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继中
《有感五首》是杜甫唐代宗广德年间在梓州一带所作的重要组诗,其二云:
幽蓟馀蛇豕,乾坤尚虎狼。诸侯春不贡,使者日相望。慎勿吞青海,无劳问越裳。大君先息战,归马华山阳。
钱笺: “是时史朝义下诸降将奄有幽、魏之地,骄恣不贡,代宗懦弱,不能致讨。此诗云‘慎勿吞青海,无劳问越裳。’安有节镇之近,不修职贡,而顾能从事远略者乎?盖叹之也。息战归马,谓其不能用兵,而婉词以讥之也。李翱云:‘唐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正此意也。旧注谓戒人主生事外夷,可谓愚矣。”
朱注引钱笺,加按:“言西南夷不足忧,所可虑者,藩镇耳。”明确“息战”止言边事可息,而对不臣之藩镇则当战,是为“息战”之二边。浦起龙、杨伦注亦沿用钱说,认为诗讽朝廷“苟冀无事”的懦弱。
仇注认为钱注近是,“但此时民苦兵革,亦岂可劝之用兵乎?……诗言息战归马,盖欲收镇兵以实关内”。乃引史料证实之,以为“公 (杜甫)之熟筹时事,正与汾阳 (郭子仪)意同”。
平章诸说,钱注毕竟敏锐,抓住“息战”这一关键,直揭出代宗懦弱的本性,但于杜甫良苦之用心尚未达一间。仇注则能以大观小,顾及形势的复杂性与特殊性,不拘泥于一事一议,故能更进一层,捉住“时民苦兵革”这一要害,篇末引黄生云云,更是牵出老杜“归本于主德”的“大抱负”,只可惜所引唯黄生的赞语而未能撷取其发露老杜“与民更始”的真知灼见。
黄生《杜诗说》卷六说《有感五首》其二云:“此诗言河北之孽尚存,四方之盗又煽,诸道贡献不至,而出使者四督之,朝廷之艰窘亦甚矣。然理乱丝者必有其绪,目前时事宜且勿急平贼,自用兵以来,赋敛横加,民困已极,诛求所迫,转徙逃亡,适足为盗资耳。后半云云,特以休兵之说进。其未尽之旨,则见于后数章焉。”
其中有二点值得注意,一是看到当时事势的矛盾性与复杂性,并主张“理乱丝者必有其绪”;二是认为五首是个整体,故“未尽之旨,则见于后数章”。事势的复杂性就在于内外各种矛盾并作,理其头绪,就在诛求之甚,唯有先息战养民才是攘外安内的根本。“先”者,先事息战,再图后事也。故后面三首是诗人治乱丝之策。也就是说,要阐明“息战”真意,必须以大观小,求得诗心。其三云:
洛下舟车入,天中贡赋均。日闻红粟腐,寒待翠华春。莫取金汤固,长令宇宙新。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
仇注于此引了截然相反的两种意见:
钱谦益曰:自吐蕃入寇,车驾东幸,程元振劝帝都洛阳以避蕃乱。郭子仪附章论奏,其略曰: “东周之地,久陷贼中,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矧其土地狭隘,才数百里间,东有成皋,南有二室,险不足恃,适为战场。明明天子,躬俭节用,苟能抑竖刁、易牙之权,任蘧瑗、史鰌之直,则黎元自理,寇盗自息。”公此意,正檃括汾阳论奏大意。
朱鹤龄曰:唐江淮之粟,皆输洛阳,转运京师。时刘晏主漕,疏浚汴渠,故言洛下舟车无阻,贡赋大集,当急布春和,散储粟以赡穷民。
