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

2012-12-18 21:33
四川文学 2012年1期
关键词:皮子寡妇

□ 南 侯

那是一个细雨如丝的秋日的下午,一辆警车碾了泥泞悄然驶进村来,在大全家的门前停住。一帮子警察蜂拥而出,把大全的宅院箍桶样围定,尔后,皮子才领了两个人破门而入,直扑大全住着的东厢房。其时大全正在东厢房里大字朝天,将一腔呼噜打得气壮山河。皮子进去拍了一下,大全才醒来。环目四顾,大全倒也没怎么怵,无非就是再进去一次。他进进出出的多了,已经不十分在意。但这一次,却不同往日的群殴械斗,这次是砍伤了司机,劫了一辆车,可不是一般的小。大全竭力镇定着对皮子说,真对不起,又鸡巴给你添乱了!那咱就走吧,你也好回去交差。皮子说,这还像句人话。又从口袋里抻出铐子来,要给大全上铐。大全说,等等,容我跟老妈见个话。皮子想了想,便收了铐,跟定了大全,往正房走。

来到正房里,见高寡妇正在炕头上袖手坐着,仿佛入定的老尼一般,对进来的一干人等视若未见。皮子等人都很诧异。皮子率人来抓大全,已非一次两次,每一次,这寡妇总是要哭的,不是那种放声号啕,只是低低的呜咽,仿佛绵羊垂死的呻吟,听得人肠子都疼起来。这么一次次抓人家的儿子,一次次惹人家伤心,皮子觉得自己够残忍的。而今日竟不同,这寡妇居然不哭,且悠然安定,目光注视窗外,超然如置身事外,皮子很是纳闷。

大全说,妈,我又得走了。

高寡妇不理。

大全又说,我进去了,你什么东西也别送,那里头什么也不缺。

还是不理。

大全再说,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别惦记。

依旧不理。

大全就虚了,觉得对不住妈。上一次出来时,他给妈跪着下了保证,以后什么坏事也不做了。岂料江山易改,秉性难调,才几天,又犯事了,且还是大事,想想,自己也真不够意思。大全想给妈再跪下磕个头,又觉得挺老大一个汉子,磕过头又不算数,不好意思,就喊:二全,二全,你给妈上小铺子里赊二斤驴肉吃,记我的账。喊过,无人应,他知道弟弟二全已经听见。他参加高考后一直在家等录取通知书,做着上大学的美梦。在这样的雨天是不会出门的。既在家,又不应,便是不愿意理他——弟弟二全一直不怎么爱理他。都要进大牢了,家里竟没个人理他,大全心里有点不痛快。但大全谁也不怪,自己脚上的泡自己走的,怪谁呢?便毅然一转身,说,皮子,咱们走!大全伸出手来要皮子给他上铐,皮子看看大全他妈,竟生了不忍,摆一摆手,说,算了,不铐了,走吧。却把枪抽出来,提在了手上。

出了院门,街上已聚了许多人,看热闹,一个个被雨淋得弓腰缩脖。大全于是昂首挺胸,完全一副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这让人们感到无趣,因为没看到更有趣的一幕:大全他妈——那个姓高的寡妇追出来,哭着叫着,在泥地上栽倒……警车走得没了踪影,高寡妇却没有出来,也听不见哭,人们很不甘心,不约而同地往院门前凑,掩在门框边探头探脑。许久,高寡妇才神情自若地走出来,对众人笑一笑,说,大家进来坐坐吧,众人齐说不了不了,你要把心放宽些,不要愁坏了身子。高寡妇听了,仍是笑笑,说,我愁,我有什么可愁的,常言说,收成了是地,孝顺的是儿,不是我不指望他,是我指望不上,打今儿个以后,我不是他妈,他也不是我儿,俺们这一路冤家打到头了。

在大全被抓走的第八天,二全接到了大学入学通知书,二全雀跃着把这消息告诉了妈,高寡妇明明听见了,偏再问,这是真的么?二全就把那入学通知书给妈看了,高寡妇的脸上顿时绽出璨笑,眼里盈了一汪泪,抱孩子般的,把二全揽在怀里,激动地叫,我的儿……妈知道,妈还有指望……

激动了一阵,冷静下来,二全却犹豫了。上大学,固然是母子们共同的荣耀,也是使自己人生走向辉煌的一个阶梯,可是,这年头,要供一个大学生,需要一笔惊人的费用呢,这笔钱哪里来?靠一个寡妇吗?

看着妈枯瘦的身躯,憔悴的面容,二全生了不去读的念头。在一个晚上,他决计要和母亲谈谈,他叫,妈!妈就止了忙活。二全看到妈兴致勃勃,眉宇舒朗,戏台上诰命夫人的神气。不知怎么,二全有点怯懦,迟疑着,说不出话。妈问,有事?二全点点头。妈说,有事你就说啊!二全说,说出来怕你生气。妈很宽慰,也很慈祥地笑了,说,二全你还没叫妈生过气呢,你说吧,妈乐意叫你气一气。二全鼓一下勇气,说,妈,这个学,我不想去上了。高寡妇当下就怔了,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一般。

为什么!你说?

