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代着冬
我认识丙会很偶然。
他什么时候成了兴隆镇上一个我熟悉的身影,我记得并不真切,似乎他本来就是兴隆镇的一员。在兴隆古镇的背景中,丙会的出现就像海平面露出了一块小小的礁石,自然而平常。至于他来自什么地方,老家是哪里,来兴隆镇干什么,一概没人知道。
有段时间,我以为丙会是个草药贩子。他推着一辆轻巧结实的独轮车,沿机耕道走村串寨,把一脸厚道的憨笑带到乡下。他喝着苦稠的油茶,听农民抱怨天气,善解人意地附合几声。偶尔从乡下带回一些草药,与结实的独轮车很不相称地装着几捆轻便的藤蔓,发出吱吱呀呀的欢快鸣响,走过小桥,流水,斜阳,来到镇上。第二天,丙会坐在草药贩子们中间,亮出手里那些不值钱的东西。
有段时间,我以为丙会是天泉茶馆的伙计。天泉茶馆地处古镇中段,隐藏于一片高楼之间,很晚才被阳光照亮。每天早晨,阳光轻盈地落到天泉茶馆门前,丙会走出暗处,出现在天泉茶馆的门框。他早起的身影让人觉得,他已经在那里干了十几年。为了迎接茶客们的到来,丙会把外套披在身上,头发从中间分开,上面还残留着抹了水的痕迹。等到麻将开张,他时而像茶客,加入小赌行列;时而像伙计,在吆喝声中提壶把水,憨笑吟吟。总之,他的身份时真时幻,有点怪异,但古镇居民很高兴接纳这个自来熟的家伙,如同一堆落叶接纳一枚落叶,自然,平静,了无声息。
那时,我在镇文化站工作,行政关系隶属县文化局领导,业务上又受县文化馆节制。有时,文化局让我下乡普查古墓;有时,文化馆又让我搜集整理民间故事。工作比较轻闲,没有压力,多数时候,我像一个文学爱好者,成天躲在文化站的小楼里写小说。其实,文化站的小楼是我的私人财产。当初,我在镇外山脊上盖房时,县文化局出资几千元钱,让我把底楼让出来,作为文化站的办公场所。从那以后,我家楼下放过录像,办过气功讲习班,接待过县文化局及县文化馆的要员,也作过游医的诊所。其余时间则闲置无用,跟所有人迹罕至的楼房一样,安静,空荡,且有几分鬼魅。
我专注从事小说写作,搞了很久也没搞出名堂。大概编辑们很忙,没时间给我回信,弄得我的投稿一度如石沉大海,没动静,也没方向。我不得不利用职务之便,向县文化馆的文学辅导干部请教。那是一个专攻格律诗的前辈,擅长填写《沁园春》和《满江红》,尤其毛笔字写得好,尽管他家里挂满各种各样的毛笔,也拿小说没办法。
秋天,南迁的候鸟像云团,冉冉滑过兴隆镇上空,在大片如波浪般起伏的黑瓦上留下破碎的影子。鸟群落下喑哑的鸣叫,秋风把稻香吹过田野,古镇有了干草的味道。带着这股味道,丙会像一只四脚蛇,迈着夸张的步伐走进文化站。他进门的地方,有一棵脸盆粗的黄葛树,正是树冠茂盛季节,他胆怯的脚步迟迟没有走出地上的树阴。
我说,你找谁?丙会可能不知道院子里有人,见我从楼上下来,像一只被惊动的觅食的公鸡,吃惊地往树阴深处退了几步。他的动作老实,笨拙,可笑。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打量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古镇的家伙。他有一副娃娃脸,椭圆,光洁;两唇厚实,外凸,像开裂的八月瓜,亮出里面碎如瓜籽的两排牙齿。我一直走到他的面前,丙会才吃力地露出腼腆的笑容,小声说,我叫丙会。我说,知道。他说,没错,应该就是这个地方。我说,我有点糊涂,你什么意思,什么地方啊?