王道俊《博议》曰:《伤春》诗有“近传王在洛”及“沧海欲东巡”之句,则此诗为传闻代宗将幸东都而作也。史称丧乱以来,汴水湮废,漕运自江汉抵梁洋,迂险劳费。广德二年三月,以刘晏为河南江淮转运使。时兵火之后,中外艰食。晏乃疏汴水,岁运米数十万石以给关中。公之意,唐建东都,本备巡幸。今汴洛之间,贡赋道均,且漕渠已通,仓粟不乏,只待翠华之临耳。勿谓洛阳陿阨,无金汤可守。乘此时而赫然东巡,号令天下,则宇宙长新矣。盖能行恭俭之德,则率土皆臣,盗贼岂足虑哉。王导论迁都云:“能弘卫文大帛之冠,无往不可。若不绩其麻,则乐土为墟。”公意正此意也。
按:已上两说不同,今主钱氏,有子仪筹策可据也。①
两种意见固然相反,但认为诗涉“迁都”则一也。后之论者多循此解诗。如黄生《杜诗说》、仇注、浦注、杨伦注,乃至今人冯至、浦江清编注《杜甫诗选》,萧涤非先生《杜甫诗选注》、陈贻焮《杜甫评传》,莫不如是。
这里有个系年问题。郭子仪奏议迁都事,当在广德元年冬吐蕃遁去长安后;而《有感五首》系年则有二说,一曰在广德元年秋,一曰在广德二年春。则一在吐蕃入长安前,一在吐蕃入长安后。浦注主前说云:“或编广德元年之春,则‘风急’、‘梧凋’之语无着;或编元年之冬,则吐蕃以十月陷长安,诗中不见。宜在元年之秋。”的确,吐蕃陷长安是大事,《有感》岂能不痛感而言之?此为力证。再就其内证看,杜诗与郭奏亦有出入。细读郭子仪《请车驾还京奏》 (《全唐文》卷332),虽亦主张节用薄征与杜诗合,但郭氏强调长安险固可恃而洛阳“土地狭阨,才数百里间,东有成皋,南有二室,险不足恃,适为战场”,与杜诗云“莫取金汤固”不合。盖杜诗用典最讲究切当,诚如仇注所引,“金城汤池”之典当用诸关中而非洛阳②,杜诗云云恰好是对长安险固可恃的否定;而郭奏云洛阳“久陷贼中,宫室焚烧,十不存一……人烟断绝,千里萧条”,与杜诗“日闻红粟腐”以见洛阳仓粟之丰的描写亦不合,岂能解释为“正檃栝汾阳论奏大意”?今人郑文则据该诗当系年于广德元年八、九月间,而断言:以发生在此后的迁都、漕运附会的种种笺注议论,“根据亦俱失矣。”③此论最为斩截痛快!以史证诗最忌捉住诗的字面与某史料文献之间只字片言的巧合或相似之处,大加发挥,曲为弥缝;而是应当将个别现象与众多事实同时联系起来,顾及“全人”、“全篇”,追求整体上的一致性。
其实,早在宋人赵次公杜诗注中,已有较为平实而通达的说法:
诗意当是广德元年史朝义正月已灭之后,吐蕃十月末陷京师之前。句有言胡灭,则指史朝义也。新交战,则吐蕃也。觅张骞,则指奉使吐蕃者也。余蛇豕,则指河北叛将也。虎狼、盗贼,则以指袁晁也。不臣朝,又以指河北叛将也。亲贤,则指雍王适与郭子仪也。将自疑,则指仆固怀恩也。④
以上各点是就五首通体而言,都不难从史料中得到印证,兹不列举。笔者只想将该组诗放在诗人广德元年冬月前的作品中,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因为如果是同时期同一人的作品,其对时局的感受必然有其相似性与可比性。时杜甫在梓州一带,陈贻焮《杜诗评传》中卷有颇为翔实的考论,成为我主要的参考文本。⑤
其时有《喜雨》诗云:
春旱天地昏,日色赤如血。农事都已休,兵戎况骚屑。巴人困军须,恸哭厚土热。沧江夜来雨,真宰罪一雪。谷根小苏息,沴气终不灭。何由见宁岁,解我忧思结。峥嵘群山云,交会未断绝。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