高寡妇坐下来,语气很焦躁。

二全很小心地说,妈,你也不是小岁数的人了,这些年,摊了这么多事,我都看着呢,如今,我哥又给弄进去了,我要再一走,这家里地里得你一个人撑着不说,还得交学费,拿书费,吃喝穿戴……妈呀,把你这身骨头累散了架,也供不起我上这个学呀!所以呀,这个学……我想……就不去上了……

高寡妇听着,脸上渐生了愠色,失望地摇着头,手一抖一抖地指着二全的鼻子,叹道:二全啊二全,想不到你是这号没长进的货!你不是不知道哇,你妈我是要强要样的人啊!可我心强命不强,摊上你爹这个短命鬼,又摊上你哥这个祸害精,要是没有你,我早死了八回!我单指望你能长出息,为我争脸面壮门庭,让我也扬眉吐气活一回人,不想你是癞狗扶不上墙头,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净往下坡子出溜,你生是想绝了我这丁点指望,叫我一辈子不能出头,二全哪二全,你想把妈往绝路上逼吗?

二全不曾想到,竟会把妈气成这样,他赶紧解释:妈呀,不是我不求上进,我是不忍心让你再为我受苦,我都这么大了,还拖累着你,要这样,养儿可有个什么用?……

你住嘴!你妈我管不住儿子学坏,算我没出息!可我供得起儿子学好!你妈我有这个能耐!

此后的几日,高寡妇默默地走出走进,又找村干部,又找了几个村里管事的人物,嘀嘀咕咕,不知搞什么名堂,二全预感到妈背着自己谋划什么大事,问,妈说,你不要管。

等入学的日期到了,一切也都准备妥当,穿的用的,铺的盖的,一应俱全,还有一沓票子缝在贴身的衣袋内。二全惊奇了,不知道妈怎么变出这些钱物的,忍不住问,妈沉静地说,我把这幢房子卖了。

二全失了魂一样尖叫起来,什么?真的?

高寡妇很沉静,卖了,真的。

二全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只喊道,你这不是疯了吗!?

高寡妇还是那般沉静,说,你妈我没疯,穷死不卖地,饿死不卖房,这老理儿我懂。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要往高处走,就得横下一条心,豁出去!只要人走高了,房子卖了还能另盖,乡下的家没了,兴许就能有城里的家。你这么一走,已不是乡下人了,将来落在县里、省里,在京城做个干部也保不齐。你哥那祸害精,迟早也是挨枪崩的货!单剩我一个孤老婆子,哪里不能安身呢?你姥爷姥姥死后那两间房一直空着,你一走,我搬过去就是了,你只管一门心思念书去吧,单等哪一天你出息了,开着卧车来接我,我指望的就是那一天……

二全看见妈的脸上是毅然决然的表情,眼中是慈爱殷切的光亮。二全心里忽地一热,有浪似的东西在心里涌动,他孩子似的叫了一声:

妈哟——

泪就下来了。

大全被放出来,是在三年以后。坐了三年牢的大全,看上去像是刚刚疗养回来,肤色红润,膘肥体壮。见到的人都说怪了,坐牢倒把他坐肥了,大全说,嘿嘿,狼走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老子到哪儿也是吃肉的主儿,还有个不肥!

一路往家走来,才知道房子已经易主。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妈。听说妈住在村东姥姥留下的旧房里,一会工夫,也就到了。只见姥姥家断壁残垣,很是破败。大全心虚胆怯地走进屋,见一个花发苍苍,形容枯槁的老妪在灶台前喝一碗菜粥。几年不见,妈竟像老了三十岁,大全心里不免有点难过,就小声叫,妈……高寡妇抬起头来,见是大全,眼睛忽地亮了,有慈爱的情绪浮在脸上,只一瞬,又化做了厌恶,绝然道:你妈早死了!再叫,仿佛没有听见。无奈,大全便折转身,朝县城走。

大全在县城里,有几个哥们儿,究竟先找哪一个呢?想想,就先找杨大佛。

这杨大佛,早先也干过些打架斗殴,偷盗抢劫的勾当。有一次作案得手,有了一笔钱,便洗手不干了,在县城开了一家门面,曰:绿林娱乐城。这娱乐城里,餐厅、包房、舞厅,桑那、按摩等等,一应俱全。从前,大全他们干活得了手,常来这里消遣。这种地方,鱼龙混杂,是公认的是非之地,少不了有流氓地痞“二混子”来滋事生非。因和杨大佛有交情,大全没少帮着和各路流氓拼打厮杀。如今,大全无家可归了,他杨大佛能不管?

