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晶
1
那天上午十点三十分左右,葛健歪肩斜在镇医院的病床上,脊背靠着被子,脸上直冒汗。
葛健觉着浑身像一只不断充气的气球,马上就要爆裂了。
他哈着粗气,扭头看妻子小漂,小漂立在左边病床边子上,她坐不住。她看他像个在外挨打受辱的孩子那样,不觉眼窝里湿湿的,也不说话,一直立着。好像那样能分担葛健的一点痛苦。
这时一个大个男医生进来,医生后面跟着一个长辫子的女护士。女护士的脸白白净净的,护士手里托着个白瓷铁盘,缓步走到他的床前,又迈过他妻子的脚,把托盘小心搁在病床旁边的小桌上,站在一旁。
医生在葛健的脸上和手上游移,习惯性地说,疼不?葛健点了点头。医生托着葛健那只受伤的手,把脸盘凑到跟前,又端详了半天,说,抬右胳膊。葛健就咧着嘴抬起右胳膊。动一下右手。葛健又咧着嘴动一下右手。
问题不大,没伤着筋骨。不过也得一百天,安心养着吧!医生说。
处理了伤口,医生又招呼护士打吊针。女护士最后把输液条安排停当,就托着白瓷铁盘出去了。医生随后也出去了。
小漂看着葛健,没什么说的,就坐在床那里,发呆。
葛健的手被刨木料的机子生生撕掉一层皮,露出红的血和白的肉,葛健说,天太热了,身上直冒汗星子,累了,合眼的当儿,半只手进了料机子,要不是心狠,硬拽着,整个手都要进去了。
他跟小漂交代情况,小漂说,你的心真狠。脸上的肌肉耸动几下,眼泪珠子就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葛健觉得庆幸,起码手在,胳膊还在,不就脱了层皮吗?他说话的当儿,小漂就在那里哭出声来。
葛健说,我还没死哩!你哭啥?!
小漂这才不哭了。
2
葛健的老板叫叶双清,叶双清开的木板厂。厂子里一天换两班,一班八个小时,光刨料的机子就有四五台,工人围着机器连杵(轴)转。拉板儿的大车在门外排队着哩!
葛健专管刨料,他八点半正式接班,九点就出事了,双清不知道上哪里去了,热心的大车司机先把他送到了镇卫生院。
虽说现在医疗条件比以前好多了,可县里和镇上的医院究竟不一样。光医生这块就有很大区别哩!总之,县里医院条件要更好些,医生技术也高一些,大车司机走了小漂随后就来了,她的意思是到县里中医院。看好病最要紧。
葛健说,等老板两口来了,再说吧!
下午双清和他媳妇两个带着箱方便面来了,放下东西就坐在病床上,也不吭声。小漂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双清的意思不想去城里。城里太贵,年前厂里另一个工人被铰断四个手指头,可没少让他出钱。
整整五千多块哩,双清媳妇说。
葛健属于工伤,可他没有入保险,双清媳妇对保险公司的人说,能出啥事哩!保险还不是骗人哩,整天生死疾病的,怪烦人,一人一百,厂里四十几号人,四千多块钱哩!主要是怕花钱。
现在葛健出事了,她不说这个了。
房间里共四个人,葛健、小漂、双清,还有他媳妇。四个人呆着坐了好久。
你看这事咋弄?双清媳妇说。
要不,咱们找个中间人,事情已经出了,按理说责任不在我们,双清媳妇说。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小漂说,葛健是在你厂里出的事,你们应该负全责。
是他自己不小心嘛!你总不能怪我吧。双清媳妇斜着眼睛看小漂。
你问他,开刨料机前,我提醒过他没有?我专门跟他说四根指头的事哩!
叶双清没有说话,葛健也没有说话。
费用你们一半我们一半,双清媳妇说。这就仁至义尽了,责任在你们。
葛健你倒是说话啊,小漂把头歪到葛健这边。
葛健没有吭声。
双清两口走的时候,双清媳妇往床上甩了二百块钱。
3
双清的木板厂两年前就建起来了。
木板厂要用木材,木材要有车拉有人扛,木头要扒皮,扒下的皮能烧火,于是村里的三轮车有了营生,村里的壮劳力有了营生,村里的妇女们有了营生,于是小漂对葛健说,去木板厂吧!
