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阳子
一、水钱
赵赶山每天六点半起床,到广场跑步四圈,每隔一两天还去收费体育馆练器械打沙袋,完了买份报纸,面馆或油条店早餐时边吃边看。他穿着入时,仪表不俗,步态沉稳。那些晨练的熟面孔、邮亭老板、体育馆教练、餐馆女服务员……无不以为他是公务员或老板之类的体面人物。
这天早上,面馆的女服务员送上面条后没有走开,却笑着说:“叔叔,听说你在教育局上班,帮我妹妹查一下她考高中的分数嘛。”
赵赶山打断她的话:“谁说我在教育局上班?”
“老板娘她们。”
“搞错了。我不在教育局上班。”
“哦。叔叔在哪里上班?”
“这个属于国家机密,不能告诉你。”赵赶山不高兴有人打听他的职业,摸出面钱放在桌上,面也没有吃就走了。路过一家面包店时他买了两个面包一袋豆浆,回到广场,走进一座很大的茶棚。
广场的集会和运动会功能已经基本消失了,如今成了市民的休闲场所。周边分布了四五个大茶棚,周末又成了猫狗市场,小贩云集,犹如乡镇赶场。
赵赶山喝茶的这个大茶棚十米宽近三十米长,共有六七十张茶桌,分属三个老板经营。其他几个茶棚多麻将长牌客,唯这个茶棚聚集了一批闷鸡、比三公、推马股和童子二八的赌徒,来来去去,说不清有多少人,赌注有大有小,算不出每天集散的金额。
这时还不到九点,茶棚一角却有一桌近十人在焖鸡比三公。赵赶山离赌桌十米左右坐下来,老板泡茶时,他问:“这些赌哥又是通宵作战?”
老板笑着点头,瞥见牌桌上有个中年人离桌向这边走来,连忙识趣地走开了。
中年人走近赵赶山,弯腰小声说:“三哥。带的千二百块全输了,找你打点水。”
赵赶山一边摸钱一边问:“一个够不够?”一个指一千元。
中年人忙说:“够够够。脚跟脚,晚上就还你。”
赵赶山数了九百五十元给了中年人:“照规矩办,先扣今天的水息。”那人一口承应,连说照规矩办。赵赶山又说:“有时手气不好是方位坐错了。找地方耍耍蛇(指小便),转去换个位置试试。”那人连声说好,打了水走了。
赵赶山开始喝豆浆吃面包。“今天运气好,一上班生意就来了。”他想起了面馆那个服务小姐,忍不住笑了。这就是我的职业,放水钱!能逢人便讲的吗?
吃完早餐,他去洗了手,回到桌边看报,心中盘算着毛胖子该还钱来了。这将是他今天的第二笔收入。毛胖子是老熟人了,昨天打两个水给他时没有先扣水息,到今天十点正算一个对时,该还二千一百元。过了十点又算一天。但这人关系深了点,过的时间不多他耍赖咋办?
果然,毛胖子十一点过才走进茶棚,大模大样地走到赵赶山桌边拉了把椅子坐下,摸出一叠钱递给赵赶山说:“昨晚上冲了个喜,看今天手气好点不!”赵赶山迅速地数了钱,心中有了计较,笑着说:“亲兄弟明算账嘛。今天的水息就默了?”
毛胖子笑道:“三哥这么认真干啥?七八年的哥们了,过一二十分钟还要多算一天?”
“不是过了一二十分钟,是过了一两个小时。照规矩办嘛,该算一天了。”
“就算过了一两个小时咋了?七八年的兄弟了!”
“一两个小时兄弟间当然不必认真。但你少付我一百元拿去打炮冲喜了,你打炮冲喜的钱就等于是我付的。我付钱你冲喜,调过来就该我倒霉了是不是?今天的水息你必须拿。”
毛胖子沉默了,今天带的钱不多,过会下注还得找人借钱。于是他很不情愿地摸出钱,抽了一百元扔过去。气愤地说:“坝坝头的人都说,赵三哥如今是从奴隶到将军了。怎么成将军的?狠了心算水钱,过一分钟都不打让手。只怕三哥忘了当年从朋友身上借馒头钱的日子了。”
赵赶山把一百元装做漫不经心的装进裤包。“当年借馒头钱给我的人,我赵某人也没少还人情。一个馒头两台酒,这人情还没有还够?阎王债?自己兄弟说气话我不计较,换了别人,老子打落他门牙!”
毛胖子双眼不停地眨了一二十下,眨够了,站起来说:“这个坝坝,就数我毛胖子永远混不出人样子。服了三哥了!”