丙会又腼腆一笑,走出树阴。他说,我听镇上的人说,你写过很多字,是镇上最有文化的人,人们喜欢有文化的人,我也喜欢。我想,有文化的人,应该有一块不错的宅基地。我曾经跟师傅学过风水,懂一点阴阳。你看,外面的山梁形成一道龙脊,可是,龙头在什么地方呢?我沿龙脊走下来,走到这里才发现,原来,龙头就在这个地方。没错,你有一块风水宝地,迟早要发达。
就这样,我认识了丙会。
认识丙会之后,我们有了交往。一方面,我喜欢腼腆厚道的人;另一方面,我对他的师傅很好奇。在丙会嘴里,他师傅是一个神秘奇异的人。我想,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够以他师傅为原型,写一篇不错的小说。
秋天还没结束,我和丙会的交往已渐次频繁。有时,丙会来文化站玩;有时,我又去他住的地方。只有到了他住的地方,我才知道,原来,丙会并不是草药贩子和茶馆伙计,他真正的身份是养殖场的老板。据丙会说,他曾经养过野鸡,蛇,兔子,没成气候;现在,他养了十几只海狸鼠。丙会的养殖场在山脊的另一面,从文化站出来,穿过一条小巷,有小块洼地,洼地里有一栋小楼,小楼原是镇上一个货车司机的家,可能货车司机觉得自己长年在外奔波,住的时间不多,把小楼租给丙会办了养殖场。
熟悉之后,丙会带我参观他的养殖场。我发现,海狸鼠是奇怪的鼠,它们样子像老鼠,身子却像小猪崽,灰黑的毛皮整洁发亮。看着眼前粗大的老鼠在水泥池子里快乐地奔驰,丙会说,你了解海狸鼠吗?我说,不了解。丙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露出很腼腆的模样。他一腼腆,眼睛就会长时间地盯住一个地方,嘴里滔滔不绝。他做好架式,继续说,看来,你只会写字,你还得知道一下海狸鼠。海狸鼠全身上下都是宝,除了毛皮,肉也很值钱。假如你养一只海狸鼠,我敢肯定,除了写字,你还能发一笔。我说,我对海狸鼠没兴趣,对你师傅有兴趣。丙会仍然低着头说,你想听,我可以给你说说。我说,好啊。丙会把眼睛从脚尖上移动了一下说,我师傅会风水,懂阴阳,也会治病,但他最厉害的不是这些,他会脱壳术。我说,什么脱壳术啊?丙会说,给你讲讲就知道了。
丙会讲了脱壳术。
丙会说,那时,我在老家。老家离这里很远,至于具体什么地方,你知道也没意思,你想知道的是我师傅。我师傅名声很大,在我们附近几个镇子,没人不知道有他,他懂医道,会阴阳,走村串寨,医治疑难杂症。我长大后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他。实际上,我师傅长得很瘦小,平时说话像个女人,会害羞。我当时想,仅仅只看外表,他没得传说那么厉害。但是,师傅一旦做起事情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严肃,警觉,少言少语。
开始,师傅不想收我做徒弟。他有一个徒弟,有点傻,我叫他傻子。很长一段时间,我像一个帮闲的人,跟在他们师徒后面,从一个寨子走到另一个寨子,从一座高山走到另一座高山。办事人家款待师傅,我也坐在桌边,顺嘴吃上几口。主人见师傅对我不冷不热,有时奇怪地问,师傅,那是你小徒弟?师傅看我一眼说,不是,一个帮闲的人。
我一心想学师傅的手艺。
