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先锋

2012-12-18 21:57
福建文学 2012年8期
关键词:刘宁马超

青 禾

1

刘宁坐在电话机边看书,电话铃响,他吓了一大跳,心怦怦怦地跳个不停。他近来有点怕突如其来的声响。一位朋友告诉他,这是冠心病的征兆,建议他到医院查一查,反正有“医保”,用不着自己掏腰包。他嘴上说好,却一直没往心里去。

这个早晨天高云淡,空气清新。刘宁用手掌抚慰一下自己的胸口,不安分的心跳随手而去,代之以平静与祥和,很合时下潮流。

刘宁抓起话筒,你好。

女同胞,声音有点陌生。大哥,她在电话里这么叫他。他在圈子里年纪大人缘好,听惯了大哥的称呼,习以为常。她说大哥,马超走了。一说马超,刘宁立即想起这女人是马超的老婆路卉。

马超第一次向他介绍她的时候说,路卉,路边的野花。果然有点野,硬是把马超从他原来的老婆那里抢过来,成了她的老公。那时流行邓丽君,《路边野花不要采》让男人很骚动:“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虽然已经是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记着有我天天在等待……”

刘宁笑对话筒道,马超把你给甩了吧,这家伙,心花气浮,不仁不义。采了哪朵野花了?

路卉没笑,说,大哥,这回不开玩笑,他真走了。

刘宁当即明白,马超死了。

其实,马超已经病了几年,脑溢血两度发作,他的去世应在预料之中,刘宁的反应如此迟钝,不应该。

在刘宁的思想深处,马超生命力超强,不会那么快死。都说脑溢血,不死也瘫,他却活得好好的,能吃能睡能走路,还能骂人。他去看他,他依然如故。脑溢血第二次发作,刘宁想,这下不行了,他又奇迹般地活过来。去看他,他还是老愤青一个,破口大骂腐败。不知他哪来那么多资讯。刘宁一边应声附和,一边想,都这样了,还关心那么多干什么?骂完腐败之后,马超用一种惯有的挑剔的目光斜睨了刘宁一眼,说,你在想什么?刘宁被逼到墙脚,只好横枪立马,说我送你几句话:“凡事有其自然,遇事处之泰然,得意之时淡然,失意之时坦然,艰难曲折必然,历尽沧桑悟然。”他冷笑了一声,这话不会是你说的吧。刘宁说,报上来的。马超说,虚伪。刘宁哈哈大笑。

刘宁没想到,马超没有死于脑溢血,而是死于糖尿病并发症。阎王爷要他,先让他的脑子出毛病,可他脑子就是管用,硬扛着。阎王爷不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下子将他拿下。

2

刘宁认识马超,是三十几年前的事。那时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人们,男的,女的,年轻的,年老的——几乎生活在这片古老的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人,怀里都揣着一颗希望的种子,张望着,寻找着,不知道往哪里播种。对于被耽误10年的年轻人,则更渴望把希望之树种植在知识的田野。各类学校应运而生。刘宁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在本地业余大学报了名,读的是中文。他只能读中文,因为数理化,还有俄语,全还给老师了。而马超是业余大学请来的老师,教中文。

马超上课基本不讲文学,讲政治讲时事,什么敏感讲什么。就是讲文学,也是没讲几句,又扯到政治上去。学生喜欢听。那时,人们对政治的热情不亚于当下对金钱的喜好。

刘宁听课没有其他同学那么投入,心不在焉,时不时地把眼睛转向窗外。窗外的龙眼树,正开着花,一树黄碎。招蜂引蝶。

刘宁正看得出神,手臂被动了一下,动他的是身边的女生,不知道名字,只知道她每次都来得早,占两个位子,自己坐一位,用书包占一位。你是刘宁?见他转过头来,她小声说。刘宁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神秘地一笑。他说,请教芳名。她用手托着腮子,歪着脑袋看他,微笑,不说。刘宁说,你今天怎么一个人?她说,原来你早就注意我了,假正经。又说,我看过你的小说,在《春风》。《春风》是省城一家文学期刊,刘宁在那里发表过几篇短篇小说,在本地小有名气。

这时,马超大声说,刘宁,安静。刘宁无声地笑了一下。女孩子伸了伸舌头,不再说话。却写了一张小字条,推到刘宁桌上:路冰,无业游民。

刘宁很流氓地看着那个叫路冰的女孩。很流氓是刘宁的定义,这个定义为人们所认同。刘宁其实只是把眼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若干时间。要是在街上,一个男同志的目光敢于在一个女同志的脸上逗留这么久,换回来的一定是恶狠狠的两个字:流氓。

路冰的眼睛看着讲台,但她的脸却慢慢地红了起来,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在享受他的目光。那时,敢于在公众场合享受男人目光,需要勇气。

刘宁看到她脸上红霞飞舞,于心不忍,把目光转向马超。马超此时不知为什么正在讲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是批判者的武器。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刘宁没法把马超讲的内容逻辑地串联起来,马超讲课,天马行空。

马超此时正朝着他笑,这是明察秋毫洞察一切而又宽容大肚的笑。这种笑只对刘宁,不对别人。

刘宁会写小说。现在如果有人把自己会写小说当回事,人们一定以为他的神经系统出了毛病。什么呀,谁不会编个故事糊弄人。一个中学女生一晚上都能敲一篇,挂到网上,挣成千上万的点击率。而在那个时候,人们是很当回事的。刘宁就因为写小说,和省委书记开过座谈会,从工人转为干部,还提了他们公司的宣传科长。

马超此时已经把话题拉回伤痕文学,讲卢新华的《伤痕》。从来不板书的马超此时在黑板上写了“伤痕”二字,由于用力过猛,粉笔断成三截。他看了看,把捏在手上的粉笔头也扔了,说,伤痕,整个民族,从肌肤到骨骼,从骨骼到心灵,伤痕累累。要医治,非几十年不可,几十年,他顿了一下,又加重语气说,甚至更长的时间,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反正我信。马超最后的口气有点领袖了。马超是不是无意之中把自己当救世主了,刘宁不得而知。也许人们对于马超的危言耸听已经适应了,也许学生们一下子没有能体会到马老师的语重深长,反应有点冷淡。

马超讲课属意识流。他此时的眼光已作了战略性的转移,在一位清纯女生的脸上打转,那女生先是有点受宠若惊,继之以脸红以低头。刘宁看着她柔美乌黑的秀发,心中浮起一丝不忍。他发现自己竟然还有一点怜香惜玉的旷古情怀。他依稀耳闻这位女生是本市实验幼儿园的老师。

看什么呢?这时路冰小声提出抗议。刘宁转过脸来对她笑了一下。路冰的脸绯红。情形因此变得有些微妙。刘宁又对她笑笑,以排解自己的尴尬。他的笑有假,属伪劣产品,路冰浑然不觉。

3

马超是在本地最大的市立医院去世的,遗体放在安息室。安息室过去叫停尸房。刘宁由此再次感悟时代的进步,冷冰冰的停尸房成了温馨的安息室,的确人性化了许多。

有位老者在一张临时的桌上写挽联,写完一副便拿去挂在花圈上。刘宁扫了一眼,走到旁边交了钱,也送一个花圈,然后到老先生身边报了名。老先生抬起头来,对他一笑。他愣了一下,是你啊,好久不见了。

写挽联的是本市著名书法家春秋。春秋不是他的本名,但刘宁不知道他身份证上的名字。写什么好?随你。千古吧。千古最通俗,也最好。那就马超先生千古吧。

路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远远地叫声大哥,跑过来,抱住他哭泣。动作和哭声都有些夸张,保持她的一贯风格。但此时此景,还是很让人感动的。刘宁扶着她的肩膀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大哥,他狠心扔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你说我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刘宁说,你很勇敢,相信你会过得很好。她抬起头,真的?他说,当然。他正想着如何脱身,正好又来了位朋友,路卉转而和他打招呼,刘宁顺势和她握手言别,再道珍重。

刘宁正想离去,却被站在树下的一位女子叫住,一看,脸熟,叫不出名字。贵人多忘事,是把我名字忘了吧,刘宁尴尬地笑了笑,她说我叫,她还没说出口,刘宁啊哈一声,是“古锥囡仔”。古锥囡仔是本地闽南话,意为小巧玲珑讨人喜欢的小女孩。这是当年刘宁给她起的外号。她抿嘴一笑,不置一词,还是当年的清纯。当奶奶了吧?刘宁说。还没哩。她笑得有点羞涩,仿佛不当奶奶是她的过错。退休了吗?自己做,没休可退。哦,老板,女强人。她便开心地笑,笑两声,连忙用手掩住自己的小嘴。这种场合笑出声不合适。

刘宁很想站在树下和古锥囡仔多聊一会儿,可是回头看一下摆在桌上的马超遗像,立即取消这个念头。生怕马超在天之灵不高兴。对于他的匆忙离去,古锥囡仔似乎有点不舍,跟着他走了几步,并递给他一张名片。

他在名片上看到她的名字:郑敏真。头衔是敏真童装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刘宁这才真正地想起来,眼前这位并不是他的同学、马超的学生、本市实验幼儿园老师外号“古锥囡仔”郑敏蓉,而是她的双胞胎妹妹,这位妹妹对于姐姐的热衷读书一开始便取冷嘲热讽的态度,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搅到马超的生活之中。他想问一下她姐姐的情况,却不好开口。有一度,郑敏蓉对他表示过好感。他也喜欢和她一起探讨李清照。后来她的兴趣起了微妙的变化,由鱼玄机而薛涛,因为马超曾大讲鱼玄机和薛涛,对李清照不屑一顾。鱼玄机敢于追求自由、藐视权贵,更具反叛性和革命性。爱情是自由和革命的,他对她说。当她向他转达马超的意思时,刘宁笑笑,什么也没说。从此他们就疏远了。

刘宁回头看了一下马超的遗像,这个其貌不扬、思想异端、行为乖戾的男人,身边有太多的女人,而且几乎每个女人都是一个谜。他看到郑敏真在向他摇手拜拜,他也微笑地朝她摇摇手。刘宁一边和妹妹再见一边想,姐姐郑敏蓉怎么不来?