篇下原注: “时闻浙右多盗贼。”大概由于这一注脚,至今注家都将末句解析为诗人希望广德元年四月出兵的李光弼及时平定浙右袁晁的起义。然而篇末“原注”只是旧注,并不能肯定是诗人的自注⑥;即使是诗人自注,也断不能直指是诗人催促李光弼去镇压袁晁,它只是点明何以由巴雨联想到吴越的原因,所以更重要的是要看全诗的意脉。诗人因久旱得雨,巴人稍舒困顿,但“沴气终不灭”,只有“见宁岁”,天下太平,才能“解我忧思结”,由此联想到遥远的吴越。 (自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以来,杜甫一直有出蜀之思,往吴越也是其选择之一。)“真宰罪一雪”一句不应忽略。久旱民困是“真宰”之罪,巴蜀这里终于下雨了,所以其罪得以湔雪,但吴越之民仍处水火,故欲“鞭雷公”,也来一场喜雨,惠及吴越,解民倒悬。“鞭雷公”与“罪真宰”是一致的,是与《有感五首》的“愿闻哀痛诏”遥相呼应的,是力促统治者改善政治,与“长令宇宙新”也是一致的,不应解读为催李光弼去镇压起义。陈贻焮引《资治通鉴》卷222“租庸使元载以江、淮虽经兵荒,其民比诸道犹有资产,乃按籍举八年租调之违负及逋逃者,计其大数而征之”云云,指出袁晁领头的吴越民众起义,究其起因,实为官逼民反所致,甚是。陈先生进而敏感地联系到《有感五首》所云:“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堪称的评。 (第847页)《喜雨》“原注”中的“盗贼”,便是此“本王臣”的“盗贼”,息兵养民才是根本,诗人怎么忍心“催促”李光弼去镇压呢?两诗可以互训。《喜雨》末句应有新的诠释。无论如何,二首的情感是相通的。
又,是年秋所作《送陵州路使君赴任》云:
王室比多难,高官皆武臣。幽燕通使者,岳牧用词人。国待贤良急,君当拔擢新。佩刀成气象,行盖出风尘。战伐乾坤破,疮痍府库贫。众僚宜洁白,万役但平均。霄汉瞻佳士,泥途任此身。秋天正摇落,回首大江滨。
此诗与《有感五首》可谓一气相通,且互相发明。“岳牧用词人”与《有感五首》其二“诸侯春不贡”恰成反对,指明时局症结之所在:河北虽平,道路已通,何以诸侯不贡?正是由于“高官皆武臣”,文治偏废,故倡“岳牧用词人”。《有感五首》其五“登坛名绝假,报主尔何迟。邻郡辄无色,之官皆有词”,正是武重文轻的具体表现。一正一反,托出杜甫的文治思想,容另叙。而“战伐乾坤破,疮痍府库贫。众僚宜洁白,万役但平均”则是《有感五首》中“行俭德”的具体化。
又, 《对雨》有云: “雪岭防秋急,绳桥战胜迟。西戎甥舅礼,未敢背恩私。”陈贻焮《杜甫评传》谓:“如今吐蕃已尽取河西、陇右 (包括秦州、成州在内)之地,马上就要打到长安,把皇帝赶跑了,老杜还念念不忘昔人舅甥之国的礼与情,并寄希望于万一,这种妄自尊大的心理,这种书生之见,真是够可以的了。”(第851页)陈说或有助于对“慎勿吞青海”的理解,但该诗同时也表明这是吐蕃未陷京师前,杜甫在消息闭塞的巴蜀所持的特有看法⑦,更证明持“慎勿吞青海”之见的《有感五首》不可能作于吐蕃已出入京师之后的狼子野心昭彰的广德二年春。
又,《王命》:“汉北豺狼满,巴西道路难。血埋诸将甲,骨断使臣鞍。”感受之深如见。 《有感五首》以“白骨新交战,云台旧拓边。乘槎断消息,无处觅张骞”发兴,当与此惨痛的直接感受有关,而旧注引李之芳出使吐蕃为说,但李出使在广德元年四月,路途遥远,且巴蜀消息不灵,且李被拘二年是后事,老杜似不应于当年秋便急着说“断消息”。
以上引证尚属零碎,而作于广德元年秋之《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则从总体上与《有感五首》一气相通,兹摘录如下:
臣某言:伏自陛下平山东,收燕蓟,洎海隅万里,百姓感动,喜王业再康,疮痏苏息,陛下明圣,社稷之灵,以至於此。然河南河北,贡赋未入,江淮转输,异於曩时。惟独剑南,自用兵以来,税敛则殷,部领不绝,琼林诸库,仰给最多。是蜀之土地膏腴,物产繁富,足以供王命也。近者,贼臣恶子,频有乱常,巴蜀之人,横被烦费,犹自劝勉,充备百役,不敢怨嗟。吐蕃今下松维等州,成都已不安矣。杨琳师再胁普合,颙颙两川,不得相救,百姓骚动,未知所裁。况臣本州,山南所管,初置节度,庶事草创,岂暇力及东西两川矣。伏愿陛下听政之馀,料巴蜀之理乱,审救援之得失,定两川之异同,问分管之可否,度长计大,速以亲贤出镇,哀罢人以安反仄。犬戎侵轶,群盗窥伺,庶可遏矣。而三蜀,大府也,徵取万计,陛下忍坐见其狼狈哉!不即为之,臣窃恐蛮夷得恣屠割耳。实为陛下有所痛惜,必以亲王,委之节钺,此古之维城磐石之义明矣。陛下何疑哉?在选择亲贤,加以醇厚明哲之老为之师傅,则万无覆败之迹,又何疑焉?其次付重臣旧德,智略经久,举事允惬,不陨获於苍黄之际,临危制变之明者,观其树勋庸於当时,扶泥涂於已坠,整顿理体,竭露臣节,必见方面小康也。今梁州既置节度,与成都足以久远相应矣。东川更分管数州,於内幕府取给,破弊滋甚,若兵马悉付西川,梁州益坦为声援,是重敛之下,免出多门,西南之人,有活望矣。……敕天下徵收赦文,减省军用外,诸色杂赋名目,伏愿省之又省之,剑南诸州,亦困而复振矣。将相之任,内外交迁,西川分閫,以仗贤俊,愚臣特望以亲王总戎者,意在根固流长,国家万代之利也,敢轻易而言。(《杜诗详注》卷25)
此表与《有感五首》从内容到情感上的一致性,一望可知。其中对诛求病民反复言之,对亲贤出镇期盼殷殷,致意再三;《有感五首》与其说是“正檃栝汾阳论奏大意”,不如说是“檃栝”此表大意。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二者的思路意脉,颇为相近。事实上将“莫取金汤固,长令宇宙新。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四句与第四首“受钺亲贤往”、“终依古封建”云云合读,便是表奏主体部分(“伏愿陛下听政之馀”至“意在根固流长,国家万代之利也”)的内容。分言、合说之异,只是因为文体不同所致。正因文体不同,第五首乃言表奏中之所不敢言,将第一首“将帅蒙恩泽,兵戈有岁年。至今劳圣主,何以报皇天”的问责╋╋追进至人主:不信任武臣致使“兵残将自疑”,而偏重、姑息武人又致使文治不振,唯有人主自律, “愿闻哀痛诏”,才有中兴的希望。
表与诗意脉之相近如上述,两相发明又使我们加深了对《有感五首》的理解。钱注以为第四首乃“公 (指杜)追叹朝廷不用琯 (指房琯)议,失强干弱枝之义”,尚属皮相之谈。房、杜两说,同中有异。 《旧唐书·玄宗本纪》卷九 (第233页)载玄宗入蜀,“甲子,次普安郡,宪部侍郎房琯自后至,上与语甚悦,即日拜为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丁卯,诏以皇太子讳充天下兵马元帅,都统朔方、河东、河北、平卢等节度兵马,收复两京;永王璘江陵府都督,统山南东路、黔中、江南西路等节度大使;盛王琦广陵郡大都督,统江南东路、淮南、河南等路节度大使;丰王珙武威郡都督,领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等路节度大使。初,京师陷贼,车驾仓皇出幸,人未知所向,众心震骇,及闻是诏,远近相庆”。