师傅的手艺很多,我最喜欢的,是他治病的手段。我们到一个寨子,遇到病人,无论什么病,师傅都会让他回家取一只鸡蛋。师傅把鸡蛋握在手里,像检查鸡蛋的好坏,对着亮光看一会说,我找到病根了。然后,把手里的鸡蛋钻出豌豆大一个小孔,通过小孔,慢慢泌出蛋清,把蛋黄留在蛋壳里,再把蛋壳放到屋外。师傅用食指蘸起蛋清,抹到病人的痛处或者病处,等到涂完手里的蛋清,再去看屋外用过的鸡蛋,奇怪得很,蛋壳完好无损,蛋黄却不见了。人们惊讶地说,师傅,蛋黄呢?师傅平静地说,你们的病我让神仙带走了,作为酬劳,蛋黄也让他带走了。人们说,天老爷,真是神医啊。
我对师傅的手艺十分着迷。毫无疑问,人们的病被他治好了,我从来没有遇见过找他麻烦的病人。他走到一个地方,除了谦卑和恭维,人们不会有别的表现。当然,我也奇怪,是谁带走了人们的病呢?可是,师傅一直不收我做他的徒弟,我也找不到答案。
除了看鸡蛋,师傅还会看风水,算命,请神仙吃东西。我看见过他请神仙吃东西。一般遇到大病,一个蛋黄就不能够贿赂帮忙的神仙,得请神仙好好吃一顿。主人家要准备一点煮熟的猪头肉,供果,麻饼,等师傅烧完钱纸,念过咒,往大门槛下撒上香灰,我们就跟师傅到另外一间屋里藏起来,以防撞见神仙,惊了仙驾。我们躲在暗处,听见放供品的地方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知道那是神仙在用餐,吓得大汗淋漓。过了一会,屋里安静下来,我们离开藏身的地方,看见供品被吃掉了,门槛下的香灰上,有几只长长的脚印。
从脚印上看,神仙有一丈多高。那个有小孔的蛋壳完好无损,里面的蛋黄却不见了。
丙会讲得断断续续,他不断停下来,讲他的海狸鼠。在对他师傅着迷的过程中,我慢慢对海狸鼠也有了兴趣,不时跟在丙会身后,到养殖海狸鼠的圈舍看肥胖的大老鼠进食,或者上蹿下跳。我越来越对丙会用海狸鼠挣钱感到好奇。我说,你只有十多只鼠,能挣多少钱呢?丙会腼腆地说,你不懂,我挣的不是鼠钱,是差价。比如说,你用三千六百元钱买一只母鼠,肯定的,你还得花三千六百元钱买一只公鼠,等到交配成功,一窝能生下十二只小鼠,一只母鼠每年生两窝,这样,你就有二十四只小鼠。假如你不愿意开办养殖场,我出钱把你的小鼠收回来,小母鼠每只六百元,小公鼠每只五十元,保证你一年就能收回成本。我也不吃亏,等我把小鼠养大,再高价卖出去,从中赚取一点差价。
丙会的生意很诱人,按照他的办法,养海狸鼠是包赚不赔的买卖,即使运气再差,两年也能赚回投资。何况,我还等着丙会讲他师傅的脱壳术呢?想了几天,我决定花七千二百元钱,买两只海狸鼠试试。丙会很高兴我做出这个决定,他说,我知道,你是文化人,看得远,不像那些傻瓜。我不知道他说谁是傻瓜,我说,我想听你讲你师傅脱壳术的故事,你把海狸鼠说得那么好,又保证收小鼠,只好买两只试试。丙会说,我会一点风水,其实不太会做生意,但我还是觉得你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有了这笔生意,丙会放下他师傅脱壳术的事情,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表情来到文化站,站在他认为是龙头的地方,指挥工匠们在底楼给我打了几间养海狸鼠的池子,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清理圈舍,投料,洗澡,梳毛,接生。等我完全成了一个行家里手,丙会才说,我想了想,你不用花七千二百元钱,只用花三千六百元钱就行了。我说,那怎么行?我再没养过动物,也知道一只鼠不可能生小鼠。丙会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让你只买一只母鼠,到时候到我的养殖场免费配种,这样,你不是可以少花一笔钱吗?
