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园里物事

2012-12-18 20:37贾哲慧
山西文学 2012年8期
关键词:西贝杏树榆树

贾哲慧

麻园里地理

和中国农村的许多地名一样,西贝山村的麻园里是一个似是而非又无法考证的地名。父亲曾做过村里的财务员,我问过他,他说叫码远里,世代的账簿上都是这么记着。对于这个叫法我很质疑,认为叫码远里不够确切。父亲解释说码远里是以我家所住的圪塔院为参照物的,也就是说离我家只有码远的意思。据我了解,我的先祖起初是在村里的另一处住着,圪塔院是后来的产物,在我们那里码远的叫法并不通行,而且我们的远祖起名很“象形”的,甚至很诗意化,他们不会将一个抽象的词生硬地安置在地名上吧。

关于麻园里,我起初想象过马塬里或马院里。黄土高原的“塬”很多,但这个地形不属于塬,据《贾氏家谱》记载,我的先祖大概是清末民初迁入,他们很可能是西贝山村的缔造者,事实上贾姓也的确是这个村子的“望族”,而麻园里又是很阔气的地方,马姓曾住这样要地也不大可能。至于饲养马的院子里就更说不通了。西贝将之命为麻园里也不是子虚乌有,凭空捏造,记忆中那里确实种植大麻子(听大人讲大麻子油专门供飞机用的,大麻子在我们的眼里很神秘,何况这种植物在我们这里很少见到)。大约六七岁时,一个黄昏,我在村子里晃荡,陡然看到一只狼,于是便慌忙扎入了大麻子地里。大麻子的果实被长满刺的球球儿包裹着,我想狼也怕扎吧。大麻子长得很高,钻进去不用矬身就可以将我彻底淹没。地里散发着刺鼻的青草味,还有怪怪的药材味道。其实那时的大麻子地已经萎缩成很小的一块了,大部分地方被砖窑和院子侵占了。

农民喜欢在最好的田地建房子,寄托于丰腴土地养得人丁兴旺吧。可以想象,当初麻园里肯定种植着大片大片丰茂的大麻子。从房子结构和砖块的腐蚀程度来看,麻园里的砖窑是西贝山村最古老的“现代化”民居。三十年前,我们村砖房不足三十间,麻园里就占了十间。

麻园里向阳,平坦,前面是沟,后面靠坡,左右是山包,倘不是门前通往山外的那条小路,人们不容易发现这里会有人居住,良好的隐蔽性很符合乡野农人的心理。

麻园里位于村子的东头,再往东是连绵的沙岩,土豆似的大大小小连在一起,大的可以有几间房子那么大,小的比驴粪蛋还小。从石缝钻出的兰芽树像一根一根旗杆,春暖花开时节人们常常拿着长柄镰刀钩兰芽吃,兰芽像火苗似的蹿腾在枝端,红多绿少,等到完全变绿了,就只能喂猪了。乱石的尽头是村子去往山外的弯角,那里矗着一棵古槐,树身被雷劈得仅存半边,焦枯的树皮和树心,稀疏的枝叶像刻意插在树顶。树的年龄估计比村子老了许多,老得成了精了,成了神了。树根前用石头垒着简易神龛,也不知供着哪路神仙。每每村子里死了人,遍身素白的孝子们昏夜拄着柳木棍子来到这里送灯,晕黄的煤油灯从棺材前一直摇曳到这里,然后熄灭了,亡者从这里赶赴黄泉。

麻园里西侧是一面陡坡,垂着通往山背后的羊肠路,路上铺满了状若羊粪蛋的小石子,我们常常来这里捡了一兜又一兜,作弹弓子弹和捡石子游戏用(贪婪得直将口袋撑成滚圆的猪肚皮)。房顶上覆着一层青草,像韩国草,又低矮整齐得如同电推子修剪过一般,寸发似的根根直立——村里人没见过足球,实在荒废了一个天然的足球场。房顶紧连一面斜坡,长着沙棘、狐狸刺,钻到它们的根部找蜗牛玩,有时候会发现一窝斑驳的鸟蛋,还温热着呢。最热闹的是撞到野兔,一颠一颠地在前面跑,我们大喊大嚷在后面追。兔子前腿短后腿长,上坡劲足,跑得利落,下坡就不行了,翻滚得像个绒团,只好侧着身子跌跌撞撞。蛇,也会碰到,但很少,昂着头咝咝地对着人吐舌头。粗长的绿蛇,不必担心;草蛇,毒性很小;灰蛇千万不能打,神蛇;七寸蛇最怕,剧毒,喷出的蛇液会毒瞎人的眼睛。

