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居成
陈毅常说:知识分子绝大多数是爱国的,爱我们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愿意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国家服务。我们尊重知识分子是完全应该的。没有知识分子,革命就不会胜利,社会主义建设就不可能取得巨大成就。我们尊重专家,专家对我们的事业是很宝贵的。陈毅是这样说的,更是带头这样做的。
赵祖康大学毕业后,又去美国专门研究道路工程。1931年回国后,他抱着“交通救国”“工程救国”的宏愿,四处奔波,却到处碰壁,抱负始终没有实现。后来,他返回家乡,在上海当了一名工务局局长。1949年5月上海解放前夕,国民党上海市政府当局在仓皇逃跑时,把代理市长的头衔安在赵祖康的头上。上海解放的第二天下午,赵祖康带着旧市政府工作人员,在市府大厦前等待新市长陈毅接管。
赵祖康又喜又忧:庆幸自己听从共产党的号召,为上海的解放作出了应有的贡献;但也担心作为旧政府的要员,会不会得到谅解和宽容。就在他忐忑不安的时候,陈毅满面笑容地向他走来,亲切地和他握手,接着向大家庄严地宣布:上海解放了,从此将开始一个伟大的变革。他要求大家服从命令,各安职守,好好移交,协助接管。陈毅郑重地说:“共产党是不会埋没人才的,对旧政府人员,将量才录用。”
和大家见面之后,陈毅又和赵祖康促膝谈心,问他有何想法。赵祖康想到自己毕竟是国民党的高级官员,提出办完移交之后,想离开政界,到大学教书。陈毅觉察到他心里有疑虑,就畅笑一声连连摇头说:“赵先生,不要有其他想法。你不跟他们(国民党)走留下来是对的,国家需要人才,你可以发挥自己的专长。我们想请你继续担任工务局长的职务,为上海市政建设贡献力量。”接着,陈毅又向赵祖康询问了许多有关上海市政建设的具体问题。谈话结束时,陈毅握着赵祖康的手,非常诚恳地说:“请相信,我们是能够很好合作的。”
后来,赵祖康代表上海科技组织出席在北京召开的全国自然科学工作者大会。当时工务局的人事安排尚未就绪,赵祖康对此放心不下。临行前,他向陈毅提出,要求等他回来再作最后决定。陈毅非常尊重他的意见。赵祖康开完会一回到上海,陈毅就主动去工务局与赵祖康商量,采纳了他的意见。陈毅还特意挑选一名懂业务的党员干部协助赵祖康工作。他对这名党员干部说:“你一定要尊重赵先生,搞好关系。”
事隔31年之后,已经担任上海市副市长、全国人大代表的赵祖康还常对人说:陈毅那句“我们是能够很好合作的”感人肺腑的话,在我一生中许多重要时刻都起过作用,它帮我作了一种选择,历史证明:选择对了!
1949年6月初,上海解放仅几天,陈毅在周而复的陪同下,拜访了83岁高龄的出版家张元济。张元济是清朝翰林,曾在总理衙门任职,因参与戊戌变法,被“革职,永不叙用”,从此退出政坛。后来应邀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先后任编译所所长、经理、监理、董事长,把“扶助教育”作为己任。数十年间,他将商务印书馆从一个小印刷厂发展成为中国最大的出版单位,被誉为“商务的灵魂”“中国现代出版的先驱”。在和陈毅的交谈中,陈毅的坦荡豪爽,谦虚好学,使他感受到共产党人的优秀品格。他改变了几十年不参与政治的态度,积极投入政治活动,为新中国的建设献计出力。
1951年张元济记忆力完全恢复后,把自己的著作《涵芬楼烬余书录》作最后整理出版。这部书录是对商务东方图书馆的500部古籍来龙去脉的概述,非常珍贵。书正式出版之后,他立即送给陈毅一部。陈毅收到后写了回信:“惠书及《烬余录》收阅。甚佩长者保存古籍之美意。今者人民政府明令收集古代文物,设部专司其事。先生之志,继起恢宏,诚可庆也。弟顷在南京处理军务,他日返沪,当图快晤。辗转细读书末签名,知尊恙日就痊可,可嘉可贺。”张元济见陈毅察看他的签名,从中推断他身体的恢复程度,大为感动。