葛健听老婆的话,自打小漂嫁过来,就听他丈母娘说,对你老婆好点,葛健说噢噢,肯定。木板厂要工人,葛健和小漂都来了,葛健在刨料机上,小漂在一边扒杨树皮。
葛健说,这下好了,不出村也能挣钱了,咱家也不愁烧的了。
两口子干得很起劲,毕竟小日子还说得过去,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娃,一个大人,负担也不重。葛健自足的也是这一点。
葛健不满意的是村里同龄人都盖起了现浇顶的平房,有的正面还贴上白花花的瓷砖,下面是红色或者绿色的墙裙。
葛健爸死得早,死后留下五孔土砖结合的窑洞。
他们一家还住在窑洞里。
他妈说,窑洞好,冬暖夏凉,平房哪里行,夏天热死个人,冬天又冻死个人。
葛健说,你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哩。
小漂自从生娃以后,想法就不一样了,以前家里人说话的时候,她不插嘴,怕说漏了嘴让人嫌,尤其是结婚三年也没生养,说话总是缺底气,现在有了资本,所以婆婆那样说的时候,小漂就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稀罕住窑洞呢?男孩大了,娶媳妇说亲,人家一打听,门都没有了。再一,平房多宽敞,有阳光,好。
自从小漂有了娃,婆婆迁就得多了,以前对媳妇说话不留情面,还当着外人的面说媳妇,总是懒啊,舍不得动弹啊,让娘家人娇得啊。
小漂的脾气不好,没有孩子前,两口子常常吵架,谁也不让谁,打架拼捶是常事,
婆婆说,不会下崽儿的主,留着做啥?
葛健没听他妈的话。娃娃现在四岁,在村里的幼儿园里上中班,婆婆也有做的了,每天接孩子送孩子,忙得不亦乐乎。葛健和小漂在木板厂打工,生活刚刚有些起色。
咋这么倒霉呢?小漂说。
4
葛健住院了,媳妇也得陪着,一下子断了收入来源,婆婆来不了,她还要照顾娃娃上学呢!问题的关键是医药费和住院费谁来掏呢?床位费一天20块钱,一百天就是2000块钱,就算住二三十天,剩下时间待在家,那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啊!还不包括吃喝、误工的费用。
两个人一下子怄住了。
人家老板娘的意思很明白,想甩脱哩!葛健开了头。
谁的责任?难道是我们自己的责任啊?!
那还不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咱们跟人家没有合同!
厂里几十号人谁有合同呢?不都是人家说了算哩。
要是有合同就好了,总有个依据。
合同也不能当饭吃,除非合同上列明出了事厂里要负责。
那现在咋办呢?这钱不该咱出。
人家不说了吗?!找个中间人。
小漂倒显得活络。
5
村委主任叶芝宽五十多岁了,是双清堂哥,又是村委主任。
小漂嘱咐婆婆,别空着手去。婆婆就花五十块钱买了一条软红河,揣在怀里。
葛健和小漂心里打着鼓。
叶芝宽正在家里看电视,婆婆就来了,婆婆刚说了葛健住院的事,叶芝宽打断婆婆的话头说,这事我听说了,不好弄哩!按理说,双清他们该赔,葛健属于工伤,可人家要是不认,咱也奈何不了人家,告,法院里也要证据哩!婆婆说,这不就是让您帮忙说话么?!说着从怀里掏出那条红河烟。
叶芝宽摆着一只手说不要不要,另一只手顺着就接过去了。
这事劳您费心了!婆婆说。
邻里乡亲的,说这话就见外了。叶芝宽说,他欠起身子招呼婆婆坐下,接着说,中间人担着两头的责任哩!谁喝了西北风管这些闲事,弄不好两面得罪人,落个费力不讨好。
成不成全在你了,婆婆说。
成不成全在天意,还看人家拾不拾咱这老面子,叶芝宽说。
小漂婆婆说,就拜托了。
叶芝宽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6
那天小漂婆婆走后,叶芝宽坐在沙发上呆了好久,他实在觉着这件事有些难办。作为村主任,他理该管这件事,但作为堂兄堂弟的一家子,他总感到这事办起来有些棘手。他站起来,打开电视柜旁边的柜门,从里面揪出袋大叶茶来,从撕开的口子里倒出些叶子,倾在茶壶里。
叶子闪得多了,泡好的茶叶味道有些苦,他呷了两口,差点吐出来。
他点着烟,猛吸了几口,老婆这些日子在娘家招呼老人,不在家,两个孩子上大学,平时也不在家。他现在有些心烦,老婆要在就好了,起码说说也有个头绪,再说这事要是搁别人头上,还好办些,要是惹双清不高兴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叶芝宽的两个娃娃,双清可没少操心。那年开学,一家子正愁着孩子上学的费用,双清提着烟和酒就来了,没等他说话,双清从口袋里掏出三千块钱,说,芝宽哥,多多少少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谁叫咱是兄弟呢?!