刘宁是走路来的。散步对上了年纪的人有诸多好处。老了,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笑什么呢?拣到金条了?有一个甜美的女声在他的耳边响起,他定神一看,果然是位美女。这美女有点资深,显然,青春尾巴是让她牢牢地抓住了。恍惚之间,你会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刘宁说,金条没拣着,撞倒了一座城市。资深美女咯咯一笑,还是当年的嘴,不饶人。来看马超?他点点头,你也是来和他道别的?车呢?美女香车啊。她指了指对面,那里有个停车场。那我先走了。刘宁忘了她的名字,只记得常说她“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她的美女意识超强,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自己是个大美人。

刘宁没想到,就在他与大美人打招呼的时候,对面树下,还站着一个美人,用忧郁的目光看着他。也许刘宁注意到了,可他没有让自己停下脚步。

4

第二天,刘宁没去参加马超的出殡仪式。他有事走不开。说起来这事还和马超有点渊源。

刘宁去参加一个和尚的画展开幕式。这位高僧法号白云,白云大师在本地相当有名气,禅学高深,国画也颇有造诣,享誉海内外,听说有幅国画,在香港卖了20万港币。大师曾与刘宁论云,曰,白云非云,气结成色,气散即空,朝云暮气,色色空空,暮云朝气,空空色色。大风起兮云飞扬,大气走兮风相随,风来气往兮云卷云消。云卷云散兮色色空空。人以为白,我自无也。无也空也,空也色也。云里雾里,刘宁未能完全明白,微笑而已。大师超凡不脱俗,画展很热闹,分管文化的副市长亲临剪彩,省美术家协会主席拨冗致词,而刘宁则作为本市文学艺术界的代表,站在麦克风前表示祝贺。到会祝贺的还有本市民族与宗教事务管理局局长。局长在祝词中提到白云大师对本市宗教事业的诸多贡献。本市千年古刹开元寺正是在白云大师任住持期间,得以复兴,他集资数千万元,重修扩建开元寺,使这座佛教圣地重焕光彩,不但成为重要的宗教活动场所,而且成为本市一个旅游亮点。白云大师在本市享有“化缘大师”之美誉。

刘宁与大师有几十年的交情,知根知底。当初大师也是一位文学爱好者,写过小说,他们共同喜欢过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一起深入讨论过《伊豆的歌女》、《雪国》、《千鹤》、《古都》、《美丽与悲哀》,在一次文学聚会上,大师的侃侃而谈吸引了一位第一次到会的少女,他对川端温柔的死亡的深切理解,进而赢得这位少女的爱情。后来,他们一起到业余大学,成了马超的学生。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位少女成了马超狂热的崇拜者。据说崇拜也是一种爱,是对女人最有杀伤力的爱。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白云大师对禅宗发生了兴趣。变化都在刘宁的身边发生。刘宁见证了一段爱情的死亡和一位大师的诞生。

大师的俗名志国,姓鲍。祖籍山东,据说是那位在历史上非常有名的鲍叔牙的后裔。鲍志国无兄弟姐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当初,大师常到刘宁家吃住,认刘宁母亲为契老母,“契老母”就是干妈。这事不管是刘宁还是白云大师都不再提起,放在肚子里,无人知晓。出家人不再与凡间有瓜葛。刘宁母亲去世的时候,白云大师到刘家念了七天地藏菩萨本愿经,为她老人家超度。这一超常之举曾经引起本地媒体的好奇。

大哥,私下里,大师还叫他大哥,听说马超死了。刘宁说,你不去念念经,为他超度?他不信这一套。大师说,凡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他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无所畏惧。刘宁说,我看未必。说我看未必的时候,刘宁突然想起昨天似乎看到那位让大师告别文学同时告别俗世的女人,她似乎也到医院向马超告别了。

大师说,我过两天到新加坡,然后去台湾,那里有佛事,顺便募点钱。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和尚说,做善事。有钱人都想做善事,为子孙积德,所谓“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我只是帮他们一点忙。

5

刘宁没去参加马超的出殡仪式,本想给路卉打电话表示歉意,想想,作罢。他不想和这女人再有来往,马超已死,这个与他相关的网站似应关闭。

一天上午,刘宁的妻子从超市回来,说,喂,猜我遇见谁了?本市新开一家超市,妻子常在那里遇见一些多年不见的熟人,都说她还是那么年轻,一点没变。明知是恭维话,妻子却很高兴,每每回来都会说起,谁谁说她没变,而她却发现对方变得一塌糊涂,快成老太婆了。刘宁说,的确,我老婆怎么会变呢?臭美吧,你。妻子说着,便兴高采烈地去洗衣做饭,一如当年,清纯朴实知足几近没心没肺。刘宁说今天碰到谁了?妻子说,马超老婆。不是一个人,和一个男人手勾手逛超市,有说有笑。真不要脸!

妻子说得愤愤然。刘宁说,马超死了,她是自由人,想跟谁一起上超市,想跟谁手勾手是她的自由。妻子说,也太快了吧,尸骨未寒啊。刘宁说,都21世纪了,什么都得快。“一天等于20年”。妻子大笑。这是报应,一报还一报。马超的结发妻子怎么样了?马超死的时候没来吗?没听说来。刘宁说。

马超的前妻李之华还是那么秀气,不像六十多岁的女人。马超第一次发病的时候,刘宁对她说,马超住院了,你不去看看。她摇了摇头,神情有些忧郁。刘宁说,是脑溢血。她说,我知道,孩子们去过了。马超和她有两个孩子,都是女的,都已成家,一个在深圳,一个在上海。回来一趟不容易。马超死时,刘宁没听说她们回来。也许路卉没有通知她们,也许路卉不知道地址,没法通知。这么想着,刘宁的心中泛起一点凄凉,为马超。也为世事的沧桑。

其实,妻子说的和路卉一起逛超市的男人,刘宁略知一二。在一次探望马超时,刘宁在马超的家里见过他。那天他没事先打招呼,开门时路卉有些吃惊,她正和那个男人坐在饭桌前吃饭。而马超则在卧室里。路卉说,我表弟,来帮忙护理。马超太重,我搬不动他。

对路卉的表弟,刘宁从第一眼就有所怀疑。直觉告诉他,路卉还是以前的那个不甘寂寞的路卉。

后来听说,那个表弟是书法家春秋的外甥,早与路卉有来往。不过,刘宁知道,眼下只能这样,马超需要照顾,除了路卉,不会有人来管他,前妻自不必说,女儿也不会来。路卉没离开他,已经烧高香了。

那次探望,路卉一直把他送到楼下,似乎有话要说,刘宁却不让她有机会说。路卉是马超的合法妻子,她有权以她的方式安排她与马超的生活。她是女人,有情感上和其他的需要,这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他说路卉,好好照顾他吧,其他的就不说了。她说大哥,这一点你放心,我路卉不是无情无义的人。我表弟下岗了,无处可去。刘宁笑了笑,走几步,回头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不久,有人告诉刘宁,马超过世之后,那个表弟根本没有离开马家,和路卉双宿双归。师大宿舍区议论纷纷,有人提出要保安把那个野男人驱逐出去。太不像话了,这是什么地方,省属高校,本地最高学府,是最文化最文明最道德最传统的地方。如此的伤风败俗。是可忍,孰不可忍!有人说,马超活该。报应。当初要不勾上姓路的,和结发妻子白头到老,也不至于人死了还这么现世。“现世”就是丢人现眼。刘宁一笑了之。

6

介入马超私人生活空间,并非刘宁本意。马超从外地调来,到本市师范大学任教,他的妻子李之华也随之调入,在师大图书馆当管理员。他们在本地没有亲戚朋友,加之马超性格乖戾,与同事大都合不来,平时来往的,就是他的一些学生和本市文学界朋友。刘宁喜欢看书,听说李之华在图书馆,便经常找她借书,与其他人相比,他对马超的妻子有了更多了解。那是一个让男人一见就心动的女人。这种女人古人称之“天生丽质”,外加一个“媚”字,接近西方的性感。刘宁通过她在师大图书馆借得许多书,印象最深的是《同情的罪》,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小说集,台湾女作家沉樱的译本,他从此深切体会到好心办坏事的滋味,同时喜欢上茨威格。有一次,李之华对他说,你是唯一能说动马超的人,麻烦你告诉他,凡事不要做得太过。刘宁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她说得很温和,脸上的表情甚至有点妩媚。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其时正是盛夏,马超每天下午都带着他的女弟子们到南门溪去游泳。那些女弟子全都如花似玉。他们一路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吸引众多眼球。马超的超常之举开本市风气之先,很有轰动效应。作为妻子自然有想法。然而刘宁听说,李之华与师大图书馆馆长的关系有些暧昧,马超曾到图书馆当众指责馆长,弄得满城风雨。刘宁见过那位馆长,其貌不扬,不是一般不扬,是属于对不起观众的那种,和李之华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他不可能赢得李之华的青睐。但感情的事难说。刘宁一时分不清谁是谁非,而他的同情心似乎在李之华一边。

