的田汉和郭沫若第一次见面,正逢郭沫若第二个儿子博孙诞生刚满3天,“我因为没钱请用人,一切家中的杂物是自己动手”,[3]69客人来了,吃的菜“只是些白水煮豆腐,萝菔打清汤”,外加“两片焦牛肉”。[1]109看到郭沫若一家困窘而狼狈的场面,田汉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有人说结婚是恋爱之坟墓的。”[4]116田汉觉得郭沫若烟火气太重,“往来的是产婆下女,关心的是柴米油田,这样是会把诗艺之神骇到天外去的。”一句“往来的是产婆”带给郭沫若“不小的侮蔑”,他辩解到:“我假如有钱,谁去干那样的事?……”[3]71逼仄的生活让郭沫若一家过着贫穷的日子,也让他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有了妻儿,有了家庭,郭沫若的留学生涯充满酸楚,他不得不想尽办法解决经济困境。对他而言,搞创作拿稿费是最有利的兼职。因此,郭沫若渴盼借助作品来获得经济上的资助。正是在经济困窘时期,郭沫若发表了大量的文学作品,诗歌、小说、翻译等,各个领域全面出击。
说来也很奇怪,我自己就好像是一座作诗的工厂,诗一有了销路,诗的生产便愈加旺盛起来,在一九一九年与一九二0年之交的几个月间,我几乎每天都在诗的陶醉里。[3]68
只要有销路,郭沫若就有创作的动力。新诗每20行算1000字,每千字以最低的2元计算,投给商业杂志也能获取一些稿费。如果辑录成诗集出版,就更能获取经济报酬了。郭沫若于1921年出版了第一部诗集《女神》,这些诗歌大都创作于1919年至1920年间。1923年出版了第二部诗集《星空》,集子里的三四十首诗歌写于1921年和1922年。李洁非指出:“与我们历来诗意的想象多少不同,郭沫若井喷的创作、奋力的笔耕,并不只受到‘五四’时期狂飙突进气息的催动,也是囊中羞涩的表征。”[5]所言极是,郭沫若勤奋地创作,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谋取经济利益,带有明显的功利主义色彩。
在谈到艺术功利主义的看法时,他说:
这种功利主义的动机说,从前我也曾怀抱过来;有时在诗歌之中借披件社会主义的皮毛,漫作驴鸣犬吠,有时穷得没法的时候,又想专门做些稿子来卖钱,但是我在此处如实地告白:我是完全忏悔了。[4]228
此文最初发表于1922年8月4日的《时事新报·学灯》。对于早期的文学创作,郭沫若的确是怀抱过功利主义思想的。他的创作有时不是信手捏来的产物,不是余裕时的产物,也不是一种纯艺术行为。相反,困窘的经济生活逼迫着他拿起文学之笔“专门做些稿子来卖钱”。为此,郭沫若清楚他的创作动机,也许确实有过忏悔。但事实而言,1922年以后郭沫若的文学创作,卖钱之心更重,稿费诱惑大于灵感创作。贫困的经济生活越发将他拉进了卖文为生的功利主义之路。奇怪的是,郭沫若在修订新版本时,却将后半部分删去了,后期的郭沫若似乎想隐藏他文学创作的功利性。但考察郭沫若早期的文学创作,尤其是他的自传《创作十年》和《创作十年续篇》以及写给家人朋友的书信言谈,我们都深切地感受到他一直在“哭穷”,一直在为经济而发愁。一旦告知稿子可以赚钱,便欣喜若狂,一旦稿子不被采用,便自卑气愤。无论是创作还是译稿,脑海中的第一反应都想着解决生活的困境。
在孩子将生之前,我为面包所迫,也曾向我精神上的先生太戈儿求过点物质的帮助。我把他的《新月集》、《园丁集》、《曷檀伽里》三部诗集选了一部《太戈儿诗选》,想寄回上海来卖点钱。但是那时的太戈儿在我们中国还不吃香,我写信去问商务印书馆,商务不要。我又写信去问中华书局,中华也不要。……啊,终究是我自己的堕落,我和太戈儿的精神的联络从此便遭了打击。[4]270-271