则房琯所谓“封建”,纯粹是为强化王室以收拾人心。以今日眼光看, “依古封建”颇逆历史进程,与其在陈涛斜用春秋时战法相似,是泥古不化的“迂”。而杜甫虽难免同其迂,但参之该表,则“终依古封建”还有其不同于房琯的出发点与合理性在。杜甫有鉴于两川军阀内斗,无人统合,百姓骚动,这才提出“速以亲贤出镇,哀罢人以安反仄”,后者才是杜甫倡“封建”的指归。其“强干弱枝”是与表中“根固流长”相联系的,无论枝干,都需要百姓的供养这条“根”!五首息战、行俭德、封建 (任亲贤)、下哀痛诏如是等等主张,都是为了“根固”,即儒家“民惟帮本,本固邦宁”的民本思想的集中表现,且其中饱含着杜甫对挣扎求活的百姓无限的同情。黄生称:“《有感五首》,在公生平为大抱负,即全集之大本领。”(《杜诗说》卷6)良有以也。⑧
然而,以今日的眼光观之,便感到诗中休兵、封建的主张似不切实际,而以“行俭德”说昏君更属“与虎谋皮”。总之,是透出一股“书生气”。事实上读安史之乱前后这段唐史,总觉得面对骄兵悍将与昏庸猜忌的君主,当时的儒生们实在是拿不出多少新办法,多少也都透出一股书生气。难怪今之学者要批评当时思想界的平庸,安史之乱是场“文化危机”。《剑桥中国隋唐史》则从制度、经济、社会结构各种变化入手,揭示了该时期社会的深层矛盾,建立了全新的参照系,对李林甫、元载、第五琦等做了全新的评价。⑨这些当然是历史学的进步,不过从以大一统为特点的中国历史发展的进程看,正是张说、张九龄直至房琯、颜真卿、杨绾、贾至、柳伉、独孤及等等一大批主张“文治”的儒生们的“书生气”,阻碍着各色各样的分裂势力,渐积地鼓动了后来的新儒学思潮,引导出北宋的“文官政治”,自有其特殊的历史意义,绝非李林甫、元载辈所能替代。兹录《资治通鉴》几则史料如下:
代宗广德元年 (763年)条:
太常博士柳伉上疏,以为:“犬戎犯关度陇,不血刃而入京师,劫宫闱,焚陵寝,武士无一人力战者,此将帅叛陛下也。陛下疏元功,委近习,日引月长,以成大祸,群臣在廷,无一人犯颜回虑者,此公卿叛陛下也。陛下始出都,百姓填然,夺府库,相杀戮,此三辅叛陛下也。自十月朔召诸道兵,尽四十日,无只轮入关,此四方叛陛下也。内外离叛,陛下以今日之势为安邪,危邪?若以为危,岂得高枕,不为天下讨罪人乎!臣闻良医疗疾,当病饮药,药不当病,犹无益也。陛下视今日之病,何繇至此乎?必欲存宗庙社稷,独斩元振首,驰告天下,悉出内使隶诸州,持神策兵付大臣,然后削尊号,下诏引咎,曰: ‘天下其许朕自新改过,宜即募士西赴朝廷;若以朕恶未悛,则帝王大器,敢妨圣贤,其听天下所往。’如此,而兵不至,人不感,天下不服,臣请阖门寸斩以谢陛下。”上以元振尝有保护功,十一月,辛丑,削元振官爵,放归田里。
同上,十二月丁亥条:
车驾发陕州。左丞颜真卿请上先谒陵庙,然后还宫,元载不从,真卿怒曰:“朝廷岂堪相公再坏邪!”载由是衔之。
永泰元年 (765年)三月条:
左拾遗洛阳独孤及上疏曰:“陛下召冕等待制以备询问,此五帝盛德也。顷者陛下虽容其直,而不录其言,有容下之名,无听谏之实,遂使谏者稍稍钳口饱食,相招为禄仕,此忠鲠之人所以窃叹,而臣亦耻之。今师兴不息十年矣,人之生产,空于杼轴。拥兵者第馆亘街陌,奴婢厌酒肉,而贫人羸饿就役,剥肤及髓。长安城中白昼椎剽,吏不敢诘,官乱职废,将惰卒暴,百揆隳剌,如沸粥纷麻,民不敢诉于有司,有司不敢闻于陛下,茹毒饮痛,穷而无告。陛下不以此时思所以救之之术,臣实惧焉。今天下惟朔方、陇西有吐蕃、仆固之虞,邠泾、凤翔之兵足以当之矣。自此而往,东洎海,南至番禺,西尽巴、蜀,无鼠窃之盗而兵不为解。倾天下之货,竭天下之谷,以给不用之军,臣不知其故。假令居安思危,自可厄要害之地,俾置屯御,悉休其馀,以粮储屝屦之资充疲人贡赋,岁可减国租之半。陛下岂可持疑于改作,使率土之患日甚一日乎!”上不能用。