一天他去还书的时候,李之华说,刘宁,你转告马超,我是想下半辈子和他好好过日子的。刘宁有点意外地看着她,她笑了笑,你就这样对他说,他会明白的。

刘宁当然不会对马超说这样的话,因为如果他对马超说了,马超会用他那特有的目光来审查他,考问他,奚落他,羞辱他,让他不得安宁。马超不是省油的灯。他甚至会怀疑刘宁和他妻子之间的关系。他曾经说过,那婆娘是让任何一个男人看一眼都会想入非非的女人。刘宁也是男人。刘宁的确曾经对李之华想入非非过,那是一个正常男人隐秘的心理反应,与道德无关。佛说,“恶念人人皆有,止于梦者乃为善”。更何况刘宁连梦都不做。当然,刘宁不会对李之华的嘱托置之不理,他想办法把李之华的意思传递给马超,通过路卉。

路卉是围着马超转的那群女生之一,她不是最漂亮也不是最能干的,但她最有胆量最开放,因而最有杀伤力。她的胆量和开放并不来自于她的智慧,而是来自于她的身份,她不是女儿身,是已婚少妇。她不是为寻求知识来的,她是为改变生活,寻找机会来的。马超是她的机会。

路卉的父亲官不大,资历很老,属“38式”,因生活作风问题,官越当越小,从师级到营级,后来到了地方,在本市下属一个县当工业局长。路卉读书不多,却天生对“文人”情有独钟。她原想在同学中找个条件相当的对象,不料一见面就被马老师的风采醉倒了。她曾对刘宁动过心思,但很快就放弃了。不是刘宁不合适,而是刘宁高不可攀,不现实。毕竟是过来人,没有少女的单纯与狂热,多少知道爱情与生活是怎么回事。她既要爱情,也要生活。刘宁年轻、帅气、有才华,又小有名气,她只能把他让给路冰。

路冰是路卉的堂妹,几年前,她的父母相继去世,路冰从北方到本市,投奔伯父。

当然,关键的问题还是路卉对刘宁没感觉,刘宁四平八稳,过于死板,没有激情,不像一个年轻人。而马超就不一样了,虽然从年龄上讲,他差不多可以当她的父亲,可是,他身上的那股激情,那种躁动不安时刻不得安宁喷薄欲出的精神,却让她感受到一种青春的活力。他说,人有两种年龄,一是生理年龄,一是心理年龄。不管哪一种,他都属于年轻人,他不但有一颗年轻人的心,还有一副年轻人的体魄。路卉深切地感受到了。马超在课堂上公开宣扬,思想的解放必然伴随着爱情的解放,这是他在讲解刘心武小说《爱情的位置》时说的话,她记住了。

马超常常语出惊人,惊世骇俗,应了本地老百姓的一句话,叫“你敢说,我不敢听”。有一次他在师大上课,教务处组织听课,这是正常的教务活动。由于学生反映马超的课很生动很受欢迎,一位副校长想树立一个典型,便带人去听课。听着听着,副校长坐不住了,他动了几次屁股之后,上卫生间去了,一去不返。教务处领导和中文系领导纷纷效仿。当最后一位听课的老师悄然离去,教室里突然暴发起雷鸣般的掌声。马超得意洋洋地站在讲台上抖脚。马超有个习惯,一得意就抖脚,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坐着自然抖起来方便,也优雅,站着抖脚,必须先把身子的重心放到另一只脚上,肘子靠在讲台上,抖起来有点传统电影中特务做派,又有点旧社会流氓样子。有女生私下说,如果再叼一根烟,就更传神了。女生喜欢出类拔萃的男人,更喜欢行为怪异目空一切的男人。

不信邪的马超颇具超强魅力,他的周围围着一群清纯少女。在这群少女中,路卉鹤立鸡群,她的成熟与风骚技压群芳,赢得了思想者马超的欢心。

刘宁对路卉说,你认为马超的爱人如何?路卉说,我没见过那个女人,不过,听马超说,不怎么样。刘宁说,那是一个很有女人味的女人。马超说他不喜欢俗气十足的女人。他一生都在与“庸俗”作殊死的斗争。没那么严重吧?刘宁笑了一下,又认真地把路卉看了一下。别看我,她说,看我们家路冰去吧。刘宁说,你爱上马超了吧?路卉说,不行吗?刘宁说,马超的妻子叫李之华,他让我告诉马超,她是打算和他过好下半辈子的。路卉冷笑,说,你知道两年前马超出狱时,是从哪里把她领回家的吗?马超坐过牢?刘宁大吃一惊,他从没听说过。路卉说,马超出狱后,是从一个野男人的怀里,把自己的老婆领回家的。

刘宁无话可说。他突然对马超充满同情,并对于他的过激与开放表示理解。他相信,李之华不可能独守空房三年,就是她想守,她周围的男人也不会让她守,会千方百计地来填补她那颗寂寞的心。让他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与别的男人同居了。这时,刘宁终于体会到当时李之华笑容的深刻内涵。

怎么不说话?路卉说,我会把她的话告诉马超的。刘宁突然觉得生活有点荒诞。马超现在不是和李之华生活在一起吗,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即使不在同一张床上,也在同一个屋檐下,她想对他说的话居然要让别人来转达,拐了几个弯。刘宁第一次感到人心之间距离的遥远,无意中笑了一下。

笑什么?路卉说。我想我再不也不敢谈恋爱了。路卉说,这话你应该去对路冰说。不过,你现在比过去可爱多了。

7

刘宁与路冰的爱情无疾而终。

路卉说得对,刘宁的确不是那种让情感所左右的人。刘宁凭的是直觉,直觉告诉他,他和马超不同类型,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不同群。刘宁决定从马超的生活圈子把自己解脱出来。而要从马超的阴影里走出来,就必须割断与路冰的情丝。他的理想属于文学,他的生活却应该是现实的。理想在天上飞,人在地上走。他不是诗人,也没有诗人气质,不会把自己点燃。他只能冷静地去观察,去思索,去表现生活。他信奉《红楼梦》里的那句话,“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冷静地思考之后,他发现,他和路冰实际上没有爱情,路冰爱的不是他,是少女心目中的文学。那是文学起死回生、短暂辉煌的时代。“文学爱好者”居然成为时尚和高雅的代名词,成为恋爱的中介,也在有意无意中充当男人勾引女人的法宝。

路冰回到北方,回到生她养她的地方。她后来上了大学,学的是金融,如今在一家证券公司上班,拥有一幢小别墅和一辆宝马车。这当然是路卉告诉他的,为的是让他为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而后悔。缘分缘分,有缘无分。刘宁一笑了之。路卉愤愤不平。知道吗刘宁,路冰至今还是单身,都是为了你!不会吧,那么夸张,世上的好男人多的是,告诉她,千万不要一棵树上吊死。她已经一棵树上吊死了。何苦呢?你说呢?一个“奔五”的女人,还单身,比死还死。这也许是你的——不是她的理解。她有理想有作为。路卉说,你千万别说她是个女强人。女强人不是女人。

刘宁心中掠过一丝惆怅和悲凉。他有点内疚,但他从没为几十年前的选择而后悔过。那是个秋天的清晨,南门溪畔。沙滩上有一个小姑娘用一把长长的铁耙在耙沙蜊子。那时沙蜊子便宜,一斤三分。煮汤,清甜可口,利水退火,能治疗乙型肝病。一只乌篷船安静地停泊在水面。船头挂着一件红色的衣裳。溪对岸是翠竹,翠竹的背后是白雾,白雾环绕着青山,山顶却在背后的蓝天上划出一条清晰的曲线。

这地方真美啊。路冰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约会吧,刘宁。刘宁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既能表明态度,又不伤害对方。路冰微笑地看着他,刘宁,你不要说,让我先说。我已经决定回老家,这里不适合我。你不会说要跟我回北方吧。刘宁笑了笑。

最少在形式上,是路冰抛弃刘宁。

和路冰分手,是刘宁悄然离开马超的开始。但他没有想到,因为兰水之行,刘宁更深地陷入了马超的生活圈子。

其时,刘宁有点春风得意,连续在全国性的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若干,引起某著名评论家的注意,在他的评论中多次提及。同时,刘宁从宣传科长被破格提拔为公司党委副书记。天上不但掉下一个林妹妹,还掉下一块大馅饼。让刘宁有点不知所措。刘宁有自知之明,还有一种小人物心态,好运气来临,他没有太多兴奋,反而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是怕失去,是怕意外不幸降临。他相信老天爷很公平,冥冥中有个平衡机制,不会让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得到太多东西。

刘宁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骑了一个钟头的自行车,到开元寺找白云大师,想请他指点迷津。不料鲍志国哈哈大笑,笑得十分粗野,十分世俗。刘宁说,别这样,我是认真的。大师收敛笑容,合掌道,阿弥陀佛。人生难得,大道难闻,随它去吧。刘宁立即感到他不该来。还是《国际歌》唱的那句话,不靠神仙和皇帝,全靠我们自己。喝了茶,刘宁离去。朋友再老,出家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靠不住。

更深夜静,刘宁扪心自问,他付出劳动,如鲁迅所说的,用别人喝咖啡的时间去工作去读书去写作,他任劳任怨,不计报酬。也许这是他该得的。当然,就是应该得到的,也绝不能得意忘形。低调,这是刘宁给自己定下来的生活准则。