芝宽老婆子当时就流泪了,她给双清说,多亏你啊,你哥到底前辈子积了什么阴德。大女儿上学你垫了三千多,到现在还没还你呢!你看这,你看这,竟一激动说不出话来。
双清说,我给我侄儿侄女垫的钱,不关你们什么事。再说了,这些年村里也没少帮过我的忙,我搞厂子要用地,芝宽哥一手包揽帮我办用地手续,还说服了那些眼红的人,芝宽哥对我有恩,我当兄弟的怎么能无义呢!
当晚,芝宽老婆子紧紧收拾了几个菜,兄弟两个坐在一起喝了足足两瓶酒。可两个人都像没醉。孩子考上了大学,都高兴着呢!
双清走的时候,拍着胸脯说,芝宽哥还有嫂子,对得起我,我应该——应该的。
芝宽有点兴奋,他咧咧嘴说,双清啊!咱两个娃娃,他们不能忘了你的恩德,包括我,你哥,这些年当主任,也不是个脓包,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记住了,哪一天哥要是对不住你了,打我的脸,记住没?
因为这事叶双清媳妇可没少收拾过他。
他们吵架,她要离婚,他给她跪搓衣板,后来还是芝宽解了疙瘩。芝宽说,这钱,算我借的,你们也不容易,厂子里养着几十号人哩!我的三轮,免费给厂里使用,你们啥时候想用啥时候开,行不?
双清媳妇才不言语了。
7
那天晚上叶芝宽好久了没有睡,他隐隐约约觉着双清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了,他说不清,但他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他老婆子说过他,你可不能对不住人家啊!
是啊!拿人家的手短,不能对不住人家。
葛健家里情况前些年也困难,近几年才好些了,葛健他父亲走得早,娃一个人也不容易,老的老,小的小,负担也挺重。可葛健这娃有个怪脾气,不服人。原来村里油马路的时候,是支书亲自在外面引的资,马路修好了没多长时间,路面就开始化心了,坑坑洼洼的露出沙和石子,葛健硬说是豆腐渣工程,举报到了上面,说是有人贪污了材料,结果上面来人调查,确认村里没有人贪污,后来找到包工头,才知道是包工头昧了财,水泥标号不够,但村里人闹得沸沸扬扬的,硬说是这里头有鬼。
谁愿意把屎尿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呢?支书火了,扬言要治一治这毛头小子。
支书跟芝宽说,这娃脑子有问题,欠收拾。芝宽当时心里不冷静,曲意迎合了支书,亲自停了葛健家的水和电,不过后来还是他解决了这事,不过两个人有些隔了。
支书后来因这事被停了职,芝宽这心里也堵得慌。
哎——谁能不犯错误呢?毛主席还三七开呢!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
8
太阳是一帖发了黄的膏药,贴在老天的脊背上。
中午的阳光有些毒,耀得让人心烦,木板厂里的工人正在忙碌着。
叶双清站在刨料机跟前,他穿着白色二股筋背心,前胸后背都湿透了,在他眼前,一根接着一根扒了皮的青杨木搁在机器里来回滚动,机器的另一头就冒出一张接一张白白的薄皮,他媳妇拧了一把白毛巾的水,递上,双清拿过来擦脸,擦完脸,又拧了一把水,把毛巾搭在脖颈上。
双清朝媳妇说,给我泡壶大叶,热死人了!
他媳妇就屁颠屁颠扭着屁股泡茶去了。
厂子这两年效益不错,先是加了机器,后是添了人,那些拉木板的外地车来,把厚厚的票子递到他媳妇手里,他媳妇说话也硬了,走路更是挺起了高高的胸脯,以前经常和双清过嘴,现在呢?把双清当宝贝伺候着。
双清关掉电闸,机器轰隆隆几下就停了。他走到一边扒皮还一边说笑的工人那里,对他们说,扒快一些,木头没了,又说,你们不嫌热啊!
