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特夫
杜甫诗歌代表着中国古典诗歌艺术和现实主义传统的巅峰,不仅享誉国内,而且也备受英语世界推崇。迄今270余年的杜诗英译历史中,尽管各类杜诗译本不乏可见,但直到上个世纪,英语世界才开始出现有杜诗英译专集以及杜甫或杜诗英语研究专著。这些英译专集和英语专著含有大量杜诗,不仅成为了杜诗翻译和传播的重要媒介,而且也标志着20世纪杜诗英译高潮的兴起与延续。为了窥其全貌,以下就本时期英语世界杜诗英译专集和专著情况加以梳理解读,当然本文中的英语世界主要指英美两国。
美国诗人、作家昂德伍德 (Edna Worthley Underwood)的代表性杜诗译本为《同谷七歌》(The Book of Seven Songs)和《杜甫:徘徊在神州月光下的吟游者》(Tu Fu:Wanderer and Minstrel under Moons of Cathay),两书都是与中国人朱其璜 (Chi Hwang Chu)合译完成。
《同谷七歌》1928年由 The Mosher Press出版,仅10余页篇幅,译有安史之乱后杜甫寓居同谷县时所作的组诗《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1929年,这些译诗又以“The Book of Seven Songs”为题,收入了《杜甫:徘徊在神州月光下的吟游者》一书。
《杜甫:徘徊在神州月光下的吟游者》1929年仍由The Mosher Press出版,选译有《登高》和《客夜》等300多首杜诗。书末译有两首赠杜诗,一首为李白的《沙丘城下寄杜甫》;另一首作者标为“Tsen Tsan”,应有误,当是高适的《人日寄杜二拾遗》。昂德伍德在30多页的长篇序言中,对杜甫做了细致介绍并专门列举了宋、元和清代等时期国内对杜甫的认识评价。昂德伍德更多是将杜甫置于广阔的中西比较文学或世界文学视域下来加以论述和介绍,这在当时的杜诗译者及译本中非常少见。洪业曾评价此书“完全缺乏任何编排原则,有时同一首诗被冠以不同标题,出现在不同译文中”①。具体有以下译本现象值得关注:一是译文糅合,一些杜甫组诗的译文间无任何分隔标识;二是诗题译名混乱,不同杜诗的英译题名雷同以及一诗多译现象较为普遍,给人以翻译编排和选本杂芜之感;三是误读误译较多,有的甚至令人啼笑皆非,如《春望》之“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句中误译为“挠破头皮”②。
按出版先后之惯例,《同谷七歌》自当是第一本杜诗英译专集。但有一版本细节值得注意,《杜甫:徘徊在神州月光下的吟游者》序言前单独印有这样一句话:“这是世界上第一本在中国之外出版的杜甫作品,同样也是第一本中国诗人的单人诗集”③,似乎更倾向于将《杜甫:徘徊在神州月光下的吟游者》看作是第一本杜诗英译专集,原因可能是《同谷七歌》译诗数量较少且影响有限。此言不确,《杜甫:徘徊在神州月光下的吟游者》绝非“第一本在中国之外出版的杜甫作品”,译成朝鲜文字的《杜诗谚解》 (1481)就比它早440多年。即便专从英译角度,也算不上在中国之外出版的“第一本中国诗人的单人诗集”,因为它至少比1922年小烟薰良(Shigeyoshi Obata)英译的《李白诗集》要晚一些。但昂德伍德这两本杜诗英译专集的出现,标志着以专本形式英译杜诗的开端,同时也奠定了昂德伍德在英语世界作为最早的杜诗专集译者之地位。
美国作家艾斯柯 (Florence Ayscough)的杜甫传第一卷名为《杜甫:一位中国诗人的自传》(Tu Fu:The 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Poet),而第二卷除卷别标识外,还另有题名《一位中国诗人的旅行:杜甫,江湖客》(Travels of a Chinese Poet:Tu Fu,Guest of Rivers and Lakes)。按艾斯柯所言,杜甫传的缘起“始于洛威尔和我想进一步翻译杜甫作品,当时是1921年,我们的汉诗译集《松花笺》正付梓出版,该书只含有14首杜诗”④。艾斯柯的杜甫传记按照杜甫年谱顺序架构和编写,落脚点在杜甫其人而非其诗:“我编此书之目的在于揭示杜甫的个性”⑤。书中除艾斯柯的评述性文字外,英译杜诗成了再现杜甫人生的媒介和素材,对此艾斯柯说:“中国人言及杜甫,认为‘他诗中可以读出国家的历史’,杜甫诗中给出了他个人经历的许多细节,我决定尽可能重构他的《自传》,让他的诗歌来讲述他的故事”⑥。