刘宁有刘宁的准则,世俗也有世俗的规矩。本市下属的兰水县举办文学讲座,请刘宁等几位本市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去讲学。兰水自古盛产兰花,文化气息浓厚。在上世纪80年代那个特定的气氛中,兰水拥有众多文学爱好者,业余文学创作蔚然成风。当地文化馆给其他人开了标房,两人一间,却给刘宁开了套房。按惯例,这是“领导干部”应该享受的待遇。刘宁惶惶然不敢接受。文化馆长说,省属大型企业的党委副书记,和县长书记差不多,我们不敢怠慢,更不敢违规。刘宁说,我就是一个业余作者,和其他人没有区别。我不是以什么书记的身份来的。那是我的职业,拿工资过日子用的。他想起外祖母的一句话,天下饭碗一般大。他说得很真诚,馆长却很为难,说这是宣传部领导交代的。马超说,你不住,给我住,你住我的标房。馆长笑了笑,没说什么。马超就把自己的行李拿到套房去了。

那个晚上,马超和路卉住到一起。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在一定意义上说,是刘宁为马超和路卉提供了方便。他的心颤了一下,仿佛看到李之华幽怨的目光。刘宁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犯罪感。

那时,这种风流韵事十分敏感,做这种事需要勇气。马超和路卉都有足够的勇气。文学讲座受到极大欢迎,会议厅座无虚席。台上摆着几盆兰花,清香扑鼻,气氛高雅,十分文学。马超坐在台上,他是本市思想解放的先锋。在几个“青年作家”讲演过程中,马超喧宾夺主,不断插话,并赢得阵阵掌声。小县城的文学爱好者在给马超掌声的同时,对他与路卉的私情议论纷纷。据说,有人在半夜听到从套房传出暧昧的声音。刘宁觉得人们看他的眼光也怪怪的,仿佛他是他们的同谋。

马超我行我素,对人们的反应浑然不觉。而路卉却悄悄地对刘宁说了句,谢谢你。这声谢谢,使刘宁十分难堪,十分尴尬。因为这一声谢谢,刘宁成了他们真正的同谋。

路卉是在第二天傍晚对他说谢谢的,其时他们在兰水河的沙滩上散步。路卉说谢谢的时候脸色绯红,仿佛是晚霞的映照。刘宁笑了笑,不置一词。

路卉说,我不曾想到自己会梅开二度,而且是一次真正的爱的撞击。马超是个真男人。哦,你不懂。路卉的眼神中有些许放荡。不说我们了,说说你们吧。我们?谁是我们?你和路冰啊。没什么好说的。你太伤她的心了。伤一个女孩子的心是犯罪。我不是有意的。那就是过失犯罪。马超说的吧?不管是谁说的,都是。刘宁语塞。但他立即想到一个十分时髦也十分敏感的词,第三者。路卉是马超与李之华之间的第三者。这是报复性思维,这种思维很世俗,甚至很卑鄙。随着这个词的出现,刘宁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这冷笑一瞬即逝,却被路卉逮住了。她的目光一直没有从他的脸上挪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路卉说,我不怕当第三者。恩格斯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破坏这种不道德的婚姻要有与世俗斗争的勇气,我们要与传统作最坚决最彻底的决裂。刘宁看了一下路卉。她什么时候成了马超第二?

离开兰水城的时候,县委宣传部的领导把他们送到车站,送到车下。握手言别时,刘宁居然脸热了一下。

不久,刘宁听说,他们离去之后,他们下榻的招待所女服务员在刘宁套房的大床上发现了可疑的斑迹,并立即向所长作了汇报,层层汇报之后,宣传部的领导说,作家嘛,可以理解。事情就此了结。人们都称赞宣传部领导很开明。刘宁至今不知道这样的传闻有几个版本,中国人对桃色事件的兴趣古往今来,有增无减,口头文学生动无比,惊心动魄。

他从此不敢再到那个兰花盛开四处飘香山清水秀的兰水县。

8

从兰水回来,马超立即提出与李之华离婚。李之华不同意,他即向学校总务处要了一间房子,搬出去,与李之华分居。此举在当时的师大引起轰动。奇怪的是,人们大都站在马超一边说话,把李之华当成破鞋。关于她与图书馆馆长的桃色新闻,不胫而走,在校园内搅得沸沸扬扬。图书馆馆长的老婆找到校领导,要求开除那个不要脸的破鞋。无理取闹,风起云涌,要死要活。听说有几天时间,校领导们都无法正常办公,避之不及。

图书馆馆长姓莫,上世纪50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莫馆长的夫人是地道的工人阶级,在市机器厂铸造车间开吊车。市机器厂是本市最老的现代工厂,工人阶级的摇篮。莫夫人的父亲是机器厂最早的工人,八级钳工。在社会上她的阶级领导一切,在家里她更是一直处于绝对的领导地位,对臭老九丈夫专政了许多年,把姓莫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管得服服帖帖,不敢乱说乱动。她没想到这个臭老九臭知识分子居然死灰复燃,敢于在无产阶级的眼皮底下地勾引野女人,难怪她火冒三丈,行为超常。

莫夫人立场坚定,雷厉风行,所向无前。连马超对她都让三分。有一次,莫夫人把马超堵在宿舍区门口,很客气地说,马老师,请你把你们家那只狐狸精管住,省得祸害无辜的家庭。马超说,她不是我老婆,我们分居了。这是有目共睹的。马超环视了一下四周,此时正是下班时间,可是,他们的周围却没有围观者,校本部机关的干部们都远远地绕开了。不管是马超还是莫夫人,他们都惹不起。躲是最好的办法。没了听众和观众,马超的斗志更昂扬不起来。马老师,我把丑话搁这里,要是你们家那只狐狸精再敢惹是生非,我就把她的参屄撕烂,丢在这里晒日头。不信,你等着。莫夫人把这话和马老师一起扔在地上,风风火火地走了。

马超愣在原地不动,嘀嗒嘀嗒,足有60秒之久。

马超不是本地人,不知道“参屄”是什么东西。“参屄”是地道的本地闽南话。参屄者,女阴之谓也。如此粗俗不堪的语言公然出现在本市最高学府的教师宿舍区,让为人师表的知识分子斯文扫地。

臭婆娘!莫夫人走远之后,马超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骂一箭双雕,同时指向两个不可救药的女人。

凯旋归来的莫夫人开门进屋,看到丈夫坐在沙发上看书,说,你不去做饭,看什么书。你们这种人,一脑门之乎者也,一肚子男盗女娼。

莫馆长慢慢地把书放下。说,我们离婚吧,这种日子没法过下去了。他说得很平静。什么?她这一惊非同小可。你敢,反了你这个臭知识分子!莫馆长说,这种日子你觉得有意思吗?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人民群众开心之日,就是反动派伤心之时。你想当反动派?莫馆长说,我明天就给学校打报告,你也向厂里写报告吧。当时,男女婚事,不管是结还是离,都得给单位领导打报告,经组织同意。

莫馆长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在沉寂了好一阵子之后,莫夫人放声大哭。

莫馆长说,哭也没有用。孩子大了,跟谁过由他们自己定。房子归你,家具也归你,全归你。我净身出门。

学校给莫馆长分了一间宿舍,就在马超的斜对面,隔着一条昏暗的两米宽的走廊。这是一座上世纪50年代建造的苏式筒子楼。总务处长说,没办法,就剩下这最后一间了。

莫馆长搬过来的那天晚上,马超提着一瓶本地产的荔枝酒和一包卤大肠到他的房间里。两个冤家从此成了莫逆之交。

几年后,莫馆长以一部《简论明王朝特务政治》专著轰动学术界,并在他师兄的帮助下,调入省城师范大学,而后一路顺风,不但评上教授,还当上了博士生导师。听说,他还专程从省城赶来参加马超的出殡仪式。他没再婚,“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远离异性,一心扑在学术上。塞翁失马,终成正果。

当初莫馆长对李之华是否有过非分之想,他们之间是否真有那么一点暧昧关系,除了他们本人,谁也说不清。刘宁想,除非有病,莫馆长不可能对李之华不动心,莫馆长在老婆无产阶级专政下,从未体验过女性的温柔。如果他是一棵干枯的树,李之华就是他久旱的甘露。

李之华在一个秋天的夜晚,向刘宁诉说她和马超的故事。那个夜晚很安静。

李之华与马超是邻居,从小在一起,青梅竹马。他们家在省城一条名为南宫巷巷尾,门口有一棵大榕树。从小学到中学,他们都是同学,他们的爱情萌动于一个夏日的午后,他们到老师家里,和几位同学一起出壁报。为的是迎接省城的解放。她抄写他的诗歌时,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悸,在这种陌生感觉的袭击下,她的手颤了颤,同时抬头看了一下站在一边看她抄写的马超。她看到大大咧咧的马超突然红了脸,刹那间,她的脸颊被他灼得发烫。

他的诗歌其实非常一般,题目叫《自由的花朵迎着黎明开放》。

他们的老师毕业于上海一所教会女子大学,她见证了他们这一历史性时刻,并衷心地为他们祝福。

省城是在第二天,也就是他们把壁报贴出来的那天解放的。他们站在街道旁边摇着三角旗喊着口号,还学会了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呀乎嗨,呀乎嗨,呀乎嗨嗨一个呀嗨……”