毛胖子走了,赵赶山靠在椅上假寐。他一边心中骂毛胖子。一边自我宽慰:今天才开头,就挣了二百五十元了。人情似纸张张薄,张张纸币才是真。
赵赶山是竹宁县近郊的农民,年轻时农活之余常干石匠活。那年头农村的建筑以石料和砖瓦为主。建房热潮一来,赵赶山提了烟酒茶糖,书记村长会计拜完,采石场也就承包到手了。一干七八年,挣了十几万。村里人眼红了。但由于采石场是在他家的承包地上,他有钱又肯送礼请吃,所以村里换了几届头头,谁也争不去他家的采石场。
后来不明不白就出事了。先是工人检查哑炮,填埋的火药突然炸开了,伤残了一个石工,治疗赔偿花了两三万。半年后,正是电视报纸大谈世纪末灾难之时,石场一个工人开手拖车送石料翻下了五六米高的一个地坎,司机往旁边的红苕地一跳,像有鬼一样一根条石跟着跳,砸在司机脚上,治疗赔偿又花了两三万。
赵赶山决定把石场停了,进城去求发展。
进城前一天,一个砖厂老板约他去焖鸡。赵赶山手气不好,连拿了几勾小牌后,他扔牌大骂:“啥子烂牌!日你妈!”同桌焖鸡的一个同村打工仔开玩笑说:“要日这烂牌的妈,远喽,在江苏。”赵赶山大眼一瞪:“兄弟,啥子意思?”回乡打工仔说:“这牌是江苏厂家生产的,牌的妈是江苏老板,要日牌的妈不去江苏咋日?”赵赶山哈哈大笑:说得好!打工仔也跟着笑,突然眼睛一黑,已经挨了赵赶山一拳。打工仔转身去找扁担,赵赶山追过去一脚把打工仔踹出堂屋。砖厂老板一把抱住赵赶山一边对打工仔喊:“快朝张治安家跑!赶山输疯了,啥子事都干得出来。”
打工仔爬起来就跑。赵赶山挣脱砖厂老板后,一边骂一边追,追到张治安家外,他一下子站住了。张治安手持警棍,四个民兵一排站在张治安身后。赵赶山哈哈一笑说:“妈X,好大阵仗,老子算怕了你了!”一边说一边转身走了。把人打伤了,终归还是怕治安管制的。他回家对老婆儿子讲了,找出身份证和钱,背上老婆为他收拾的衣物,逃过了县城,逃到了三江市。
在一个人口大流动的时代,他这点小案子,还立不了案。乡下他老婆赔点钱也就过去了。赵赶山到三江市找到了先进城的老乡,经介绍开始了打工生涯。
他先到一家酒厂干活,嫌工资低干一阵不干了,他又去帮人开沙石汽车,嫌夜里跑车太累,干了两个月又不干了。他干过预制工、建筑工,始终找不到一个自认为可以安身立命,发财奔小康的行当。苦闷时,他又随朋友一起走向了牌桌:桌子上去磨两个。
有天他和同乡陈三娃一起去河边的一家茶馆焖鸡。一桌近十个人,五元打底,三十元封顶。不久,他拿到一勾8飞机(三个8),封顶后跟到第三圈时,所有的人都丢了牌,只剩下他和一个年轻人在对拼。二人三十元三十元地往桌上扔。赵赶山手上的钱跟完了,伸手往身上一摸,一下子呆了:带来的几百元钱全跟完了。他望着陈三娃说:“三娃,扯点钱给我。”
陈三娃拍了拍摆在面前的钱说:“我也输了,还剩20多元,开牌都不够。还要跟就只有找老板借水钱了。”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她说:“陈三娃,你这个朋友第一次来,要打水你担保。”
陈三娃说:“三五百块钱算啥哟,我担保。”
老板娘:“你这个朋友懂规矩吗?”
赵赶山嘴巴甜甜的说:“大姐,我赵赶山赌钱是家传。三岁时我妈就教我赌。我妈两个铜钱摊在手上,手一翻,把小钱捂在桌上,幺儿,你猜,是阴是麻还是干子?猜对了妈买糖给你吃。我三岁会猜阴麻,五岁会打二连,七岁读小学打叶子牌,大娃儿都打不赢我。打了大半辈子牌,打水的规矩都不懂还混个啥?”
老板娘笑了,借了五百元水钱给他。钱一到手,赵赶山又跟。但他扔钱越扔越慢。他发现对手嘴角含笑,下注不急不躁。赵赶山开始想到对手的牌可能比他大了。他开牌,对手是三个A。
作为一个农民,几乎无例外地借过钱。但借亲友的人情钱和借信用社的低息贷款,与赌场打水完全不同。赌场打水一百元一天付利息五元。二十天不还,借一百就要还上两百元了。所以,赌徒临时缺赌本,一般就借个几百上千,第二天动老本或找亲友借都要先把水钱还了。
赵赶山这天大半夜没睡,想着这些年赌钱都是输多赢少,啥时才能有养老钱?反倒是放水钱的,细水长流,积少成多,只怕奔小康还快些。
赵赶山终于选择了放水钱这条路。他混迹各个赌场,结识各种人物,了解他们的根底和牌品。他极力巴结资金雄厚的水公司,甚至做过他们的打手。他拿出少数老本,试着在熟悉的赌客中放一点小额。他十分小心,极少放漂。偶尔放漂,拼老拳也要讨回(这也就是他坚持健身的原因)。于是,水行传说他放水的水平很高。有一二水公司资金闲置,干脆以月息或年息打给赵赶山三五万,由他去放日息。如此双方得利。赵赶山也慢慢站稳了脚跟。
“三哥三哥!”有人喊他,把他从假寐沉思中喊醒过来。赵赶山睁开眼,看见一个外号叫南瓜的年轻人在喊他。
“小珠宝突然发疯了,要推几勾吃午饭,他喊三哥去一下。”
小珠宝是广场这个赌坝坝里真正有钱的几个人之一。他开了两家珠宝古玩店,家中六七十万现金不成问题。他当宝官推马股或推童子二八,下注者里三层外三层,原因是他坐庄不限注,砌牌不作假,每次输光了,随便喊一声打水,立即就有放水钱的将早已准备的钱如数递在他手里。在这个大茶棚里专吃水钱的几个人,几乎都把眼睛落在他身上。
赵赶山站起来朝小珠宝快步走去。
小珠宝说:“赶山,扯点钱来。”
赵赶山马上从裤包中摸出一万,银行的扎纸尚在,递过去说:“我马上打电话叫娃儿再送点过来。”、
小珠宝说:“推几注耍耍勾,那么夸张做啥子?坐好坐好。扭着我推的人坐正角,扭扭捏捏我要日先人板板了。”
牌局很快就形成了,十几个赌徒眨眼间就把宝官和三个正角围在了中间。赵赶山默默地走开了,退到离赌堆七八米远处冷眼旁观。
半个小时不到,小珠宝捏着厚厚一叠百元币下官了。他今天手气先霉后红,而且拐点来得快。开局前十分钟就输了六七千。赌徒们争相私语:官霉,快下重注。于是赌徒纷纷出手,一千八百的下注,甚至有两千三千下注的。一叠叠钱沿着顺门天门尾门排成一个U形钱阵。再推了几注,庄家的拐点出现了,小珠宝连续三勾通吃,反败为胜,赢了二万几。他下官了。挤出人堆,在另一张茶桌上理好钱,向赵赶山招招手,还了他一万零五百元,说:“一起喝酒。”
赵赶山笑着推辞:“我不能走,还要等人。”
“等哪个?”
“等黄烂账。”
“你咋个打水给他哟?他八方都是债,有钱还你?”
