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志强
中国东北西辽河地区“龙”起源的几个问题
薛志强
中国龙是人类文化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个特殊现象。西辽河地区崇尚龙源于崇尚野猪;距今8000年的兴隆洼文化在整个崇龙系统中,自身就有起源—发展—成型的演进轨迹;通过考古研究发现,龙早期是雌雄两个系统并行发展的。
中国东北;西辽河地区;龙;起源
中国“龙”的起源及发展,是人类文化史上的一个奇观。在中国文化史及文明史上,当然也具有特殊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及作用。
无论在世界任何地方,有龙就有中国人;同样,哪里有中国人,哪里也就有了龙——这一起源于早期巫术观念的灵物,在中国文化中一脉相传,几近万年,最终取得与“天地崇拜”、“祖先崇拜”和“皇权崇拜”并驾齐驱的历史地位,直到今天还发挥着强大的向心与凝聚作用,这一文化现象,亘古仅见,举世无双。
目前,在中国南北各地的考古学文化中,都发现了诸多龙迹:较早阶段的有河南濮阳距今6000年的仰韶文化遗址中用蚌壳摆塑的龙;安徽含山距今5000年的凌家滩墓地出土有玉龙;湖北黄梅县距今5000年的遗址中也发现有用河卵石摆塑的龙;属于良渚文化的瑶山墓地还出土了龙首形玉镯。到距今4500年左右,陕西北首岭遗址中出土有彩陶类龙纹;山西陶寺龙山文化墓地出土有在陶盆内底彩绘的盘龙纹等。这些龙迹,主要分布在中原及江南地区,而西辽河地区发现的龙迹,无论是数量、造型还是分布范围,都明显地表现出与黄河流域、长江流域的差异性。
随着中国考古学中早期的龙迹越来越多,相继引发的问题也越来越复杂:一是学术界一般认为,中国“龙”是多种动物的复合体,但在起源阶段,它的主根、直根究竟为何物?二是任何事物的发生、发展,都有其客观条件及物质基础,那么,龙起源的生态环境、社会环境与文化背景是什么?三是原始龙从起源、发展到最终定型,它的演进轨迹如何探讨?四是龙在起源的早期阶段,其发展究竟是单一系统、两个系统抑或是更多系统等等。这些问题,在黄河与长江流域的考古资料中是很难找到答案的,而在西辽河地区,我们或许能够凭借着丰富的考古资料,找到一些解决问题的线索。
首先,我们要对所讨论问题的范畴大体做一个时空界定:在时间上,以距今8200年—5000年为限,在这一时段内,西辽河地区的考古学文化主要有兴隆洼文化(距今8200年—7400年)、赵宝沟文化(距今7200年—6400年)、红山文化(距今6600年—5000年)。这些文化,横向有交错分布;纵向有传承关系,因而学术界称之为“红山诸文化”或“红山系列文化”。这些文化,加上其后的小河沿文化(距今4920年),也被中国考古界视为中国东北地区史前考古学“可资借鉴的一把时间标尺。”[1](12)
在空间上,西辽河地区涵盖辽宁朝阳、阜新地区及内蒙古赤峰地区,这一区域处于东北文化区面向中原文化区的前沿,是东北渔猎区与中原农耕区的交汇地带[2](60)。
西辽河地区,龙的起源及发展主要有如下几个特点:
阜新查海兴隆洼文化遗址中,发现了一块浮雕着一段蜷曲龙身的陶片;其聚落广场中心部位出土有一条长达19.7米的用自然石堆塑的“龙”,因其年代很早,体型硕大,故而被学术界称为“中华第一龙”;敖汉兴隆沟兴隆洼文化聚落灰坑中,出土了两条用真实野猪头骨为龙首,身躯用陶片、残石器及自然石摆放而成的一作“S”形,一作“C”形的“猪首龙”。发掘者认为:“这是中国目前所能确认的最早的猪首龙形态”[3](6);赤峰翁牛特旗大新井遗址,其年代与兴隆洼文化大体相当的素面陶遗址中,还出土了一件双猪首联体石雕。据观摩者介绍,这件石雕,其猪首的造型风格与其后本地区的红山文化玉猪龙如出一辙。
兴隆洼文化的考古资料表明,仅以距今8000年为限,西辽河地区的龙迹,不但数量多、类型多,其年代也要比中原与江南地区早一两千年,有的甚至早到3000年以上。
中原及江南地区的龙迹,其分布较为零散,每类龙迹,在其相应的考古学文化中也多为孤例。而在西辽河地区,诸多的龙迹,却在一定区域、一定时期内集中分布,至红山文化繁荣期,几乎所有重要的遗存都有龙迹的发现。这一方面,反映了本地区先民们的早期信仰与原始意识;另一方面,也反映了西辽河地区当时崇龙习俗的普遍与滥觞。