不同时、不同地、不同人,但济世之策与杜甫《有感》约略相似 (如休战养民、下罪己诏等),尤其是那股“临危莫爱身”(《奉送严公入朝十韵》)的“折槛” (死谏)精神,更是与老杜一气如虹。王元化释“情志”有云:“情志应该合理地理解作在人的内心中所反映的时代精神。”⑩《有感五首》之美,尚不在议论如何高明,展示了杜甫议政的“大本领”,而更在乎体现了杜甫生平为民请命的“大抱负”,诗人的情志发露了时代的正气!
注释:
① 王道俊《博议》,应为潘柽章《杜诗博议》,而嫁名明代王道俊、宋代杜田等。详见蔡锦芳《〈杜诗博议〉质疑》,《杜甫研究学刊》,1989,第二期。
② 《文选》卷51,贾谊《过秦论》:“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
③ 郑文:《杜诗檠诂》,成都,巴蜀书社,1992,第352页。
④ 《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上册,第562页。
⑤ 陈贻焮:《杜甫评传》中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下引该书只标页码。
⑥ 《宋本杜工部集》保留一些旧注,有些是杜甫自注,有些则不是。除明显标明“介甫云”、“东坡尝云”者外,如卷十一《梅雨》“南京”句下注云:“‘西’一作‘犀’。明皇以成都为南京,犀浦乃属邑”;同卷《野老》“片云何意”下注: “一作‘事’,又云‘行云几行’”;诸如此类,都是注家口吻,非杜自注。至如卷九《忆幼子》题下注: “字骥子,时隔绝在鄜州。”而卷十六《宗武生日》诗后又注云:“宗武小名骥子,曾有诗‘骥子好男儿’。”老杜总不至于连自己儿子的字与小名都混为一谈吧?二者至少有一注非杜自注。又,卷十三《玉台观》同题二首,中间只隔一《滕王亭子》,前一首题下注云:“滕王作”;后一首题下注云:“滕王造”。后注意思明确,谓玉台观为滕王所建造;前注则意思不明:是说此诗为滕王所作,抑此亭子为滕王所造?如后一义,则何必两首题下皆注?只此数例,可明旧注末必皆杜甫自注也。
⑦ 广德元年秋,杜甫又有《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称吐蕃侵扰,“意者报复摩弥青海之役决矣”,似乎认为战端责任在双方,这种判断颇为特殊。
⑧ 息战养民是杜甫大半辈子的心结, 《昼梦》云: “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蚕谷行》云:“焉得铸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等等,不一而足。
⑨ 详〔英〕崔瑞德编《剑桥中国隋唐史》第七章。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
⑩ 王元化: 《思辨随笔》,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第2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