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鼓车

2012-12-18 20:37贾辽源
山西文学 2012年8期

贾辽源

膏腴村有很多东西都很古老,古老得能让你喘不过气来。比方说,村西南黄土坡塬上,常年干旱,田贫地乏,草木最茂盛的季节最多也是稀稀拉拉地长些蒿苗、酸枣刺。可是层层土崖下,道道沟坎里,都埋藏着膏腴村祖祖辈辈无以计数的尸骨和灵魂。每年清明,一大早,整个坡塬上就跪满了膏腴人,逢会一般拥挤在土堆前,花花绿绿的纸钱倒在坟脚一头。大多人喜欢,很少人悲伤。纸灰随风飞舞,鞭炮此起彼伏,烟雾弥漫而缠绕。磕完头,添土、散菜、洒酒,转身朝东北长换一口气,整个膏腴肥沃平展的田畴和黑魆魆挤成一片的村子就会尽收眼底。正中的关帝庙、东南的魁星楼、西南的土地庙和一座座勾肩搭背、相互串联的老屋老厦一清二楚。以关帝庙高高的屋脊和几棵蓊郁的老柏树为界,整个村子一分为二,任你抹多少糨糊也粘不到一块去。什么意思?其实,膏腴村分南北两半,到坡塬上上坟也是一样,北膏腴的人埋在东北向的土坡上,南膏腴的人埋在西南方的沟坎里。为啥这么分?你去问老人,老人们一个个只是摇头,随后就会告诉你一个人人都知道的故事:不说上坟盖房子,单说每年跑鼓车,平时大家相安无事,礼尚往来,一旦跑起来,六亲不认,互不相让,赢了高兴,输了翻脸,不是骂人就是打架。那一年,究竟是哪一年也不知道,双方争红了眼,定下规矩,谁歇一下就算输。没办法,一直朝南,拉过了黄河,一口气跑到洛阳白马寺,最后没吃没住没力气,干脆卖了鼓车才算回到老家。

膏腴村跑鼓车据说有成百上千年的历史。一人高的木轮子,碾过去好比天打闷雷。平时就供在关帝庙东西两个配殿里,由来管爸拿着钥匙,不到清明节万万不会开锁。就是“文化大革命”那会儿,也是来管爷用泥坯封了门,用杂灰泥糊了,再大大地写上忠、公两个字,自始至终没有损坏过。

来管爷长着一颗紫红的蒜头鼻子,给来管爸交钥匙的时候,村长玉顺在场。当时,关帝庙墙上才写了一条标语:开放的膏腴欢迎你。是玉顺出门见人家城门口都这么写,回来也让人这么写了。来管爸和来管爷就站在“开放”两个字下面,玉顺面朝南,背靠着“开放”。来管爷说:“本来钥匙应该交给玉顺,可这鼓车几辈子都是咱王家掌管,玉顺也同意继续让咱家传下去,咱得对得起祖宗。”

玉顺说:“管好,一定给咱管好。这鼓车是咱村的镇村之宝,没有鼓车,膏腴人就没有命了。”

来管爸接过钥匙,套进自己的钥匙圈,一边转一边说:“我爸咋管我咋管!”

玉顺说:“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你说这话,关老爷就放心了。”说完就走,走到关帝庙门口发动了摩托车,说,“就这,我还得赶快送焦哩。”膏腴村外有个焦化厂,玉顺跑运输。

可是,当天晚上,来管爷咳嗽得停不下,到后半夜,痰多得也没有力气吐了,憋得紫鼻子成了黑鼻子,脸也变青紫了。来管家属于北膏腴,隔过那条村街就是南膏腴。南膏腴住在街边的海平爸半夜里上茅房,听见来管爷“咔咔”地咳嗽,一声不如一声,最后就剩长一声短一声地哼哼,后来就安静了,就是哭,是来管姑姑尖细的哭丧。七天后,来管爷埋到了西南坡塬上。

来管先是当兵,在北京当海军。三年没有见过军舰,没有摸过枪,反倒学会了种菜、喂猪,还开阔了眼界。一回来就不想在村里待,整天在县城里混。村里人都说来管,当了三年兵,就没有学成个人样,成了二流子。来管不管那么多,一门心思做买卖,等人们都反应过来,来管已经当了大老板,也就很少再和膏腴人打交道了。来管爸每年打开东西配殿往外拉鼓车的时候,都会问从城里回来上坟的来管:“你说,将来我老了,谁管这钥匙?”