1953年,张元济致函陈毅,提出将私立合众图书馆和自己的藏书捐献给国家。他在日伪占领时期,创办了合众图书馆。1949年5月国民党军队企图强占图书馆,张元济以衰迈之躯,坐镇大门口,以命阻挡国民党军官兵进入,才保全了藏书。解放后,他见共产党领导的政府深受人民信赖,就把藏书和图书馆全数捐赠给国家,认为这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张伯驹虽然出身于官僚家庭,但视官禄如粪土,一生孜孜于诗词书画的研究与创作,并致力于保护国家珍品,不使外流。解放前,为了阻止国宝外流,他不惜多次变卖家产,高价购回珍藏,有功于国家。
1957年春,北京北海公园举行明清书画作品展,陈毅在参观中发现不少稀世珍品,欣赏不已。当他闻悉这些珍品是负责举办这次书画作品展的时任中国书法研究社社长张伯驹花重金购买来的,深受感动。陈毅决意和张伯驹见一面。次日,陈毅打电话给张伯驹,邀他到家中做客。张伯驹对陈毅仰慕已久,坐上陈毅派去的汽车就来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陈毅的豪爽、诚恳,消除了张伯驹的拘谨。他们谈诗词,谈字画,彼此都有相见恨晚之感。
反右运动开始不久,张伯驹被划为“右派”。陈毅却不避嫌,将张伯驹推荐给需要这方面人才的吉林省委书记宋振庭。宋振庭安排张伯驹和他的夫人潘素分别担任吉林省博物馆副馆长和吉林省艺术学院教师。行前,陈毅特地设家宴为张伯驹夫妇饯行,又打电话给吉林省委,要求团结和照顾好这两位耿直正派的爱国老人。“文革”期间,张伯驹受到冲击,他不理解,感到极为痛苦。当他在报纸上看到陈毅也被批斗,受迫害,顿时悲从中来,含泪给陈毅写信:“我公功在国家,尚且被辱,我何足道?”
后来,张伯驹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和夫人一起被发配到吉林农村插队落户。那个贫穷落后的山村,没法养活这两位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坚决不予接收。他们无处存身,只好回到北京。可是,他们的北京户籍、粮食供应早已被注销,成了“黑户”。
陈毅此时已大病住院。当他在病榻上得知张伯驹夫妇的窘况后,立即向周恩来反映此事。周恩来告诉他,已安排张伯驹夫妇在中央文史研究馆工作了,但阻力重重,一直不能落实。后来在毛泽东的关怀下,张伯驹才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1972年1月6日,陈毅不幸逝世,张茜特地派人通知了张伯驹夫妇。他们听到这个噩耗后,好几天垂泪相对,茶饭不思。张伯驹怀着对陈毅的无限敬爱和深情,写下了一副挽联,托人转交张茜。挽联云:
仗剑从云,作干城,忠心不易。军声在淮海,遗爱在江南,万庶尽衔哀。回望大好河山,永离赤县。
挥戈挽日,接樽俎,豪气犹存。无愧于平生,有功于天下,九泉应含笑。伫看重新世界,遍树红旗。
马一浮,6岁赋诗,15岁应绍兴县试获第一名,20岁起相继到美国、德国、日本留学,研究西方文学和哲学,是第一个把《资本论》带到中国来的人。他是一位有民族气节和政治傲骨的儒学大师。孙传芳驻杭州时,以五省联军大帅身份亲访。马一浮让家人明确告之:“人在家,就是不见。”抗日战争时期,蒋介石在重庆邀见他,他赠蒋“诚恕”二字,力陈一致御侮意见。对这些,陈毅早有所闻。
新中国成立后,陈毅来到杭州,专门去葛荫山庄儒林书馆拜访马一浮。当时,马一浮正在休息,家人想唤醒他,被陈毅制止。家人请陈毅进屋,陈毅怕打扰了马一浮,就站在屋檐下,后来下起小雨。待马一浮醒来将陈毅请进屋时,陈毅的衣服和鞋子都已湿了。陈毅对马一浮的敬重,令他十分感动。陈毅表示,新中国百废待兴,急需马一浮这样的爱国学人来弘扬民族文化。他深情地说:“过去人家掌权,您老不出山是对的;现在人民做主人了,您老能作壁上观吗?”于是,马一浮出任了华东军管会文化委员。此后,陈毅来杭,常往访马一浮。两人之间有不少往来诗词,《赠陈毅副总理》就是其中之一:
不恨过从简,恒邀礼数宽。
林栖便鸟养,舆诵验民欢。
皂帽容高卧,缁衣比授餐。
能成天下务,岂独一枝安。
马一浮将自己和陈毅对着写,描绘出当年与陈毅第一次会见的情景。1952年儿童节前夕,陈毅为提倡孩子们写毛笔字,用毛笔书写了这首诗的前四句,可见陈毅对马一浮赠诗的珍视。