“昨天中午两个年轻人脚跟脚逼他还钱,不还要打他,他找我说了很多好话,只好帮他救个急。”
小珠宝揣好钱走了,赵赶山回到茶桌等黄烂账。
两点钟黄烂账没有来。赵赶山喊了一份快餐,吃完了,黄烂账还是没有来。直到快四点了,黄烂账来了。
黄烂账本名叫黄建德,是建筑公司的下岗工人。快五十的人了,等社保等得头发全白了。但他五短身材十分健壮,一脸横肉配了个酒糟鼻,十分独特。
他走到赵赶山面前坐下说:“我到南岸找亲戚借钱,回城公交车堵了。”他一边说着堵车的事,一边从身上摸出一大把钱,各种面值都有,乱成一团,慢慢清理。清理好后一数,总共是一千零六十二元。他把一千零五十元放在赵赶山面前说:“三哥,一千是还本,另外五十是水钱。我们清账了。”
赵赶山说:“下午两点一个对时,现在已经快四点了。今天的水钱你就给我吞了?”
“三哥,不是我有意迟到,公交车堵车了嘛。要打今天的水钱,只好一起去找公交车司机要了。”
赵赶山一听,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黄建德:“你,你跟老子讲横话?”他一吼,立时就围起了人。
“不是讲横话,是讲道理嘛。人都要讲道理是不是?又不是我要迟到,堵车害我迟到了,今天的水不找司机要找哪个?”
“你狗日的忘恩负义!昨天两个二杆子要打你,老子借钱给你改尾搅,救了你……”
“三哥,你又说错了。你不是救了我,是害了我。”
“我明明救了你,咋是害了你?你说给大家听听。”
“两个二杆子要打我?他敢?我带他们一起找人借钱,是做个样子,借不到钱还他,他们也只好走人。偏你要当好人,要借钱给我,害得我欠转转账,借张三还李四,借王麻子还张三。二杆子要打我?老子巴不得他打。打伤了,赌账就充医药费不用还了。你说你是不是害了我?”
赵赶山听后,气得张口结舌,好半天说不出话,换过一口气,他才说:“你这歪歪道理还歪得真像是道理。老子不管,总之你今天要打水!”说着站了起来。
黄建德双眼一瞪:“我已经打了一天水,清了。今天的水不打了!”
赵赶山要准备出手了:“今天的水不打,老子照样揍你!”
黄建德一听,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说:“打两拳真是太温柔了。”这句话一说完,黄建德脖子向前一伸,那粗壮的短脖顿时长了三寸,突然大吼:“去找刀来,砍我!”
赵赶山吓了一跳,退了一步,举起的拳头又垂下去了。此人不畏打,奈何以打惧之?
四周突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围观的人犹如过节一般,又喊又叫又大声笑,中间还有鼓掌声。一个女声高喊:“快打110!”
二、跑滩
在坝坝赌这个王国里,流传着一个神话:三江市下江北有一个叫海娃的年轻人,靠赌起家,在七八年时间里,竟挣下了上千万的资产!
传说这个海娃高高大大、白白胖胖,完全不像是一个在黑道灰道打滚的人。尤其是那一手赌技,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他赌马股下注时,下十注总要赢六七注,而且都是下大注赢。他坐庄就更神了。传说不管是用扑克推还是用麻将推,他推上几轮,就能将牌记个大概,对砌出的牌每一勾的逗口和点子,心里基本有了底。尽管有赌徒动牌,他心里仍然有个大概。行话说,牌无假牌,骰子咬人,他要哪勾牌,骰子打出来的点子,十有八九是他要的勾子。到他有几十万的时候,他开始一边赌一边放水钱。等到他坐庄,没人敢和他赌时,他已经有一两百万资金了。他开始买车跑运输。买通附近一个大厂的基建官员后,有了干不完的活。钱再多些时,又买房倒房,并做一些其他生意。最后终于成了一个公司的“海总”。
这个靠赌和放水钱发家致富的神话,激动着一些赌徒的心灵,使之越陷越深。但模仿者中的成功者不见出现,输得卖房卖车的或负债累累者却大有人在。鱼贩子便是其中之一。
发财是绝大多数人共同的梦想。鱼贩子家中人口众多,七个兄弟姐妹吃饭时,抢菜犹如战场上争城夺地一般激烈。这种习养使他认为人生最重要的问题便是吃。他能自立时就承包了队上的一口大鱼塘,他成功了。春节前十天,县城里有个鱼老板带人来他的鱼塘买了一千一百斤鱼,挑上公路后分装在三辆用大塑料布盛水的手拖车厢中。他卖出的花鲢、草鱼等均价三元,第二天上县城一打听,花鲢五元五,草鱼六元五。他原来知道有差价,但还是一下子就大为不平起来。老子起早摸黑十个月,鱼苗喂食抽水的成本和承包费占了百分之七十,三千多元售价只赚千余元,算成十个月人工,每月才百多元。鱼行买去批发零售,三两天就卖光了,净赚两千多元。他妈的,养猪的不如买猪的,买猪的不如杀猪的,杀猪的不如卖肉的。养鱼同样亏!他把鱼塘退了,开始买鱼卖鱼。
经历了百坎千坷,千辛万苦,他发财了,小康了。可是欲望也涨大了。小时候七兄妹在餐桌上抢菜时,筷子功夫好抢到一块大骨头可以高兴老半天。如今欲望大了,赚多少钱也嫌不够用了。尤其是赌输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他时常扯着嗓子用流行歌的调子对着天吼:
谁能告诉我
怎样才能
一夜发大财?