来管说:“到时候再说吧。”

有一句古话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一到清明节,膏腴村里大大小小,凡是在外的人都要匆匆忙忙地回村里来,并不仅仅为了烧纸上坟,更重要的是为了跑鼓车。要是一年不跑,人们就觉得好像进了庙没有烧香,失落里还有几丝隐隐的担心和惧怕。干啥都不踏实,运气差,种地不下雨,出门不顺利,孩子们说对象翻来倒去不顺畅,小媳妇生娃心惊肉跳,一下子挤出来,顾不得疼痛,一把拽过血淋淋的孩子,先看有没有屁眼,是不是豁豁嘴。

因为跑鼓车要赶在吃晌午饭之前完成,所以早起上坟一个个都急死忙活,像赶命鬼。人们三五成群,扛着铁锨,用刚发芽的柳枝挑着纸扎,提了篮子往坡原上赶。解放五六十年了,又经过几次大的运动,膏腴人的家族观念已经淡薄,可一到清明上坟,家族意识就会非常强烈。一大家子的坟都集中埋在一个区域里,需要集体来祭拜。这时候,来管爸已经摆好了供品,就是还不见来管的影子。心里骂他做买卖做得连你爷你奶你祖宗也不要了。一摸腰眼却碰到了钥匙,就张口骂:“贼坯子,连鼓车也不准备拉了。”正骂着,来管开着一辆小白车呜呜地上了坡,停在地头,人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还没到跟前,来管爸就问:“咋这会子才回来,不知道还要跑鼓车呀!”来管不说话,别人都说,忙哩,忙哩,来了就开始吧。

来管爸说:“你除了挣钱还知道啥?”

来管把眼一瞪,啧了一声,说:“哎呀,赶快开始吧。今天不急着走,还要踩鼓车哩。”说着,大家就放鞭炮,跪了一地,点着眼前一堆花花绿绿的纸钱。来管说:“刚上来的时候,碰见南膏腴的海平,跟着他那个女子,那么丑。”

来管一个本家哥接过话说:“哟,你可不敢小看人家丑。有找不下老婆的男人,没有找不下婆家的女子。那女子有本事哩。”

海平的女子叫秀女,二十五六了,就是因为丑一直找不下男人。个子不高,脸还周正,圆圆的,就是两只眼睛离得太远,鼻子使劲地往回拉,把嘴都提得闭不上了。门牙长长的,闭上嘴唇,那牙齿还在外边支着。丑不说,说话也是二五答八成。这几年一门心思要找婆家,啥也不干,就是织毛衣,非要织一件高翻领、长得能包住屁股的毛衣,说是最流行的款式,准备结婚穿。海平没办法,只得到处央求别人给闺女找对象。秀女几乎见一个愿意一个,可是自己根本经不住人家打听,好多人家都是一提就不愿意。一开始,海平还好言相劝,让秀女耐着性子等人家回话。秀女一脸急躁,把毛衣往大腿上一摔,所有的棒针都蹦蹦地滑了出来,不耐烦地埋怨:“都等了快半个月啦,还往多会儿等呀?”海平说:“秀女,咱是女方,不敢太着急,免得人家笑话。”秀女却根本不在乎,说:“人家娟娟、秀丽、小梅,她们比我小好几岁,都生娃啦,咋不怕人笑话。我知道,咱家贫,我就没有一件好衣裳。你看小梅,穿的袄都是透明的,她女婿一见她就搂上亲嘴。”

海平问:“你见啦?”