该死的葛健,偏偏这时候出事,他嘀咕着,就进屋子喝茶去了。
双清刚坐下,倒了一杯茶,正要端在嘴边喝,叶芝宽就嘻嘻哈哈从前门进来,嘴里嘀咕说,忙吗?弟!叶老板斜睨着眼睛扫了他一眼,低头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哥。
叶芝宽绕过茶几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捡起茶几上的芙蓉烟的盒子,拔出一根,塞进嘴里点上,屋子里就开始笼罩着青青的烟雾。
他狠狠吸了两口,吐出几个烟圈。说,有个事情还要和你说哩!
双清说,啥事情劳您的大驾,好事还是坏事?
叶芝宽还没说话,双清媳妇从里屋出来,笑着说,啥风儿把芝宽哥吹来的。
叶芝宽说,弟媳妇和你正好都在,我就讲句不该讲的话。他顿了顿。
那支芙蓉烟就要烧到烟屁股上,他吸了一口,摁在地上灭了。
双清和他媳妇的四只眼睛紧盯着叶芝宽的嘴。
外面几个工人正在太阳底下晒着,不时唧唧咕咕说些什么。
双清说,有啥事就说,咱们多年兄弟。你可不是这样的人啊?!
叶芝宽倒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又把手伸到茶几上,拔出烟来,顶在嘴上点了。
屋子里静极了。
叶芝宽吸了一口烟,烟举着,说,弟,还有你,弟媳,他朝双清媳妇抬了两下头,嘴里像塞着核桃,这事情要是说了,你们别怪我多管闲事。
屋子里人又沉默了。
就是葛健的事么,叶芝宽沉默了好半天说。
说完,他看看双清,又看看他媳妇。
双清媳妇说,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了,又说,一条芙蓉王够不够?!
双清说,要是谈咱哥俩的事,欢迎。谈葛健,你能管得了?!
又回头给他媳妇说,你少插嘴,芝宽哥是吃里爬外的人么?
是不是?!芝宽哥。
叶芝宽不言语了。
9
志宽没有理她,推着摩托就进了院子。
双清媳妇随后跟着,她手里提着个红色塑料袋。
她随着叶芝宽进了屋,叶芝宽坐在沙发上,点起烟来开始抽,他有些懊恼,也不让座。
双清媳妇捡了一把小凳子,坐在小凳子上,她把东西搁在茶几上。
她说,芝宽哥,不是我说你,村里闲事你真管得了?你真铁了心不顾兄弟的情意了,话我撂到这儿,你弟让我把这些东西给你。
拿回去,我不要。叶芝宽说。说着就提塑料袋,双清媳妇不依,就用手死死摁着。
你拿走!叶芝宽说,又去提袋子,两个人揪扯着袋子就破了,袋子里露出一条芙蓉王,像鱼落进水里一样,掉在地上。
叶芝宽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双清媳妇说,这事情你就别管了,否则,别怪我们无情。说完,立起身颠着屁股就走了。
10
叶芝宽回去的时候,双清媳妇守在他家门口上。
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来,有些生气,径直往家里走。
回来了!芝宽哥。双清媳妇说。
我不是你哥!叶芝宽说。
双清媳妇站在那里,她穿着碎花的黑色夹衫,亭亭玉立的。叶芝宽脱口说,人模人样的,咋就不做人事呢?
双清媳妇有些恼,她说,芝宽哥,这话别人说的,你咋也这样说哩。
叶芝宽碰了一鼻子灰,昨天因这事一宿没睡,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他在村里说话,还没有人敢当面说个不字哩!谁让他下不了台,哪怕天王老子,他也不尿他。今天怎么就像吃了迷魂药一样呢?!他越想越气,这两口子不仅不把葛健当人,连他这个堂兄也不当回事了,这件事情非管不可,作为村主任,办事的权威在哪里呢?
他考虑着葛健住院自己也没去看看,就想搭上他的那辆80摩托车到镇上看看。
叶芝宽刚进家,他老婆子后脚就回来了。芝宽不禁一愣,对她说,你咋回来了!那边没有营生干了?老婆子说,你别管,有人让我回来的。谁让我回来的,你不要问。我就说你一句,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芝宽说,挺好啊。模范妻子。他老婆咂了一下嘴说,别油腔滑调的,我就是告诉你,葛健家的事情你别管了,你别说我没给你提个醒。说完坐下等话。芝宽说,家里的事情,我听你的,村里的事情,你得听我的。从另个角度说吧,你是村民,我是干部,哪有村民干涉干部的工作的呢?你说呢?