仅上述兴隆洼遗址中,就发现了多种龙的造型。至赵宝沟文化时期,龙有了更加清晰、完整的形象。小山遗址F2中出土了一件陶尊,刻划的猪首龙、鹿首龙及神鸟纹饰绕器腹一周(见下图),其想象之丰富,造型之精美,令人叹为观止[4](14)(这应是中国目前所知年代最早的“龙凤呈祥”图案。关于龙凤起源问题,郭大顺先生曾有精当的论述,可见《文化学刊》2006年1期。还有学者认为,陶尊图案中还有一对水牛角,整个纹饰应为“四灵神”,对此,本文不作讨论)。红山文化时期,是西辽河地区龙崇拜的发展高峰期,表现在玉器上,大量出现形态各异的“C”形玉雕龙、“”形玉猪龙,此外还有双龙首玉璜、双猪首三孔玉器等。在红山文化古玉群中,还有两类玉器也应属于猪龙的另类表现形态,一类为兽面玉牌;一类为兽首丫形玉器。据田广林先生考证:所谓兽面玉牌,其实就是形玉猪龙猪首的正视展开图[5](208)。在此基础上,笔者认为:兽面丫形器柱状体上的弦纹,表现的其实是形玉猪龙或“C”形玉雕龙的蛇身压缩形态,一如现在的蛇形管,压缩起来是柱状,伸开来便作蛇形(见下图)。除玉器外,红山文化中还有彩陶上习见的各类龙鳞纹。概略统计,西辽河地区5000年前的各类龙的造型,大体有4类15种之多,这在中国南北各地的史前考古学文化中是绝无仅有的。
龙的原始形象,从兴隆洼文化发端,中经赵宝沟文化升华,至红山文化定型,其间经历了3000余年的发展历程,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崇龙文化系统,其后经过商文化的发扬光大,最终成为中国文化与中国文明的核心内涵,这也是西辽河地区崇龙传统区别于其他考古学文化的一个显著特征。如果认真观察,我们还可以发现,在西辽河地区整个崇龙发展系统中,兴隆洼文化崇龙本身就有一个明晰的“起源—发展—成型”的演进轨迹,这一点,我们在下节将详加讨论。
上述资料或可表明,西辽河地区是中国龙的起源地、发祥地。
西辽河地区崇龙源于崇尚野猪,这与西辽河地区的生态环境及经济结构直接相关。
环境考古研究表明,在距今8000年—6000年间,西辽河地区的气候温暖潮湿,其植被为大面积的山地森林及森林草原地带;在距今5000年前,该地区的气候环境出现了由暖湿向温干的转变,这一带出现了夏绿阔叶、针叶混交林和森林草原景观。西辽河地区优异的生态环境,加之河湖、丘陵密布的地理特点,为各种动物的生息繁衍创造了有利的条件,其中尤以野猪和鹿最为繁盛。
西辽河地区的生态环境和自然条件,决定了本地区考古学文化的经济结构为采集—狩猎—渔捞的复合型经济形态。至兴隆洼文化中期,本地区出现了农业,从而在经济结构中又增添了农耕,其经济构成为采集、渔猎业为主,农业为辅;到了红山文化时期,农业虽然高度发达,但仍呈现出渔猎业与农业并重的经济形态。由此可见,在兴隆洼文化至红山文化3000多年的总体发展过程中,渔猎业在其经济生活中,一直占据着突出的重要地位。
兴隆洼文化遗址中发现了大量的动物骨骸,其中以野猪和鹿的头骨和肢骨为多。在房址的居住面上,以及房址、窖穴和聚落围沟废弃后的堆积中都发现很多的野猪骨和鹿骨。1993年发掘的兴隆洼房址,发现在房址内有聚组摆放的野猪头骨和鹿头骨,考古工作者认为,这“应为当时人有意而为”[6]。
赵宝沟文化小山遗址F1内出土有胡桃楸果核;赵宝沟遗址里发现有鱼骨和7种软体动物贝壳,表明其经济结构中有采集和渔捞经济的存在。赵宝沟文化遗存同兴隆洼文化一样,也出土了数量众多的兽骨,其中以赵宝沟遗址出土的数量最多,共发现可鉴定的兽骨标本538件,分属野猪、马鹿、斑鹿、牛等14种,而猪、鹿骨骸占绝大多数。
学术界认为,细石器是红山文化的重要特征之一,这是渔猎先民们普遍使用的生产、生活工具。西水泉、二道梁、东八家等红山文化遗址出土了数量众多的石器,其中细石器居于绝对的统治地位。很多资料表明,在农业高度发展的红山文化时期,渔猎业仍是十分重要的生产门类。到了红山文化晚期,东山嘴红山文化祭祀遗址中仍出土了很多的兽骨,据考古工作者介绍:“以猪骨为主,有鹿骨,都有石化现象。”[7](5)