不久,马超参加革命,并作为调干生,被保送到省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

马超曾经辉煌过。李之华从抽屉里拿出两本发黄的小册子,递到刘宁的手上。一本是《南乡公社史》,一本是《少年英雄林志谦》,都是省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作者张扬。张扬是马超的笔名,李之华说。

刘宁对《少年英雄林志谦》是熟悉的,中学时,林志谦是全省青少年的学习榜样,他为保护人民公社的财产徒手与地主搏斗,被企图复辟的地主分子残忍地杀害了。刘宁没有想到,这本流传很广的革命故事竟然出自马超之手。李之华说,这本《南乡公社史》在全国的影响超过《少年英雄林志谦》,这是全国第一本人民公社史,茅盾先生曾在一次全国性的文学会议上提到过它。

马超当时的工作单位是省城城南区委宣传部。由于他善于思考又口无遮拦,差一点划了右派,是这两本书救了他。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一点也不假。在那个特定的年代,马超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终于被划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后来又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投入监狱。

马超和李之华是在1956年秋天结的婚。那是个美好的日子。马超把一把喜糖撒在办公桌上,向同事们宣布自己的婚礼。他的动作十分潇洒。李之华也把喜糖放在同事的手中,甜蜜写在她青春的脸上。

那时的社会生活充满激情。这个激情让马超越发青春焕发,生机盎然,斗志昂扬。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处于激动的情绪与紧张的工作之中。他放弃在政府机关升官的机会,主动申请到一所新建的中专学校教书,他为一本教材和他的同事争得脸红耳赤,他为《人民日报》发表的社论而激动得彻夜不眠。他总是有想法,而这些想法几近异端,他与同事与领导的争论成了家常便饭。有一天,他突然对李之华说,他想到非洲去,到世界革命的最前线。他的周围常常围着一群和他一样激动的男女学生。而李之华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不知道明天将要发生什么,不知道马超激动的背后将要带来什么后果。她吃不甘味睡不踏实,常常半夜被噩梦惊觉,冷汗淋漓。她的革命热情迅速退去,渴望过平静的生活。在马超被捕入狱的那个夜晚,她躺在床上,对着窗外如水的月色,突然发现,孤独和寂寞并不可怕,相反的,却给她一种久违了的宁静,她在宁静中感到安全,她居然很快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刘宁说,听说马超被捕之后,曾提出和你离婚,为的是不想拖累你和孩子。我不能那样做,李之华说。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劝她与现行反革命分子马超划清界限。但她拒绝了,她选择了当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家属。

可是,李之华说,她是一个女人,当年只三十多岁。她顶住了政治的高压,却没能战胜自己。她被自己的本能欲望冲倒了。

李之华说,我原想和他过好下半辈子。现在看来不可能了。马超的骨子里,并不像他自己标榜的那样。他的性解放,只能解放别人的老婆。他永远不能原谅我对他的不忠与背叛。他不想,也不可能理解一个女人的苦衷。

那个晚上,刘宁与李之华坐到深夜。李之华的诉说凄婉动人,却不连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他们像一对多年的老友,心平如镜。李之华看了看窗外的星空,说,太晚了你就在这里吧。刘宁没有回答。她又说,你饿了吧,我给你煮点心吃。刘宁的确有点饿了,这女人善解人意。他说随便。那我就给你煮挂面吧,放猪油,放白糖。这是我外祖母教我的,你一定没吃过。

吃甜面的时候,刘宁说,马超也喜欢吃吗?李之华说,他不吃。他这个人,说不吃就不吃,没有理由,而且一辈子不妥协。其实很好吃,刘宁说,你说得对,从没吃过。

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鸡鸣声。

这一阵鸡鸣让刘宁想起上山下乡的日子。时代变了,他说,马超是时代的弄潮儿。我们本地有一句话,叫“三岁身君管到老”,意思是,一个人从三岁时形成的秉性,会一直延伸到老年。

李之华点头认可。说,我和他的缘分到头了。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结束我们的婚姻,跟他到这里来是想和他过好下半辈子的。你打算同意和他离婚?给他自由。也许,这对于我也是一种解脱。马超这样下去,不会有安生的日子。刘宁说,毕竟一个时代结束了。希望不会有事。

李之华说,难说。

马超果然麻烦不断。

9

一个秋天的下午,马超在单身宿舍读书,读得拍案叫绝,读得手舞足蹈。马超读书,有伟人风度,几本书一起读,轮着看。他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一则故事,说马克思读书,往往是几本不同领域的书一起读,哲学的,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文学的,轮着读,这本读累了换那本,让脑筋不断地转换。马克思说,接触新内容,改变思维方式,是一种最佳的休息状态。马超现在4本书轮着读,一是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一本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一本是当代人编的《历史在这里深思》,还有一本是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马超正从黄仁宇转向蒲松龄的时候,听到敲门声,随口说进来。他瞥了一下表,正是下课时间,通常学生们会在这个时候来拜访他,请教一些问题。门悄然推开,没有他听惯了马老师的称呼。马超抬起头,有点意外,不是女生,也不是男生。对面站着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少年家。此人身上穿着蓝工作服。你是马超。马超点头,我是马超。还没等马超反应过来,这个少年家冲上前,一个拳头过去,打在马超的脸上。马超的鼻血立即流出来,马超抹着脸,说,你是什么人。那人不由分说又是一拳,被马超闪过,没击中。同时,门口爆发出女生的尖叫声。有人喊,快叫保卫科。一群学生拥进来,把那个少年家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责问。一女生指着他骂,流氓。那个少年家指着马超说,他才是流氓。披着人民老师外衣的大流氓。

保卫科的同志很快赶到,将少年家扭送学校派出所。一审,此人叫沈小军,本市某单位汽车司机。路卉的丈夫。

派出所的民警按惯例做了笔录。

沈小军说,我是来教训一下那个流氓的,让他尝一尝勾引别人老婆的滋味。请你们告诉那个流氓,我会再来的。

派出所负责审讯的两位民警对看一下,什么也没说。

晚上路卉到马超宿舍,一见面就抱着他哭,边哭边说对不起。马超抚摸着她的背说,没什么对不起,爱情是要有代价的。我不怕。下次,如果他敢再来,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路卉破涕为笑,说,你以为还年轻啊。马超说,不是年轻不年轻的问题,为了爱情,我敢于和他斗一斗。我要和他离婚,他死活不肯,说,不能便宜了你。看来,你的确拣了个大便宜。马超说,他没对你动粗吧?路卉说,他不敢。马超说,是不敢还是舍不得?路卉说,可能有点舍不得吧。马超说,这正是我爱你的地方,真实,不做假。舍不得证明他还有一点人性,好好和他说,强扭的瓜不甜。不离,大家都累;离了,大家都轻松。孩子怎么办?马超说,他不要你要。我要?我要。马超说得很干脆。爱你就爱你的一切,包括你的孩子。马超的语言很现代很港台很时髦。

路卉笑了,笑得很开心。

事情却没那么简单。沈小军不是省油的灯。他不但不离婚,还出手打了路卉,专挑她的私处打,说,我要打得你不会搞腐化为止。

路卉苦不堪言,马超心痛不已。可是人家夫妻打架,关你马超何事?不是说皇帝再大也管不了家务事吗?什么是家?家就是法定婚姻包裹下的男人和女人,就是被世俗认可的可以睡在同一张床上的男人和女人。

马超找到刘宁,说,你是本地人,又当着领导,给老哥我想个办法。

如此难题,刘宁无计可施。

为了安全,学校在马超所住的单身宿舍楼加了流动岗,24小时有民警巡逻,沈小军不敢造次。或许,沈小军本来就是说说而已,他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老婆身上,攘外先安内。他对路卉说,你敢再去找他,我就打死他,再去坐牢。他照样出车,收车回家就折腾路卉,在她身上下功夫。发泄之后就打她,打也不是真打,要真打,路卉早没命。是换一种方法折磨她,还是在她的私处做文章。

路卉没把自己的事告诉家里,她知道她家是靠不住的。由于父亲长期拈花惹草,母亲对不守妇道的女人恨之入骨,在家里,父亲绝对地怕老婆。父亲说,不是怕是疼惜。也许这是他内疚的一种表现,是他用行动的忏悔。而她母亲,为了维系这个家,一忍再忍,之所以没有到忍无可忍的程度,父亲的惧内是个重要因素。母亲说,我就当自己瞎了聋了,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她最大的乐趣是不断地谴责各种不守妇道的女人,从中得到快感,骂着骂着,自己就笑起来,仿佛那些不要脸的女人就跪在她面前,求她宽恕。母亲从小就对路卉进行好女人教育,好女人就是不勾引别人的男人,不当狐狸精,不当美女蛇,不破坏别人的家庭。顾家,相夫教子,过好自己的日子。

路卉趁丈夫出车时,跑到马超宿舍,向他展示自己的痛苦。弄得马超心如刀绞。马超的女弟子们经常来对马超表示慰问,她们成了路卉铁杆朋友,都说,上法庭告他,这个人面禽兽。最少要找妇联,请求保护妇女权益。社会主义国家岂能容忍这种禽兽不如的行为!