秀女说:“见啦。年前小梅女婿来收棒子,在棒子地里搂着亲的。”

海平很无奈,知道女大不中留的道理,可说难听话,东西不好你贴上钱人家也不要呀!晚上睡在炕上,海平老婆不停地叹气,一会儿把脸贴在海平胸上,等海平想办法,一会儿毫不留情地转过身给海平一个大屁股。海平使劲地搬,女人就是不回身,随后就是呜呜地抽。海平又气又急,说,你叫我咋办呀!就这么想着,瞪着眼,一直到天亮。

村长玉顺二爸死了,租赁了邻村西中黄三彪子的灵棚。西中黄方圆十几里,就只有三彪子一个人置办了全套家当从事殡葬这个行当,一年四季为人送葬,顾不了家。浑身是土,头发一年不梳不理,又脏又臭,成了一条条小辫子。尽管挣了不少钱,可整天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婆受不了罪,撇下老小一个人走了。

海平去帮忙,闲着没事,就坐在三彪子那辆能看见五脏六腑的破三轮车上。玉顺穿一身白孝服从灵棚后角里钻出来,一见海平马上就“嗨”了一声,顾不上进茅房,转身去找三彪子。见了面,一把拉到没人的空地上。三彪子干这营生本来就低人一等,见玉顺二话不说拉了就走,心里一阵发毛,怕是玉顺找自己麻烦,最后不给结账。不料,玉顺劈头说:“三彪子,你那娃说下媳妇了吗?”

三彪子的媳妇给三彪子生了一个儿子叫合意,模样漂亮,长得五大三粗,就是脑子有问题,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清楚的时候也能和正常人交流,还喜欢唱几句《北京人在纽约》。糊涂的时候,见谁打谁,下死手,力大无比,一个人能把三彪子的三轮车推几个滚子。今年刚二十,一有人给他说媳妇,他就问:“像谁?”合意心里有追求,他喜欢电视里的女明星,觉得人家漂亮。

三彪子一听玉顺问合意的婚事,才缓过神,说:“没,叔,你有合适的呀?”

玉顺说:“嗨,那不是,坐在你车上的海平有个女子,就是丑一些。”

三彪子一咬牙,说:“咱这活鬼还敢挑拣呀。叔,你给咱说去。”

玉顺转身走到海平跟前,说:“海平,给秀女说个亲。”

海平觉得玉顺嘲笑他,说:“一门儿干啥哩!你先哭你二爸去。”

玉顺说:“不胡说,三彪子的娃就合适。”

这一说好像一下子捅破了窗户纸,海平这才想起三彪子跟前有个傻儿子。傻就傻吧,只要孩子们愿意高兴,自己就高兴,大人们的体面就顾不上了。这么想着,心里就跟三彪子拉近了距离,好像已经成了亲家了。