野猪之所以成为西辽河地区先民们狩猎的大宗,是因为野猪生命力强、繁衍能力强。野猪肉质鲜美,皮毛可御寒,猪骨可制做各种生产、生活工具,是当时先民们不可或缺的“衣食之源”。但野猪同时又是性格暴烈、凶猛的物种,连大型的食肉动物也要避让三分,“一猪二熊三老虎”,就是狩猎民族千百年来的经验之谈。先民们一方面对野猪怀有感恩之情;另一方面又心存敬畏之意。感恩与敬畏,就是西辽河地区先民们崇尚野猪的现实基础和思想根源。
崇龙与崇玉,是兴隆洼文化对中国文化怎么评价都不过分的两大突出贡献。西辽河地区既是龙翔之地,也是玉器之源。兴隆洼文化出土的50余件玉器,是目前中国所知年代最早的真玉器。早在8000年前,兴隆洼人就已经掌握了玉石的辨识、切割、钻孔、抛光等先进的工艺技术,这为后来各类玉龙的出现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兴隆洼文化“龙”与“玉”的起源,与西辽河地区传承数千年的细石器传统和渔猎经济文化直接相关,中外学者对此也有相关的论述[8](18,91)。
在西辽河地区距今8000年—5000年间的整个崇龙系统中,兴隆洼文化自身具有一个较为明晰、较为完整的发展演进轨迹,即“崇尚野猪—崇尚猪灵—崇尚猪龙”的发展过程。
居室墓葬是兴隆洼文化一种特殊的葬俗。
1992年发掘的兴隆洼遗址,共发现10座居室墓,分别葬在10个房址内。居室墓葬的墓主由于生前身份地位或死因特殊而被葬在室内,死后成为生者崇拜、祭祀的对象,以期获得一种超自然的力量,这应是早期祖先崇拜的一种表现形式。
居室墓M118随葬品十分丰富,有陶器、石器、骨器、玉器、蚌器5类,其中压制小石叶数量多达715件,这在当时应是一笔价值不菲的财富。墓主为男性,双耳佩戴玉(根据M117墓主左右耳部有环形玉一对情况,应为如此。M118的一对玉,一只在墓主右臂内侧,一只在鼠洞里,应是老鼠扰动所致),右手执一人面蚌饰(原报告为墓主右手背上有一圆形蚌饰将手盖住,根据M117墓出土人面形蚌饰和此件蚌饰的钻孔,这也应为一件直径10cm的圆形人面蚌饰),颈带石管饰,头顶横置一把石斧,另有8件野猪獠牙饰品和8件骨器随葬,可见墓主生前的社会地位非同一般,应是兴隆洼聚落中身份特殊的一位“巫者”。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M118墓还随葬一雄一雌两只野猪,两只整猪在墓主右侧上下摆放,占据墓坑一半甚至超过一半的位置,这类葬俗“在国内史前遗址中尚属首例。”[9](24)把野猪与崇拜、祭祀的对象同穴并葬,赋予其同墓主一样的尊崇地位,这是兴隆洼文化先民崇尚野猪的一个例证,再联系墓主佩戴用野猪獠牙制作的牙饰品(是否法器不得而知),我们也可略见野猪在当时社会生产、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兴隆洼房址内有聚组摆放野猪头骨的现象,考古工作者认为其“应为当时人有意而为”的判断十分准确。因为这是兴隆洼人崇尚野猪的又一明证。所不同的是,先民们此时崇尚野猪已经脱离了野猪的实体,而升华为崇尚野猪的灵魂,对笔者的这一观点,可在前述兴隆沟遗址中找到相关的佐证:兴隆沟聚落5号房址的居住面上,也发现了聚组摆放兽头骨的现象,房址内共摆放了12个野猪头骨和3个鹿头骨,但与兴隆洼遗存相异的是,这些兽头骨多数前额正中钻有长方形或圆形孔,其中两例还留有明显的灼痕。这是先民们祭祀、祈求野猪灵魂佑护,使之狩猎捕获良多,并保佑聚落人丁兴旺、部族繁荣的明显例证。
兴隆沟遗址灰坑中出土的“中国目前所能确认的最早的猪首龙形态”,是兴隆洼文化先民崇尚野猪的最高阶段。
兴隆沟遗址“祭龙”的灰坑,是遗址中最大的一座圆形灰坑,编号为H35。灰坑最大口径为4.22米,周围有6座略小的圆形灰坑将其环绕,坑底中部相对放置两个野猪头骨,并用陶片、残石器和自然石摆放出躯体。西侧的猪头骨破损较重,躯体由陶片和自然石摆出,体型略弯曲,呈“C”形,通长0.72米;东侧的猪头骨平置,额顶正中钻有一个圆孔,躯体由陶片、4件残石器及自然石摆放而成,大体呈“S”形,通长1.92米。这两条用真实野猪头骨为龙首的摆塑“龙”,真实地勾画出了兴隆洼文化崇猪到崇猪灵,再到崇龙的发展演进轨迹。