到了绿林娱乐城门前,却见车马寥落,生意冷清。进了门,见餐厅里只三五个食客。大全奇怪了,从前这里的生意是很红火的呀!何以落得如此萧条?走到服务台前,见一艳妆女子正趴在台面上用笔在一张破纸上胡乱写着什么,百无聊赖的样子。听到有人走近了,便抬起脑袋,机械地堆了笑脸,嗲嗲地问,先生,请问你需要什么服务?说过,便端详大全,忽叫:哎呀大全,是你啊!大全也认出来了,兴奋道:我操!是你呀小狐狸。都挺高兴。

东一句,西一句扯了一阵,大全问:大佛呢?小狐狸就把他往楼上领。见是他,大佛一脸吃惊,热情问道,几时出来的?大全说,今儿个。杨大佛说,出来了好哇出来了好。大全一摇脑袋,说,好个鸡巴!我老妈不认我了,房子也卖了,我他妈成了丧家犬了,还他妈不如不出来呢!

听大全这样说,杨大佛的眼睛眨了几眨,说的鸡巴什么话,你佛哥我还没死呢,你怎么就成了丧家犬?我这儿不是你的家?

这种时候,有人说这种话,大全挺感动,说,这话有哥们儿意思,佛哥你什么时候用着兄弟了,你言语。

杨大佛就笑了,转脸对小狐狸说,胡丽啊,你去弄点吃的,我给大全接风,胡丽应声走了,屁股一扭一扭地。

片刻工夫,酒菜在雅间里摆好。大全本来就饿了,就滋溜一口酒,叭唧一口菜地吃喝起来。杨大佛在旁边陪着。吃过一阵,大全才想起什么,问,佛哥,这鸡巴买卖怎么不如过去红火了?

杨大佛叹一口气,露出一脸愁相,摇摇头说,唉,一言难尽!自打你进去之后,狗蛋,老永,大刁这几个人都遭了严打。这老虎不在家,猴子可就成了大王。东关的老发,西街的丁四,北河沟的李长水,侯秃子,这帮子人都横得不行了,隔三差五,就来这里无是生非,吃了喝了,抬屁股就走,洗了嫖了,一律记账。还动不动就掀桌子摔板凳,找岔儿骂客人打小姐,吓得客人也不来了,小姐也跑光了,你说说,这买卖还怎么做?

杨大佛说的这帮子人,大全全认识。大全没进去的时候,也就是这一伙人来捣乱。大全曾率领几个弟兄,跟他们菜刀棍棒地战过,然而也就有了积怨。这样折腾,分明是趁他大全不在,要泄以往的旧愤,要在这一方地面上称王称霸。大全啪一拍桌子,骂,操他个妈的!反了他们,老子出道的时候,他们还他妈不知道在谁的蛋泡子里咕蠕呢,只要我大全不死,这一块地皮上,还轮不到他们几个黄牙嘴子扎刺!

杨大佛说,我也是这么说呀,你们也悠着点儿,我怂,我惹不起你们,可我兄弟大全还在着呢!你猜他们怎么说,大全,大全算个鸡巴!老子背手撒尿——不扶(服)他,你听听,这叫话!

大全被激怒了,猪肚子脸气得通红,脸上的横肉一抽一抽地,啪!摔了一个酒杯,玻璃碴子溅得满地都是。吼道:今儿这酒不喝了!你去给我找一把菜刀来,我劈了这几个狗操的!

杨大佛不去找菜刀,却找来一个酒杯,说,盛上来在碗里,盛不上来在锅里,你急什么,喝酒喝酒。

只好喝酒。接下来,大全醉了。

杨大佛没醉,看着大全在醉梦里还杀了砍了地喊,杨大佛直想笑。

第二日,依了大全的吩咐,备了一桌子酒菜,又着人去请老发、丁四、李长水、侯秃子之类。不请还来呢,这一请,就来得更快。一帮人刚刚坐定,大全进来了,都发了愣,有一种冤家路窄的紧张。大全却笑了,笑得怪吓人,说,各位还认得我吧,这几年我不在,各位都混出样子来了,都成老大了,可这老大,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得动真格的。我今儿预备了两样东西,一桌子酒菜,还有……说着,从腰里拽出一把寒光四射的菜刀来,劈猪头似的一甩,就斜插在桌子上:明说了吧,这块地盘上,我大全是老大,服,咱们喝酒,不服,咱们让菜刀说话!

大全的菜刀,几个人都领教过的,着了急,不分脑袋屁股真砍,鬼才一点不悚。可这一帮人也不是省油的灯,横冲直撞惯了的,这一声“服”,哪轻易出得了口,都冷眼看着。

大全说,看这样,各位是不服了!说着,就把菜刀从桌子上拔出来,说,今儿咱们换个法子,拿刀砍别人,长了手的都能干,我看这么办吧,咱们使这把菜刀,比比骨头,自个剁自个,先剁手指头,剁完手指头,剁胳膊,剁完了胳膊,剁大腿,不敢剁的算服了,我带个头。说完了,将左手的小指放在桌沿上,其余的四个手指掩在桌下,只见大全将刀扬起,对着自己的小指端详片刻,仿佛是准备砍瓜切菜一样。忽地寒光一闪,喀嚓一声,小指已被剁下一截,看得众人目瞪口呆,木雕泥塑一般。大全却越加兴奋,似乎处于愈战愈勇的亢奋状态。他把刀递给丁四,说,该你了!