总得想个办法吧,马老师,一个女弟子说。她就是后来当了女老板的柳倩。还是让刘宁想想办法,他不是当领导吗?马超说,他那个级别,要是在以前,了不得的。思想超前的马超骨子里很官本位,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也是封建残留。表面上,他对于当权者不屑一顾,他的清高与孤傲是全校闻名的,而对于刘宁的提拔,他的兴奋程度远远超出刘宁本人。刘宁已经说过,对那个沈小军,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但马超还是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严格地说,是寄托在他的职务上。柳倩雀跃道,我去找他。柳倩在暗恋刘宁,不幸被路冰抢了先,路冰回了北方,她便有了机会。

刘宁对于马超所托,并非不当回事,他也想帮忙。只是他的确无能为力,无从帮起。其时,一个企业领导,求人的多,能帮得上人的地方很少,少得可怜。

然而,一个偶然的机遇,让刘宁变成能人。

刘宁公司下属工厂有个工人,是金工车间的车工,因为违反安全操作规程,把女徒弟的手指给弄伤了。知情人说,当时该师傅的眼光不在车床上,在女徒弟脸上。刘宁分管安全,事故层层汇报,材料送到他的办公桌上。下面的意见是开除留用。按规定,留用期间,不发工资,只给生活费。对一个一般工人,这处分在经济上是极沉重的打击。根据市里的要求,公司从上到下都在搞以安全为中心的大整顿,该同志撞到风头上,车间和厂里想拿他当典型,杀鸡儆猴。

刘宁随手翻阅材料。这是公司劳动工资科起草的处分决定和附件,按惯例,他一签字,处分就生效了。刘宁为人谨慎办事认真,他在签字之前都要把附件认真阅读一遍。这工人叫沈大军。沈大军,刘宁手中的铅笔在名字底下敲了几下,提起话筒,给劳工科长挂了个电话,让他把沈大军的档案拿过来。劳工科长很快把档案送过来,刘宁一看,这个沈大军果然有个弟弟叫沈小军,在某单位当货车司机。

刘宁把档案还给劳工科长时说,沈大军平时表现怎么样?科长说,还不错,几年的先进生产者。刘宁说,处理人是一辈子的事,要慎重。文件先放着。

柳倩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刘宁办公室的。她说,路卉的事,马老师说还得请你帮忙。让那个畜生住手,太不是人了。我要是个男人,就去收拾他。怎么收拾?以牙还牙。刘宁笑了,说,我打不过他。柳倩说,谁让你去打架呀。好吧,刘宁说,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来想办法。

听说当领导是一门很深的学问,刘宁却无师自通。他不动声色地把处分文件压了几天,沈大军果然找到他的办公室。沈大军和沈小军一样,人高马大,却显得有点笨拙,有点憨厚。他真诚地检讨自己的过错,请求领导看在他过去为党为人民为公司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工作的份上,手下留情,给他一个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机会。刘宁先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坐在他的对面,微笑地听他批判自己,表示决心。不插话,不表态。

说完,沈大军把放在茶几上的水一口气喝光,怯生生地看着不说话的刘书记。刘宁还是微笑着,关心起他的家人。小孩子多大了,爱人在哪里工作?这是明知故问,他看过档案,对他的家庭情况了如指掌。沈大军感到一阵温暖,说爱人在市环卫处当清洁工,国营工,孩子5岁,上幼儿园,是男孩。双亲已经过世,有个弟弟叫沈小军。刘宁说,你这个当哥哥的可是一家之长啊。沈大军说,我这个家长没当好,我们家最近倒了霉,我出了这事,他呢,老婆跟别人睡上了。干他老母的!他不由自主地骂了句粗话,立即感到不妥,用手掩住自己的嘴巴,不好意思地说,刘书记,我不该说这些。刘宁说,没事,这是你对我的信任嘛。信任信任,我能不信任刘书记吗?都说刘书记有水平,为人地道,我不是当面说领导好话。我正不知道怎么办呢,刘书记,你说我那个弟弟,本事没有,就知道打老婆。可是女人的心跑了,打也打不回来。刘宁说,老沈啊,你说得对,打人不是办法。听说,他还打了对方,人家可是个大学老师啊。沈大军吃惊道,刘书记,这事您都知道?刘宁说,听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真的,沈大军说,你说这事怎么办?刘宁说,自古有句话,叫一日夫妻百日恩,还有一句话,叫好合好散。沈大军说,我弟弟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觉得没面子。凡事想开了就好,刘宁说,你记得革命样板戏《龙江颂》的一句台词吗,堤外损失堤内补。反过来道理也是一样的。沈大军不住地点头称是。沈大军走到刘书记办公室门边才想起,自己的事情还没说完,怎么就扯上弟弟呢?他嗫嚅着,想再说几句自己的事。刘宁把他送到门外,说,你的事我会慎重考虑的,放心。先集中精力,把弟弟的事情处理好。弟弟的事也是大事,弄不好开车分了心,是要出大事故的。

不久,刘宁得到消息,沈小军没有再打路卉,同意离婚,条件是财产孩子都归他,路卉还要每月交给他200元抚养费。200元是个大数目,当时一般工人月工资不足100元。路卉找马超,马超说,全部答应,孩子的抚养费我来付。把路卉感动得号啕大哭。她知道,马超其实没有什么钱,他的工资加上讲课的课时费,也就三百来元。

路卉母亲对于路卉的婚变感到很意外,路卉不说理由,只让母亲看她受伤的身体,母亲无话可说。

刘宁在得到路卉离婚消息的当天,在沈大军的处分报告中签下这样的文字:遵照“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教导,建议给予记过处分。

沈大军对刘宁感激涕零。刘宁在公司赢得体恤工人的美名。许多不认识的工人,遇到他都会亲亲热热地叫声刘书记,弄得他有点飘飘然。一天晚上,更深夜静,刘宁遵照孔夫子“吾日三省吾身”的精神,把自己臭骂一顿。

路卉离婚之后,李之华也同意和马超离婚。双喜临门,马超决定请客。请的都是他的门生,除刘宁和另外两位写小说的朋友,全都是女弟子。宴席就设在马超的宿舍。大家入席之后,马超举杯说,今天是我和路卉的喜酒,我为能找到真正的另一半而感到荣幸和欣慰,有的人,不,大部分、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是找不到自己的另一半的。请大家为我和路卉的幸福干杯吧。

那天喝的是红葡萄酒,用的是高脚、透明的玻璃杯。酒和玻璃杯都是刘宁带来的礼物。两盘青菜和一锅排骨汤是路卉的手艺,其他的“干料”是大家带来的,卤鸭子、卤猪蹄、卤三层肉、卤牛肉,还有土笋冻、炒花生,最受欢迎的是一盘蚵仔煎。土笋冻和蚵仔煎是本地特产。主食也是本地特有的卤面。土笋冻、卤面和蚵仔煎是柳倩从府埕买来的。府埕是本城的老地名,原来是明清两代州知府衙门前的院子,现在是本城特色小吃最集中的小吃街。柳倩是马超众多女弟子当中最会买东西的女孩。马超的女弟子,大都以现实生活中的傻来标榜自己的清高和文学。不食人间烟火在她们的眼中是高雅的代名词。她们会不知疲倦地和马老师讨论曹雪芹、托尔斯泰和司汤达,却不屑于过问市场上的猪肉一斤多少钱。这仿佛是那个时代特有的时尚。

喝过第一杯酒,大家都坐下来,马超继续他刚才的话题,和他在一起,弟子们已经习惯于倾听。马超说,中国有一句老话,叫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席。这话讲的是婚姻,不是爱情。否则,就没有同床异梦这个成语了。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可怕,同床异梦最可怕,不但我们怕,伟大领袖都怕,他老人家晚年常说,要特别警惕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此言一出,笑声满堂。哪儿跟哪儿啊!马超把手一扬,动作完全是课堂上的翻版,忘记此时他们正在吃饭。另一半是西方的说法,是心心相印,心灵共鸣。勉强一点说,中国古代,只有李商隐那两句诗有点沾边,“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另一半不仅仅是一点通,是全通,百分之一百通。有女弟子问,马老师怎么就知道路卉和您是百分之一百的心灵相通呢?马超一愣,指着路卉说,你们问她。

路卉笑着说,这么高深的问题我没法回答,我只告诉大家,和马超在一起,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我的心就像浸在蜜罐里,甚至没有甜的感觉,只有醉。

这正是路卉冰雪聪明之处。

那天晚上,他们在马超和路卉的新房里喝到下半夜。柳倩喝高了,马超指定刘宁送她回家,说,让你当一回护花使者。马超不但好为人师,还好指挥人。刘宁虽然也喝高了,没醉,他心头定得很,马超想什么,他清楚。

10

柳倩其实不是真醉,一路上,她紧紧地挽着刘宁的手臂。偶尔还趁趔趄之机,狠狠地捏了他一下。快到家的时候,她问刘宁,谁是你的另一半?路冰吗?刘宁摇了摇头。我,她说,我才是你的另一半。他们靠得很近,她的脸紧贴着他的胸膛。刘宁不作声。柳倩仰头,眼睛里有一团火。

夜是明亮的,街上没有人。

刘宁躲过她的目光,说,你醉了。

你知道我没醉。你不敢正视自己,你不是男子汉。你不如马超马老师。你什么都明白。你是冷血动物。

你真的喝多了。刘宁说。柳倩把头从他的胸前抬起来,说,我家到了,谢谢。说着便朝对面的巷子走去。刘宁跟到巷口,一直看到她开门,听到关门的声音,才转身离去。

刘宁是个大活人,让他心动的女性不少,包括柳倩。他没有寻找另一半的宏愿,他只想找一个能陪着他平静地度过一生的伴侣。他坚信生活是平庸而琐碎的。心灵的纯粹与崇高只能,也只有存在于文学作品之中。对于永恒的真正的爱情,刘宁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和清醒的现实主义者。