好主意。
我没看错,丙会是个厚道人。在对丙会师傅脱壳术着迷的过程中,我慢慢对海狸鼠也有了兴趣,不时跟在他的身后。
等我把一只肥胖的母鼠接回家,秋天像一抹轻快的云朵,跟着初降的寒潮被风带走。冬天给古镇带来凉意,人们已不大愿意站在街头交头接耳,有些怕冷的人家,房顶上开始飘出取暖的炊烟。这段时间,我放下写小说的事情,忙着给母鼠保暖。还好,丙会的养殖场离文化站不远,一旦我有事拿捏不准,就沿着小巷去找丙会。无论早晚,丙会总很乐意地举着他那张娃娃脸,满怀歉意地出门,迈着四脚蛇一样的外八字步伐,来到文化站悉心指导。仿佛我的技钝不是我的原因,而是他的过错。在养鼠的日子里,我像一个摆脱酒精依赖的酒鬼,慢慢摆脱写小说的爱好,逐渐对养殖和丙会师傅的脱壳术充满了莫大的兴趣。
经过丙会指导,我那只母海狸鼠顺利交配,怀上小鼠。看着它肚子一天天显出重量,我沉浸在收获的喜悦里。丙会的心情跟我一样,作为他的第一个顾客,他比我更希望母鼠能产出一窝小鼠,以便兑现他的承诺。看着丙会胆怯而不好意思地在圈舍里忙碌,我告诉他,我准备用卖小鼠的钱再添一只母鼠。丙会听了我的想法,抿了抿厚嘴唇说,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没事时,丙会继续给我讲他师傅。
丙会说,我跟在师傅后面,跟了两年,也没弄懂他的神奇技术。我越来越相信,师傅确实能够见到鬼神。那时,他的傻子徒弟还在,师傅不让我接触他的看门绝技。有一次,师傅喝醉了酒,第一次给我说到脱壳术。师傅平常不喝酒,那次他在阿朵寨脱壳遇到一个漂亮女人,玩得太开心,一高兴,师傅喝醉了酒。
说实话,那个女人长得真漂亮,像观音,又像一张画。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看上去没精神,病怏怏的。我们一到阿朵寨,她找到师傅说,师傅,我病了,打不起精神。师傅说,没关系,没关系,你把手里的鸡蛋给我看看,你得的什么病。哦,我知道了,你男人没在家吧?怪不得,没男人的家庭女人阳气太弱了,镇不住野鬼,有一个过路鬼住在你家。女人尖叫着说,天老爷啊,怎么办呢?师傅说,好办,我会一点法术,马上把它赶走。
师傅握着鸡蛋,我们跟着师傅,沿沟谷边的一条小路去了女人的家。她家住得偏远,位于山岗下面,孤零零的虚楼像一朵蘑菇,在林边独自开放。像往常一样,师傅取出蛋清,抹到女人病的地方。至于女人病在什么位置,我和傻子徒弟没有看见。师傅要回避过路的鬼魂,他们躲到了虚楼僻静的里屋。
这次治疗比通常时间长一些,等到师傅和女人从里屋出来,像往常出现的情况一样,屋外蛋壳里的蛋黄不见了,只有一个带小孔的空蛋壳,还完整无缺地立在那里。看到这里,女人脸上有了红润,她说,师傅,你们在我家再住两天吧,把那个死鬼驱赶得远一点。师傅说,我打断他的脚杆,让他一辈子再也不敢回来。