翻译《泰戈尔诗选》是为“卖点钱”,没能出版获得稿酬,从此和泰戈尔远离了。同样是缺钱,1918年夏郭沫若翻译了一部《海涅诗选》,仍吃了两大出版商的闭门羹。1918年秋冬,郭沫若创作了第一篇小说《骷髅》,向上海《东方杂志》投稿,《东方杂志》给予作家的稿费是丰厚的,可惜未被采用,退回后被他愤然付之一炬。1919年夏,郭沫若零星翻译了《浮士德》诗篇,碰巧接到《时事新报》主编张东荪信,约请全译《浮土德》,“条件在《时事新报》上有广告登着,售稿或版税都听随自便。”[3]74郭沫若非常高兴,卖力地翻译了两个月,不料却没有了下文,译稿又遭了鼠灾。
泰东要标点他的全集,要我做篇序,因此我也就乐于温理了一番旧业。但不用说也还有一种迫切的要求——是想弄几块钱的稿费来维持生活;不幸这个物质要求却没有达到。[3]209
六月里我又重温习了一遍王阳明全集,我本打算做一篇长篇的王阳明的研究,但因稿费无眷,我也就中止了,白白花费了我将近一个月的工夫![1]232
在《创造十年》、给成仿吾的书信中,郭沫若真实地表示为《阳明全集》作序是为稿费,做长篇的研究因无稿费而中止,创作的功利性可见一斑。郭沫若无数次谈到翻译河上肇的《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一书带给他思想上的重大改变,但郭对它的翻译,仍掩饰不了当初赚取稿费的功利之心:
一得到了作者所自行编纂的总集,加上我对于社会科学的憧憬,更加上一家的生活迫切地有待解决之必要,于是乎便开始了对于它的翻译。[3]204
书成后卖稿的计划生了变更,听了友人的要求将以作为丛书之一种,遂不得不变成版税,然而我们这两月来的生活,却真真苦煞了。[1]230
郭沫若坦言翻译《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也是想解决经济问题。对郭沫若思想改变这么重要的书籍,他仍将此书“刚好译完便拿去当了五角钱来”。[1]232我们不得不说,郭沫若后期的转变,关键的因素也许不是此书带给他的革命性的影响,恰恰是困窘的经济遭遇未能通过卖文为生得到解决,加速了他转向政治革命的道路。
穷得没法了,做小说没有心绪,而且也没有时间。我只好把这剩下的这本《新时代》的德译本来移译,我从七月初头译起,译到昨天晚上才译完了,整整译了四十天。……在上海的朋友都已云散风流,我在这时候把这《新时代》译成,做第—次的卖文生活,我假如能变换得若干钱来,拯救我可怜的妻孥,我也可以感受些清淡的安乐呢。[1]236-237
此时郭沫若毕业一年多了,官费消失,工作无着,房东催租,一家人过着上顿不知下顿的悲惨生活。好友送他的《新时代》“当不成钱”,便转而翻译《新时代》,企盼获得稿酬,拯救嗷嗷待哺的家人。
通过译著或者创作赚取稿费,这是现代作家的权利。作家创作出一部作品,一方面通过它抒发性灵、表达对社会人生的见解,另一方面也希望通过它获得稿酬,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这都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们不能说,郭沫若在回忆录中谈及自己创作是为稿酬,就是一味的功利和现实。相反,我们要看到他功利的背后也有创作时的自由与超脱。毕竟,作家的创作是一种复杂的行为。郭沫若不断投稿给没有任何稿酬的《时事新报·学灯》,说明他也有自己的文学理想,创作也带有无目的论。但总体而言,早期的郭沫若因为经济的压力,对作品的经济利益会看得比其他作家更重一些。这在某方面甚至影响了他的性格和行为。一方面,撰稿不易,碰壁与受挫,令他焦灼失望、愤世嫉俗,内心充满屈辱,以至生成“屈原情结”。这一时期,原本热情好交际的郭沫若开始生出“不带贵”的脾气,怕见上人,不拜访名人,似乎有些仇富的情绪存在。另一方面,郭沫若在他的创作中将现实中的遭遇融化为创作的题材,讲诉物质贫乏带给人的痛苦与折磨,如名剧《屈原》,诗歌《孤竹君之二子》、《励失业的友人》、《我看见那资本杀人》、《金钱的魔力》等。郭沫若是聪明之人,生活的单纯,经历的简单,不足以产生伟大的作品。但现实中遭遇的困境,贫穷的生活、他人的地狱,都被他写进了诗歌、小说、戏剧、书信、自传等作品中,成为了创作的素材和情绪的演化。
