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贺志华 笔述 张霖
自打那以后,我家就倒上霉了。
我妈在的时候,光景还凑凑合合,我大挺仔细,只要有两个钱,就赶紧买成点儿东西,赶我妈殁时候,有四个牛条子。我妈殁了以后,时不常就死一个,时不常就死一个,共死了两个,死得还挺日怪。有一片草滩圐圙,转圈叠起一圈土塄,牛条子想进圐圙里头吃草了,往土塄上一跳,掉在壕里头了,“呜”吼一声,就死了,壕也不深么!两个牛条子都是这么死的。
两个牛条子死了以后,接着我大就病下了,伤寒病,犯了又好,好了又犯。他这一病,地也好种不成了。到了春期,求告两个人,套上牛犋把籽种闯进地垄,有苗没苗、长好长赖就管不了啦。有一年种下了黑豆,过了二十来天了,到地里头一看,一苗也没上来,蹲下顺壕拿手一刨,咳,豆颗子叫咸盐腌过了,都红了。气得我大索性地也不种了:“一苗也不上来,这还种的个甚地!”
我大的病没好,我二哥又病了。我二哥给人家放牛,有一天刮大风,他看见有个土坑,就跳进里头躺下避风,不知不觉睡着了。赶他醒来,浑身疼得勉强爬回家,紧接着,一病就是两三年,地也不能下。后来来了个神官,说我二哥中了邪。我二哥睡的那个土坑是个墓坑,人家把骨殖挖上走了,大风又刮进一圪垯沙子,看不出来。我二哥人小,不晓得。神官会下阴间,下了阴间和阴间管事的说合了一通,上来说:“你们多多儿价烧纸哇,娃娃的病慢慢儿价就好了。”作乱一通,我二哥真的慢慢就能下地了。
我大呢,一天不少病了三年,那年秋天总算是好起来,能扎挣得做点儿营生。这就引上我和我姐姐去地里头捡庄禾,大人娃娃总得吃啊!拉庄禾的人都认得,看见我大拉儿抛蛋实在是挺可怜,就说:“唉,快不要捡了,你就拿上两捆,回家锤得吃吧。”
你说,这就跟讨吃一样么。
给我大哥在郝家圪旦问了个媳妇,是家外地人。彩礼交清了,赶到娶时候,那家人家偷跑了。逮了个雀儿飞了。又给问了第二个媳妇,娘家是七股地的。后来,我大嫂养第二个娃娃的时候,得了产后风,没几天就死了,留下一个闺女。
在郝家圪旦讨吃要饭,过不了,这就搬家。搬到一个叫醋铺圪旦的地方。这年我八岁,有些事能记住。我记得我大把我放进皮裤里头,我就骑在皮裤的裆上,皮裤的裤腰挺高,正好能把我的头苫住。大拿绳子把我捆在他的脊背上,背着我,后头跟着我哥哥、我姐姐。
我二爹、我四爹搬在七股地,我大跟我三爹搬在了醋铺圪旦,一家人就这么来回搬。
雀窝倒燕窝,燕窝倒雀窝,倒在哪儿也寡气。到醋铺圪旦,我们这一家还是没有个扎锥子地方。我大一个男人家,又要照护我们几个吃呀喝呀过日子,又要刨闹做营生,忙了家里顾不了外头,忙了外头顾不了家里。
到了醋铺圪旦这年,我大哥二十一,我二哥十八。那时候抽壮丁当兵,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三个儿,非得出一个当兵。为了躲兵,我大跟我大哥、我二哥说:“你们两个都不要姓贺了,还姓潘哇,这么就不用当兵了。”不想这么也不行。穷人,你就是只有一个儿也得当兵。没办法,我大哥就去了屯垦队,给人家做饭,也算是当了兵。我二哥去贾团长家当羊倌,贾团长跟日本人打仗阵亡了,丢下寡妇老婆,在他们家干活就不用当兵了。
我大跟我三爹种地,村子里头有个好心人董二龙,他给当保人,我们从五福堂(教堂)租了点儿地,还租的人家的耙,租的人家的牛,租的人家的耧。种的都是板茬地,没给庄稼上一点儿粪,应名是种地了,打下的粮还不够人家的租子。
有一回,我三爹去粮库交粮,过粮时候,那些家伙不把斗刮平,硬是堆得戴帽儿尖,一石粮能过成六七斗。我三爹说了句愤气话,可叫人家打了个饱,皮袄都打了个稀巴烂。我大去说理,人家说:“都是这,给谁家过粮也是这么过。我们要是不这么办,上头来了人你叫我吃谁喝谁?吃我们,我们能贴起了?”