第一卷《杜甫:一位中国诗人的自传》1929年由Jonathan Cape和Houghton Mifflin Company出版。本卷的序言和介绍部分,艾斯柯不仅论述了她的翻译方法以及典故和中文名拼写等翻译问题,而且还提及了译诗底本以及她的中国老师 (Nung Chu)等。正文分初唐、童年、弱冠和中年等几大部分,涵盖了公元712-759年杜甫的相关经历。若按卷后所附杜诗题录计,共选译有《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等129题杜诗。书后附录包括本卷从《杜诗镜栓》所选杜诗题录、杜甫年谱和主要背景人物参考索引等。此外,艾斯柯的评述中还引译了李白的《戏赠杜甫》、《寻鲁城北范居士失道落苍耳中见范置酒摘苍耳作》等诗歌。
第二卷《一位中国诗人的旅行:杜甫,江湖客》1934年由Jonathan Cape出版。除序言外,还专有一页为第一卷之概要,而书后也附有本卷从《杜诗镜栓》所选杜诗题录。本卷主要涵盖了公元759-770年间杜甫老年和生病时期的经历。相较而言,本卷中艾斯柯的评述性文字要比第一卷少,但译诗数量却明显增多。若按卷后所附杜诗题录计,共选译了《遣兴三首 (其一、二)》(下马古战场)等约327题杜诗,最后所选译的《风疾舟中伏枕抒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也恰好是杜甫生前的绝笔之作。
基于杜诗的“诗史”特质,艾斯柯选译和编排了大量杜甫诗歌,通过诗歌来讲述诗人自己的故事,首开了“以译诗代传”之先河。此外,艾斯柯的杜甫传记含有数量庞大的英译杜诗,时常为后来译者论及,而且还曾被列入供英美中学使用的推荐书目⑦。
美籍华裔学者、史学家洪业 (William Hung)的《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Tu Fu:China’s Greatest Poet)是一部杜甫评传作品,1952年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写作方式与艾斯柯的杜甫传相类似,按杜甫年谱次序编排并大量英译杜诗,书扉页上还摘译有杜甫《偶题》诗行:“文章千古事”。序言和介绍部分,洪业不仅论述了此书之缘起、杜甫在西方的传播情况等,而且还提及了昂德伍德、艾斯柯和查赫等人的杜诗翻译,同时也介绍了自己的翻译方法。正文12章,大都以英译杜甫诗行作为章之标题或题引,涵盖了杜甫的主要人生历程。全书所选374首杜诗,皆以散文释意方式译出,洪业说:“我发现很难将译文套上英语节奏和韵,这样做几乎无法避免中国古语所说的‘削足适履’,因此我只试图传达出杜甫的思想和精神,而不用去担心形式”⑧。
此书原本应含有大量译文注释,但洪业接受了其他学者的建议,将注释单独成书出版,以便照顾不同读者对象。《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的定位主要是英美普通读者,而单独成书的“姊妹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注解卷》(A Supplementary Volume of Notes for Tu Fu:China’s Greatest Poet)面向的则是学者或汉学家。《〈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注解卷》也于1952年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刊行,共133页,注解按《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对应章节和页码进行编排,尤其对选译过同首杜诗的其他一些译者及其译本情况,也加以了专门说明,此注解卷不仅是洪业的杜甫评传之有益补充,也是杜甫研究和杜诗英译研究的重要文献资料。洪业在英语世界被称作一流的杜甫传记作家和评论家⑨,其杜甫评传在英美杜甫研究和杜诗英译领域一直享有崇高声誉。
英国汉学家霍克思 (David Hawkes)的杜诗英译主要见于《杜诗初阶》(A Little Primer of Tu Fu)。该书1967年由Oxford University Press出版,1988年曾由香港Renditions Press再版。
《杜诗初阶》以杜甫其诗而非其人为主,集杜诗介绍、研究和翻译于一体,共选译了《望岳》和《兵车行》等35首杜甫诗歌,按诗歌创作的时间先后而排,以暗示诗人大致的人生轨迹。全书分类解读的论述手法和编排模式体现出了汉学家译者的深厚学识修养与造诣:首先给出一首杜诗汉语原文,且汉语诗行下都标出了汉语拼音;然后是“诗歌与主题”部分,对该诗的背景、题目和主题进行解读;“形式”部分对该诗的格律形式加以了介绍;“解读”(Exegesis)部分对该诗每行都进行了阐释,同时也给出了每个诗行的逐词英译,且原诗行的汉语字数与英译词数相同;最后是“译文”部分的散文释义。书后附有“词汇表”,列出了原诗每个汉字的英语解释,最后还有专有名词索引。在选诗方面,同样都以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为底本,但《杜诗初阶》与宾纳和江亢虎的《群玉山头》所选36首杜诗有所不同,不知何故,《杜诗初阶》只选了35首,未选杜甫《野望》一诗。