至于到兴隆洼文化中期阶段,查海遗址中出土的长达19.7米的自然石堆塑龙、陶片上浮雕的卷曲龙身及素面陶遗存中的双猪首联体石雕等,应是兴隆洼文化崇龙成型后的不同表现形态。
在令研究者叹为观止的红山文化古玉群中,各类造型丰富、制作精美的龙形玉器,是其根本与核心。在此类玉器中,尤以“C”形玉雕龙和形玉猪龙最为学术界所关注。“C”形玉雕龙目前在西辽河地区发现两件:一件为赛沁塔拉发现的碧玉雕龙;另一件为黄谷屯发现的黄玉雕龙。两地相距不远,同为赤峰市翁牛特旗中部偏北、靠近西拉木伦河南岸地域。这类玉雕龙体形硕大,特别是赛沁塔拉碧玉雕龙,高达26厘米,同时因其发现年代较早,所以被学术界称为“中华第一玉龙”。
我们对此可略作如下分析:
第一,从距今8000年中国龙起源,至迟到甲骨文应用时期,凡整体形态作“S”形的龙均为雄龙,而整体形态作“C”形(包括形)的一般为雌龙。这一现象,大约在金文出现时消失,雌雄两个系统的龙一并归于雄龙系统,因为甲骨文中表现“C”形龙的“龙”字,在金文系统中已经消失。附带说明的是,无论是甲骨文还是金文的“龙”字,无一不是对野猪獠牙大口的象形写实。
第三,商文化与红山文化有着深刻的渊源关系,至少在崇龙习俗方面表现如此。兴隆洼文化用真实猪头骨为龙首摆放而成的“S”形猪首龙,赵宝沟文化陶尊上刻画身躯亦作“S”形的猪首龙,红山文化数量众多的形玉猪龙在时隔数千年之后,仍然在商文化墓葬中有稳定的表现。这一现象,值得今后深入研究。
第四,红山文化天圆地方的理念,对中国后世的宗庙制度、王陵制度及对中国礼制文明的形成与发展,均有不容低估的重要影响。而这一观念形态,应与本地区早期崇龙习俗中的雌雄、阴阳等巫术意识密切相关。如此说不谬,我们可作如下推论:兴隆沟H35“S”形猪首龙的猪头骨额顶正中钻有一圆形孔,另一条猪首龙的猪头骨如不是“破损较重”的话,那么它额顶正中就应该钻有一个方形孔。这一推论并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在相同遗存中发现的聚组摆放的猪、鹿头骨,多数兽头额顶正中都钻有圆形或长方形的孔。
[1]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原始社会考古研究室:《考古研究所史前考古二十年》,《考古》,1997(8)。
[2]郭大顺:《论东北文化区及其前沿》,《文物》,1999(8)。
[3]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内蒙古第一工作队:《内蒙古赤峰市兴隆沟聚落遗址2002—2003年的发掘》,《考古》,2004(7)。
[4]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内蒙古工作队:《内蒙古敖汉旗小山遗址》,《考古》,1987(6)。
[5]田广林:《中国东北西辽河地区的文明起源》,北京:中华书局,2004。
[6]杨虎,刘国祥:《兴隆洼聚落遗址发掘再获硕果——早期聚落揭露完毕,晚期聚落初露端倪》,《中国文物报》,1993—12—26。
[7]郭大顺,张克举:《辽宁喀左县东山嘴红文化建筑群址发掘简报》,《文物》,1984(11)。
[8]郭大顺:《玉器的起源与渔猎文化》,《北方文物》,1996(4);杨美莉:《存在红诸文化中的细石器传统》,《北方民族文化新论》,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1;秋山进午:《红山文化和先红山文化——赤峰红山考古》,《古史春秋》(第五号)。
[9]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内蒙古工作队:《内蒙古敖汉旗兴隆洼聚落遗址1992年发掘简报》,《考古》,1997(1)。
[10]孙机:《蜷体玉龙》,《文物》,2001(3)。
C953
A
1002-2007(2012)01-0025-06
2011-12-02
薛志强,男,大连大学韩国学研究院教授,研究方向为西辽河文明起源。(大连116622)
[责任编辑 梁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