大专门种了三亩三分扁豆,扁豆熟得早,能早点儿吃。上头来了丈地的,这些家伙给有钱人丈地,是往墓堆上添土,少给算亩数。给穷人丈地,反倒多算点儿亩数。一赶到秋天征粮的条子下来,我大才知道,把三亩三分闹成三十三亩。为这事,我大就去寻人家,今天说核对呀,明天说商议呀,跑了七十二回也改不过来。催粮的在屁股后头要粮,要这三十三亩的害债(税)。没办法,就是个偷跑,我大、我三爹引上我们姊妹几个,连夜跑到缠金河西面的牧场圪旦。
到牧场圪旦,我九岁。大在外头揽工,把我和我姐姐安顿在我三妈家,在我三妈家凑合了两年。我十一岁那年,大回来了。为的是收留我们姊妹俩,怕我们两个受了罪。
我大回在村里头,包了点儿地。
那时候缠金河上的渠口没闸,就是敞口子,春期在渠背上挖开豁口,秋天再用梢棒堵住。偶尔一年缠金河河口堵不住,就放了冬水,渠里上头冻的是冰,冰底下流的是水,一冬天长流水。要是缠金河下头的渠口也打不住,那就等着水淹吧。
民国三十六年,是我大种地最多的一年,种了五十来亩稻子,稻子长得可不赖。我大只估划今年算是稳稳收获一家伙,没估划不等到秋天庄禾收割,缠金河就放了冬水,整个儿把渠东、渠西淹成一片水浒,水从南往北退,归进了乌加河。人越穷,越不走运气,我大种的稻子都叫水淹了。等到水退下点儿,露出了稻穗穗,我大跳进水里,白天黑夜捞稻子,能捞多少算多少。老秋天那水,就差冻冰了,冷得真能湃断儿根。饿了,就啃上两口干烙饼;渴了,就弯倒腰,喝上几口稻子地里头水;冷了、熬了,就拢上一堆火,烤一烤,歇一歇。
那时候,缠金河每年秋天关河口,春天挖河口,受苦人都得去应差。有一年我大去应差,赶了挂牛车到了河口,每天割红柳、掏哈苜儿,为关河口备料。吃饭就是在地上挖个炉灶,从布兜兜里头挖上点儿糜子米,小锅锅做饭。黑夜撂地盘,红柳、哈苜儿拢上一堆火,受苦人就睡在野滩地。后半夜火熄了,人也冻醒了。上头冷,底下潮,赶回时候得了个腰腿疼毛病。我大捞完稻子以后,腰腿疼毛病更严重了,疼得连路也走不成。
这个毛病至死也没去了,多少年都是拄的根棍,走路一瘸一拐。
大回村子种地那年,我十一岁,给我揽了放牲口活儿。村子里头不管谁家的牛、羊、毛驴,有甚放甚。村里也就是二十来户人家,每家多多少少都有几个牲口。我把那些毛驴、马吆在地塄跟前,爬上去,也没有笼头嚼子,就捉住驴鬃马鬃,拿棍子叱打上走。猴娃娃,晓不得怕,也晓不得牲口撂脾气,跌下来能跌死跌伤。就觉见忽颤忽颤骑上挺高兴,想骂哪个骂哪个,想打哪个就打哪个。
十二岁还是撵牛放马,放了一年牲口。
十三岁那年,不放牲口了,雇给人当小长工,管饭没工钱。我给做营生的这家,是屯垦队的上士。每天一早起来担水扫院,吃完饭就拿上根绳子,拿上个镢头,去滩里头掏柴火。娃娃家,精气不旺,你说能背成多点儿东西了?枳芨杆儿滑,一上背倒撒了,打架不成形,背不起来就哭,自个儿往死气自个儿了,哭完气完再慢慢对付着往回背,小小心心,像超度人哩。
熬了一年,冬天掌柜的给吃了一顿好饭,还闹下个跑肚毛病。吃上荤腥,喝上冷水,穿不上好衣裳,睡不上好地方,着了凉,就时常跑肚拉稀。
十三岁以前,我只穿过一个裹肚兜兜,白市布里子,红市布面子,记不清是几岁上缝的,人往大长了,裹肚兜兜还是那么大,连个肚还苫不住,脊背更是光不溜,就一根带带拴着。除了这个裹肚兜兜,身上再没挂过一点儿布条条。冬天赤脚片子在冰上打滑擦擦,大人们夸我:“啊呀,这娃娃好功夫。”其实,他们哪知道,我脚板子底下的死肉可厚了,就觉不见个冰么。