《资本论》的翻译计划既归失败,结局是只好在上海滩上过着卖文生活。这样写起来,在现在的作家眼里,或许会感觉着不愉快,因为“卖文”是作家应有的权利,没有什么荣誉可言。否,文章能够卖钱,而且愈能够卖,卖的钱能够愈多,倒要算是作家的荣耀。但在当时的我却是视为万事失败了所剩下的一条绝路。我自己是充分地受过封建式教育的人,把文章来卖钱,在旧时是视为江湖派,是文人中的最下流。因此,凡是稍自矜持的人,总不肯走到这一步。由卖文为辱转为卖文为荣,这是一个社会革命,是由封建意识转变而为资本主义的革命。我自己在那时是经过了这种意识上的革命来的。开始向商务印书馆卖稿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喀尔美萝姑娘》、《行路难》、《落叶》,便连续在《东方杂志》上出现了。在这些作品之外,也还陆续地卖了不少的译文。屠格涅夫的《新时代》、河上肇的《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霍普特曼的《异端》、约翰沁孤的《戏曲集》、高斯华绥的《争斗》,都是在这前后一二年间先先后后地化成了面包的。[1]219-220
在福冈生活的6年,郭沫若深切地感受到了生存的艰难。不断地搬家,要么嫌房租贵,要么拖欠租金被房东赶了出来。安娜、孩子、住房、生活、学业,这些东西令他绞尽脑汁,东蹲西挪。原本具有传统封建意识的郭沫若,开始“乐言钱,不耻钱”、“著书就为稻粱谋”,充当起了卖文为生的撰稿人。整个社会氛围也发生了改变,“大约在1922年左右,五四新文学运动的文化人开始注重稿费、版税收入”,[6]出现了一批批依靠写作为生的“自由职业者”。郭沫若在生活无着,憎恶医学,对文学狂热时期,回到国内创办了著名的创造社。为办好一份理想的文艺杂志,他来往于上海和日本之间,组织人手和稿件、切磋商讨办刊事宜。《创造季刊》终于创刊了,郭沫若等住在泰东书局辛苦编稿、译稿、拉稿,3个月总共拿到143元。《创造》季刊创刊两三个月来销掉了1500部,在当时的文化市场上已经是很不错的成果了。通过办刊郭沫若获得了一些收入。以郭沫若的名气,写稿投给商业杂志也能获取千字4元或5元的稿酬。他和宗白华、田汉合作出版了散文通信《三叶集》以及《女神》,都曾轰动一时,获得了良好的经济效益。郭沫若曾十分兴奋地告诉父母:“日前奉到北京来款四百元之后,不久又奉到渝城聚兴诚汇款,并且自去年十二月起,官费复活,近来男之生活已非常富裕矣。余款尚有四百元之数现存银行,可备不时之用。”[1]60由于泰东书局的盘剥,工作数月不给薪金,后期创造社销路也不佳,靠文笔吃饭养家总有些不稳妥,郭沫若决定还是继续完成学业比较安全。不管怎样,困窘的经济生活迫使他积极融入到文学的市场经济大潮中,有挫折也有甜头。
二
郭沫若前期(1927年以前)的小说创作,相当一部分以经济困窘为中心,以日常私生活片段或亲身体验为素材,创作了大量的诉说贫困或饥饿一类的小说。仔细考察郭沫若这一时期的经济生活,我们会发现:越是经济紧张,越是从事小说创作,越是需要卖文度日,就越是描写贫困和如何写稿。
1927年以前,以贫困为题材创作的小说约有15篇,列表如下:
题目 写作时间 发表时间 发表刊物鼠灾 1920年1月10日 1920年1月26日 时事新报·学灯鹓雏 1923年6月22日 1923年7月7日 创造周报函谷关 1923年8月10日 1923年8月19日 创造周报月蚀 1923年8月28日 1923年9月2日 创造周报歧路 1924年2月17日 1924年3月初旬 创造周报圣者 1924年2月22日 1924年3月2日 创造周报炼狱 1924年3月7日 1924年3月16日 创造周报十字架 1924年3月18日 1924年4月5日 创造周报阳春别 1924年8月15日 1924年12月 孤军人力之上 1924年9月12日 1925年4月27、28日 晨报副镌