今天你看你敢出这家门,在家里,我是掌柜的。老婆子也开始发威了。叶芝宽说,你的自行车呢?谁送你回来的?老婆子见问得紧,说,人双清开车接我的。又说,你别当了村长忘了良心。
我忘了良心!叶芝宽生气了。他不顾老婆子阻拦,一条腿跨上摩托就出了院子。
他老婆在后头喊:你这天杀的——
叶芝宽到医院的时候,葛健和小漂还没吃中午饭哩!病房的特殊味道倒让他憋了一口气。他看见病房里旁边一张闲置的病床上放着方便面、牛奶的箱子,上面还搁着几袋黄油面包。葛健斜在床上,右手缠着白白的绷带,绷带套在脖子上,嘴里正啃着面包,面包屑儿掉在前胸上,吃得挺香。
小漂正要到茶房里提开水。
这就是中午饭?叶芝宽说。
凑合吃点,葛健咽了一口干面包鼓着嘴说,又对芝宽说,你还没吃吧?你看床上那么多东西,坏了怪可惜的,要不,叔,你也吃。
叶芝宽拧一把脖子,他眼睛里有些溜溜的。
他说,看你吃的是些啥,别吃了,叔给你闹几碗鸡蛋干面。
叶芝宽来的时候拿了些香蕉和苹果,他把东西搁在床上食品堆里,就出去了。
他刚走,小漂回来了,她把暖水瓶搁下,问葛健,事情怎么样了,人家赔么?
葛健说,芝宽叔买面去了,回来说。
小漂说,他甚意思!
葛健说,没有意思。
约摸有半个多小时,村主任叶芝宽就回来了。他提了三份面,拿了三副一次性筷子,热乎乎的面飘着炒鸡蛋的香气,香气弥漫了整个房间。
葛健说,让你破费了,叔。小漂也说,咋能让你花钱哩,说着就去掏腰包。
你们把我当外人了。叶芝宽说,住手。
三个人就在病房里呼呼呼吃起面来。
叶芝宽说,你妈找我时,怀里揣了一条红河烟,这事没办成,我怎么好意思收了呢?
葛健说,那是应该的。又问,他们怎么说呢?
还没样子!不过,葛健,你放心,这事我是管定了。
11
午后的天气还是有些燥热,院子里梧桐树上的知了不停地嘶叫着。
叶芝宽抓起那条芙蓉王的破袋子,追了上去。
汾城一带,分布着密密麻麻的杨树林,从北到南绵延数百里,夏天,茂密的树冠遮掩着刺眼的阳光,秋天,满地的黄色落叶倒像是油画里的异域风景,城里人称这里是天然氧吧,这名字使人不由联想到病房里的氧气瓶,想到氧气凑到鼻子上的那股爽快劲儿。天然氧吧的美誉引来了那些城里的小卧车,客人一波来了又来一波,坐在卧车里的人不仅要享受这自然空调的惬意,更要来品尝村里生态园里的野食,那些林子下面有各种各样的虫子,虫子能喂鸡,林子下面养了好多的鸡,林子下面还有蘑菇,这些都是天然的野食。
叶芝宽走在乡间的水泥马路上,阵阵清风吹拂着他的脸庞,真惬意啊!
他手里捏着塑料袋子,像是一个就要进京赶考的秀才。
他走到双清木板厂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他想起堂弟双清开始办厂的时候,人多朴实啊!村里大大小小的,不管有钱没钱的,总是笑脸对待,有钱是好事,谁想过没钱的日子啊!可是,有钱就幸福吗?钱能买来亲情乡情吗?他突然想起双清帮着他一块去买三轮车,一九九九年的金蛙,发动机还可以。双清带叶芝宽去见车主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你看这漆水,像新的一样,你摸摸,车上还有马达,一拧按钮就着。
车主拔开车门,满是黑油的手拧着打火按钮,车子噎着气,吐吐吐——,灭了。
放减压,双清,车主说,搭摇把。摇把使劲晃个几十圈,车子才发动了。
车主说,车子一点问题也没有,实在说,我不想卖哩!