从这一年起,我才开始穿衣裳呀。我记得,我大把人家丢了的烂鞋捡回来,有的鞋是前头烂了,有的鞋是后头烂了。他就把烂的铰下,往一搭搭一对,两只烂鞋就拼凑成一个鞋了。你说大人的鞋,娃娃穿上能跟脚?不跟脚就不跟脚,总算是穿上鞋了,刚穿上还觉得挺嬲,阔气得不得了。身上穿的就是烂皮袄、烂皮裤,就这,也是我大把人家扔了的捡回来的,往小铰一铰,缝巴缝巴给我穿上。黑夜睡觉也没有铺盖,就是盖烂皮袄。人家说:“白天铺,黑夜盖,天阴下雨毛朝外。”我就是这。
十四上,雇给刘外生家,也是当小长工,一年挣了一石三斗糜子。
十五上,雇给白脑包杨家放牛,这家人家挺小气。早起,早早就把你吼起来,叫跟上长工们做营生。回来吃早起饭时候,碗还在手里头端的了,掌柜的倒打发闺女把牲口吆出来了,顶得你是没一点儿歇空。那时候,就想家想得不行,思谋起牧场圪旦每个人的模样。我们村子里头办起私学堂,那些跟我同年仿纪的都念书了,就我一个给人家揽工,不由得就坐下哭。好容易苟且到九月九,放野牛,不用人管了,我也工满了,就回来了。
村子里头的有钱人家办起了私学堂,请了个先生,一个学生一学期要三石糜子,一车柴火。我跟大说,我也想念书。我大说:“儿呀,你就不思谋思谋,咱们家哪有富余钱供你念书?柴火好说,去那滩里头掏,这糜子就不好闹,你受上一年才挣一石多糜子么。”我就和我姐姐麻缠磨我大,磨缠得我大戗不住了,就叫我去念书,但不叫我姐姐去。头一学期进得迟了,念了四十天书就放假。第二年又对对付付念了一年,迎来了解放。
临解放那前两年,我大哥回来了。我大哥挺能干,正年轻正受的时候。家里头劳力多,光景比以前好过了,种的庄稼也可以。我们也能买布做衣裳了,我记得给我缝了个白老布被子,我还有一块毯子。
解放以后,我又进学校念了几年书,念到六年级,大跟我说:“我看你就不要念书了,要是你这样念下去,怕对不起你哥哥、你姐姐,他们可是连一天书也没念。再说了,人家念个二三年书,就能记牛犋账了,我看你这会儿当阴阳也能行。庄户人,念的书多了也没甚用。”
我还说甚?回家种地哇。
我二哥是解放以前大和大哥张罗娶过媳妇的。解放以后,大不当家了,大哥给我张罗娶了媳妇。后来,我又跟我二哥张罗得给我大哥娶了媳妇,这是他第三个媳妇,那时候他已经是三十来岁的人了。
我们弟兄三个都娶过了媳妇,大就说:“如今你们三个都有家了,弟兄三个成天在一个锅里头搅稀稠,后头都有媳妇儿给你们当参谋了,我怕闹不好了,闹下点儿意见就不好了。我看,不如及早分开,各过各的光景。”
弟兄三个就分门立户,大跟我一搭过。
大是一九七九年六月去世的,活了七十九岁,一辈子基本上没享过甚福。和我妈做了十年夫妻,打了多半辈子光棍。解放了,虽说不用受别人的欺负了,可是那会儿生产队分红那么低,光景还是不宽余。我自个儿没本事,没顶替得叫大清闲几天,没叫大享上福。我这会儿生活倒是不错,可是大早就不在世了,再也不能回报他老人家。唉,一想起这些,我就由不住想哭。
三十来岁的时候,哥哥和姐姐领我去倾塔毛沙窝,看看生我的地方,看看我们立过脚的地方,还寻我妈的墓子。从前住过的茅庵庵早就塌了,就眊下个土梁梁,转圈还是一片红柳滩。姐姐指着土梁梁说:“兄弟,你好好儿看看,这就是妈妈生你的地方,也是妈妈殁的地方。”
三个人又寻我妈的墓子,哪能寻见了?原先的时候,这个地方有两三个墓子,就在沙堆前头,听说后来年长日久,风刮得沙圪旦滚得挪了地方,把墓子整个儿埋在沙堆里头了。再后来,风又把沙堆刮进黄河里头,把这个地方又舔成个光滩,原先的墓子看不见,后来又添了几十个墓子。大哥只记得跟前的大渠边有个豁口,我妈的墓子离这个豁口有个二十来步。步过来、步过去,瞅了半天还是个寻不见,没办法,三十来年了。
我妈养我一鞋钵子大,如今我长成顶梁四柱的大后生。唉,只能在这个荒滩上烧上两张麻纸,磕两个头,总算她没白养我一回。(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