这种阵势,丁四等人生平不曾见过,心里紧张得不行。现在刀摆在丁四面前,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但丁四是聪明人,忽地换了关切的颜色,说,大哥你这是演的哪一出?你是老大,谁也没说不服啊!这是何苦,这是何苦来的呢?

这工夫,一直在外看戏的杨大佛进来了,惊讶道:这是干鸡巴什么,弄得血哗漓啦地!操,都是道上混的朋友,争鸡巴什么高低,有鸡巴什么意思,既是朋友,就得互相帮衬,不能互相拆台,是不?我这个买卖,以后还靠各位照应。行了行了,拉倒拉倒,快上医院,说不定还能接上呢!

这一顿酒,生生地,就把大全喝成一个人物。

二全上大学,读的是中文系,又有文学方面的爱好,就试着写点子诗歌小说什么的投出去,结果还真的发表了,二全在学校里便有了一些名气,被称做才子。等到毕业了,才明白名气和才子并无大用,有权有钱才较为顶事,而权与钱都跟他无缘,二全的去向就成了问题。和许多人一样,二全也印了许多简历,赶集上庙一般,到人才市场去找工作。二全递出去无数简历,都是泥牛入海。到最后,还是市里一家刊物的主编怜他有些才气,把他聘去做了临时的编辑,工作总算有了着落。二全这才敢回家去看母亲。

高寡妇挺高兴,供儿子上完大学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至于做编辑,高寡妇则认为是很了不起的事情,编书啊!天!书是什么人都可以编的吗?村里许多人连字都不识得,而自己的儿子竟编书了,这难道不该高兴?不值得高兴?

趁着那一股子高兴,高寡妇毅然宰掉了一只生产不很勤奋的母鸡,来款待做了编辑的儿子。二全吃不下,觉着欠了妈很多,劝妈吃,说,你的身子太弱了,需要补一补。妈听了,舒心地一笑,说,我是要补的,可一只鸡也补不起一个人来,我指望你混出个人样来,妈跟了你下馆子,吃山珍海味,天天补,月月补,补他个后半辈子!

带着这样的重托,二全上班了。

二全的单位叫做文联,驻扎在一所矮旧的平房里。文联出一种刊物,每月一期。二全的工作,是阅读各地的来稿,看过,觉得行,就送给二审,二审也觉得行,就送给主编,主编还说行,批个字,就发表,仅此而已。刊物发行不了多少。拨款下来,有编制的同事工资都开了,他是临时聘来的,工资由单位解决,可单位没钱,就拖着。二全万万想不到,做编辑竟是这个德行!

在编辑部里,二全是唯一一个没成家,也没有家的人,好在有主编关照,腾出一间房来让他住宿,还不至于流落街头。饭也要自己来做,所用灶具不大好使,常常无端熄火,只剩黑糊糊若干窟窿。买一个新灶吧,又要一二百块。到小吃摊上去呢,腰包又空空的。于是,饿着肚子打发漫漫长夜的事情就不可避免地不少发生了。

落到这种地步,二全很是惭愧,觉得对不住妈,辜负了妈的厚望,便不好意思回家。这个城市,离家也就二三十里路,通班车,往返很方便的。上学时,逢着星期礼拜,二全骑上车子,不消一个钟点,就到家了。可现在不行了,现在是城里人了,是大编辑了,应该体面,阔绰——起码妈是这么想的。可实际情形却是如此。他该怎样对妈交代?

于是,二全很愁闷。

幸好,二全的一个小说发表了,得了一些稿费。便拣个星期日,本着经济实惠的原则,买了水果,点心之类回家探母。短短的归途,竟觉隔了千山万水,满腔苦累,都在母子相逢的瞬间点燃。

妈哭了,二全也哭了。妈哭过,揩了鼻涕,说,不就晚回来几天吗,没什么,妈知道你忙,做那样大的事能不忙?妈不怪。

这一劝,二全反哭得愈凶,似捅了伤心处。妈就奇怪了,不安道:这是怎么的啦?莫非……

二全赶紧止了哭,强做笑脸,说,怎么也不怎么,就是觉得妈这辈子不容易,当儿的,可怎么报答!

