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的忧伤

陈美者

我们大多数人都会恨自己平庸、不长进，而魏晋名士阮籍，每天都要被自己帅醒，终日最大的忧伤就是人太聪明、才华太高。

阮籍（210-263），字嗣宗，《晋书·阮籍传》载，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博览群籍，善弹琴，能属文，初不留思。作《咏怀诗》八十余篇，为世所重。

如此有才气、有个性，关键还长得好看的人，偏偏就生长在乱世。众所周知，魏晋三百年是一个比股市还要揪人心的动荡期，其时政权更迭频繁，朝廷CEO名单经常新鲜出炉，宗室夺权戏更是铺满八点档黄金剧场。在这样武术馆兼难民营的社会背景中，儒家的忠君思想、经世致用之说，根本没有多少人Care。所以，按照中国士人“得意孔孟，失意老庄”的出牌规则，士大夫多追随老庄，寄情玄学，幽游清谈、论道求仙之风盛行，时不时还要推出人气偶像组合“中朝名士”、“竹林七贤”、“渡江名士”等。

有同学举手提问：士人不是最讲风骨的吗？既然不满时局，何不忠烈殉节？

回答是：“给个理由先啊！”

这位同学您当我上面那段文字是骗稿费的吗？那个朝代换大老板跟换衣服一样，大家想忠烈也没个对象啊。

对此，沈约《七贤论》也早已有精辟论述：“阮公才器宏广，亦非衰世所容。但容貌风神，不及叔夜，求免世难，如为有途。若率其恒仪，同物俯仰，迈群独秀，亦不为二马所安。故毁形废礼，以秽其德；崎岖人世，仅然后全。”古文厉害，短短几句把阮籍的一生写个透彻，还能顺带给魏晋小天王嵇康一个镜头。阮籍一生目睹汉魏、魏晋两次“禅让”，司马氏诛曹爽、废齐王、弑高贵乡公，杀何晏，杀吕安，杀嵇康，杀……时局混乱惨烈，不肯与浊流同污，无缘无故去死又太侮辱智商，阮籍便小心翼翼，使出世内高人的谨慎和智慧，手工制作“一辞二病三酗酒”的生存游戏卡，专心研究课题《如何在脑袋不搬家的前提下耍耍小狂》《辞官公文写作指南》《论痛饮酣醉与物我两忘》，然后，整天不是一副“完全没睡醒”就是“昨晚喝很多”的样子，口不臧否人物，所写咏怀诗作也是“厥旨渊放，归趣难求”，愣是把风华才子的一生过成了一首婉约词。

但阮籍终究是性情中人，不玩点怪诞行径，是无法纾解胸中垒块的，而且也上不了《魏晋时报》头版。论风骨，他不如嵇康，但在倜傥风流、任性不羁部分也是很得分的。下面请看精彩片段回放：

Part1：

步兵营公务员面试现场。

考官和蔼地问：阮籍同学，你为什么来应聘这个岗位呀？

阮籍两眼桃心：因为我听说你们这的人擅长酿酒，藏有美酒三百多斛。

考官喊：滚出去！

导演冲过去敲了考官的头：给我照剧本演！

于是，阮籍当上了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

Part2：

庭院门前。阮籍和一美妇在道别。

“我走了啊。”

“嗯。路上慢点。”

“我真走了啊。”

“嗯。”

“嫂子我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家哦。”

“阮籍你再啰嗦，你哥要来揍你了。”

这时旁边有个买菜回来的大妈经过，一边剥葱一边说道：“搞没搞错啊？嫂子回娘家，你也跑来看？还玩依依惜别？”

阮籍说：“礼岂为我辈设邪！”

Part3：

某酒坊。

酒垆旁站着一个美貌的老板娘。老板娘身旁睡着一个飘逸美男子。

“他怎么又醉在这啊！”老板皱了皱眉头。

“阮公就是这个样子的啦。喏，他很乖的啦，喝醉就睡，睡醒就走。”

不少人跑来围观，酒坊的生意也变好。老板看阮籍婴儿一样的睡相，想着“顾客就是上帝”，就没再说什么了。反正酒坊多个免费的形象代言人也不赖。

Part4：

大树底下。小鸟啁啾，知了乱叫。

阮籍一边扪虱，一边和人下围棋。

忽然有人来报：“不得了啦，阮公你的母亲……去世了。”世界停顿了三秒，棋友说：“赶快回去吧！”

阮籍继续落子：“别。你先陪我下完这局吧。”

后来阮籍回到家，也不哭，狂饮了数斗酒之后，忽然“哇”地一声惨叫出来，吐了好多血。到要下葬前，阮籍蒸了一只乳猪，继续酗酒，继续吐血。丧母之痛，他不按礼哭号，还饮酒吃肉，内心却至哀到吐血，形销骨立，差点没了性命。

Part5：

江湖传说阮籍身上有顶级配置，双眼是一种名为“青白眼”的智能扫描系统。

“刷”，白眼。抱歉，那你就是俗流。

“刷”，青眼，恭喜你。说明你风雅不群。

我们采访了一些亲身体验过的同学，他们的感言如下：

裴楷：说起这个事我就很气。他母亲去世，我去凭吊。结果这家伙也不哭，伸开双腿像个簸箕一样坐着，头发乱糟糟的，一双醉眼直直地盯着我看。他是个没有规矩的人，我可做不到，只好假装哭一哭，应应场面就赶紧跑掉。