麻园里的十间房子被一堵砖墙隔成两座院子,西院没有院墙,房子更破旧些,东院有围墙和门楼。门前一棵杏树,夏天是屏风,冬天可以透过树枝望沟那边如伞的白皮松——比黄山那棵迎客松漂亮多了,可惜长得不是地方。

东院的东侧蹲着一盘石磨,石磨四周种着洋姜,青翠碧绿的秆比高粱还高,根部藏着生姜一样的果实。常常是父亲扛着锄头,我拎着竹篮到这里刨洋姜,它可以腌菜,小孩儿更喜欢生吃。稍高处有一棵核桃树,父亲在那里用步枪射过一只鹞鹰,第二次瞄准了一只乌鸦,没中,子弹发着怪叫擦过它的耳朵飞向了那堆岩石,然后在石头上腾起一团烟雾遁入我的记忆。

杏树·榆树

当春天的太息野雀似的在西贝山村的旮旮旯旯里踅游的时候,麻园里杏树的青春美丽痘在皎皎的月光里扑突扑突挤满仍僵直的枝头,然后又在明媚的阳光里爆米花似的炸开。村里的人总是不经意间发现那棵高大的杏树突然变得如霞似雪。缤纷落英过后,青色的杏子开始款款显出身来,按捺住兴奋,似乎一张扬就会被寒风所欺——这时候的春天还是很无奈的。

孩子们的眼睛最贼,鼻子最馋。哪怕只一瞟,就知道哪片叶子底下窝着一颗骚动不安的果子,哪怕只一嗅,就闻到哪片叶子后面氤氲着一团杏子香。即使只有一袋烟的工夫,孩子们也会像受惊后的蛇一样将身子缠在杏树上。

杏树当初长在一面斜坡里,麻园里后来平整院子的时候用一面石墙裹住它的半截身子。杏树是前倾着身子往上长的。我们小心翼翼探下去,然后踩着它的干往上爬。杏树有一枝伸在院子里,只有小树可以顺着树枝爬到树上去,并且将身子在树间荡来荡去,简直有点惊心动魄,眼花缭乱,为此赢得不少粉丝。山杏儿有着杏花般的容颜和娇喘,我们做梦都想和她好,可她偏偏喜欢不顾学习只会上树的小树。杏树下不远处有一孔弃用的土窑洞,有一天他俩正在那里说悄悄话被人撞见了,我们还结群愤愤地去寻找他俩的“罪证”。

不仅有土窑,树上还是一席花草毡子,翠绿的拉拉藤,绛紫的韭韭花,浅灰的蒲公英,蓝色的鸢尾花,金黄的金盏花,斑斓的蝴蝶花……每个季节都有抽华吐萼的,从春到秋,将日子像蚕丝一样抽得老长。山里其实最不缺的就是花花草草,还有千千万万叫不出名字的,即使与花为邻,农民又能识得几种呢?真想知道它们的名字!这些花草素面朝天,小家碧玉,本真得可爱,色彩并不大红大紫,味道或许还有些臭。“薰莸不同器”,但“薰莸同坡”,大地给予生物的永远是宽容。

山里的春天似乎在一场杏花雨中匆匆退场了,接下来是夏天粉墨登场。西贝山村夏天的空气中飘荡着繁杂的果香,而杏子香是最迫不及待的,当麦子在金灿灿的睡梦里成片成片躺倒田野里的时候,麻园里的杏树就要临盆了,丰茂的绿叶已遮不住金黄的杏儿。站在最高处的,黄里透着红,似乎激动地想往下跳,但又觉得害怕、害羞。

大把大把的杏子往兜里塞吧,心急的孩子干脆连同树枝一起折下,这是大人们最不允许的,来年还要好收成嘛,不能因为一时痛快绝了后路。这棵树的杏儿其实很涩——也许那时的孩子们心里都清楚,只是都不说破,惴着欺骗别人的快感和骄傲——还要装出很甜的样子来。孩子吃杏儿,大人收核儿。杏仁儿可以榨油。热闹的采摘场面连松鼠也眼红了,胆大的,会爬上树与孩子们抢,而且专挑枝头熟透的,胆小的,小女孩似的,远远地等在树下。

没有了杏儿,树仍旧敞着胸怀蓬勃地站在那里。在树上逗毛毛虫,斗嘴,假寐,甚至做暑假作业——面对一棵树,山里的孩子就是一只只快乐的毛毛虫,树是他们的家,他们的乐园,树的每一寸枝干都承载着他们的愁与乐,喜与忧。何况还是一棵杏树!

