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燕妮
“你三叔这回又闯祸了!”父亲扔下大姑的电话,摇着头无奈地叹息。
我猜想大姑在电话那端定然也是父亲这般表情,仿若三叔已是他们心头压抑多年的心病,纵然大家都期望有一天,能像愚公移山那般移除这块闹心的障碍,但它却仍然如巨形磐石岿然不动。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三叔今年已入不惑之年,他惑不惑我没发现,反正这辈子三叔若想让人对他“不惑”,恐是极为难事了。这一切只因他所有“不靠谱”的行为。
三叔的“不靠谱”打小便已显现出来。三叔自小长得清秀斯文,学习成绩一直优异,13岁那年便轻轻松松地考取了县里的重点中学,这在世代为农的村里人家自然是极为光耀的事。家里人还未从他考取的喜悦中醒过神来,他突然自己翻山越岭独自从县上回到家来,说什么也不再去学校了。爷爷自然是十分恼火,抽出门后的笤帚揍得三叔满屋子跑,可是依然没能拗过自己的孩子,皮肉一顿款待之后,还是依了他。三叔对于他不上学的原因只字未提,家人和邻里之间自此衍生出千百种结论,三叔从来都不置可否,我也曾为这事问过他,他却没头没脑回我三字:“都一样。”
虽说已经退学,但三叔却没断了爱看书的嗜好。在他家徒四壁的屋子里,除了一张破旧的床,便是满地的书。时常能看见他手捧书坐在门槛上,专心至极,甚至于白天下地干活都得随身带着一本。后来,我曾翻看过他的这些个“家当”,种类范围之广,除了让村民们瞠目结舌,也让我这打小家里藏书算不少的人汗颜。这阵势若是在城市里,便可美其名曰:书香门第。然而三叔摆错了位置,村里人皆认为一个庄稼汉读那么多书要做甚,而他不但不收敛,却越发不可收拾。于是他在众人眼中越发地“不靠谱”起来。
三叔终将“不靠谱”烙印在身上却是源于他的爱情。三叔到了该娶妻的年纪,有热心的四邻来说亲,也听说某家有个远房表亲十分心仪于他,可他不是爱理不理,便是干脆拒绝。某一天突然有人来告诉奶奶,说三叔看上了镇上邮政所里的会计小王,每天都在小王单位门前等她下班。奶奶赶到那一看,三叔正巴巴地站在邮政所门口往里张望,所里的人都掩嘴偷笑,而会计小王并不理睬他。奶奶一把把三叔拽了回来,好言相劝,可他如同禅定的老僧一般,丝毫未听进去。据说三叔后来写了一封长达十页的情书给小王,小王未看便撕得粉碎,转身嫁给了别人。从那以后三叔便不许家人提及他的婚事,决定要一个人过。这事后来成为了村人饭后的笑柄,如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翻版,传入每个人耳里,而三叔从此变得寡言起来。
前几年村里招商引资,有许多台商来到这个穷乡僻壤投资办厂。三叔也走进工厂,成了流水线上的一名临时工。三叔干活认真,很快便成为了组长。干了大概三个月,三叔跟车间主任起了冲突,原因是三叔组里一名工人,家中有事请假半天,谁知下午来上班时,车间主任便以此为由,通知他不用来了,甚至告诉他已经安排了自己的亲戚顶替。三叔看不过眼,与车间主任理论起来。争辩到最后,车间主任甩下一句狠话:“再说就连你一块走!”此话一出,鸦雀无声,三叔却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义正词严地对车间主任说:“他事先是请过假的,并没有违反厂里的规定,他是我组里的人,让他走我决不答应!”话音一落,工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指责起车间主任,车间主任见势不妙,便放软了口气,挥挥手作罢。
为了感谢三叔,几天后,那名差点被开除的工人在厂里的公告栏上贴出了一则感谢信,三叔的“壮举”受到了工人们的一致称赞。此事慢慢传到了家里,家里人都惊诧不已,没想到平日里闷不吭声的三叔居然也可以如此“血性”,而爷爷终于第一次因为三叔而笑逐颜开。
正当大家皆大欢喜之时,一个月后,工厂突然将三叔“遣送”回家,名义上说让他暂时休息,但过后就了无声息,不再通知三叔回去上班。三叔到厂里询问原因,迎接他的是一排“软钉子”。三叔明白,厂里是换着法子让他走人。不甘心的三叔于是寻求有关机构解决此事,但一次次未果,却更加坚定了三叔的信念,他最终决定用法律的武器捍卫自己的权益。
就这样,拖过了半年,三叔拒绝了所有的工作机会,用这段不算短的时间实施着他的维权计划。我时常看见他坐在家中的矮椅上翻着法律书,一字一句地在书上做着记号。有时看见他满面笑容,我知道那是事情有了新进展,但更多时候,三叔都是紧锁着眉头,满脸写着疲累与茫然。然而三叔一直没有放弃,事情最后终于走到了立案开庭的阶段。工厂里请来了有名的律师,然而三叔却选择了自辩。
这样鸡蛋碰石头的场面我没有见到,但开庭前我终忍不住问三叔何苦如此固执,就算赢了官司又如何,日后恐又有麻烦事。然而三叔回我:“我只是两亿农民工之一,我做这一切只是想告诉所有人,农民工也是懂法的,也有正当权益。”时至今日,三叔这句话仍然在我耳边,清晰异常。
父亲常说,三叔这一世,固执得像头牛,碰壁许多,却不曾想过改变。回忆起三叔经历过的事,似乎没人能真正了解他的心思,但我却总能隐隐感受到他坚毅的内心力量,以及一颗不愿媚俗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