1958年盛夏的一天午后,因病在北京西郊休假的剧作家曹禺正沿着颐和园的长廊散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陈毅。曹禺急忙转身,来到陈毅面前,握住陈毅早已伸过来的手,问:“陈老总,大热的天,您怎么来了?”陈毅大声说:“哎呀,你在这里清闲哪!可让我好找!”曹禺一时摸不着头脑。陈毅一手擦着脸上的汗,一手拉着曹禺的胳膊继续说:“走走走,到你的住处去。我今天是专门来找你的。”
曹禺把陈毅请进了自己住的屋子,找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好招待的,只有清茶和半包大前门香烟。陈毅一点也不在意,拿起一支烟点了就抽,然后询问了曹禺的身体状况和创作设想。接着,他从当时的形势,谈到文艺创作与生活的关系,一谈就是一个多小时。陈毅反复对曹禺说:“生活本身是丰富多彩的,生活中可写的东西多得很!你要养好身体,出去走走,放手写作,好好地写,多多地写……”
陈毅的结肠癌被耽误了,开刀时癌细胞已转移到肝脏上,已无法全部切除干净,只有做放射治疗。周恩来打电话给肿瘤医院院长、镭放射研究专家吴桓兴,请他给陈毅进行放射治疗。
吴桓兴给陈毅每周做六次放射治疗,剂量大小、时间长短,完全根据陈毅的病情和治疗的反应来控制。在治疗中,这位专心治学、不善言谈的专家,说的话比陈毅还多。据给陈毅开刀的医院介绍,他们没有告诉陈毅真实的病情。因此,吴桓兴不能给陈毅留下问及病情的时间。令他感到安慰的是,陈毅完全听从治疗,从未询问过病情,情绪始终乐观、平稳。
在一次治疗中,陈毅十分认真地说:“吴院长,我问你个问题,你答应不答应给我老实说?”
吴桓兴一听立即紧张起来,他判断陈毅一定会问自己的病情。
“这……首长……”
“哎,你不要叫我首长嘛!叫我陈毅、老陈或者干脆叫老头儿,都行!你告诉我,为什么道理,你要回到中国工作?”
吴桓兴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立即回答:“陈老总,您是了解我们的,华侨是有爱国爱家乡传统的。在国外经济收入再高,再富裕,政治上总是受歧视的,因为什么?就是因为中国穷,被人家瞧不起。华侨天天盼望祖国富强,我就是为这个目的,才放弃了在英国的优裕工作,回到祖国来的。”
“是啊,华侨都是爱国的。”陈毅动情地说,“我再问你一句,好吗?”陈毅见吴桓兴点点头,就直爽、坦率地问:“你现在想不想离开?”吴桓兴没有马上回答,那些撕裂心肺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抄家的红卫兵高声喊着“打倒资产阶级反动权威”“揪出潜伏的英国特务”,蜂拥而入。书柜里那只精致、华贵的水晶烟缸“叭”的一声,掉在地上,碎片四处飞溅。吴桓兴顿时呜咽了。那是父亲去世时留给他的一件纪念物。他觉得自己的人格甚至对祖国的赤子之心,也一起被打碎了……
吴桓兴是完全信赖陈毅的。他稳定了一下情绪,缓缓讲出一句藏在心底的话:“挨骂的时候,就想走了,真想走啊!”
陈毅沉重地点点头,握住吴桓兴发颤冰凉的手,真诚地致以歉意:“吴院长,让你受委屈了,真对不起哟!”
吴桓兴急忙摇头,让他受委屈的并非面前道歉的人啊!
“不过,吴院长,你一定要有信心。”陈毅的语气变得激昂、坚定起来,“我们党的政策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不是要排挤知识分子,不是要排挤华侨的!不是的!”他略微平静了一下,又接着说:“老朋友,祖国缺少你这样的专家,太缺了!你能留下来,我应代表人民群众,代表我这样需要你治病救命的人给你三鞠躬!你相信我陈毅一句话,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是任何人篡改不了的!毁灭知识分子的人,最终要受到历史的惩罚。总有一天,能推广你的‘小灶’,让天下受癌症威胁的人,都能延年益寿,生活幸福!”
吴桓兴眼含热泪频频点头。他心里一遍遍问自己:陈老总的功劳不大?陈老总受委屈不深?陈老总身患癌症不痛苦?可他不埋怨,不泄气,还是充满信心!是呀,要像陈老总那样,赤子之心,至死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