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君左的杜甫研究掇精

2012-12-18 19:46熊飞宇
杜甫研究学刊 2012年3期
关键词:儒教杜诗主义

熊飞宇

易君左 (1899─1972),字家钺,湖南汉寿人,其诗文书画俱臻上乘,堪称大家。在现代文坛上,围绕易君左,曾引起过几场笔讼风波。其特殊的人生经历和艺术实践,使许多研究者望而却步。但时人笔下的易君左,却具有“特殊潇洒的风趣和出言吐语的诗意”①。葛贤宁认为其诗作“显示了庄严,雄俊的自然神姿,与人间公理与正义的呼声”,“足以打破人间生活的窒闷,恢复民族的麻痹”,“复活”“国民垂死的精神”,且“又颇沾染老杜气息,家,国,民众,同为歌吟主体”②。

对于杜甫,易君左充满怀慕和景仰。1939年,他在长歌《谒杜工部草堂》(又名《谒杜子美草堂》)中说:“平生心折唯杜陵,其余纷纷无足称。有如汪洋大海破浪长风乘,又如摩空嵯峨巨岳谁能登?” “先生万古一完人,先生九天一尊神,但有丹心照日月,长留浩气领群伦。”同时,自述“来渝二三月,成书十万言:一写少陵先生居蜀之梗概,再写少陵先生思想之根原。”③前者主要见诸两文:《杜甫居蜀》(《文艺月刊》战时特刊1939年第3卷第1、2期)与《杜甫居蜀第三年》(《精神动员》1941年第2卷第1期)。后者则见于《杜甫今论》 (一名《杜甫及其诗》)和《杜甫的时代精神》,阐明杜诗的精义在于:“国家民族高一切,岂止忠君肝胆热?能以万众之声为其声,能以举国之辙为其辙。反抗割据尊中央,抵抗侵略制胡羌。战斗意志最坚强,垂死宗邦永不忘!”③

易君左的杜甫研究,以《杜甫今论》为代表。 《绪论》是纲领,具体的论述,则分四期连载于《民族诗坛》。后汇辑成书,1940年由重庆独立出版社出版,列入“民族诗坛丛刊”。其主旨是:甲,透视其时代背景、国家环境、社会动态、个性及遗传经验,与其文艺上的成就,以了解杜甫的全部及整个的杜诗,进而估定其价值,坚定我们对杜甫的信念。乙,认识我们当前的大时代,需要一种什么精神,一种什么力量,才能使我们“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因而有发扬光大杜甫思想的必要④。研究分三部展开:一是杜甫的人生观,二是杜甫的政治观,三是杜甫的社会观。今掇其精要,分述如下。

一、革命主义人生观

纵观杜甫的一生,可知其为一真实的革命者。这种革命性,先天的是基于祖先的遗传,后天的是基于家境的穷困。从《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和《壮游》中,可以见出:在杜甫的少年时代,由于祖先的遗传,已伏下革命的根性;由于家境的穷困,已蔚成革命的心情⑤。杜甫时代,土地兼并和农村经济的破产日益剧烈,成为社会叛乱的根本原因。诗人由本身体验到贫民的艰苦生活,目击封建阶级的残暴,自然充当平民的喉舌,以及社会制度的诅咒者⑥。

杜甫革命人生观的坚实根据在于“国家至上主义”⑤。1943年5月,易君左应政治部编审室邀请,参加第二次学术研究会,主讲杜甫及杜诗,指出:杜甫不但是中国而且是世界的革命诗人。之所以成为革命诗人,源于三项条件:革命的根性;动乱的时代;中心的思想⑦。

二、杜甫的思想源流

既然“杜甫是一个真正的革命主义者”,从这一立场出发,首先,杜甫并非一个真正的儒教信徒,可从四点加以说明:一是杜甫虽不是儒教的信徒,但确实受到儒教不少的影响;二是虽受到儒教的影响,但从未受到儒教的束缚;三是非但没有受到束缚,还能大胆冲破儒教业已腐朽的藩篱;四是冲破之后,却能把儒教的真正精神发扬光大。

杜甫所受儒教精神的影响,是指真正的圣君贤相主义,在杜甫的生命线上曾经占据过一点两点;是指传统的伦理观念宗法意识,在杜甫的思想中曾经窜入过三次五次;是指尊王攘夷主义,在杜甫的作品里至少有十篇八篇。不过,杜甫的思想始终自由。其内心,是“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是为广大的民众求解放。值得注意的是,在他的诗中,“安得”的字样比比皆是,而这却不是真正的儒家所敢言者。杜甫的最高信仰在于:毁弃破旧的儒冠,创造新的思想王冠。与此同时,在“大一统主义”之上,提倡“大一尊主义”;在“王道主义”之上,提倡“人道主义”。从“尊王攘夷主义”伸展到“国家至上主义”,从政治上最高的理想扩大到社会上最高的理想。因此,与其说杜甫是一个儒教信徒,不如说是儒家思想的批判者、修正者及发扬光大者。