妈就笑了,脸上的皱纹扭作崎岖的沟壑,说,有你这句话,妈就知足了。

沉静了片刻,母子俩开始说话。妈问这问那,无论妈问什么,二全一概地说好。妈就很放心。临了,二全要妈准备些小米,棒子面带回去,说是城里人吃个稀罕。

这一夜,母子俩同榻而卧,该说的都说了,妈便睡去,并且幸福地打着微鼾。二全一边听着鼾声,一边想那个总是熄火的炉灶,回去后小米粥,葱花饼子怕吃不成。由吃饭延伸下去,又想到住房,老在单位里住着,也真不是个长久办法,若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现在看来,那是比荒诞小说还要荒诞一万倍的事情。

如此想下去,便没了睡意,只添了愁烦,爽性就不想!借了月光数窗棂,一、二、三、四、五……忽然,一阵风扑过来,吹得窗上的破塑料轰轰烈烈地响,数窗棂的计划被一举粉碎。瞪了眼睛看屋顶,但见檩弯、箔破、椽子塌。这样两间将倾未倾的房子,妈已经住了好几年,保不定哪一天,就倒塌了。那时候,老弱的母亲连一个从容喝粥的地方也没有了,自己也将彻底地无家可归,而妈还怀着幸福的期望,做着甜蜜的美梦,如果妈知道,他二全连这样两间东倒西歪的坯房也无法拥有,连棒子面,小米粥也须向妈讨要才能果腹,那么,她还可能幸福地酣睡吗?

大全在他那个圈子里,本来名气就大,绿林娱乐城断指称雄的消息又不胫而走,大全的名字就有家喻户晓的意思了。几个狐朋狗友重又聚拢起来,新近滋生的一些半痞不痞们也慕名投至麾下,竟就形成一股势力。最后,连丁四者流也受了招安,大全成了总瓢把子。

有总瓢把子坐镇,再无人敢来绿林娱乐城添乱,便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红火。又增添许多年轻貌美的女子陪酒、陪舞、陪睡,许多大款大腕、有权有势的人物都来这里消遣,一掷千金,不在话下。

饮水思源,杨大佛深切地体会到大全的用处,把他当一个活宝养着,钱敞开花,小姐随便睡,神仙样的日子就过起来了。而其他像什么练歌房,足疗屋、按摩厅、酒店、洗浴、发廊等等藏污纳垢之所的老板们,也纷纷认识到大全是块宝贝,没这样一个人镇着,地痞渣子们还真就搞得你不得安生。便想方设法拉拢他,这个要他去当保卫科长,那个就要他去做副总经理,这个说年薪两万,那个就说年薪三万,一时间,整个县城的餐饮娱乐服务行业里都有了大全的头衔或股份,都给他开一份丰厚的工资或给他分红。大全便统统给予保护,勒令手下不许去捣乱,更不许外帮外派踏入一步。于是地方安定,市场繁荣。

大全既成了人物,很自然地想到该去看看老妈,也让妈看看他是怎样地不同往日。便叫人备了车,也不管妈用着用不着,吃下吃不下,径自将各样食物,多种补品装了半车,哧溜,回去了。但见妈的住所坯更残,瓦更破,景象极其不堪。妈则显得老态龙钟,弱不禁风。见有汽车停在门口,脸上是且疑且喜的神色,车里钻出的人,却不认得,直着眼睛问,你是……

大全朗声说,我是大全!细一觑,果然是。又见两个随来的人正从车上往下卸东西,高寡妇的脸骤然一变,惊惧道:你这败家东西,这是又劫谁的车,抢了什么货!你快给我走,走!咣当吱扭,就把门掩死,任凭大全叫破了嗓子,也不再开。大全无法,站在门口犯傻,两个随从也是困惑不解的样子。大全心里也说不出是丧气,是委屈,还是恼火。沉了一会儿,大全隔着门缝说,妈,反正我是来看你了,东西不是偷的抢的,是花钱买来孝敬你的,信不信由你,要不要也由你,谁叫你是我妈呢!说完,吩咐两个随从把东西垛在门口,悻悻地上了车,哧溜,走了。

回了县城,大全心里很不舒服。可妈总是妈,看她住的那两间烂房子,万一来一场风雹滥雨,咕嗵,房坍了,把老妈砸一个肉泥烂酱,而自己却在这里花天酒地,那就真的不叫个人了,即想,那样的房子是万万不能住下去了。

于是,立马吩咐,把卖了的老宅再买回来!

收复了老宅,大全就去接妈。这一次,旁的人都不要,却带了皮子。皮子笑着说,看不出来,你鸡巴还是个孝子。大全说,蛋!混好了,谁也忘不了老子娘!说着话,就到了,只见前几日卸下的东西仍然垛在门口,纹丝没动,大全心里就嗔怨:这个老太太,心眼忒死了,不受罪才怪呢!两个人进了门,皮子故意说笑话:老太太,没法子,大全又犯事了,我起赃来了。高寡妇听了,淡淡地说,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是狗还能改了吃屎!皮子就哈哈哈地笑,笑过,说,你还真识逗,你当我真是来抓人起赃啊,我是接你来了,大全这会儿可了不起了,成人物了,满县城的酒楼饭店都有他的股份,钱挣老多了,把老宅子又买回来了,接你回去享福!

看皮子的神态,真不是来抓人起赃的样子,大全也是人五人六地站着,高寡妇就很疑惑,仿佛看到西天出了太阳。大全说,皮子都来了,你还有什么不信?走吧!