此书最值得关注的就是霍克思的杜诗英译思想和策略,这不应简单而片面地归结为散文化译诗,因为霍克思将自己的散文译诗仅看作是一种便于读者学习和理解的“对照版”(cribs):“译文打算作为对照版,并不意味着美或怡人”⑩。纵观全书,针对杜诗音、形、义三个层面,已分别运用了音译求其音、逐词对译求其形和散体译诗求其意等多种翻译补偿策略。实际上,霍克思秉持的分层解读与分类呈现的翻译思想和策略,所折射出的就是对翻译最高理想境界的一种追求,即再现杜诗真实面目的全面忠实观。《诺顿世界名著选》(The Norton Anthology of World Masterpieces,1997)一书,在介绍杜甫时还专门写道“特别推荐霍克思的《杜诗初阶》”11。
美国诗人汉米尔 (Sam Hamill)的英译杜诗较集中见于专译本《对雪:杜甫的视域》(Facing the Snow:Visions of Tu Fu,1988)。该书名乃源于杜诗《对雪》,共选译有《落日》和《遣兴五首 (其一)》(蛰龙三冬卧)等101首杜甫诗歌,书中还附有汉诗书法插图。值得注意的是,为了避免干扰译文阅读并让译诗自己“说话”,本书未象其他许多杜诗译本那样给出译诗注解。此外,1994年汉米尔编译的《午夜之笛:中国爱情与思念诗歌》 (Midnight Flute:Chinese Poems of Love and Longing),选有《游龙门奉先寺》等12首杜诗;2004年汉米尔和西顿 (J.P.Seaton)合编的《禅诗》(The Poetry of Zen)一书选有《游龙门奉先寺》等5首杜诗,这些英译杜诗皆可见于《对雪:杜甫的视域》。
汉米尔非常推崇杜甫,自上世纪70年代开始英译杜甫诗歌,浸淫杜诗达30多年,曾宣称“杜甫所倚重者,我亦重之”12。汉米尔是继王红公之后,具有浓厚“杜甫情节”并长期致力于杜诗英译的又一位美国著名诗人。
美国学者大卫·欣顿(David Hinton)是新一代汉诗英译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曾获美国诗人学会的“兰登翻译奖”以及美国笔会中心的“笔会翻译奖”,其杜诗英译可集中见于《杜甫诗选集》(The Selected Poems of Tu Fu,1989)。此译本中的一些英译杜诗后来还被收录于大卫·欣顿编译的汉诗选集《山居:中国古代自然诗》(Mountain Home:The Wilderness Poetry of Ancient China,2002)和《中国古诗选》(Classical Chinese Poetry:An Anthology,2008)等。
《杜甫诗选集》共选译了《望岳》和《游龙门奉先寺》等180多首杜诗。在前言介绍部分,欣顿主要论述了杜甫诗歌、中国古诗艺术以及翻译原则,同时还明确提出:“在这些译诗中,我首要关注的就是将杜甫再塑造为一个引人注目的英语诗歌声音”13。全书译诗按杜甫不同生活时期,分编为“早期诗歌”、 “长安时期之一”、 “长安时期之二”、 “秦州/同谷时期”、“成都时期”、“夔州时期”和“最后诗篇”7部分。书后不仅附有译诗注解,还有长达18页的杜甫生平介绍,而这篇传记性介绍的相关信息则主要源自洪业的《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另外书后还列出了所选杜诗在宋代郭知达的《九家集注杜诗》和清代杨伦的《杜诗镜栓》两个版本中的索引信息。
美国学者大卫·麦克劳 (David R.Mc Craw)的杜诗英译主要见于《杜甫的南方悲歌》 (Du Fu’s Laments from the South,1992)。《杜甫的南方悲歌》为杜诗研究类专著,主要介绍、翻译、阐述和分析了杜甫流离南方时期所作诗歌。麦克劳认为“现在是杜甫在世界最伟大抒情诗人中占据其应有地位的时候了”14。该书前言围绕如何将中国古典诗美传达给英语读者,侧重论述了麦克劳独特的“三美”译诗观念和实践策略。此外,书前还附有一篇专门介绍中国诗歌、语言艺术以及杜诗的文章。全书分十一章,共译有《卜居》等115首杜甫律诗,而结语部分对杜甫诗歌的思想和语言艺术加以了总结,并就杜诗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以及杜甫和贝多芬之间进行了对比分析。书末还附有所选杜诗在仇兆鳌等注解的杜诗版本中的索引信息。