嵇喜：我可以说脏话吗？只能陈述事实？好吧，事实就是，我被他白眼了。

嵇康：喂，采访可以别拍照，我还要赶着回去打铁呢。我和阮籍真的只是朋友。那天我听我哥哥说阮籍母亲去世的事，我就带上我那把很拉风的古琴和一些酒过去了。阮籍这个人其实很好相处的，只要你像我这样远迈不群就好啦。

Part6：

郊外。

一个荷锄老农看到有个男子坐在马车上哭。

“喂你长这么帅还有马车坐，为什么还在这里哭啊？”

男子瞥了他一眼，甩了一把鼻涕，继续哭，号啕大哭。

老农绕着马车走，继续问：“我说，你到底在哭什么啊？”

男子悲恸地说道：“你…呜呜呜…你没看见…呜呜呜…前面没路了吗？”

“噢我懂了，”老农抓了下头，还是一脸疑惑，“……没路你为什么要哭呢？”

男子接下来只专心哭，不再回答了。

几百年后，王勃回答了老农的疑问。他在《滕王阁序》中写道：“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我有济世之志，也有旷世之才，却走投无路，每天都如此困顿、迷茫、矛盾，忧思嗟叹度日，能不哭吗？这样的人生看着奔放，内心却好苦闷，他曾竭力阻止儿子步自己的后尘。“阮浑长成，风气韵度似父，亦欲作达。步兵曰：“仲容已预之，卿不得复尔！”

阮籍长于诗歌、散文及辞赋，今存有诗九十余首、散文九篇、赋六篇。刘勰说：“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阮籍的诗文被寄寓悲愤和感慨之情，旨意高远宏放，辞藻典雅华丽。在钟嵘的《诗品》中，阮籍诗被置于“上品”。

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阮籍的《咏怀》组诗为历代评论家推崇，有着公认的非常高的地位，其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政治抒情诗的先河，首创我国五古抒情组诗的体例。诗文境界极高，影响了无数后进。从这点来看，阮籍是不是该感谢乱世？

曲笔作诗和放浪形骸，都只是为了纾解心中的哀怨和焦虑，阮籍其实是个极聪明灵性之人，早把周围环境看得太透，在《大人先生传》中写道：“汝君子之处区内亦何异夫虱之处裤中乎？悲乎！”以裤中虱子喻指君子的处境，写得太辛辣了。比起嵇康，阮籍也更有政治智慧的，深知辞官书再文藻艳丽，怡情动听，如《辞蒋太尉辟命奏记》《辞曹爽辟命奏记》，写多了还是会得罪人的。于是，主动请官到东平。“籍乘驴到郡，坏府舍屏鄣，使内外相望，法令清简，旬日而还。”短短十天，东平政府办公效率提高许多，既给了文帝一些面子，也小秀一次治世之才。阮籍曾有连醉两月婉转推辞婚事的清举，后也半推半就地挂了不少官职，《晋书·阮籍传》就有载：“宣帝为太傅，命籍为从事中郎。及帝崩，复为景帝大司马从事中郎。高贵乡公即位，封关内侯，徒散骑常侍。”

难怪后人会唏嘘其不及嵇康风范，言宏放高远，行谨慎求生。张溥在《阮步兵集题词》中，也忍不住揶揄道：“履朝右而谈方外，羁仕宦而慕真仙。”当时更有很多人眼红，何曾就好几次劝司马昭杀阮籍。有着“居委会大妈”性格的伏义，还特意写了一封《与阮籍书》来诘难。于是就有了《答伏义书》。“齐万物之去留，随六气之虚盈，总玄纲于太极，揽天一于寥廓，飘埃不能扬其波，飞尘不能垢其洁，徒寄形躯于斯域，何精神之可察？”我总揽太极之内，轻抚辽阔天空，世间尘埃不能扬起我的波澜，也不能玷污我的纯洁。我之所以还存在这个世间，是因为需要这个肉体来承载我高洁的灵魂。俗物你懂什么！

“谁云玉石同，泪下不可禁。”据说，从此以后，阮籍的MSN签名一直都是：“我们生存在一个既来不及猎杀恐龙又赶不上和机器人决斗的乏味的时代。”

景元三年（262）。嵇康被杀。天下惜叹。

当夜，阮籍数完满天繁星的睫毛，听了一夜落花的叹息，嗟叹道：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他又看了看周围，忧伤低语：奈何我胸中怀烈火终身履薄冰冰冰冰冰冰啊……

阮籍一生最大的争议就是那篇劝进书。“会帝让九锡，公卿将劝进，使籍为其辞。籍沈醉忘作，临诣府，使取之，见籍方据案醉眠。使者以告，籍便书案，使写之，无所改窜。辞甚清壮，为时所重。”这就是著名的《为郑冲劝晋王笺》，阮籍醉伏书案，使者坐等立取，文辞雅正清壮，用典繁多贴切，没有几人能有这种水平。而这，会不会就是司马昭不杀他的用意？

景元四年（263），有着旷世之才、济世之志、狂热之心的阮籍，在留下了一系列点击率极高的佯狂秀视频、连醉六十天剽悍记录和思想价值、艺术价值极高的《咏怀》组诗以及略有失节之嫌的一纸劝进书之后，结束了困茫的人生，醉死在酒窖里。时年五十四。不知道阮籍临死前会不会想起，登广武山时的那份豪气与狂放，以及随口吟出的那个绝世佳句：“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当不成英雄也好，是竖子也罢，一切，皆抵不过时间。暮色四合、风烟俱静之时，只有时间大爷一边剔着牙，一边笑得很萌：我是最公平的啦，既杀猪，也杀名士的哦（作者大妈，麻烦再补个镜头）——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