高寡妇就低了头,很用心地盘算着什么似的。

过了一刻,高寡妇抬起了头,说:我哪里也不去,你有钱也不是正道来的,我指望你今天明天,可不敢指望你一辈子,要说西山没石头,我信。要说你能干出什么正事,我死也不信,由小到大,我早把你看透了!

大全本以为拉了皮子来,妈对自己的看法会有所改变,不料,在妈的眼里,自己依然是一块下作坯子!大全心里实在窝火,可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就将火气压了又压,但嗓门还是高了,说,我是下作坯子行不?你把房子卖了,现如今我花钱赎回来,叫你回去住,也是下作事儿?我心里有妈也算下作事儿?你早先不指望我,恨我,行啊,谁叫我今儿进去了,明儿又进去了!现如今皮子都来了,可你还看我下作!我这是何苦?拉倒!我走!说毕气呼呼地就走。皮子站着不动,想扭转这不欢而散的局面,说,你看你看……老太太你这是何苦……大全回身喊:操你妈你罗嗦什么

皮子被骂得脸上发烧,说,你这是骂谁?你他妈疯了,真疯了!

看皮子乖乖跟儿子走,儿子的一姿一势都与被铐子拎走的情形大不相同,高寡妇的心里,就有说不清楚的意绪散发开来。大全说他心里有妈,难道自己心里一丁点也没这个儿子吗,想想,也不是这样的呀!

二全上班到第四个月,才把工资发了,还了以往的饥荒,置办些必不可少生活用具,也就所剩无多。这个样子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活成个人样,就愁,就烦。整日里皱着个眉,挺蔫。如回家看妈,则要强作欢颜,写小说似的,编许多动听句子,让妈觉得千好万好不如当编辑好。然而,二全深知,谎言到底不能持久,假面迟早会被揭穿。

这种日子,说来就来了。

是一个星期六,赶巧又发了工资,二全便依例回家探母。路上还响晴白日的,谁料到了家,天色骤变,下起雨来。那个雨,大!大得没法说了。不多工夫,房顶开始漏雨,一处、两处、三处……到后半夜,竟无处不漏了,母子俩缩在墙角旮旯里,佝偻了一宿,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房顶上开始有泥坯土块掉下来,轰地一声,坍了桌子大的一个窟窿,母子俩再也不敢呆在屋里,仓皇逃到院中的柴棚里避险。这一个柴棚,是二全在暑假时帮妈搭造的,相对安全一些。

母子俩身上都湿了,缩了脖子,浑身不住地哆嗦,活像两只落汤鸡。院外仍是大雨如注,噼里啪啦,砸得两个人心神不安,妈颤巍巍地说,二全啊,不行啊,咱们不能老在这儿呆着呀,说不定,呆会儿这个柴棚子也塌了……

二全为难到极点,屈了声音说,这老大的雨,可怎么办呢?

妈说,雨大又浇不死人,咱们披上塑料布,出了村,到公路上,拦一辆车,不就进城了吗?

二全就是一惊,那些个美丽的谎言,眼看要不攻自破了,二全像被揭穿了什么丑事一样,陷入了难言的尴尬。心里戚戚惴惴,绞尽脑汁琢磨救急的办法。蓦然记起妈曾经说过,卖了的房子又被大全买回来了。这念头似一根火柴,燃亮了暗夜里的灯盏,使他有了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他几乎是用了引诱的口气:妈,这个雨怕是一时半刻也停不了,公路上恐怕是车也不通了,咱在这柴火棚子里,囚到什么时候啊,我看,咱们先到老宅子里躲一躲吧。

妈听了眼睛也是一亮,但转瞬又暗淡了,叹一口气,说,房子是买回来了,可那买房的钱指定不是好来的,不一定哪一天,又成了赃物,给一古脑没收了,把我撵出来……不不,沾不得沾不得……

活活地,把刚点亮的灯盏给吹灭了。

二全一筹莫展。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辆吉普车碾泥淌水地蹿了来,在院门口停住,大全领了四五个人从车上下来,见母子俩缩在柴棚子里,大全看稀罕似的看了一会儿,说,妈,你横不能在这柴棚子里呆一辈子,怎么着,还不跟我走?

也说不清为什么,高寡妇心里忽然一热,眼窝有些发潮。但她分明记得这祸害精令她撕心裂肺的一幕一幕。她看看身旁的二全,像是孤军奋战的人看到增援的队伍,看到可靠的后方,心里顿时充满了勇气充满了希望。她断然拒绝:跟你走?我这犯人家属当够了!等雨停了,我就跟二全进城,你有金屋子银炕,我不稀罕!

大全就目光炯炯地移向二全,看得二全通身不自在,好在这目光没有久留,随即转向了恼人的老妈,大全追问,你真不走?

不走!