这个时候他在赌场中听到了关于海娃长大成海总的神话。他把鱼档交给四弟管理,一头扎进了赌场。
他第一次出现在广场的大茶棚中时,十足是个大款形象。一个猪腰子皮包中全是百元币,胀鼓鼓的似乎要将皮包胀爆!这时候,广场大茶棚这处赌国的山寨正处在全盛期,派出所连一次都还没来抓过赌。四面八方的赌徒都来这里“上山”。鱼贩子来的第一天,手气很不错,鸡牌好、三公点子也同样好。一桌十一二个赌徒,他一个人就挑了六家二十元的三公平注。不到三个小时,他赢了五千多元。带他来的朋友催他下桌子,并把他介绍给茶老板尹四哥。鱼贩子当着许多人的面数了一万元,说存在尹四哥这里,回去怕老婆搜查。最后六七个哥们去喝酒,啤酒一箱,五粮春两瓶,连一桌子菜,鱼贩子买单。眨眼之间,鱼贩子就成了一个人人争着结交的哥子。
牛刀小试后,鱼贩子开始踩深水了。坝坝赌徒把闷小鸡称为洗手,闷鸡带比三公称为洗脚,把赌马股赌童子二八称为踩深水,因为后者输赢大。
拿下象棋做个比喻,鱼贩子前几天赌马股好比开局,输赢对冲后略有斩获。致富心切的鱼贩子很快就进入了中盘厮杀。
有天晚上押马股,鱼贩子半个小时就赢了几千元。庄家何四输干了。放水钱的知道何四是个潺胡子,都不愿打水给他,何四只有下庄了。众人怂恿鱼贩子坐庄,鱼贩子坐在桌边大口大口地猛吸香烟,一口要吸掉四分之一,吐出的烟气要雾掉半张桌子。他自己心里明白,何四当官时他下注全是跟着一个外号叫母二哥的老马股押的注。他观察过这个老鬼几天,见他押注赢多输少。母二哥押注的诀窍,他也猜到了一些,正准备隔天请他喝酒,套点赌经。如今众人怂恿他升庄,他有钱,但没有感觉,拿不定主意。
坐在鱼贩子对面的老鬼母二哥,见鱼贩子由于心情紧张脸色都青了,鱼贩子原来发亮发红的印堂穴,这时也灰暗了。母二哥知道鱼贩子除非不升庄,一升官坐庄十有八九要输。老鬼母二哥发话了“鱼大哥,俗话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命中该赢,赌神自会暗中相助。命中该输,今天不输,明后天也要输。怕啥子?先限注推个几千块钱试个水响嘛!”
鱼贩子一想有理,于是,开船了。
他将麻将牌和了一下,开始砌牌。他的手有点抖。在乡下他当过小庄,乡亲们三十元二十元地下注。在鱼行圈子,大家联络感情,三百两百下注也没拼过命。这坝坝赌里赌的却是身家性命呀!谁都想赢,当成了发财的机会和发财的职业。赢了,半夜去按摩店玩个双飞;输了,明天的早饭钱另想办法。
第一勾,鱼贩子赢二赔一。他赢了天门尾门两处小注,总共六百元,输了顺门,该赔九百元。均输三百元。
老鬼母二哥心中暗笑,赢两道门输一道门还要赔钱,今晚上鱼贩子死定了。鱼贩子推了第一勾后,似乎心定了手稳了。老鬼母二哥尖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欢快的抖动着,白多黑少的斗鸡眼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鱼贩子砌牌。他下注三百,赢了。下注六百,再赢。然后歇了两勾,他见鱼贩子手气一直不好,认定他弱已成势,猛地将一千两百元拍在顺门上。鱼贩子吓了一小跳,望了母二哥一眼,心想,老拿小点子,何不干脆喊个小吃大?他捏着骰子喊:“这一勾嫩逗,小吃大。”牌一开出来,一桌子近二十人齐声喊叫,出鬼了!鱼贩子喊嫩逗,小吃大,他自己却得了个九点。母二哥牌最小:四个幺一个二。母二哥该输的牌反因逗口一变而又赢了。
母二哥手里抓着连本带利近三千元,笑着站起来说:“有财大家发。你们来。”他离开赌桌,一边喝茶去了。像母二哥这样识势知机的老鬼,在赌场上是不多的。大多数赌徒赢了想多赢不愿意走,输了想捞本更不愿走。所以才有先赢后输的、输了直至负债的。
鱼贩子已经输了七八千了,见母二哥赢了两千多站起来就走勃然大怒。他抓起两张麻将一拍桌子,喝道:“当真告花子没得妈?是不是?下注!一万八千一注下老子都认!”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坐庄的和下注的都整了个汗流浃背。一张赌桌二十多人,时而鸦雀无声,时而一阵喊叫哄然响起,时而有赌客因赔注归属吵闹不休……密不透风烟气呛人的人堆,直到鱼贩子输光了自己的万多块钱和打水的一万五千元钱,才一哄而散。
鱼贩子想翻本,十天之内又坐了三次庄。结果不但输光自己的三四万小积蓄,反而欠水钱七万二千元。从第十一天起,鱼贩子连续两天没有出现。三个放水钱给鱼贩子的水老板大为恐慌,各自在城里城外大大小小的山上(指大大小小的赌场)到处寻找鱼贩子,整整找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连鱼贩子的影子都没看见。于是,三个水客约了第二天上午一起到北门鱼市场去找鱼贩子。
赵赶山放水钱历来以小额稳快为主,七八年省吃俭用甚至戒赌,亦有二三十万资金了。但他儿子赵小强却说这年头二三十万算个啥?和告花子相比算小康,和富人相比又成了告花子。放水顶天就放到一万,太胆小了。县城修河堤,还不如再回乡下重开石厂。赵赶山被儿子一激,决定看准人后适当放点稍大额的。
鱼贩子第一次推马股向兰胡子打了一万五的水,第二天不到一个对时就连本带利还清了。赵赶山还不放心,远远地跟踪鱼贩子回市场。见其手下搬椅子递茶水十分恭敬,吃饭时一大桌人,正吃饭时送鱼的车子来了,鱼贩子喊出几个名字,那几个人放下饭碗就干活去了。赵赶山终于相信这是个有根底的人。所以这轮鱼贩子举债,赵赶山一个人就打了三万元水钱给他。
赵赶山等三人找到鱼贩子的铺面,却没有找到鱼贩子本人。鱼贩子的四弟说,这鱼档生意现在已经不是鱼贩子的了,已经在十多天以前就以两万元的转让费转让给他了。鱼贩子的四弟还抢白三个水客:你们三天没见到他了?我还十多天没见到他了呢!
几个人正说着话,广场大茶棚中的一个老赌哥外号叫烂李子的中年人走了过来,他一过来就发烟,同时声明是鱼贩子托他来找三位水老板拿言语的。
烂李子很多年前曾在一位大老板手下跑过二排。这个大老板犯了点事,烂李子一肩担了,判了五年。劳改三年后提前释放了。一出来就在广场漂,身上却又有用不完的钱。传说那位大老板每月给他三千元。他是茶棚老板尹四哥的拜把子兄弟。平常以杀象棋为职业,二十元至五百元的赌注都杀。他棋艺极高,赢任何对手都只赢一步棋,叫对手永不服输却又永远输钱。操江湖操到极品谓之“烂”,他姓李,所以外号叫烂李子。
兰胡子说:“烂李子,鱼贩子喊你来拿啥子言语?”