晚上,月光照得寨子如同白昼,师傅坐在月光下,喝着咂酒,像酒鬼一样慢慢醉了。我第一次看见师傅喝醉酒,他醉了的时候,就忘了我还不是他收的徒弟,只是一个想跟他学手艺的帮闲的人。师傅说,你们看看月光,那是我施展手段时,无意中砍伤了月亮的表皮,从伤口上流出的大片乳汁。我说,是这样。师傅听了我的回答,又对我说,小徒弟,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厉害吗?我说,不知道。师傅说,我会脱壳术。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脱壳术,我很吃惊,你知道,师傅说出这个秘密,我差不多接近他手艺的核心了。我说,师傅,什么是脱壳术啊?师傅说,脱壳术就是一只昆虫,有一只壳,当它遇到危险时,它把壳留给敌人,自己逃走。我说,昆虫呢?师傅拍了拍胸口说,我是昆虫。我说,壳呢?师傅指了指傻子徒弟说,他是壳。傻子徒弟并不傻,他愤怒地瞪着师傅,仿佛他不愿意当一只壳。
第二天,傻子徒弟偷了师傅的钱,不辞而别,独自跑掉。傻子徒弟可能厌倦了,也有可能想自立门户,总之,从那以后,师傅收我为徒,跟他一起走村串寨。从此,我成为师傅的壳。我当了壳后才知道,原来,神仙做的事情,都是傻子徒弟做的,他吃掉供品,蛋黄,给香灰上留下巨大的脚印。我当了师傅的徒弟之后,就成为一个傻子,替师傅做事,他则面皮严肃地装神弄鬼。
丙会讲到这里,春天到了。
回暖的气候吹开田野上的油菜花,也吹开古镇的桃花。沉默寡言的古镇有了色彩,也有了花朵的芬芳和甘甜。丙会坐在文化站的圈舍边,或者养殖场的外面,从青坪寨开始,正式讲了很多次,才讲到他成为徒弟的地方。仿佛他更愿意我关注养鼠的事情,而不是脱壳术,他总是讲一小段,忽然想起一件事情,留下话头,从我身边莫名其妙地跑掉。有时是为了给养殖场的海狸鼠买食物,有时又是为了接待抱着好奇心来参观的人。他忙忙碌碌,断断续续,直到我养的海狸鼠产下第一窝小鼠,他才把目光固定到我身后的某个远处,心情舒展地说,知道吧?师傅为什么有那么高超的手艺?我清点着窝里的小鼠,心不在焉地说,知道。丙会说,我终于可以不当壳了。我说,你不当壳,谁给你师傅当壳呢?丙会说,后来师傅自己成了壳。这事以后慢慢给你说,先把小鼠卖给我吧。
我没看错,丙会很厚道,我的运气也不错。如他所料,第一窝小鼠产了十二只,八只母鼠,四只公鼠。按照我们协议的价格,小母鼠六百元一只,小公鼠五十元一只,我从丙会那里一下子赚到了五千元钱。本来,我应该出一份公鼠的钱,但是,由于丙会厚道,腼腆,做生意实在,我只买了一只母鼠,用一窝小鼠收回了成本,还净赚了一千四百元钱。
握着一千四百元现钱,我心里像涌起一股甘泉,满肺腑的清凉和甘甜。我渐渐失去了对小说的兴趣,也丧失了挖掘脱壳术的动力,我甚至觉得,县文化馆那个填写格律诗的老先生,家里挂满令人敬畏的毛笔,也是一件荒诞不经的事情。当我实实在在地得到回报,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用二千二百元加上赚来的钱,又从丙会那里购了一只育龄期的母鼠。
古镇的桃花谢下花蕾,枇杷结果,樱桃黄熟,田野上的麦苗开始灌浆,黝黑的古镇有了植物生长的素馨芬芳和果实成熟的甘甜味道。这些春天发生的美妙变化并没能吸引人们的目光,我赚钱的消息传遍古镇,像淘金的人群发现富含金砂的河床,人们争先恐后地拥到丙会的海狸鼠养殖场,他们从那里出来,又成群集队地来到文化站,让我传授养殖经验。大概在人们眼里,一个写过很多字的知识分子总比一般人看得远一些,他们相信我很早就发现了这条致富的门道,只是限于对占有财富的自私,没及时传播给大家。事实上,那时我像一只气体充盈的皮球,满是成就感和富裕梦想,对前来参观的古镇居民大谈设想。我说,如果这两只母鼠顺利产崽,到夏天,我差不多可以赚到一万元钱左右,用这笔钱再购进三只母鼠,到秋天,我可以拥有十只产崽期的母鼠,到明年春天,秋天,再到后年,循环发展,最多两年,我养殖的海狸鼠一窝能够产生五十万元利润,一年赚一百万元不成问题。人们说,我日他的猴子先人,这不是硬逼我们当有钱人吗?说完,像一群受到惊吓的牛粪上的苍蝇,嗡地一声从文化站一哄而散。