刘宁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是这个样子而不是那个样子,但他十分清醒地认识自己。在他的生活中,总是有两个“我”同时存在着,一个“我”在行动,另一个“我”在观察,在评判。当一个“我”的七情六欲无度张扬的时候,另一个“我”便拿一盆凉水,从他的头上浇灌下去,让他迅速冷静下来。

刘宁的母亲一直在张罗着为他物色对象,终于找到一个刘宁愿意见面的姑娘。这姑娘叫林惠如,比刘宁小8岁。长相一般,只读过三年小学,因为家庭生活困难,辍学了。唯一与刘宁有点相通的是,她也喜欢看书。她看的不是大人看的书,是小孩子看的尪仔古书,就是小人书,也叫连环画。

林惠如在绣花厂当绣花工,工资不高,省吃俭用,买了许多尪仔古书,清闲下来,她就一个人静静地翻看。她的床底下有整整一肥皂箱子连环画,《红楼梦》《聊斋志异》《水浒传》《三国演义》都是全套的,更让刘宁吃惊的是,还有《鲁滨逊漂流记》《三剑客》《母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外国小说改编的连环画,十分精美。有破损的,她都精心地修补过,用牛皮纸做了封面,写上书名。看着上面歪歪斜斜的字,刘宁说这是你写的,她红着脸点头,说写得不好,让你见笑了。刘宁说,写得很好。

刘宁说这些小人书你都看过了,她说看过了。她于是给他讲里面的故事。她讲红楼,水平不在当下大学中文系学生之下。因为当今大学生大都不看原著,他们关于红楼的知识来自电视剧,而电视剧则不如小人书,小人书更忠于原著。

人们都说林惠如和刘宁不匹配,只有刘宁的母亲和刘宁觉得很合适。之于这个未来的儿媳,刘宁母亲说了一句十分经典的话,目镜甲人戴,好不好,只有刘宁自己知道。目镜甲人戴,也是一句地道本地话,意思是眼镜配在不同人的眼上,哪一副最合适,只有戴眼镜的人最清楚。只要是合适的,就是最好的。

柳倩是在看到林惠如之后,下决心离开文学的。刘宁让她太受伤了,她哪一点不如这个女孩?由于她的愤然离去,若干年之后,本地少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作家,多了一位轰轰烈烈的女强人,为本地GDP和税收的增长,增添亮点。

刘宁很快就结婚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古训,也是生活的不二法则。刘宁让自己过平常人的生活。在别人看来,他的生活十分平庸。娶妻生子,柴米油盐。但他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他一边享受正常人的生活乐趣,一边默默地朝自己的目标挺进。他知道自己没有天分,但他相信一句古话,有志者,事竟成。他天生执著,本地话说这种人“死迷”。妻子从不过问他的“事业”,他做什么她都认为是应该做的,她只对他的稿费感兴趣,因为这可以贴补家用。

林惠如最大贡献是,给刘宁一个安定而平静的家。这是马超任何一个女弟子都不可能给他的生活。刘宁不需要撞击,他的激情蕴藏很深,可以在常态下由他自己不断地激发。他私下命名为封闭型恒温式激情,或曰,地火。

11

由于有了路卉,马超步入正常的生活轨道。他们的结合最终得到路卉父母亲的认可,证明马超不但思想前卫,还具世俗智慧。马超在决定向路卉父母亲发起进攻的时候说,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我们要先取得你父亲的支持。

马超第一次以老师的身份登门拜访,受到路卉父母亲的隆重接待。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天高气爽。路卉家的凉台很宽畅,放下茶几和几张靠背椅子,来回走动自如。马超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凉台,老干部就是老干部。路卉的母亲说,他呀,论资格,地委书记都能当上,就是不争气。地委陶副书记,当初还是他的部下,如今他住的是什么房子,小别墅!老路哈哈大笑,说,马老师你看,这老太婆跟刁德一一样,一点面子也不给。路卉说,妈,你忙你的去吧,我来泡茶。路卉母亲说,好好,你们聊,我去看电视。其时,路卉家有一台18寸索尼彩电,正热播日本电视连续剧《阿信》。

路卉给他们泡了茶,也走了,说是去看书。老路对女儿的好学上进感到满意,说,去吧,年轻人就是要多读书,现在党中央提出新长征,没有文化知识是长不了征的。读书越多越反动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马超说,路卉有你这样开明的父亲是她的福气。老路说,路卉回家常常提起你,说马老师知识渊博,讲课生动,很受同学欢迎。我什么时候也去听听,老了,跟不上时代了。

马超说,听路卉说,老路读了不少书。什么啊,都是一些上面要求读的东西,对了,马老师对主席的诗词如何看?我们这代人,躲不过他老人家。好,好,马超说,特别是那首《沁园春·雪》,依我看,必将成为千古绝唱。老路点头称是,于是两个人一起朗诵,朗诵到下半阙,老路说,马老师,“唐宗宋祖,稍逊风骚”,这“风骚”二字如何解释?风骚,马超愣了一下,明白了,他说,风骚就是风骚啊,不必把它理解得太高雅,太伟大。

马超开始借题发挥了。借题发挥是马超的思维定势,大部分时候不是有意的,而现在却不能说是无意的,多少还有点“因人施教”的味道了。马超说,风和骚是两种文体,风是《诗经》中的国风,骚就是离骚,指的是文学。诗经收入305首诗,分风、雅、颂,最好的是风,国风,民歌,大都以歌颂爱情为主。

爱情是人之常情,古人云,食色,性也。人一是要吃饭,二是有欲望,男女之欲,男女之情,男欢女爱。这才是人,真实的人。

老路直了直身子,给马超倒了一杯茶,马超用手指头在茶杯下方点了点,表示感谢,接下去说,我们过去骂女人有句话,叫风骚,骚女人。很不公正,把人的本性给骂了。为什么说“唐宗宋祖,稍逊风骚”呢?唐代是我国历史上经济最繁荣,思想最解放,社会最开放的时代。唐代首都长安的性解放程度,就是现在的西方,也未必能望其项背。

老路两眼发亮,身子再一次向前倾斜,说,武则天,你说武则天怎么回事?马超喝了一口茶说,都说武则天和唐高宗李治是“乱伦”,实际上,当时并没有太多的礼教束缚。乱,是以后封建礼教盛行时那些酸文人给唐朝人戴的帽子,就像“文革”中造反派给领导干部戴高帽游行,哪一顶帽子是真的?

那是那是,老路深有感触地说。马超说,唐太宗玄武门之变,杀了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后,把李元吉的妻子占为己有,李元吉是谁?是他的亲弟弟,把弟媳妇占了,还生了个儿子。后来,他的堂叔卢江王李瑷造反,李世民把他杀了,又把他的妻子纳入后宫,这算什么?唐代女子再嫁,婚前性生活,私奔,试婚,搞第三者,婚外性行为,比比皆是,不足为怪。

真的?老路闻所未闻,大为惊奇。马超一笑,当然,都有历史记载,假不了,只是我们过去不让说。其实,唐代女子离婚丧夫再嫁是普遍风气,光皇家公主就有23人,这不是我胡说,有人根据《新唐书·公主传》统计出来的。

这么乱啊,老路说。马超说,不是乱,是正常的生活。性开放是对个性的张扬,对伪道德的蔑视。两情相悦,相互吸引,走到一起,这很正常。老路显得很兴奋,马超为他过去的行为找到了理论与历史的依据,他从此视马超为知己。

《阿信》演了两集之后,路卉母亲给他们端来一碟贡糖,说是老路的老战友从县里带来的。你们继续聊,我还看《阿信》,太感动了,以为鬼子很坏的,原来也有这么好的女人。

老婆进去之后,老路说,先吃先吃,白水贡糖,花生做的,很不错。路卉,你也来吃几块吧,路卉在房里说,不吃。老路说,她怕甜,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吃甜的东西会发胖。

马超说,胖怕什么,唐朝的大美人杨玉环杨贵妃,就是个十分丰满的女人。不说杨贵妃,这个女人大家都知道,没什么好说的。我给你讲几个唐朝老百姓的生活小故事,马超把声音放低了一些。说扬州有一个商人的妻子孟氏,丈夫外出做生意,独自在家寂寞难耐,吟诗自遣,正好一个少年家从她家门口经过,大声说,吟什么诗啊,年少几何,不如偷情快乐。孟氏就和他搞在一起了。真的?这是书上写的。还有更绝的。长山赵玉的女儿,有一次独自到郊外的树林里游玩,看到一个锦衣军官,长得十分英武,说,这个人当丈夫,死都无恨,那个军官说,当个暂时的丈夫可以吗?赵小姐说,也行啊。两个人就在树林子里成其好事,然后拜拜……

那天晚上,《阿信》播了四集,《阿信》演完,路卉母亲要换新茶叶。路卉说,太晚了吧,以后再聊。马超便起身告辞。老路还有点不舍,路卉说,明天让他再来,天天来,让你听个够。

大开眼界,大开眼界。老路说,古人说,与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果然。常来啊马老师。路卉说,马老师,这下你可惨了,不但要给女儿上课,还要给父亲上课,哪里忙得过来啊。老路说,没大没小的,能这样和老师说话吗?去,代我送送马老师。