烂李子说:“尹四哥刚才喊着我,说鱼贩子一个月前在高连县犯了点事,前几天警察找到广场大茶棚来了。鱼贩子听到风声躲到外地去了。去哪里尹四哥也不知道。只说鱼贩子走时留了三百元钱在尹四那里。尹四今早上托我来找三位水老板中午喝台小酒,顺便把鱼贩子借的水钱的水息扎一下。他躲警察不晓得躲到哪一天,要是水息一直算下去,美国首富巴菲特只怕也遭不住!鱼贩子总共欠了你们三位七万二千元。一百元一天水息五元。七万二千元的水息,一天就是三千五百一十元。扎到今天是三天,水息总共一万零五百三十元。后面的日子,请三位水老板高抬贵手,以月息百分之五算,等高连县的警察追得松一点,鱼贩子就回来和你们改尾搅。”
赵赶山笑着说:“好,看尹四和你烂李子的面子,我认了。你先把这三天的水息还了嘛。”
烂李子笑了:“又不是我打你的水,我还啥子息?”
赵赶山呸了一声:“说半天是电视头的美女,看得心慌都摸不到一把。”
兰胡子大怒:“烂李子,我晓得你烂八方,想不到你烂起十方来了!几万块钱的得失,你一句话就想定盘子了?你操老大?差得远!你把鱼贩子喊出来!”
烂李子也冒火了:“我烂八方亦好烂十方亦好,从没找你兰胡子打过水是不是?哪个喊得出来哪个去喊!尹四拿了四百元,三百元喝酒,一百元是我的口水钱。认账就去喝酒,不认账算逑了!老子话带到了。江湖规矩,礼节走到了。认不认由你们,坝坝头的规矩,你们三个还改不了!”
几个人吵了一阵,不欢而散。那一台酒自然是没有去喝的。但烂李子回去只退了尹四哥三百元,一百元口水钱自然是不退的。
一单水放漂了,生意还得做下去。赵赶山又回到了广场大茶棚,他比以前更小心了。像他这种小资本,只要一两单稍大额的水钱放漂,注定要破产。大水公司放大额基本坚持超价抵押。这坝坝赌中多是光屁股打响板的混混,是存了心来捞的。赵赶山现在连五千元以上的额度全部不放水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大茶棚中热闹依旧,长牌麻桌不算,闷鸡比三公的就有两大桌,还有一些赌客在等人升官推马股。赵赶山正坐在茶桌前品茗等生意,突然看见一个头戴遮阳帽的人走进茶棚,两眼四处张望,看见赵赶山,笑了笑,却径直往闷鸡的赌桌走去。
赵赶山大喝:“猪八戒,跟老子过来!”
那人回头一笑,慢慢走了过来:“腰无半文,喊过来又有啥子用?”
赵赶山骂道:“三百元水钱不多。但长达三个月,一天水息十五元。九十天水息是多少?你算给我听听。”
猪八戒笑容依旧地拖了把椅子坐下:“我进笼子了,你还算九十天?天理不容!坝坝赌规矩不容!”
“你进笼子了?”
“我在外头跑滩,跟着朋友上山,运气不好,一起遭抓进笼子去了。”
“在哪里出的事?”
“龙昌。”
“三江市有哪些人遭抓?”
“那天就我和朋友两个。”
“拘留也就十五天嘛,你屁股大,要关你九十天?”
“出来继续漂嘛。”
“遇见过三江市的人吗?”
“多了!南瓜、王二娃、鱼尾巴……”
“鱼尾巴是谁?我咋不认得?”
“欠你三万水钱,你不认得?怪了!”
“你是说鱼贩子?”赵赶山一听,连忙摸出烟,扔了一支过去。猪八戒拿起烟,又抓过赵赶山的打火机,点燃烟,享受地吸着,一声不吭。
赵赶山问:“鱼贩子现在在哪里?”
“我咋敢说?你去找到他,他回来不找我拼命?”
“说嘛,说了去喝酒,我出血。”
猪八戒摇摇头:“一台酒值三万?”
“你那三百块水钱扎了水照月息算,行了吧?”
猪八戒摇摇头:“鱼贩子欠你三万,一天水钱都是一千五。我那点水算个逑!”
“你就还三百本金,水息全免了。快说!”
“三百元本金我也没得还!两天我就吃了一碗面,说话都没气力了。”
“你跟老子得寸进尺,老子天天练长跑打沙袋,惹冒火了,打得你钻桌子!”
“小意思,老子一身是债,迟早要遭水公司下零件,钻桌子太好玩了!”
“你说!你快点说!”赵赶山口气软下来了。“我照你说的找到鱼贩子,三百块本金你也不必还了!”
猪八戒甜甜地笑了:“赵赶山啊赵赶山,听说你龟儿放水钱这些年也有几十万了,咋个两三百元都看进骨头里去?你妈的屄太凶了嘛!公安抓赌钱,咋不抓你这种放水钱吸人血的吸血鬼?”猪八戒洗刷着赵赶山,蓦地扔掉半截烟头,伸手拍了拍桌子,脸色一垮道:“还不跟老子发烟?”
软就软到底!赵赶山抓起桌上的烟盒扔过去:“拿去慢慢抽,快说!”这句话刚说完,赵赶山突然发现猪八戒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三个年轻人。三个年轻人高矮胖瘦不一,但穿的T恤衫和牛仔裤却一模一样,而且小臂上都文了腾海蛟龙的图形。赵赶山倒吸了一口冷气,明白遇上下江北海大爷的人了!
猪八戒从赵赶山的眼神中看出身后有异,正想回头,遮阳帽上已经压上了一双手,一个声调平和地说:“跑呀!跑滩好耍得很是不是?四十多岁的人,跑滩还能跑出个啥名堂?钱跑干了,跑不动了,又回来了?”
另一个年轻人伸手抓住猪八戒的手臂要拖他起来,猪八戒坐不住,又不想起来,故意重心向下,顿时被拖在了地上。年轻人说:“想装死狗?站起来!老大要你去见他。快跟我们走!”