丙会的海狸鼠被一抢而空。
这之后,我和丙会很长时间没有见面。海狸鼠供不应求,他成天呆在养殖场里搞繁殖。我养鼠之前,丙会只有十几只鼠,我以为繁殖不快。没想到,只要不控制,海狸鼠的繁殖速度出奇地惊人,它们根本不是丙会告诉我的那样,一年两窝,而是三个月一窝。如此一来,古镇的海狸鼠不是成倍增长,而是呈几何级数递增。到了镇外的麦子黄熟季节,枇杷下树,兴隆镇的小巷中已经源源不断出现去养殖场卖小鼠的人。他们兴高采烈地从丙会手里拿到钱,添一点,又从丙会手里买一两只大鼠。由于货源有限,人们出现了争抢,斗殴,为了发家致富,古镇的安静被打破了,到处响彻着诉苦、抱怨、争执的声音。丙会刚刚回收和繁殖出来的小母鼠被人们抢走,他不得不从外面调运一批成年鼠,用来加快繁殖和销售。要不然,他的养殖场里就只有一群公鼠在圈舍里快乐地欢鸣和奔驰。
时间像河流上的漂浮物,慢慢运行到夏天,带来潮湿跟暑热。我的两只鼠处于产崽期,为了照顾它们顺产,我特意装了一个空调。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镇外的玉米挂须时节,两只母鼠顺利生产,产下二十三只小鼠。这次性别比例不太理想,只有九只小母鼠,十四只小公鼠。按照协议价格,丙会给了我六千一百元钱,我又加了一点,从他手里买了两只刚从外地调运回来的母鼠。
作为最早合作的朋友,丙会亲自把母鼠送到文化站,指导我对圈舍作了调整,以实现下一步的养殖计划。从底楼圈舍里出来,丙会厚道地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把目光落到我身后的墙上,目不转睛地说,镇上有很多人养鼠,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能不能帮我指导几家?我说,不行,我自己还养着鼠呢,何况。我想起丙会的师傅,那个我曾经挖掘过的小说人物。我继续说,何况,等你讲完你师傅脱壳术的故事,我还要写一篇小说,忙不过来。丙会的目光抖了一下,移到门口的黄葛树上,那里有一只向上移动的螳螂,把他的目光慢慢带到树梢。丙会说,好吧,我不为难你,谁叫你是知识分子呢?我把师傅的脱壳术给你讲完吧。你记不记得,谁是昆虫?我说,你师傅。丙会说,谁是壳呢?我说,傻子徒弟和你。丙会说,不对,后来没多久,师傅自己成了一只壳。
丙会继续给我讲脱壳术。
丙会说,傻子徒弟离开师傅后,我开始给他当壳,趁人不备,吃掉蛋壳里面的蛋黄,桌子上的供品,在香灰上留下一只大脚印。我觉得,我跟师傅一直干得很好,除了知道脱壳术,我学会了风水的门道,懂得了阴阳。如果不出意外,我准备再干上一两年,出师自立门户。没想到,师傅如此深的道行,也栽了一个大跟斗。还是老辈子们说得好,久走夜路必撞鬼。