玉顺二爸下葬那天,天下着雨,所有的孝子贤孙都弄了一身泥水。村里人都说,这下可算是尽了孝了。海平知道,雨雪天下葬最难,脚下滑,到处是泥,墓坑里多少都会灌进水,三彪子的苦可就更重了。要是一个人武治不了可就麻烦了。于是他早早来到坡塬上,准备帮三彪子下葬。站在墓坑上搭起的蛇皮雨篷下,远远地透过雨雾,灵车艰难地在泥路上走。黑漆金绘的棺材就放在三彪子的破三轮上。三轮车像扭秧歌,左滑右扭,从棺材下面冒出一团团蓝黑的浓烟。三彪子使劲把着车把,胳膊上的青筋一根根地朝外蹦凸,脸也在使劲,都变了样子。众人将棺材抬到地下,上面盖着的铭旌湿成了一团,糅在一起。三彪子在棺材前后穿好木杠子,又在四角缠好绳子,吩咐众人拉紧,将棺材抬到墓道上方,准备慢慢放绳子。他自己踩着墓道两边原先挖好的脚窝子下到墓坑里。忽然,脚下一软,脚窝子蹋了,三彪子“哎哟”一声一头扎进了墓坑下的泥水里,这一切,站在一边的海平都看在眼里。见三彪子出了事,海平一声没吭,“呼突”一下顺着墓坑边沿溜下坑去,一把拉起三彪子就往墓窑里爬,头顶的泥土哗哗地滚落下来,棺材黑糊糊地压进了墓道,一时间两眼一抹黑,啥都看不见了。一会儿,棺材落了地,墓坑里才又有了亮光。两个人吆喝着,上边的人沉沉地悠着绳子,棺材就朝墓窑里进。两个人拉扯着,加上泥土滑软,没费太大力气就把棺材全部拽了进去。上边有人递进了冥食、长明灯和金童玉女,三彪子从冥食上拔下小人,叫唤着递上去。玉顺二爸的大女子接过去,叫了两声:爸,回,爸,回,就一声不吭地走了。有人吩咐说:路上可不敢和人说话,回去放到面瓮里。这个当口,就有人开始往墓道里扔插墓门的砖头,三彪子和海平一里一外地插墓门,插着插着,就合拢了,里面也没了声音。三彪子见天气不好,心急,把啥都忘了,急死忙活地爬出墓道,头顶上的雨篷早就被人撤掉了。一群人哗哗地往墓道里填土,三彪子收拾着绳子、木杠子和三轮车,准备向主人家要工钱。忽地想起墓道里还有一个干活的人,长长的披肩臭发“咂”地一下就竖直了,回身朝众人叫:“坏、坏、坏、坏啦——”忽地就扑向那一群填土的年轻人。墓坑里已经填了半截土,三彪子不顾一切地跳进去,头顶上泥土飞扬,一团一团地砸在他的头上身上。三彪子疯了,伸出两条胳膊摇摆着、挥舞着:“快停,快停。”大家停下手,三彪子像一个泥人站在墓坑里,满脸、满嘴、满眼都是泥土。他最后说了一句话:“里边还有人,快刨。”大家七手八脚抬出三彪子,顺着墓门的方向朝下挖,刚看见插墓门的砖就一脚蹬开,“哗啦”一下露出一个大口子,黑糊糊的墓窑里,真有一个死人一般的人靠在棺材上。玉顺听说是海平,只说了一句话:“唉,为了儿女,真是连命也能搭上。”

其实,三彪子从一开始就稀里糊涂,只知道下来一个人帮忙,不知道是谁。等知道是海平的时候,嘴里说:“嗨,咋就能弄成这呢。”心里却说:要做儿女亲家真不容易,得赶紧哄合意见见面。三彪子心里有数,知道合意想什么,他决定把自己心中的偶像搬出来。合意爱唱《北京人在纽约》,哪怕就会几句,可他根本没有看过《北京人在纽约》,那是早好几年的电视剧。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女人是不是像一个女演员。当合意问“像谁”时,三彪子说:“像马苏。”合意问:“马苏是谁呀?”三彪子说:“就是你一天唱的,啦啦啦啦啦,啊唉唉唉,马苏——,你问我爱不爱你。”合意一听笑了,觉得父亲给自己说的女人就是心目中的明星,他说:“见见面吧。”

头一次见面是晚上,就在玉顺家里。临去前,秀女专门打扮了一番。看着女儿打扮,海平和他老婆像吃多了一般,肚子里时不时泛起阵阵难过。秀女站在镜子前,只穿一件几块钱买的小吊带背心,白的;下身是一条裙子,也是白的,只是秀女亲手剪短了一尺多,从后面看只能挡住屁股蛋子。海平和他老婆都没有说什么,悄悄地引着秀女到玉顺家去。大人一见,心里欢喜,只是因为两个最合适的人今天走到了一块,至于见面后的结果就难以预料了。大人们都集中在东厢房说话,把西厢房让给了秀女和合意。合意一进门就见眼前昏黄的电灯下站着一个一身素白的女人,肩膀、胳膊、大腿,连同半个胸都白皙皙的,就是自己想象的马苏。他说:“北京人。”