三、索债
猪八戒拉推倒在地下,顿时喊叫起来:“三哥救我!”他以为赵赶山要追鱼贩子下落,会保他一马。但他看错人了。赵赶山脾气暴躁,遇上恶的,他却又怯弱了。寻找鱼贩子已经有线索了,根本犯不着为猪八戒去惹海大爷那一伙人。赵赶山抓起打火机和扔给猪八戒的半盒烟,转身就走开了。
猪八戒一喊,大茶棚中打牌喝茶的顿时就围了许多人过来看热闹。三个年轻人中一个对着对外面喊:“把车开过来!”另两个年轻人抬起躺在地上的猪八戒就向棚外走。猪八戒急了,伸手抓住支撑大棚的一根钢柱。后面抬猪八戒双脚的那个年轻人一见,立即起脚一踹,正踹在猪八戒抓着钢柱的手指上,猪八戒一声惨叫松开了手,两个年轻人抬起猪八戒出了茶棚。一辆黑色轿车已经停在外面,二人把猪八戒塞进去,左右一夹,呯呯几声车门响后,轿车滑了十来米远,加速,车开走了。
猪八戒就这样被人抓走了。围观者却议而不散。
猪八戒本名朱茂林。仅仅因为《西游记》被今人恶炒,猪八戒因之名满天下,姓朱者得此外号常常不需要其它理由。朱茂林的外貌不但不像猪八戒,反而显得老帅老帅的,很得大舞厅中年妇女的欣赏。他本来是市政的财务科长,因包养小三和赌博恶习挪用了公款,事发后私房卖了,公职也丢了,从此流落江湖。
他刚开始流落江湖时,亲友都不知情,被猪八戒以借之名义骗了许多钱。最后无处借了,就在大舞厅中盯上了单身富婆,吃上了软饭。满足了富婆弄到钱后,又去嫖年轻小姐。传说他有次押童子二八,赢了两万多元,立马去宾馆住下,夜夜双飞,钱用完了才又出来骗。有个富婆被他骗了几十万,拿他没法,才去找外侄海老大出面来解决。
茶棚中众人都认为猪八戒这下子死定了。但老鬼母二哥却拧着山羊胡子说:“不一定!这人鬼名堂多得很。有回他借我二十元吃午饭,第二天还我钱时,身上摸出一扎百元币,银行扎纸原封不动,整整一万元!老实人遇到事说死就死了。这种人死不了,祸害活千年!”
赵赶山没有加入议论,只是叹气,打水给他的三百元算是放漂了!
赵赶山有南瓜的电话,一问就问出了鱼贩子在龙昌中心农贸市场转租了一个鱼档,生意比三江市这边还大,赵赶山打听清楚后,就去买了一条中华香烟,到西郊环球红酒商行找老板胡义先。
胡义先放水已经有好些年了。所谓水公司是群众的叫法。放水的老板其实都有一个合法的公司作掩护。只在近年,银行紧缩贷款,民间借贷多了,街上才常见“138XXXXXXXX,无担保贷款,联系就贷”之类的招贴和地告。
经理室在门面的内隔间。赵赶山站在门外喊;“老大”。
“赶山呀?进来嘛。客气啥?”
赵赶山进去,把一条中华放在桌上:“这烟孝敬大哥。”
“自己兄弟,说这么难听?有鱼贩子的消息吗?”
“鱼贩子在龙昌中心农贸市场转租了一个鱼档。”赵赶山说,把昨晚上猪八戒的事顺带说了。
“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找人去把鱼贩子弄回来。”
“你是说把鱼贩子绑架回来?”
赵赶山默认。近年来他放水已经很少动用自己的钱了。他从胡义先这类水公司借十万,年息百分之十五。一年连本带利还十一万五千元。他用去放日息百分之五,息差何等之大!表面上他付水公司年息,把进账分薄了。实际上他大占便宜:稍大的单子一放漂,水公司怕自己的水钱收不回去,就出面帮着追账。
胡义先盯着他桌上的电脑想了片刻说:“就三万块钱嘛,做这么大个手脚,值吗?绑架过程中发生斗殴,有了伤害,公安插手咋办?你有能力摆平吗?”
赵赶山低声说:“所以才来求大哥嘛?”
“我绝对不会帮你干这种事!”胡义先一口拒绝,“我百多两百万的水钱在外面,有的漂了几个月了,我都还不准备干暴力索债的那种事。你弄清楚你是在啥子道上混没有?放水钱基本上属于灰道,打政策的擦边球,绑架人就成黑道了。事发后法就犯大了。”
赵赶山手心冒汗,连忙站起来说;“大哥教训得对。我回去想想看咋办才好。”胡义先坐着没动:“我了解你的性格,你对金钱看得太紧。你做短平快,放出去的钱多漂两天就觉也睡不着。你会赶到龙昌去的,我不劝你。你啥时到了龙昌,可以先到老城正街找大华红酒行的李经理。我过会儿给他电话。只要不犯法,他能帮些小忙。”
第二天,赵赶山带了儿子赵小强,坐早上的早班大巴,十点钟就到了龙昌。出车站后,赵赶山喊了一辆三轮车去老街。十分钟后,三轮车停在了大华红酒行门外,赵赶山一看,大华红酒行的门面竟比胡义先的环球红酒行大了一倍不止,外国样品酒占了一半左右,国内的各种名酒他也批发零售。门市上的人听说他找李经理,立即引他去二楼办公室。
李经理一听赵赶山报出胡义先的名字,立即叫人泡茶。等他听完赵赶山的来意,他问:“你说的这个鱼贩子漂出来多久了?”
“个多星期了。”
“哦,才个多星期,你逼这么急干嘛?人家找正事干,明摆着就是要挣钱还债嘛。给别人时间嘛,将近十万元,眨个眼睛就能挣到吗?你好像没有必要跑这一趟。”
赵赶山心中不乐。胡义先介绍他的人来找你帮忙,你咋站在鱼贩子那边去了?
李经理一看就知道赵赶山在想什么,笑笑说:“赵哥既然来了,先去中心市场和鱼贩子见个面也好。中午过来喝口小酒,我等你。”
赵赶山客气地说:“李老板忙,中午我就不过来了。我先过去看看。”
中心农贸市场很大,整整占了一幢大楼的下面三层。地下层卖水产鸡鸭,二层(平街层)卖肉菜水果,第三层卖日杂米蛋面。十一点过,正是一天最热闹之时。保安室设在二层(平街层)的入口处,一个保安在看电视。偌大市场基本上处于无保安状态。太平盛世,买菜卖菜又何须安保?