万引 1924年9月19日 1925年1月31日 学艺行路难 1924年10月15日 1925年4月10、25日 东方杂志后悔 1926年2月22日 1927年2月1日 创造月刊红瓜 1926年6月1日 1926年6月1日 洪水矛盾的调和 1926年12月1日 1926年12月1日 洪水周年增刊
从写作时间来看,除《鼠灾》写在1920年外,其余篇目全部写在1923年3月份以后。这是一种巧合还是有特别的意味?考察郭沫若的生平事迹,我们知道,恰恰是在1923年3月31日拿到医学学位以后,郭沫若失去了官费的支持。一个人用的官费不足以支撑5口人的家庭,但每个月毕竟还有一份收入。毕业以后,他却失去了这种资格,从此没有任何经济来源。这意味着,他要靠自己的能力独立承担一家5口的生活。获得的医学文凭,不过是个摆设,身体的原因以及性情的不适,终究不能靠医学赚钱养家。在异国他乡生存困难,于是带着妻儿再次回国。此次回国不单纯是为了文学事业,而是想做一名职业的撰稿人。他心里也清楚,卖文为生并不是一个稳妥的职业。1921年回国办刊物、写稿件的碰壁与艰辛,使他对卖文为生是深感怀疑的。但此刻寻求不到改变生计的更好办法,只好再次借助稿件养家糊口。这时候我们发现,郭沫若的写作题材和文学样式都发生了变化。郭原本是一个浪漫派诗人,成名诗集《女神》雄浑高昂、狂放不羁,强悍地抒写了一个大宇宙,一个顶天立地的大我。奇怪的是,这一时期他却以现实中阴暗的私生活为题材,在小说中大量地描写他的贫困,他的日常琐事,甚至他如何创作、如何写稿都是小说中表现的内容。写诗与写小说的主题和风格相差甚远,让人颇感诧异。郭沫若要与文坛唱反调么?还是致力于塑造一个多面写手?否,最直接的原因在于通过写小说获取更多的稿酬。郭沫若擅长于写诗,最容易受情绪或环境激发创造一首首诗,但诗歌在中国是不值钱的。
中国人买诗,是和散文一样照着字数计算的。他的三首诗合计不上四百字,不说他那样的诗,中国现在不会有人要,即使有人要,并且以最高价格一千字五元来买他,也还不上两块钱,这还不够他的一天旅费的三分之一呢![7]329
现实已经让郭沫若认识到仅靠写诗绝对不能养家糊口,必须写散文,写小说,甚至写长篇,必须规定自己每天写多少字,每天要完成多少任务,这样才能确保一家人的温饱。如果不能生成文字,一家人的生活都将陷入困境之中。写稿,成为郭沫若一家中最要紧和最关注的事情,也是维系郭沫若一家生活的重要支柱。
房钱是六块钱一天,伙食一切通通在内,他们便定了一个新生活的规程。顶要紧的是每天至少要写三千字的文章。[7]326
我每个月只要做得上四五万字,便可以从面包堆里浮泛起来。我受着面包的逼迫,不能久贪安闲,我一定可以写,可以长写,这是我布出的一种背水阵。[7]331
啊,长篇创作!长篇创作!我在这一两个月之内总要弄出一个头绪来。书名都有了,可以叫做“洁光”。[7]248
“你要听话些呀,博儿。你爹爹因为你们搅着做不出文章来,要到古汤去做文章的呢。爹爹做不出文章来,你们便没有饭吃。”[7]381
我们的生活实在是不安,实在是危险,我们是带着死神在飘泊呀。……在这一两个月内做不出文章来,以后的生活怎堪设想呀! ……啊,危险,危险![7]323
这些文字全部出自郭沫若的自叙传小说。郭沫若在他的小说中反复抒写写作对于面包的重要性,写作对他而言就是赚钱的机器,维持家庭温饱的生计。然而,繁琐操心的家庭生活,孩子们的吵闹干扰,内心的焦虑彷徨,生活的枯燥单调……林林总总的事情积压在他的身体和内心里,郭沫若努力地想创作却每每以失败告终。
背着小儿烧着火,叫你一面去写小说,你除非是遍体有孙悟空的毫毛,恐怕怎么也不能把身子分掉罢?你哪有感兴会来? 哪有思想会磅礴呢?[7]331
《新生活日记》自十月六日以后便成了白纸了。他为生活所迫,每日不能不作若干字的散文,但是他自入山里来,他的环境通是诗,他所计划着的小说和散文终竟不能写出。
前有饿鬼临门,后有牛刀架颈,如此状态,谁能作文?