秀女奇怪,瞪了眼,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合意说:“马苏,你会唱歌吗?我会唱。”

秀女感觉到合意看上了自己,就走上前一步,迷迷地看合意,还有意垂下一只肩膀,让吊带滑了下去。这时她又想起了棒子地里的小梅和她的女婿。

从玉顺家里回来,海平一家人都非常高兴,就像南膏腴的鼓车跑赢了一般,脸上都是笑。半夜了还睡不着,一直说着将来的好日子。

来管爸打开两个配殿的大门,尘土就从门框上落下来。鼓车静静地蹲坐着,两根车辕杆高高地指着门外的天空,很傲气,根本没有把进来拉车的人当一回事。大鼓身上苫着草席子,眼睛也不睁,就那么高高地顶着天花板。来管爸颤颤地跪下磕了一个头,这才让小伙子们将鼓车拉到大院里。两辆鼓车并排立在太阳底下,草席子早已经揭开,两张一人多高的鼓面就像胖子解开了裤腰带,把圆滚滚的白肚皮完全亮了出来。一个上面写着北,一个上面写着南,分别代表南北膏腴。大家嘻嘻哈哈地打扫,往车前拴绑着绳子。自从掌管了那两把钥匙,来管爸就是北膏腴理所当然的鼓手。十几个小伙子拉车,在路上狂奔,他两条老迈的腿死死地站定,拳头大小的鼓槌咚咚咚地敲击鼓面。鼓面浑身颤抖,发出的声音沉闷又沉稳,一击连着一击,让你心里一阵紧似一阵。身后的小铜锣由另一个人击打,当当当,节奏单调,只是填补鼓声的空隙,听着就心烦,你禁不住就要用奔跑来发泄心里的痛苦。

按照常年规律,一旦南膏腴赢了北膏腴,老天就会变脸,连下几天雨水。这种情形真是神奇,谁也说不清为什么。膏腴去年一冬无雪,今年春天无雨,清明一过,麦子就要起身、扬花、灌浆,没有雨水,就难保小麦丰收。尽管村里有深井,种麦子国家还有补贴,可毕竟浇地是要花钱的。玉顺把几个村委叫到关帝庙的舞台上说了自己的心思,大家都觉得难操作。全都是大小伙子,况且附近西中黄、尉村、三公村都有来帮手的,谁也不敢保证南膏腴就能赢。玉顺说:都通个气,西中黄、尉村拉南膏腴,三公村拉北膏腴,人的体力上就有差别。很快达成一致意见,各自分头去办。

这会子,鼓车已经拉到关帝庙外面的牌楼底下,锣声、鼓声不停地响。街巷里黑压压的,花花绿绿地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这几年,县上把鼓车当做非物质文化遗产,拍了电视来宣传,看热闹的人无形中多了许多,都拿着照相机照来照去。鼓车停在牌楼下是在等人捐款,这是多年的规矩。有钱没有人缘,就是抬座金山也没有人应承。南膏腴的双福先送来五百块,立马有人给披红挂彩。双福背靠大鼓,脚踩双辕,众人让出一条道让双福巡游,好不风光。北膏腴的全才、有旺、南膏腴的永红都披了红。来管爸一直记着来管在坟地里的话,盼着儿子真能给他装个人,毕竟自己是北膏腴的鼓手,来管大小也是个老板嘛!