赵赶山父子在上上下下的人群中走下底层。因为是水产品和禽类活杀市场,到处是水和垃圾。赵赶山眼尖,老远就看见鱼贩子正和一个腰上扎猪腰子包包的人蹲在地上算账。他对儿子赵小强说:“你过去站一边听听。”
二十四五岁的赵小强,脸上长了十几颗青春痘。跟着父亲在城里混,不乡不城的状态使他解决个人问题难度很大。它的脾气比赵赶山还暴躁。鱼贩子不认识赵小强。赵小强假装看鱼站在一边,赵赶山就掩在四五米远的另一个鱼档的水泥柱旁边。
片刻后,那人和鱼贩子站起来,从猪腰子皮包中摸出一叠百元币;左手五指夹着,右手两指数钱。赵赶山在那边帮着默数:八千元。
那人数完钱,递给鱼贩子。鱼贩子刚接过手,突然,赵小强的手从旁边飞快地伸了过来,一把夺过了八千元。赵赶山大吃一惊,急忙飞步窜过去,又一把从儿子手中夺过钱。这时,鱼贩子等人才反应过来。
腰杆上扎猪腰子皮包那人大喊:“有人抢钱!”并一把抓住了赵小强的手臂。赵赶山大声说:“是我收的钱!鱼贩子欠我三万多,我是来收账的!”赵赶山明白这抢夺商业个体户的营业款,是一件可大可小的犯法行为,急切间他要先把事情揽到自己头上,让儿子置身事外。
鱼贩子连声冷笑:“赵赶山,这娃儿是你儿?你两爷子好凶,追到龙昌来了。钱是你儿先抢的!众人看见的!抢钱是犯法的事,今天我们先解决你儿抢钱的事,再说我两个的水钱!”
“你欠我三万多元,我不该来收债?”赵赶山摇晃着捏在手里的八千元说。
付钱给鱼贩子那人已经明白了这事的来龙去脉,帮鱼贩子吃定赵赶山:“钱是这个娃儿先从鱼贩子手头抢过去的,然后你再从你儿子手里又抢了一次。鱼贩子,弄他两个到二楼保安室去说!”
赵赶山有些急了。此事一进保安室,下一步就该进派出所了。他咬定欠债问题:“鱼贩子!你欠我三万多元该不该还?”
这时,大华红酒行的李经理分开众人插了进来。赵赶山离开后,李经理想了想随后就跟来了。毕竟这人是胡义先介绍来的,是水钱道上的人,多少照看他一点。每年名酒节,银行给他一千万元的授信。其中几百万他也用来放水了。胡义先电话上对他讲过,赵赶山欠他十万,可以说是他的下线,以在赌场放日息为主,打短平快,收账常常硬干,委托李经理看着可别出事。他跟在后面,根本想不到赵赶山到了市场,和鱼贩子连招呼都没有打一个,他那个蛮子儿就出手抢钱了。李经理心中叫苦,只要惊动了保安,后头就是派出所和检察院了。他不出面不行了!
李经理指着赵赶山说:“你说这鱼老板欠你三万块钱,和别个好好说嘛。桥归桥,路归路嘛。是不是?”一边说,一边从赵赶山手里接过八千元钱,塞给鱼贩子。
赵赶山明白李经理是在帮他解围,忙说:“要得嘛,有账算不折嘛。”
鱼贩子望着李经理吼叫:“你是干啥的?关你啥子事?他儿抢钱,老子要弄他去坐牢!”
付钱给鱼贩子那人吼鱼贩子:“鱼贩子,这位老板是正街大华红酒行的李老板,生意大得很。我哥在他的仓库上班。你和李老板说话客气点,你惹不起!”
鱼贩子一听李经理来头大,顿时忘了追问他和赵赶山的关系,迷迷糊糊地连忙摸烟出来发。这李经理太厉害了,立即看出这是解决问题的一个契机。他把烟从鱼贩子手里拿过来。说:“你的手又湿又汗,发的烟咋抽?来,拿着(他把八千元钱塞在鱼贩子手里),我帮你发烟。”
鱼贩子下意识地被拿走了烟,又接过八千元钱。等李经理发完烟,再把烟盒还给鱼贩子,抢营业款的凶险已经消化了一半了。因为这时候八千元已经还到鱼贩子手里了。
李经理说:“烟酒不分家,都是江湖朋友嘛。中午了,走,一起去喝点小酒,我出血。”
鱼贩子还嘴硬:“不去。赵赶山的儿抢钱,先把这事解决了再说。赵赶山,我们到保安室去说!”
赵赶山说:“你欠我三四万,我来收账,错了吗?”
李经理明知故问:“欠的啥子钱?生意上的?”
赵赶山说:“他在三江市老广场大茶棚中升官推马股,打的水钱。”
李经理哈哈一笑:“都是山上的朋友嘛!欠了赌债还去保安室?咋不去派出所?你这位三江市的老兄,啥子水钱哟?把水帮鱼老板扎了嘛。”
“只算了三天,后头已经扎了水了。”
“三天的水都全扎了嘛!我做个和事佬,还本就行了。”
赵赶山明白儿子抢钱的事,可大可小,只好忍痛说:“扎就扎嘛。我三万本金要先还我噻。”
鱼贩子心中暗喜:“不行不行,各了各,抢钱的事……”
李经理双眼一瞪:“又不是街上二杆子那种抢钱!抢了钱他还不跑?还在这里和你慢慢谈?事出有因嘛。你不去赌,不打水,别人来找你干嘛?山上的赌友,不要把事情做绝了。是不是以后山上不见面嘛!不求人?是不是?走,中午喽,一起去喝小酒。”
付钱给鱼贩子那人说:“李经理,鱼贩子还要打收条给我,我们就不去了,你们自己去吧。”
李经理说:“好嘛,我们先去,在红烧鹅大酒楼喝着小酒等你两个……你两个要来哈!”