榆树高高地矗立在麻园里身后的那面坡的顶端,它是村里的风向标,东西南北风全写在它的枝叶上。

整个冬天,榆树是肃穆的,只是在万籁俱寂的时候会发出哑哑的断枝声,那是在严寒下被冻裂的残枝。子夜里乌鸦的叫声像一张网罩在西贝山村上空,似乎与它合谋着在村里弄点什么事儿来。鸟巢孤零零蹲在树杈间,在银装素裹的雪天里像一只擎向天空的钵碗。

作为一个生命体在与严寒抗争中生存下来并不容易,即使一棵树。这棵榆树打一出生就站这块玉米地边畔的风口上,根本无法改变自己注定多舛的命运。多年前这里是一座院子,田根儿至今残留着坍塌的土窑洞,早先住着一对父子,父亲是个瘫子,儿子是个患有癫痫病的傻子,给生产队放牛,某年冬天在野外取暖时癫痫病发作倒在火堆里烧死了。瘫子后来也死了。留下了他们栽种的这棵榆树。

榆树没有死,它似乎要带着村里人对这对父子的念想活着,而且出脱成一个伟岸的帅小伙儿。树干两丈开外,笔直如戟,绝无旁枝。村里栽着许多榆树,各家的院子里也不少,歪脖子塌腰的,全没有这棵长得雄壮。——它经历过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艰难困苦。生的艰难不仅表现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上,人为的摧残也很可怕。榆树的身上有着许多瘢痕和赘瘤,一定是牲畜的嘴和小孩的镰刀斧头留下的纪念。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西贝山村遭受了三年自然灾害,粮食吃光了,野菜挖光了,连棒子芯儿也熬成糊糊灌进了人们的肚里。村里人开始剥榆树皮,来到这棵树下,实在不忍弄死它,便忍了饥饿放下斧头。第二年,这棵榆树的榆钱真繁,一嘟噜一嘟噜把树枝都压垂了。队长派了村里上树最好的把式给集体捋榆钱,结果连人带被压断的树枝从几丈高的树上往下掉,所幸最后卡在最低的树杈里,人仅受了点小伤,村里人都说榆树显了灵。

榆钱过后,细碎的榆叶构成了密不漏雨的树冠,像降于西贝山村不化的绿云,像深蓝布景里的一滴墨绿——在夏日的凉风中飘摇,在初秋的晨曦里缄默。当榆树的第一片叶子带着斑痕脱离枝头的时候,秋天带着秋风秋雨早已潜入了西贝山村,接下来是落叶飘零的死的静美,静美过后山村会再次呜呜奏响向季节深处进发的冲锋号,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这是秋天的告别演出。疾风用无形的手将榆树这块面团任意揉捏……等到冬天接替秋风未了的工作时,赤身光头的榆树已了无牵挂了。

榆树又入了肃穆的大境。

麻园里居民

西院。

爷爷的本家叔叔是村里最老的老头儿,在我有了记忆的时候他已经老得走不成路了。爷爷偶尔带我去他家串门,老爷爷给我一些花花绿绿的糖块,让我在他的炕头玩儿。趴在窗台上往外瞅,雪花静静地洒落下来,给山村织成一张密密匝匝的网,雪花静静地落在散发着古香的麻园里,借着微风甚至粘在我眼前的玻璃上。我猴子似的一个劲儿地挠,试图抓住它们。屋子里永远是热烘烘的,收拾得干干净净。插入炉膛里的汆子咝咝地冒着热气,炕头两个老头呷着茶絮絮叨叨地聊。老爷爷就住在麻园里西院。

老爷爷的老婆是个魔子,好一阵差一阵,装似的。婆婆不是生下来神经就有问题,嫁给老爷爷之前,她的前夫和孩子在一次事故中死掉了,她受不了,就魔了。婆婆聪慧能干,心灵手巧,热心助人,不魔的时候常常教新媳妇剪纸绣花、帮着看孙子、纺线织布,村里她的辈分最高,人们都很敬重她。她生有两儿两女,都很体面,真不知怎么养大的。老爷爷死后,魔子奶奶不把家当家,像没戴笼头的马,真正成了魔子。某年在山坡摘野果子,被牧羊人用石头误中头部,抬回家过了一些时日便死了。