况复脑如是冥冥,耳如是薨薨,情感如是焦涸,心绪如是不宁,我纵使是造文机器,已颓圮如斯,宁可不稍加修润耶?[7]329
如此状况,郭沫若最容易产生的莫过于社会对他的压迫,诉说贫困潦倒的生活,写作的艰难等一类的作品。当然,他并非不想从事一些更有价值和意义的写作,只是窘迫的经济生活、糟糕的写作环境容不得他从容构思、精心裁剪其它主题的小说。生计的艰难,赚钱的艰辛,致使郭沫若一家过着辗转漂泊、东挪西凑的生活,备受折磨和歧视。郭沫若以现实中自己的生活经历和情感心态为底本,用他特有的文学手段、叙述方式真实地表现了自身生命历程中一段贫弱的经历。《月蚀》、《圣者》、《漂流三部曲》、《行路难》、《红瓜》、《后悔》、《矛盾的调和》等这些小说都是以经济困窘为中心,表现自己的感受与情绪。郭沫若也承认,“当时的生活记录大体就留在了《橄榄》里面。”[3]210尤其是《漂流三部曲》、《行路难》,详细记录了他的家庭生活、他的经济状况、他的性格情感,他的缺陷困扰,“尽兴地把以往披在身上的矜持的甲胃通统剥脱了。”[3]184-185《鼠灾》、《阳春别》、《万引》、《人力之上》等虽以他人的名字和故事为题材,《鼠灾》中的方平甫、《阳春别》里的王凯云、《万引》里的松野、《人力之上》中的S,其遭遇不完全与创作主体吻合,实际上仍是郭沫若从自我的人生经历中、自我的情绪心境中繁衍出来的,有些甚至就是自己的真实经历,不过是换了一个名号而已。
以“贫困题材”为基调的小说实际上是郭沫若将现实中的自我纳入到小说的叙述内容中。“文艺家在做社会人的经验缺乏的时候,只好写自己的极狭隘的生活,这正和章鱼吃脚相类。”[8]也就是说,郭沫若的经济生活正是他借以利用的题材。目前的经济生活正是他最真实、最利于触动的一面。“由灵魂深处流泻出来的悲哀,然后才能震撼读者的灵魂”,[4]227于是在小说中他真实地披露自己的经历和心境。郭沫若的自叙传小说不单纯是受了日本“私小说”的借鉴,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自己的经济困境与日本“私小说”在生活和精神上达到了默契。日本的私小说写作是一种纯艺术行为,一种文学的信仰。郭沫若显然不是,他经常在艺术与生活这两个方向中矛盾与纠结。贫乏的物质生活,生存的巨大压力,使他对艺术抱有较强的功利主义思想。一时间,他觉得艺术、文学、名誉、事业都不过是“镀金的套狗圈”,“我不要丢去了我的人性做个什么艺术家,我只要赤裸裸地做着一个人。”[7]270对郭沫若而言,他首先要解决的是生活,是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是承担一个家庭的经济生活。1923年以后郭沫若贫困潦倒的经济状况、饥饿绝望的生存遭遇,在著名书信《孤鸿——致成仿吾的一封信》(1924年8月9日)中有具体详细的叙述。“万事都是钱。钱就是命!”[7]329深不可测的隐忧击荡着郭沫若的内心深处,在强大的经济力量面前,郭沫若迅速地撷取现实中的经济生活创作一系列的贫困题材小说,转化为稿酬。
作为历史小说《鹓雏》、《函谷关》等,郭沫若仍将庄周和老聃演化为自我情思的载体,竭力诉说他们的贫困,物质的力量足以改变他们的理想与信仰。《鹓雏》中庄周把漆园吏的官职丢掉,用余钱买了苎麻来打草鞋生活,草鞋卖不出去,庄周“饿得不能忍耐”,提着草鞋去找旧友河堤监督换两升小米,不料以未发薪水为由,冷漠拒绝,庄周只好啃草鞋为生,草鞋啃多了满脑子都想要“有血有肉的鲜味”,于是去找他惟一的知己惠施,却被惠施误认为抢他的宰相之位而被抓了起来。在饥饿的驱使下,庄周放下孤傲的性情向友人求救,被他人误解,生存问题仍不能解决。《函谷关》中的老聃为显示自己的高洁,高谈道德跑到沙漠中,不料折了一头青牛,还差点断送了自己的老命。饥渴难忍的他以致杀牛保命,做了名副其实的伪君子。沙漠体验,老聃终于反省到之前所做的都是虚妄,“一瓶清水,两张麦饼”、“如享太牢,如登春泰”,[9]157只有饮和食才是人间最宝贵的东西。在强大的生存压力面前,老聃忏悔了,觉醒了,世俗化了,一把火烧了误人的《道德经》,转向现实的生存哲学:“与其高谈道德跑到沙漠里来,倒不如走向民间去种一茎一穗”,“我要回到人间去,认真地过一番人的生活来。”[9]159反观郭沫若的人生经历,1926年以后转向社会革命和政治生涯,放弃文学谋生的道路,《鹓雏》、《函谷关》中的庄周、老聃不过是郭沫若“借着古人的皮毛来说自己的话”[3]79而已。以历史人物为创作题材,所承载的仍是郭沫若的自我情思,是主体心理现实的对象化。