巡游快结束的时候,来管拨开人群来到了北膏腴的鼓车前,来管爸一见就拼命地敲,要给儿子鼓劲。可是,好半天,大家就像没有看见来管,始终不见有人接他的钱,也没人给他挂彩头。他踩上鼓车的双辕,几个拉车的小伙子赶紧都跑到一边抽烟去了。来管爸心里急,没有想到来管在村里的人缘这么糟糕。来管也觉得没面子,干脆下了车,来到南膏腴的车前。球,你北膏腴看不起老子,老子不会把钱捐给南膏腴呀!到了南膏腴跟前,收钱的村委刚喜朝他笑了笑,正准备伸手去接,那个披红的小伙子把大红布挽成的彩头一把扔到刚喜怀里转身走了。来管拿过彩头自己披挂在身上,正要去踩车辕,转脸发现所有拉车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车上的鼓手有气无力地“咚咚”地敲。

来管闹了个大红脸,一把扯下彩头狠狠地摔到地上,指着旁边的一群小伙子破口大骂:“你们一帮子秃孙,狗眼看人低,撒泡尿照照,没有人捐款,你们还跑个球呀。一个个长鸡巴个逼脸,牛逼球哩。”

也没有招呼,那群年轻人一哄而起,鼓车“呼”地就在人群里飞奔起来,直直地朝来管身上压过去。来管的脸变成煞白,撒腿就跑。鼓车紧追不放,北膏腴的鼓车看南膏腴跑了起来,骂着他们不守规矩,腿脚也跟着启动,直朝南膏腴追去。来管爸站得高看得清,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惦记儿子,手里就顾不上敲击,攀着头顶固定大鼓的绳索,扑到鼓面上向前探出头,急得直冒虚汗。他声音嘶哑地大喊:“来管,妈日的,你个龟孙子丢人败兴,还不朝胡同里跑。朝胡同里跑——朝胡同跑——”

来管拐进了一个小胡同。两辆鼓车却依然一前一后飞奔出村,绕着规定的路线追逐起来,一时间比真的比赛还要激烈精彩。路边等着替换的外村小伙子见第一辆车过来,以为是北膏腴,一边跑一边钻进队伍里,队伍里的人一边跑一边撤出来。比赛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开始了。来管爸见来管安全地躲进了胡同,整个身子稀软地滑下鼓面瘫倒在车子里。以前,总有换人不利索的,一下子卷进巨大的车轮底下。轻者擦破皮流几滴血,重者折了胳膊腿,要了命。

看热闹的人纷纷往后退,鼓车过去,好像山摇地动,腾起漫天尘土。北膏腴的车子几乎完全罩在尘土里。本来两个车子要停在规定的位置,相距同样的距离,这样起跑才算公平,可现在,南膏腴在前,北膏腴在后,两个相距就是一二十米,南膏腴要绕一整圈才可能追上北膏腴。

自从秀女和合意见了面,两个人竟然很快进入角色,显得情投意合,难舍难分。合意的清醒变得比犯糊涂要多很多。三彪子整天给人埋人管不上合意,这下,秀女天天来西中黄,有时提几个鸡蛋,有时买几根油条,和合意吃得津津有味。一吃完饭秀女就要体验小梅在棒子地里和女婿亲嘴。亲嘴对合意、秀女来说似乎比常人更有激情。每次合意都咬着秀女的嘴唇拼命地吸,吸得秀女嘴里的唾沫都干了,最后牙缝里的血一股股地吸出来,两个人的嘴上全都是黑红,跟吃了桑葚一般。

秀女说:“清明你一定要来膏腴拉鼓车。我爸说,要是今年南膏腴赢了,天就会下雨,就能多打麦子。”

合意说:“不会浇地呀。”

秀女说:“你是傻子呀,啥也不懂,浇地不得掏钱呀。再说,没有拉过鼓车就不算男人。你就会唱马苏。”

合意说:“我以前拉过。”

秀女说:“我没看见。”

合意说:“那我去拉。”

合意来拉鼓车纯粹是为了让秀女看自己是个男人。他和西中黄的几个年轻人站在东南角魁星楼后的一棵大杨树下。人们都知道,按常规,北膏腴的车最先过来,所以大家就放过第一辆车,专等第二辆来换人。第二辆一冲出尘土,他们顺势就冲进队伍,抓紧绳子飞奔起来。合意有一股不同常人的蛮劲,一个人能顶好几个,这一下,北膏腴的速度竟然快了许多。