给我架!大全不耐烦地喊。

手下几个人听了,一拥而上,你托屁股他抱腰,生生把个老寡妇装进车里,高寡妇又喊又骂,脚蹬腿踹,一概徒劳无益。

柴棚里,只剩下二全,大全说,怎么着,你也等着架?

二全庆幸这意外的绑架使他获得了解脱,而面对大全的最后通牒,却毫无准备。被架到车上去吗?这与斯文儒雅不大相宜。如果大全只是说说,并不架,把他甩在柴棚子里不管,也还是一种难堪。唯一能够保持一点尊严的办法,就是自己走上车去,于是,二全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碎柴草屑,灰着脸说,架什么,我自己来。

车子又是碾泥淌水地颠簸一气,在老宅子门前停住。老宅子已被大全翻修一新,里里外外很是堂皇,大全时常带了小狐狸来这里小住,俨然就成了藏娇的金屋,当众人小心轻放把高寡妇从车里倒腾出来的时候,小狐狸正坐在沙发里拿一支烟往鸡屁股似的红唇里送,见一干人搀了一个脏老太太进来,觉得挺稀罕,大了眼睛看。大全冲她说,跟个傻B似的看什么,还不帮着拾掇拾掇。小狐狸就扭扭地站起起来,伙同众人又铺被窝又盖毯子地安置高寡妇。至此,高寡妇已没有力气叫骂,只是将眉头皱成一个疙瘩,片刻工夫,被强行安置妥当了,众人退到客厅,大全吩咐他们回了县城,客厅里只剩下弟兄两个。

二全对这个哥哥的胡作非为,一向十分憎恶,这几年,一个上了大学,一个坐了大牢,更是素无往来,形同陌路。如今,两人聚在了一处,二全还真不知道怎么跟他对话。大全却显得很大度,问二全:在外头混得怎么样啊?

二全强打精神,说,还行吧。

大全又问,住得挺宽敞吧?

二全说,一般吧。

大全还问,有对象了吗?

二全说,谈着呢。

大全就笑了,笑得很暧昧,笑过了,说,那我就放心了。

二全想,我今儿是怎么了?

沉了一会儿,大全忽问,什么时候接妈过去享福啊?

一句话,中了要害,二全就支吾了,什么时候呢?天晴了再说吧。说过了,发觉自己失言了——明天要是天晴了呢!忙着往回收:不过,过几天我要出去开个笔会,妈去了,也没个人照顾,我看,还是让妈先在这里呆一阵子……

大全说,行啊,可就怕妈不呆,她腻歪我,指望跟你享福呢!

二全就没了话,心里一挠一挠地烦。心想,要是明天天晴了,妈执意要跟自己走可怎么办啊?!

第二日,老天赐了一个机缘,使二全逃脱了窘困——妈病了。那么瘦弱一个人,风吹雨浇地折腾,生点子病是不奇怪的。据医生说,也不是什么大病,无非伤风感冒之类,可她的身子太虚,势必要好生调养一阵子才能恢复的。妈纵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好呆下去。这对于二全来说,既可算得不幸,又能称做福音。

妈明白,二全是干大事的人,不能够长久留下来伺候她的,就让他先回,二全权衡了一番利弊,就狠狠心,应了。妈说,好好干你的事啊,别惦记我。二全说哎哎,妈又说,过几天,就赶紧来接我啊!二全迟疑了一下,还是哎哎。满含着负疚和惶愧,二全回城了。

转眼,又到了双休日,按照惯例,二全是要回家去的,这一次,他却犹豫了,回去不回去呢?如果妈已经好起来,执意要跟他来怎么办呢?若不回去,把一个病妈扔在那里,心中又老大地过意不去。二全就挺痛苦,痛苦过来痛苦过去,觉得还是不回去的好。自己对自己说,回去能干什么呢?既不能治好妈的病,又不能替妈病一场,就决定:不回去了吧。

不料,第二天,大全一个电话拨拉过来,说,二全,怎么没回来啊?

二全说,忙啊,忙。忙得不行。妈怎么样啊?

大全说,妈没什么事了,就是想你,想得眼泪吧叽的。嘟囔着要我把她送过去,你看,我今儿个找辆车,把妈拉过去行不?

二全发疟子似的,激灵了一下,忙说,不行不行,我呆一下子就去白洋淀开笔会,十天半月回不来的,叫妈先在家里呆一阵子……

大全挺爽快,说,行啊,我跟妈把这话说说。

二全说,对对对,你把这话跟妈说说。

听到大全把电话撂了,二全已出了满脑门子的冷汗。可是,这所谓十天半月的笔会一忽悠就过去了,大全跟个催命鬼似的又把电话打过来,说,不行了,二全,妈死活要过去,我留不住了。

二全说,不行啊,明天我还要去清苑县办文学讲习班,最少还得半个月……

大全说,妈说了,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妈过去给你看家……

一句话,就把个二全逼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里,拿着电话,哑了似的,说不出话来,大全在那一头说,怎么着啊,怎么不言语?

我……我这里……我这里不行呀!