玄宗时代,各种各派宗教思想开始滋蔓。杜甫的一生,躬逢其盛地卷入这激荡飞扬的最高漩涡,但又超拔其上。杜甫虽有宗教的最高精神,却无宗教的世俗渣滓。不过,老庄基于无为自然的放任主义,这种破坏现实的革命精神,影响到了杜甫。如将孔子盗跖并举,就是始自庄子的放语。其《剑门诗》,也是一派老庄思想。 《写怀》二首,亦有浓郁的道家色彩。杜甫与老庄哲学相同的基点,乃是由于政治社会的反响。

除老庄影响之外,杜甫还有充分的墨家思想。一是兼爱交利的精神。杜甫所抱,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则“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其广大的同情心,是墨家的中心思想,且比墨家更进一步。另一种是苦行节约。杜甫的生活姿态与之完全相同,但指摘却更加无所顾虑,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其苦行精神与劳动习惯,允资楷模⑧。

三、杜甫人生观的四大支点

研究杜甫的艺术,当考察其人生观上的支点。杜甫在纯文艺的立场,虽说是综合主义,但并不能包罗万象,而是抓住人生问题的支点,了解文艺的本质,运用灵妙的技术,集中心力,发而为诗。

支点有四:一是反破灭的求生存。杜甫以“人”的立场,以博爱主义者的心襟,代被剥削或丧失生存权的人求生存,代人类要求生存权。因求生存,故反破灭。二是反侵略的重奋斗。威胁人类生存的魔爪,是侵略主义。对外,杜甫反强权主义,不仅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而且站在民族主义的立场。对内,杜甫也不赞同帝王用英雄主义的方式来穷兵黩武。三是反动乱的尚安定。杜甫认为破坏国家、危害民族、威胁人类生存的又一重点,是地方割据主义。其立场,一是大一统主义;二是反内乱主义。反攻的目标在于社会的安定。于右任指示杜诗精义在于拥护“中央集权”。江絜生《吟边札记》也重揭此旨。正是树立了坚实诚笃的中心思想,杜甫才一方面痛斥割据,暴露军阀的罪恶;另一方面又力尊王室,替天下苍生诉苦,体现出一种公忠勇敢的精神⑥。杜甫对大一统主义的尊奉,在《凤凰台》一诗中,表达最为分明⑨。四是反势利的立气节。杜甫人格的不朽及杜诗的长垂宇宙,砥砺气节是一个主要的基础。

杜甫抓住人生的四大支点,反攻当时的政治制度、军事制度、经济制度、社会制度、文化制度、伦理制度,进而创造文艺上的不朽生命。四者归根结底,即“革命主义的人生观”上的“国家至上主义”⑨。

四、“三吏”“三别”的真意义

《杜甫今论》中,易君左认为《新安吏》,是从一个过路客人和人家的问答,讲述一个未成年的中男被强征当兵的事件。而《无家别》,则叙写一个败兵回到离乱后的家园,不能从事生产,反被官吏压迫⑤。至《杜甫的时代精神》,相关的看法已发生很大的背离。“三吏”“三别”常被后人引作“非战”的铁证,但据易君左研究的结果,这些名篇都是宣传兵役的作品。杜甫虽反对军阀混战,但绝不是“非战”,不仅如此,且极力主张“抗战”。统观上述作品,皆含有最重大、最深远的真含义:《新婚》是教人“轻婚”,《垂老》是教人“不老”,《无家》是教人“有家”,诗题虽然消极,但诗义却很积极。《新安吏》和《石壕吏》虽是兵役问题,却显示抗战胜利必须经过痛苦的过程,希望政府加意改善政治,人民忍痛报效国家;《潼关吏》则纯为讨论战略,以免损伤国本。所以,“三吏”“三别”不但不是“非战”的作品,而且是“抗战”的巨钟⑥。此外,《兵车行》一诗,一般人也持为反战的铁证,究其实,杜甫不过仅反对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对于争取国家统一和民族自卫的战争,却并不反对⑩。杜甫实是一位拥护民族战争的民族诗人⑥。