秀女为了看清合意,专门站在一间人家放煤的小房上,身后有一棵刚刚盛开的桃树,乍一看,一树的粉红把秀女映得真有几丝妩媚。秀女并没有注意鼓上的字,而是看到了车上的那个人。那时,来管爸刚刚恢复元气,正在爬起来。秀女正好认出来管爸的样子,知道合意拉错了车。拉错车就等于犯了众怒,那是帮敌人打自己,把足球往自家门里射。秀女一惊,身后的桃花竟然下雨般纷纷抖落了。她溜下树,冲上大路,朝前边的鼓车追去,一边追一边喊:“合意,拉错啦——合意,拉错啦——”

人们见秀女跟着鼓车跑,拼了命地吆喝,并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可合意熟悉秀女的声音,越是杂乱越能分得清。知道自己拉错了车,合意很懊恼,他得听秀女指挥才能证明自己是个好男人,所以自己也叫着,“拉错啦,这是北膏腴。”西中黄的人一听,全都松了手,鼓车霎时失去了方向,像一匹儿马蹦跳着扭动着在街面上乱蹿。人群一片惊呼,四散躲避,一眨眼,“咣”地一声就撞上一道墙。那墙竟慢慢地慢慢地“轰”地一声倒了。鼓车压上去,巨大的轮子一边高一边低,一下子就翻到了砖堆里,来管爸“嗖”地一下就甩出去丈把远,滚到一边哇哇地干嚎起来。

这下子真是炸了锅。所有人都“哗”地围上来。救人的救人,抬车的抬车。有人气势汹汹地问:“妈日的,这是咋回事?谁拉的车?”

有人说:“是南膏腴拉错了,就不拉了。一放手,车可不就碰啦。”

还有人说:“这还了得,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咋,看我们北膏腴没人呀!活人眼里插柴哩吗。”

“不能便宜了他们。走,血债要用血来还!”

一群人黑压压地泥石流一般涌动着朝南膏腴的鼓车流去。

有人赶紧跑到来管家,见来管在擦车,喘着气说:“来管,不得了了,你快去,鼓车翻啦,你爸摔得不轻。”

来管正在拧毛巾,他拉开车门,把毛巾摔到车里,不急不忙地说:“狗日的,当我爸是泥捏的哩。谁把我爸翻了,谁给我爸看病。”说完,发动车子进城去了。

眼看就到了饭时,西中黄、尉村、三公村前来帮忙的年轻人都各自到亲戚家里吃饭去了,没亲戚的也相跟着去混饭。秀女早早给他爸妈说,今天合意要来拉鼓车,要吃饭。秀女妈说,要是来,咱吃韭菜饺子。秀女拉着合意的手往自己家里走,刚一进门,海平黑着脸坐在院子当中。秀女说:“爸,合意来了,饭好了吗?”

海平说:“没做饭。”

秀女急了,说:“我妈说吃韭菜饺子哩。”

海平说:“吃个屎。车都拉错啦,吃啥饭!想到哪吃到哪吃去,我这里没有。”

海平老婆哭丧着脸出来,一把把秀女搂在怀里,只是哭不说话。

合意见门口的泔水桶里直冒热气,就走前去看,这一看不要紧,合意的毛病忽地就犯了。他提起泔水桶,“哗”地朝海平泼去,劈里啪啦,一个个白生生的饺子像一条条刚出水的小鱼,从海平身上蹦到了地下。

合意说:“日你妈,海平。老子吃不起你家的饭。”“呼”地举起泔水桶“咣”地摔到了地上,那桶一下子就破成了几瓣。

秀女追着合意出来。合意的蛮劲催着合意飞快地跑,眼看着就看不见了。秀女很无奈,又很伤心,站在村口,呜呜地哭了几声,然后,一抹眼睛,朝合意消失的方向嘟囔了一句:“日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