戴维斯 (A.R.Davis)的《杜甫》(Tu Fu,1971)也是英语世界较有影响的一部杜甫专著,隶属于专门研究世界著名作家的“TWAS”丛书系列。本书杜甫研究和杜诗研究兼而有之,除序言和生平年表外,前3章主要追溯了杜甫不同时期的人生历程,而后4章则围绕杜诗语言艺术和主题等展开论述,最后一章还总结了杜诗的价值与影响。本书共论及和英译了近170题杜甫诗歌,但对一些杜甫长诗仅给出了部分摘译,书后附有所选杜诗在《杜诗引得》中的索引信息等。
美国学者周杉 (Eva Shan Chou)的《再思杜甫:文学成就和文化语境》 (Reconsidering Tu Fu:Literary Greatness and Cultural Context,1995),由美国汉学家海陶玮 (James R.Hightower)作序。该书正文共4章,主要从杜甫文化形象和诗歌艺术层面切入研究,共论及和英译了160多题杜甫诗歌,但主要以一些较简短的杜诗片段摘译居多。若单纯从翻译角度看,可惜戴维斯的《杜甫》和周杉的《再思杜甫:文学成就和文化语境》两书皆很少有关于译诗观念和翻译策略方面的论述。
在20世纪的英语世界,不仅产生了第一部杜诗英译专集和杜甫英语传记,而且还有不少颇具影响力的杜诗专译本和英语研究专著。尤其这些英语专著可谓研杜与译杜并重,无异于一种特殊的杜诗英译本。无论是艾斯柯和洪业“以译诗代传记”的杜甫研究著作,还是杜诗研究类著作,如霍克思的《杜诗初阶》和麦克劳的《杜甫的南方悲歌》等,英译杜诗都成了必不可少的研究手段和素材。若从译者身份看,这些英译专集和专著大都出自“诗人译诗”的英美诗人以及“经院一派”的英美汉学家、学者之手,这两大译者群体在杜诗英译中占据了绝对主力地位。至于20世纪70年代后杜诗英译专集与英语专著的明显增多,更是杜甫诗歌在英语世界传播及持久魅力影响的必然结果。因为篇幅关系,本文仅稍加勾勒且浅尝辄止,唯希作抛砖引玉之用。
注释:
①⑧ William Hung,Tu Fu:China’s Greatest Poet,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2,p.7,pp.12-13.
②③ Edna Worthley Underwood& Chi Hwang Chu,Tu Fu:Wanderer and Minstrel under Moons of Cathay,Portland:The Mosher Press,1929,p.12,p.xx.
④⑤⑥ Florence Ayscough,Tu Fu:The 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Poet(Ⅰ),London:Jonathan Cape,1929,p.9,p.17,p.24.
⑦ Harry A.Domincovich,“Chinese Literature for the English Classroom”, in The English Journal,1943,Vol.32(1),p.24.
⑨ Henry W.Wells,Ancient Poetry from China,Japan,and India,Columbia: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68,p.36.
⑩ David Hawkes,A Little Primer of Tu Fu,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7,p.ix.
11 Maynard Mack(ed.),The Norton Anthology of World Masterpieces(Expanded Edition in One Volume),New York:W.W.Norton& Company,1997,p.834.
12 Sam Hamill,Crossing the Yellow River:Three Hundred Poems from the Chinese,New York:BOA E-ditions,2000,p.33.
13 David Hinton,The Selected Poems of Tu Fu,New York:New DirectionsPublishingCorporation,1989,p.xiv.
14 David R.Mc Craw,Du Fu’s Laments from the South,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2,p.i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