五、杜诗的艺术技巧

易君左又从文艺理论和技巧方面,估定杜诗的价值。理论上,有写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划分,但并非无法谐调的两橛。方法上,有主观和客观的区别,但也只是一物的两种作用。杜甫是站在写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综合立场,采用主观与客观描写方法的综合技巧,创造革命艺术的大诗人。杜诗的特征在于:一、忠贞纯洁,坚定而不游移;二、深沉浑厚,含蕴而不外露;三、笃朴真实,淡泊而不纤巧;四、清新生动,活跃而不呆滞。读杜诗,当特别注意其中的拙句、率句、狠句、质朴句、生硬句、粗糙句,而这也正是杜诗别具一格之处⑦。

以“三吏”和“三别”而论,在技巧上,每篇都各尽其妙。“新婚别”是妇语夫,以譬起,以譬结;《垂老别》是夫语妇,直起直结;《无家别》是自语,以追述起,以点题结。《三吏》都是夹叙述于问答之中,而每篇又各有变化。又如《兵车行》,诗中的“君不闻”和“君不见”两段安排最好,“闻”字和“见”字绝难互相调动。再如对《北征》的解读。易君左认为这篇五古的杰作,最精彩处并非如一般人所说在中段,而在首尾。开头两句“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即为春秋笔法;尤其“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两句,堪为全诗灵魂。全诗一气呵成,包含许多拙句,也可说明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并不是在辞藻上苦费推敲⑩。

六、李杜的优劣比较

李白、杜甫并称,意谓杜甫之才并不逊于李白。姚素昉把李白的诗比作一把野火,把杜甫的诗比作烘炉里的烈焰⑩。在易君左看来,李杜优劣的判分,不在天才和技巧的上下,而是由于思想的不同。较之李白,杜甫是更富爱国思想的民族诗人⑩。首先,就人格主义上的价值,杜甫作品实超李白之上。李白的志愿,如其《上韩荆州书》所说,是“遍干诸侯”,以求“脱颖而出”。杜甫的结交,虽大都也是朝野知名人士,却是出于纯粹的友谊,基于道义的结合或政见的相同,不含干谒的意味。从李杜的友情,也可证实杜甫的人格:反势利,重道义,立气节⑨。其次,以安史之乱观之,二者的表现也截然不同。李诗除在《上皇西巡南京歌》之一、四两首中,略微反映时代的乱离及个人的国家观念,其他完全是歌颂的美文;而在杜诗中,却无处不见社会的动态及个人忠君爱国的热忱。如李诗《猛虎行》,技巧虽好,但寓有败北主义的思想和怨天尤人的意识,返观杜诗《北征》,则充满对唐代中兴的热望和眷念祖国的真诚⑩。但表现此心者,不纯在技术,而在品性与情感。李白无中心思想,故终不如杜甫⑥。

易君左的杜甫研究,与“抗战建国”的时代语境密切关联,因此尽力标举杜甫的最高信仰,即“国家至上主义”,以“国家至上主义”奠定生命的基石,以“国家至上主义”树立创造的信仰,其中不乏真知灼见,至今犹可借鉴。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讲,易君左论杜,还谈不上客观的研究,更多的是因势利导的政治性解读。之所以题名“今论”与“时代精神”,足以说明其强烈的当下性和即时性,个中的现实指向一目了然,故易君左的论点,前后抵牾者并不少见,如对“三吏”“三别”的解读。另一方面,则是借题发挥,刻意比附。如他认为,杜甫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八表同昏,找不着“国家”的天下,但杜甫就是要从这昏沉的云雾里拨出青天白日,替人生寻到一条光明而有意义的道路;个人、团体、党派、阶级、宗教、学派,都应竭诚拥护整个的国家利益⑧。这与其说是杜甫的观点,不如说是易君左自己的看法。

注释:

① 马治奎.我所知的易君左〔J〕.西北风,1936(6).

② 葛贤宁.诗人易君左〔J〕.西北风,1936(4).

③ 易君左.入蜀三歌·谒杜工部草堂〔J〕.新四川月刊,1939(1).

④ 易君左.杜甫今论·绪论〔J〕.民族诗坛,1939(6).

⑤ 易君左.杜甫今论〔J〕.民族诗坛,1939(2).

⑥ 易君左.杜甫的时代精神〔J〕.时代精神,1942(1).

⑦ 杜裔.易君左先生论杜甫及其诗 (上)〔J〕.政工周报,1943(9).

⑧ 易君左.杜甫今论 (二)〔J〕.民族诗坛,1939(3).

⑨ 易君左.杜甫今论 (四)〔J〕.民族诗坛,1939(5).

⑩ 杜裔.易君左先生论杜甫及其诗 (下)〔J〕.政工周报,194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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