叶芝宽看见车子漆水确实不错,保养得不错,白的漆,还带车篷。
怎么样?!双清滚圆的珠子瞪着芝宽。
车主说,要不是等钱用,低高了不卖!叶芝宽说,买了。
双清把车挂到一档,马上换到二档,嘴里冒着唾沫星子,说,不错,灵!他换成三档,三轮就在乡村柏油路上飞奔。
三轮车劲道还行。双清一边教叶芝宽一边不住地夸赞。
油刹,脚尖一点立马站住,说着双清点了一下,叶芝宽身子胯一下子碰在了轿子车前的挡风玻璃上。
慢点,兄弟!叶芝宽吼起来。
双清整整教了他一上午,他说,换了别人,谁陪侍他?
双清说,买了车也要有干的,三轮车我租。
他们是兄弟啊!
12
叶芝宽扭头要走,他看见老婆、双清和他媳妇正好站在厂院里,朝他这边看。
又折了回来。
大白天,见了鬼,叶芝宽自言自语。
叶芝宽捏着那个红塑料袋,径直走到几个人的身边。他看看老婆,老婆不说话。
兄弟!我的兄弟!叶芝宽说着去拉双清的手,双清甩了甩,手没拉成。他沉着脸,脸上能挂二斤猪肉。兄弟,咱们是兄弟不是?!叶芝宽这次毫不客气地拽起双清的胳膊说,咱进屋里说,好不好?!
你还知道咱是兄弟?!双清发了火说,是兄弟你胳膊肘往外拐了?我哪里对不起你?!
叶芝宽不管他那一套,硬生生把他拽进屋里,两个女人跟着进来,也没人泼茶倒水。他老婆和双清媳妇黑着脸进里屋去了。
两个人面对面地立着。
叶芝宽也火了,你他妈干的是人事?你不理我,我说错了吗?
他接着说,我是村委主任,你说是不?我得主持公道,你说是不?你有钱了,你不是你了,牛了,看不起弟兄,看不起乡亲了,那几个钱糊了你的眼睛,你发什么火?!该发火的是我不是你!
他喘着气,说,是,你我是兄弟,兄弟应该两肋插刀,你用得着我,我用得着你,我把你当兄弟才说这番话的。是不是?!给我脸子肉吃,你还嫩点。
他拆开那条芙蓉王,撕着拽了一盒,打开,拔出一根,顶在嘴上点着,又顺手把那盒烟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又说,你抽的是啥烟?芙蓉王啊!葛健抽的啥烟?我不管你们抽的啥烟,你想想今天的日子怎么来的。不靠乡亲们,你这厂子能开起来吗?你挣的是大家的钱,那些工人,包括葛健,他们抽得起芙蓉王吗?他们挣钱虽不多,心却是善的,不坑人不害人,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他听到老婆子在屋里嘤嘤地哭,声音越来越大。
屋子里的人沉默了好久好久。
双清窝在沙发里,第一个说,你是来教训我的,教训完了,没事了吧?!
没事了?葛健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一天光花费就得四五十块,你们撂的那几百块,打发叫花子呢?叶芝宽越说越气,但说出来,觉着舒服多了。
说完了没?双清说。
完了,但事情还没有完,你说说,咋办?叶芝宽说。
你都说了,我还有啥说的,双清说。
13
晚上时候,双清开车把老嫂子送回娘家了。
双清和他媳妇,村主任叶芝宽,还有小漂婆婆,四个人坐在木板厂的屋子里。
双清说,葛健这事情,我想了。事出在厂里,该赔多少我会负责到底。这是我的心里话。
又扭过头来对叶芝宽说,这事,是我两口的不是,我芝宽哥说得对,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能光图钱,钱不能说不重要,可重要的还是乡亲的这份情谊。
叶芝宽笑了,小漂婆婆坐在沙发上,不停地点着头。
叶双清对媳妇说,明天咱就到医院,看看葛健,不行转到县中医院。
又对小漂婆婆说,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开口。葛健伤养好了,再回来上班。
小漂婆婆从屋子里出来,叶芝宽后面就跟了上去。
叶芝宽说,事情就这样办了。你满意不?
叶芝宽说,还有,以后有啥事情我能帮的你尽管说。对了,你那条红河烟,我可一根都没抽哩!
葛健妈说,拿了就是让你抽的,要嫌少,我再给你买一条。
叶芝宽说,东西你拿回去。我还要做人哩。
你那烟没有芙蓉王好!
说着,他掏出口袋里那盒芙蓉王烟,拔出一根,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