被逼到这一步,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情断然无法继续。二全屈着声音,不得不说出自己的真实境况,就像守节的妇人再也找不到遮羞的衣裳,只好赤条条供人作践,供人把玩。他满含屈辱,满含羞愧。说到最后竟带了哭腔:混到这份上,妈要知道了,该有多寒心……

不料,那一头的大全却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个闪腰岔气,酣畅淋漓。好大一会儿,大全才呼哧着说,二全嗳,你这话可是叫我等了有一阵子了,其实你不说,我什么不知道啊!如今的大学生,跟鸡巴羊群一样,满街筒子都是,做小姐当鸭子的都有哇!你不就是一个临时聘用的什么编辑吗,让你好,让你可着劲儿好,你能好到哪里去啊我的兄弟!

二全分明听出了他口气里的不屑与奚落,自尊又一次受到挫伤,心头产生了一种亘古不曾有过的悲凉。可大全不管他悲凉不悲凉,把那个悬而未决的难题一股脑儿地推过来,说,反正妈要过去了,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你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我有什么办法啊!二全几乎要哭起来了。他那个地方是放不下两张床的,就是租房,哪里就有很合适的房子撂在那里等着他,即使有,房客的身份是遮掩不住的,他的落魄,也会因为朝夕相处而难以隐藏,最终的结果还不是一样吗?

大全说,要不干脆把实情跟妈说了,绝了她这份念想。

二全说,千万不能啊,那就是活活要了妈的老命啊!

大全说,横也不行,竖也不行,你叫我怎么办?

二全几乎就要崩溃了,意志里,再没有半点力量可供依仗,他哀哀地放低了声音,说,你,你赶紧替我想个法子吧!

大全那边噗一声笑了,说,你也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这半天,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办法我早就替你想好了,这点子事,撂我头上比吹灯放屁都容易!明天你只管放心回来接妈吧,不光房子准备妥了,就连你那个编制我也要给你办成,咱不干就不干,要干就不干鸡巴临时的。我大全为朋友还两肋插刀呢,还能不管妈,不管兄弟吗?

只说是山穷水尽,哪想到柳暗花明!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骤变弄得云遮雾盖,搞不清他变的哪家子戏法。可无论如何,迫在眉睫的难题竟这样轻松化解了,便是同流合污,便是节操有失,为着妈的梦想,二全也别无选择。但大全说还要为自己搞一个编制,那可是要有非同一般的本领,不由想问个究竟。大全却说,你问那么清楚干什么?房子在你名下,编制也是你的,你和妈的一切,我算安排妥了,哪一天我又进去了,再也出不来了,就算给你们留了一点念想,也不枉咱们骨肉一场!把二全说得心里酸一下,热一下,百感交集。

第二天,二全把妈接到城里来了。

过了三个月,二全的编制真又给解决了。

又过了半年,二全领回来一个文静秀美的姑娘。

妈的脸上红润起来,终日璨笑着。

大约过了八九个月的样子,是一个星期天,二全和他的女友来家团聚,一对小情侣合计着要给妈做一顿好吃的,执意不要她帮忙,径自在厨房里说笑忙活,高寡妇也就不好意思打扰他们,只好独自开了电视,见上面一些警察押着好几个男人,说是打黑除恶斗争再传捷报,警方刚刚破获一起涉黑流氓团伙案件,首犯从犯无一落网。还说这个团伙是由于某个犯案高官的供述才得以侦破。高寡妇最见不得这种场面,刚要调过去,却见其中一个被押着的彪壮男人像是大全,仔细了眼神再看,怎奈老眼昏花,不能十分确凿,正要认真审视,画面却变成一对男女抱在一起,广告词句说得掷地有声:XXX,让你抬头做男人!高寡妇就烦了,关了电视,想想到底也没容她把那个彪壮男人是不是大全确定下来,心里沉了一下,暗想:是不是的吧,反正也不指望他能养老送终,有福有祸由他去吧,只二全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就足够了!

刚想过了,那姑娘轻声细语地叫她吃饭,她就不动声色地走到饭厅里,闭口不提电视里的事情。见热腾腾做了一桌子菜,香气一涌一涌的,一对恋人笑吟吟地给她夹菜,劝她多吃,这乐融融的气氛让她真正地找到了幸福的感觉,兴奋得饭也不想吃了,就对着姑娘说,闺女啊,你找了我的二全,那真是你的好眼力,不是我夸口,这孩子从小就懂事,一看就知道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是个将来能指望得上的依靠,跟了我家二全,保你一辈子不受屈!

二全说,妈,你不要总说话,你吃啊!

妈说,二全你吃你的,妈一高兴就想说个话。一边给姑娘夹菜,一边说,多吃啊闺女,吃得壮壮的,俺盼着抱孙子哩!

姑娘脸红红地说,我们想着今年就把婚事办了。

妈说,好啊好啊,我就快当奶奶啦,我真是没白指望啊!

说着说着,就有幸福的眼泪溢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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