老爷爷的紧邻是我的本家叔叔,与小爸(父亲的亲弟)年龄相仿,胆小,实诚,做过村里的保管员。某年被诬陷偷了库里的粮食,工作队长关过他的禁闭。小爸死了,去邻村买棺材,途中骡子受了惊,被棺材砸着了,彻底吓破了胆。后来回乡下见过几次,弯腰塌背的,须发几乎全白了。忆起他年轻时为村里赶大车,我以梨行贿于他,希望能借他的皮鞭赶赶骡子风光风光,他左手攥梨塞于口中,右手麻利地给了我一巴掌。想他一定不会记得这件事了。他家门前种着苹果树,叶子近乎掉光了,安好无损的果子熟得像亮起的灯笼满树挂着。他家住的房子起初是小爷爷(爷爷的亲弟弟)的,为了卖给他,爷爷得罪了与他相邻的老爷爷的儿子。

东院。

本家爷爷住在东院的西边,他家在爷爷那辈与我家就已出了五服。东院的房子比西院阔气很多,其中一条就是门前的石阶,整块整块的青石被脚板磨得非常好看。本家爷爷一生喜欢动物,许多子女孙子外甥,都不及对小狗小羊亲热。本家爷爷长得清癯,有些突出的下巴永远留着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爷爷说打年轻起他就喜欢倒腾牲畜,犍牛换骡子,骡子换驴子,驴子又换犍牛。本家爷爷老了,七老八十了,手里还不离缰绳,奶羊牵着他在院畔转悠。本家爷爷要死了,奶羊也越来越没精神了,东院里的羊膻味也变得虚弱了下去。爷爷与本家爷爷性情不合,似乎看不起他,也许嫌他不务正业吧。

不能不提小叔,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位武松式的英雄。武松提哨棒景阳冈打老虎,小叔挎猎枪山坡撵野猪。年轻时他在山外工作,每次回家,枪头总会吊一两只兔子或野鸡。他家没人喜欢吃野味,就到我家煮。土窑里,油灯下,一只锅,一圈人,没有酒,只有肉。村里人相信吃啥补啥,大人们就拿斧头砸开煮熟的兔子脑子让我吃,后来腻得一见就恶心,当然最终脑子也不见比兔子的反应快。除了半自动步枪,他还有双管猎枪。村里人打猎用自造土枪,只这一点就让人羡慕得要死。小叔能喝酒,年过五旬了一顿一斤半烈酒开车干活不误事。年轻时力扛三百多斤的麻袋,现在一手提一袋面粉还不粗喘。

印象中东院的女人个个面如杏花,似乎与门前的那棵杏树有关。本家奶奶生有六个闺女,大女儿的长女与我同岁,住姥姥家时我们常在一起玩捡石子游戏。四女儿嫁给一个外乡人,家里穷,可人很有才,守旧的家人不同意这门婚事,最终没犟过女儿。小女嫁给本村,同学时,两人发生过争执,女的洒了对手一脸一身墨水,男的折断了女的钢笔。命运之神很有趣。

麻园里去的最多的要数本家爷爷大儿子家,我这位伯伯,矮小,秃顶,人乐观,一说三笑,在乡镇兽医站上班。他家女儿比我大几岁,我们常常拿出伯伯的医学书看,书比砖头还厚,不识字,就翻里面的插图,各种草,还有婴孩。堂哥跟着伯伯念书,家里藏有他许多小人书,《水浒传》和《杨家将》系列最多。婶婶爱哭,动不动就流泪,连堂姐也能让她眼泪滂沱,有一次母女两人吵架,我在炕上玩,拎着鞋子就跑,弄得她们破涕大笑。伯伯喜欢笑,婶婶喜欢哭,真是天造的姻缘,大半辈子无法沟通,大年初一也吵架,吵得伯伯只穿一件烂衫。被串门的母亲看见了,一问才知道两人怄气。婶婶说,你有本事别穿我做的衣服。伯伯就脱,脱的剩下最后一件。婶婶说脱呀。伯伯说,这是结婚时我妈给我做的。伯伯就这样盖着被子睡了一天。婶婶家墙上贴着一张画,画上有一个漂亮演员,婶婶羞我,小西,将来婶婶给你找个比她还漂亮的媳妇,每次我都很羞。我越羞,她们越笑,但我实在又舍不得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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