街上没有什么行人。马超与路卉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着。秋风阵阵,落叶在他们前前后后翻滚,游戏。初战告捷,比预期的效果还要好一些。狡猾,路卉说。马超得意地笑了一下,对付你父亲这样的老干部,小菜一碟。可不许看不起我父亲,再怎么说,也是参加革命几十年,枪林弹雨,出生入死。不是看不起,对泰山大人岂敢小觑?你回去,现在就回去。你父母亲一定还在议论我。按既定方针办。路卉说,人家晚上想到你那里去。现在就得回去,趁热打铁,事半功倍。听我的,乖乖。马超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路卉立即返回。

果然,老路夫妻正在客厅里谈论马超。路卉开门进去的时候,听到父亲说,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么有文化有才学的知识分子,难得。她说,爸,你真是少见多怪,大学里像马超这样的老师多得是。老路却说,未必。我又不是没听过老师讲课,中央党校都听过,他是我唯一佩服的。路卉说,他都跟你讲些什么啦?老路说,讲历史讲文学,还有人性。路卉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革命讲人性讲文学了。让他常来,陪你爸说说话,母亲说,有人说话,分分他的心,省得再出花花点子。老路说,又来了不是。路卉说,人家马老师也不能常来,自己一个人,忙里忙外的,哪有那么多时间啊。母亲说,自己一个,马老师没有家室?路卉说,有是有,跟别人跑了。

老路夫妻大感意外。于是,路卉便向父母亲说起马超的身世,不平常的经历和不幸的婚姻。当然,妻子的不忠和出轨,是马超不幸的主要原因。

路卉母亲立即对马超表示深切的同情,并以激烈的言辞谴责那个她从未谋面的红杏出墙者。路卉想,马超果然料事如神。马超在父亲的眼里,是个一解放就参加革命的老同志,是个出过几本书的名作家,是个才华横溢的人民教师;在母亲的眼里,马超是被妻子背叛的值得同情的男人。哀兵必胜。马超说,在你母亲的眼里,我马超越可怜,我们的成功机会就越大。

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马超几天不来,老路便会说,马老师近来忙什么?母亲也会接着说,是啊,上次来的时候气色不大好,是不是病了?

几个月下来,路卉有点熬不住了,说,马超,和他们摊牌吧,我等不及了。马超说,不急,欲速则不达。路卉说,人家就想每时每刻都和你在一起。马超说,我说不出口。路卉说,又不要你去求婚,我自己说。

当路卉对父母亲说她想嫁给马超的时候,老路并没有太吃惊,他其实早就看出一点蛛丝马迹。只是不想道破而已。在他过去的露水生涯中,比他年轻的女性多的是,有的比他小二十来岁,他们照样很快活。再说了,这个马超,从哪个方面看,条件都不差。而当母亲的则有些犹豫,毕竟相差20岁,女婿与岳父岳母的年纪差不多,不好听,不好看。

路卉说,我只是看他可怜,平时还好,要是有个头痛脑热的,不用说没人端水送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孤零零的一个人,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再说,女儿也是离过婚的人,找年轻的,谁要?

母亲还是犹豫着,父亲说,你妈同意,我就同意。

关键时刻,是路卉的前夫沈小军帮了大忙。他不是有意帮她,他是为自己解脱。他找了个对象,未婚,人家的先决条件是,不要前妻生的孩子。沈小军找路卉,路卉问马超怎么办?马超说,把孩子领回来,我们养。于是路卉把孩子领回娘家。她对母亲说,沈小军不要这孩子。母亲说,是啊,孩子就是拖油瓶,谁要啊。路卉说,马超要。

老路夫妇私下商量,马超与路卉似乎没什么不合适的,马超什么都好,工资也高,这是不能不考虑的,唯一不足的是年龄大些,老夫少妻自古有之,许多老同志的夫人也是解放之后再娶的,老路的老首长的老婆,就比他小20岁。更重要的是女儿自愿,既然两厢情愿,做父母的没有更多反对的理由,随它去吧。

马超婚后的生活相对平静。只有路卉那个孩子让他们操点心。路卉的孩子叫沈路,是个男孩。路卉想改他的姓名,去掉那个沈字。马超不以为然,说,怎么改?总不能叫马路吧。路卉笑着说,不叫马路叫路超,我想好了。马超说名字只是个符号,我看没必要改。沈路不叫马超爸爸,马超说,那就叫伯伯吧,沈路说,我已经有个伯伯叫沈大军。那就随你吧,怎么叫都行。叫马老师,你不是老师吗?马超说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叫老师吧,连马字也不必了。

马超和路卉结婚之后,李之华提出把套房让给他们,她搬到那间单身宿舍去住。她的这个建议是通过刘宁转达的。马超说,这个婆娘发善心了,换就换。

换房其实很简单,家具都没动,只是把各自的衣服和日用品带过来带过去已而。等到他们安定之后好些日子,人们才发现。消息传到莫夫人的耳朵里,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莫夫人想,这狐狸精好心计,表面上是让房,骨子里是想和老莫住在一起。不能便宜了这对狗男女。她于是到学校办公楼找校长,让他们好好管一管这件事。

校长现在不怕她了,因为她已经不是莫馆长的妻子,不是学校的家属了。校长微笑地看着她,等秘书给她倒完茶之后,才从容不迫地说说,这事学校管不了。他们都离婚了,是单身,他们要如何来往是他们的事情。不要说我们管不了,你也管不了,你说呢?

莫夫人说,真管不了,出人命也管不了吗?校长说,出不了人命,学校有保卫科,有派出所,是不允许胡来的。你好自为之吧。什么好自为之?莫夫人听不懂校长的话。秘书在一边说,校长让你管好自己的事,不要管别人的事。莫夫人愣了一下,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校长和秘书同时把眼睛移向窗外。莫夫人走后,校长摇了摇头,悲剧。

李之华搬过去之后,人们似乎有一种期待,期待看到她与莫馆长之间发生一点什么事。可是人们什么也没看到。有时,刘宁会到李之华那里去坐坐,和她聊聊天。她说,其实,她和莫馆长之间本来就什么事也没有。刘宁笑了笑。你不信?李之华说。刘宁说,其实有也没什么,莫馆长这个人还是不错的。李之华说,你还是不信。在李之华那里,刘宁见过马超的两个女儿,她们在省城和外婆一起生活。在刘宁的印象中,马超两个女儿都长得像母亲,优雅文静。她们向刘宁打听一些父亲的情况,刘宁把他知道的说了。她们说,他也不容易。刘宁说,你们不去看看他?她们摇了摇头。

文学的黄金潮随着经济发展社会转型而悄然退去,马超身边的弟子越来越少了。马超差点再次惹祸。那年夏天,他带领一群学生到市政府大院静坐。后来,听说有关部门要求处理马超,学校保了他。说,马超这个人,的确不适合当老师,已经把他调离教学岗位,放到一个研究所,让他专心做点学问。

可是马超这人,离开讲坛,他的激情就像被围垦了的海滩,上不了潮水,什么学问也没做出来,什么文章也没写出来,等到职称热的时候,他连个副教授副研究员什么的也没评上。

马超在不知不觉中被时代抛弃了。

12

刘宁妻子林惠如不喜欢路卉,她的不喜欢说不出道理,说是看不顺眼,说是听她说话心里就不舒服。刘宁说,其实路卉这个人还是不错的,跟了马超能坚持到最后也不容易。林惠如说,这是什么话,跟什么人都是一辈子的事,尸骨未寒就那样,也太不守妇道了吧。刘宁笑了起来,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封建理论啊。她说,本来嘛。

在刘宁的朋友中,林惠如最喜欢白云大师鲍志国,她的喜欢是从他的国画开始的,他的人物画让她想起她的那些连环画。画得真像啊,她总是这样评价大师的作品。像谁,像什么?她说不出来。也许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幻想的空间,这个空间有许多生动的可爱的人物在活动,她甚至依稀感受到他们的音容笑貌,她渴望和他们交流,但这个空间被现实的琐碎的生活的团团迷雾所笼罩。渐渐地远去了,陌生了,淡忘了。

有一天,林惠如说,志国好像很久没来了。刘宁说,他到新加坡去了。她说,当和尚也出国吗?刘宁说,和尚出国,自古有之,唐僧西天取经,不是到印度去了吗。还有到日本到朝鲜的。所谓云游四方,这四方是无国界的。她“哦”地一声。

可是就在这一天,白云大师却不请自来,应了那句古话,“说曹操,曹操到”。

白云大师说,我想去看马超,给他诵经,超度一下他的灵魂。刘宁说,怎么啦?不是不去吗?心血来潮,突然想到。刘宁又说,不会是马超找你了吧。做梦了?鲍志国笑而不答。

白云大师来的时候给林惠如带了一幅画,是他在新加坡即兴创作的工笔人物画,画中人身着古装,仰望明月,神清气静。这不是刘宁吗?林惠如爱不释手。

刘宁本来不想和路卉再有什么交往,但他还是陪白云大师去了马超的家。事先给路卉挂了电话,路卉在家里等着他们。白云大师说明来意之后,路卉显得有点勉强,说,你们知道,马超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正说着,不知为什么,挂在墙上的马超的遗像突然掉了下来,路卉大惊失色。挂得好好的,明明挂得好好的呀,路卉说,我表弟他明明挂得好好的呀。路卉喃喃自语,脸色如纸。

马超的遗像挂得并不高,是顺着墙掉下来的,落在桌上,摆动了几下又站住了,自己靠在墙上,不动了。给自己换了位置的马超还是那副有点高傲又有点玩世不恭的样子。

阿弥陀佛。鲍志国拉着刘宁说,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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