师傅出事,跟他修炼不精有关。你记得我跟你讲的阿朵寨那个女人吧?不知道为什么,师傅很喜欢她,我们在外面转上一段时间,不管阿朵寨有病人还是没病人,有人请还是没人请,师傅都要转回女人家里住两天,顺便帮她驱赶一下新近上门的鬼魂。你想,纸怎么可能包住火呢?一年之后,她男人知道了师傅的事情,急急忙忙地从外地赶回家。奇怪得很,他一回家,女人病了。
师傅得到口信,来到阿朵寨。
秋天,庄稼还没收割,满地干草的味道。师傅来到阿朵寨的女人家,发现她的男人。师傅毕竟在江湖上走了很久,小个子见过很多世面,尖尖的声音没有一点变化。师傅面皮严肃地放下背夹,烧了纸钱,看了鸡蛋,给女人涂上蛋清,我把蛋黄吃掉。整个过程严谨细致,没有破绽。忙到夜里,做完所有的事情,男人把我们留下来,请我们喝酒。师傅不敢喝酒,他让我喝。妈的,我像条真的傻瓜,很快就让那男人把我灌醉了。到后半夜,我几乎人事不省。时间接近旧历十五,天上一轮满月,师傅砍伤月亮的表皮,伤口流出的乳汁把地上照得如同白昼。开始,我看见乳汁从月亮的表皮流出来,像水波一般动荡;后来,我看见它们像一块抹布,变成朦胧一片;再后来,我醉倒在地,眼前漆黑一片,真是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第二天醒来,我没有看见师傅,独自离开了阿朵寨。等我找到师傅时,他已经疯了,认不出我。他像一个瘦小的影子呆在鸡圈里,偶尔把头伸出窄小的鸡圈门大声说,鬼,鬼啊。我当时很奇怪,师傅捉了大半辈子鬼,怎么会让鬼给吓疯了呢?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差不多有三年,我才弄明白,师傅是让人给吓疯的,不是鬼。
那天晚上,阿朵寨的男人等我喝醉酒以后,跟师傅说,你看,你徒弟喝醉酒了,不能跟你一起走,你一个人上路吧。师傅说,好,你们等他酒醒后让他来找我。说完,师傅背上背夹,里面有他的全部家当和行头,踩着一地耀眼的月光,离开了阿朵寨。那夜,月光明得晃眼,宽敞的大路边,除了月光和成熟的庄稼,一片空荡。师傅很敏感地听到了身后响亮的脚步声,他回过身来,结果身后什么也没有。师傅变换着步伐,试图摆脱脚步声的纠缠。他快,脚步声也快;他慢,脚步声也慢;他停,脚步声也停。师傅不断地走走停停,不断地回头打量,除了一地从月亮表皮的伤口上流出的乳汁,田野树影摇曳,一片鬼魅,虚幻,空荡。汗水慢慢渗出师傅的额头,心子跳得越来越快,像出巢的鸟儿急于飞出胸腔。师傅开始沿着月光下的大路飞跑,他身后零乱的脚步声也飞跑。他跑得越来越快,想彻底摆脱鬼魂的纠缠;鬼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快,越来越乱,一步也不落下。就这样,师傅带着陌生鬼魂的脚步,跑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一条又一条河谷,一道又一道山岗。
整整跑了半夜,师傅才跑回家。当他拍开家门,再也认不出家人。师傅嘴里说,鬼,鬼啊。说完,像一只老鼠,躲进窄小的鸡圈。师傅捉了很多鬼,又被鬼吓疯,他的家人不相信这个结果。他们在师傅身上找了很久,才找到几匹用透明的钓鱼线拴在背夹上的笋壳。师傅的儿子背着背夹在月光下试了试。真的,笋壳跟着脚步在地上飞驰,像鬼的脚步潦草而零乱。当你回过身,地上除了几匹落叶,什么也没有。
丙会的故事讲完了。