李经理打个眼色,带着赵赶山父子二人走出中心市场。在街上碰见一辆空的士,李经理就招停,带了赵赶山父子坐上去。李经理对司机说:“出南大街,上大公路。”
的士开动,赵赶山刚想说一点感谢的话,李经理马上抬手止住,说:“包的士到三江市通价一百元,你们直接回去吧。刚才的事,我电话上和老胡讲。龙昌这边,你别来了。再来我也不接待你了。”这些话说完,李经理就一言不发了。车出了南大街,上了大公路,李经理才说:“师傅,停一下。”
车停路边,李经理下车。赵赶山跟着下来,弯着腰赔着笑敬烟,刚说了一个谢字,李经理又打断了他:“道谢的话不要说了。道上有规矩,改尾搅是有代价的,你直接回去,老胡会跟你说。”说完,头也不回就回城去了。
赵赶山明白别人根本就瞧不起自己,加上听他说改尾搅是有代价的,赵赶山赌气地想:大不了送你两条中华嘛!他无趣地回到车上,的士向三江市开去。
赵小强一直垂着头,这时突然抬起头说:“爸,像李经理这种本事,我在城里操到八十岁也操不会。我回乡下去开石厂。”赵赶山想了一阵,叹口气自卑地说:“要得。像我两爷子这种不走正路的二杆子农民,就算改邪归正千辛万苦两三代人出个大学生,顶天出息到李经理这个水平,还不晓得有这个命没有。”
路上,胡义先来电话,叫他回三江市后直接去他那里。他一个人去了。一见面胡义先就沉着脸问:“龙昌李经理来电话说,从我的账上扣了五千元辛苦费。这是咋回事?”
赵赶山大吃一惊:“他是帮了忙,但收五千元辛苦费,宰得太凶了吧?”
“你先说一下事情经过。”胡义先说。赵赶山不敢乱说,只好老实说了。胡义先听后反而笑了:“赶山呀,你说老李宰你凶了,我看简直太便宜你了。昨晚李场抓赌抓了二十多人。每人罚多少?三千五!你儿子抢别个营业款,这是什么性质?比赌马股严重吧?真要闹成个抢劫犯,有关系三五万也解不开。五千元老李已经从我的货款账上扣了,你看咋办?”
赵赶山沉默半响,忍着心痛说:“不能让大哥吃亏嘛,我去取现钱还大哥。”
“还算通情达理。”胡义先说,“我最近手头缺一点资金,把那十万低息借款一起还我好吗?”
赵赶山吃惊了。他万万想不到胡义先会在此时向他索债。他一单三万元的水放漂了,一分水息也没收到,反而被龙昌的李经理宰了五千元,这时候向他索债,等于是踢他痛脚!这些年全是他快乐地向别人索债,今天轮到他痛苦的被人索债了!
但他立即想到,他开罪不起胡义先,还得为以后求人留条后路。水道上没有组织,但有一条无形的链条,钱多就是老大。他强作笑脸:“大哥吩咐了的事,我敢不照办?利息咋算?”
“照原先讲的年息标准,按实用天数计算嘛。”胡义先找出电子计算机,算出利息,加上本金和李经理扣的五千元,得出一个总数。
赵赶山说:“我最迟明下午就给大哥送过来。”
胡义先看出赵赶山心中不好过,送他出门时,说:“你放给鱼贩子的三万本金,我找龙昌朋友帮你收。”
那不是又要付辛苦费吗?赵赶山忙说:“大哥太忙,不敢让大哥费心。鱼贩子家室都在本地,总会回来的,到时候再说吧。”
胡义先笑笑:“这样也好。”
几天后赵赶山送儿子回竹宁县乡下时,心情比较复杂。一方面他有一点衣锦还乡的感觉,毕竟他这七八年放水还是净挣了近三十万。但鱼贩子这一单水对他打击较大,本金没有收回来一直悬着心,主要是领教了李经理的江湖急智后,他一直很自卑。自己除了短平快放点小水,看来怎么学也长不大了!
申办石厂出乎意外地麻烦。河堤项目部一拍即合,村上队上两台酒就搞定了,县环保局却不同意,说他家那片山岩属于景观石,不能开采,找了关系送了礼有些松动了,但却一直拖着。最困难的反倒是招工了。
男青年几乎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不残就懒。四五十岁的壮年要价之高、几乎到了除去他的没有你的这个地步,连挖几丈草皮盖山都要另外算工。这叫赵赶山大为不满,几乎想要立即回到赌场去重新放水。但赵小强坚持要开石厂,这娃儿长了个心眼:石厂开出来他亲自干,就有了财权,经济上可以走上一种独自创业的正路。做父亲的还不能不支持!
事情正僵着,他老婆的后家侄儿来了,为他爷爷做生请客。赵赶山借口石厂的事心烦,老丈人生也不去,其实他是怕那边的亲戚找他借钱。赵小强和他妈去了。赵小强想看看那边好不好找石工。
第二天一大早吃了早饭,赵小强等人走了。赵赶山一人呆在家里,突然觉得烦躁不安,怀恋起三江市老广场大茶棚里那个闹麻麻人来人往的小江湖。在那里,放个三两千元的小水,一天一两百元的水息,烟酒茶饭钱,零食按摩费……全都有了,还来乡下和农民计高较矮做啥子?世上大约只有赌徒才能忍受一百元一天水息五元的高利贷了。输急了时他要翻本不在乎那份水息,又输了,他愿赌服输。你要在农民中向去放这种水息试试,绝不会有人借,而且乡政府很快就会有人找你来了。
赵赶山无意中摸了一下肚皮,突然发觉肚子长大了。回家十多天,请客进门出门做客天天大鱼大肉,又没运动,又没有性释放,只怕在城里坚持锻炼那点体能都要退化了。他脱了外衣,想要运动一下,突然又想起让婆婆大娘看了取笑就更无聊了。
这时他心里涌起一种冲动:快五十岁了,还耍得圆三十二斤的大锤打排眼铣子吗?
几乎没有多想,他将手锤钻子铣子放进小背篓,提起一柄三十二斤的大锤,就到石厂去了。
前几天赵小强在这里清理出一片裸岩。赵赶山用手锤钻子打了六个眼子,把铣子安稳,开始举起三十二斤重的大锤一锤一锤地依次序地打铣子,以震开震落出大块石料,再开成条石。
还行!他得意地想。三十二斤的大锤他打得又准又狠。十米远处是一条二级老公路,远处直通云南。公路边有一个工艺竹器摊子,摆摊的大娘笑着喊:“赶山,有气力打石头,不如给你老婆做个老幺儿!”
赵赶山笑了:“提不起劲啃老南瓜了!帮忙找个年轻的,保证没问题!”说完,一阵放肆的大笑。山回谷应,也是一串放肆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