郭沫若的经济生活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一种生存困境,更是一种写作的对象和内容。考察郭沫若的经济生活,我们发现他在1918~1926这几年确实是过着紧张、贫穷的生活。这种贫穷并非如乞丐一样遭遇到了生命威胁的程度,但他的“哭穷”是真实可靠的。这种贫穷很大程度上建立在与他人经济状况的对比和自身家庭经济状况的自量中。和他同一时期的名人鲁迅、徐志摩、胡适等都过着比较闲裕的生活。显然,郭沫若发现了这种差距,以致失落、抱怨和自卑。他在作品中“哭穷”,是对社会和现实的控诉,建构起现代知识分子困厄倾颓的生存语境,也是抚慰心灵、宣泄情绪的最好方式。“哭穷”富有意味地成为了郭沫若早期创作的一个独特的现象。他经常在作品中提及经济(金钱)对他创作的影响,而且把困窘的经济生活、写稿的状态带进了他的创作中,也喜欢在自传、书信中哭穷,给我们塑造了一个贫困潦倒的早期郭沫若形象。考察其他的作家,例如以写“身边小说”出名的郁达夫,显然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当然,作家创作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有多种因素的融合。笔者采取经济生活这一外因,考察郭沫若的文学创作,绝不是想说明经济生活就是他文学创作的全貌(必须承认郭沫若的文学创作是丰富复杂的),而是希望通过重视作家的经济体验,理解生存文化对于作家创作的重要性。生存哲学对于人类来说尤其要紧,人要生存要温饱要发展,必须要有一定的经济保障。没有经济保障,艺术之花也许粗糙也许畸形。对作家而言,物质生活也将影响到他的性格与命运。接近10年时间的穷偃不起,几年贫困潦倒的生活,深刻地作用于郭沫若的思想和性格,也为他早期的文学创作投下了深重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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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Guo Moruo’s Economic Life and His Literary Creation——A Case Study of his Early Literary Creation(1918-1926)
LI Jin-fe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 610064,China)
During his study abroad at Fukuoka of Japan,Guo Moruo was hard up in supporting his family via an official fee of RMB 48 yuan,which compelled him to take up writing as a source of income and to plunge into the economic market of literary creation.There was a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Guo Moruo’s early literary creation(1918—1926)and his economic life;for one thing,it was distinctly utilitarian that Guo Morou tried to gain his personal profit through his literary creation;while for another,his embarrassing economic life turned to be the object and content of his literary writing through its blend with the latter,thus having constituted the unique phenomenon of Guo Moruo’s literary creation in its early stage.
Guo Moruo;economic life;literary creation
I206.6
A
1674-5310(2012)-04-0013-07
2012-05-2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民国社会历史与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框架”(编号:12AZW010)
李金凤(1986-),女,江西赣州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11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化。
(责任编辑:毕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