听完丙会的故事,我觉得,脱壳术讲到这里,才有了一点意思。我自作聪明地说,我知道,笋壳是阿朵寨的男人拴上去的?丙会把害羞的目光从树上取下来,重新投到脚尖上,厚道地说,是的。我说,那么,在这一轮故事里,谁是昆虫,谁是壳呢?丙会说,阿朵寨的女人是昆虫,当了一辈子昆虫的师傅变成了壳。
说完这句话,丙会离开了文化站。
后来,我和丙会一直没机会见面。
丙会的客户越来越多,他不停地卖鼠,收鼠,再卖鼠;我则因为增加了两头壮年期的海狸鼠,饲料消耗量大,打扫圈舍的任务渐渐繁重。我抽空在文化站旁边的空地上开垦出两分耕地,全部种了海狸鼠喜欢的蔬菜。繁忙的时间容易过去,没等四只鼠全部交配怀孕,夏天就被尖锐的蝉声吹了过去,天空露出空旷,等候秋天降临。
秋天是从田野上到来的。先是稻谷亮出金黄;接着,山岗上的玉米也像榉木树叶,一片片地黄熟。大片金黄在古镇外面翻滚,奔动,流溢,让耕作的人们看到了丰收的兆头。镇上居民也一样,因为海狸鼠的大量繁殖和豢养,家家户户都有了等待的喜悦。家底殷实的人家,一口气养了十多只母鼠,按照我的经验和人们的预期,一窝可以产下百多只小鼠,一下子能够从丙会那里赚取数万元钱。
突然,丙会不见了。
最先发现丙会失踪的是古镇上的一个厨子,他开了一家包子铺,丙会曾经答应送给他几只公鼠,让他改良肉包子。他从镇上来到养殖场,找了一圈没有见到丙会。他担心有别的厨子来跟他争抢,慌慌张张地从养殖场跑下来,逢人就大声问,你们见到丙会没有?你们见到丙会没有?厨子的大声嚷嚷惊动了古镇居民。他们差不多都养了丙会的海狸鼠,虽然知道鼠的皮毛和肉值钱,但即使能够卖出金子的价格,离开丙会这个中间环节,又把海狸鼠卖给谁呢?
兴隆镇开始有史以来的大规模寻找。我负责任地说,古镇从来没有这么用心地去寻找过一个人。我们找遍了他可能落脚的村寨,用渔网捞遍了河流和池塘,几个壮汉甚至腰拴绳索下到人迹罕见的深谷,期望能找到他不慎摔坏的尸首。但是,一切努力都徒劳无功。找人的队伍从县城、车站、码头、边远的村寨带回消息,他们连一个脚趾头都没找到。丙会像一只从天空滑过的鸟,除了影子,什么也没留下。
大量繁殖的海狸鼠没人收购,失去了良好的运行链条,人们不知道把这些小猪崽一样的东西卖给谁。曾经一度身价昂贵的大老鼠转眼变得一钱不值,人们把它们抛出家门,任由大鼠在街道上自由穿行。那段时间,古镇上到处都能听见居民们追赶鼠的声音,又嚷又叫,吓得连凶猛的狗也不敢出门。面对此情此景,人们开始怀念过去安静的日子。有人醒悟过来,吃惊地说,我们为什么要养这个东西呢?另外的人帮助解答说,因为文化站那个写字的人带头,我们相信认识字的人,没想到,他是一个托。
居民们把愤怒转移到我身上,他们把成群的海狸鼠背到文化站,放到我的院坝,让它们黑压压地上蹿下跳,弄得我根本无法出门。看着楼下像小猪崽一样奔动的鼠影,我居然想不起丙会到底姓什么,是什么地方人。他像一枚树叶落到兴隆镇这棵树下,始终保持着厚道和熟人的形象。是啊,我一直用心聆听丙会给我讲述的,他向师傅学习脱壳术的故事,到最后,他学成出师,成为昆虫;我则不幸地与海狸鼠一起,成为壳。幸好,并不是所有的坏事都只有坏的一面,有时也有好的一面。作为充当壳的补偿,我把过程记录下来,有了这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