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晨寅
(作者系漳州师院闽台文化研究所兼职副研究员、漳州城市职业学院黄道周研究室副教授)
《榕坛问业》是明末大儒黄道周(1585~1646)的学术代表作,共十八卷(也称十八期),内容包括了黄道周在崇祯七年 (1634) 到崇祯八年 (1635) 间于漳州郡城芝山榕坛历次讲问的记录 (卷一至卷十六,其中卷十一在王家园),崇祯九年(1636)在漳浦时对弟子书面提问的回答(卷十七)及请弟子代答蒋德璟之问难 (卷十八)。据庄起俦 《年谱》所载,崇祯七年夏五月,“先生始即漳郡紫阳学堂为讲舍,定于四仲之月,雅集课艺,因文证圣,并分纸一张,随所疑难,先经后传,先籍后史,自近溪、敬斋而上,周、程、罗、李而下,不妨兼举,以印身心。久之,先生自次所条答,为 《榕坛问业》以行世。”(见载于清陈寿祺编 《明漳浦黄忠端公全集》卷首,以下简称 《黄漳浦集》)[1]其时黄道周年届五十,历经坎坷,思想日益成熟,如其于卷三所述“某自生世五十年,未曾与物抵牾”,《榕坛问业》正是体现其学术、思想的代表作。《四库全书》“提要”称:“书内所论凡天文、地志、经史、百家之说,无不随问阐发,不尽作性命空谈,盖由其博洽精研,靡所不究,故能有叩必竭,响应不穷,虽词意间涉深奥,而指归可识,不同于禅门机括,幻窅无归。明人语录每以陈因迂腐为博学之士所轻,道周此编可以一雪斯诮矣。”[2]P272对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容肇祖 《明代思想史》[3]、侯外庐《宋明理学史》[4]、陈来 《黄道周的生平与思想》[5]等论著皆主要依据 《榕坛问业》来评论黄道周的思想。目前 《榕坛问业》未有点校本面世,笔者依据目力所及的几种主要版本对 《榕坛问业》卷八进行了点校,并书此札记,对其版本、内容等略作阐述,以就正于方家。
1、《黄石斋先生 〈榕坛问业〉 真迹 (第八期)》(以下简称 “真迹本”): 这是 《榕坛问业》十八期中惟一存世的一期黄道周手稿,可谓弥足珍贵。笔者所据为商务印书馆1936年影印铁琴铜剑楼藏本。据书后藏书家瞿启甲题识,此 “真迹本”缺卷尾三百六十余字。
2、文渊阁 《四库全书》本 (以下简称“四库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 《四库全书》子部·儒家类有 《榕坛问业》十八卷,其底本据 《四库总目》著录为 “福建巡抚采进本”,版别不详。其内容规模按黄道周崇祯九年所作 《与洪尊光编修业问业书》称:“榕坛姓氏末行宜补云:‘计问业三百六十五条,十二万一千七百二十四字。’”(见 《黄漳浦集》)卷十八)而经笔者统计,其中第八期约9700字。
3、黄宗羲 《明儒学案》选录本 (以下简称 “学案本”):《明儒学案卷五十六·诸儒学案下四·忠烈黄石斋先生道周》附有《榕坛问业》,据笔者统计共约有13000字,其中第八期内容约1200字,故为节录无疑。笔者所据为中华书局2008年沈芝盈点校(修订)本。
据侯真平 《黄道周纪年著述书画考》,黄道周 《榕坛问业》版本共有八种,今存世本有五种,其中就包括以上三种 (另外两种一是清康熙十九年 (1680)初刊、道光五年 (1825)增补的范鄗鼎 《广理学备考·黄幼玄集》中所载,侯真平先生认为可能是以 《明儒学案》为底本而摘录之;另一种是清乾隆十五年 (1750)郭文焰刊本,底本不详)[6]P544-547。由于 “真迹本”缺三百六十余字 (据笔者统计为362字),“学案本”仅为节录本,故笔者即以 “四库本”为底本,以前二者为参校本对 《榕坛问业》卷八进行点校。
《榕坛问业》各期皆由弟子提问、黄道周作答,内容包罗万象,但还是各有主题的。黄道周弟子洪思在黄道周殉节后编辑《黄子文集》时,对黄道周讲学、问业类的内容也作了收集、编纂,共有二十九篇,并一一题以篇名,其中就包括了 《榕坛问业》十八篇。《黄子文集》已佚,但在 《黄漳浦集》中保存有洪思的 《黄子文集目录·黄子讲问》,其中标名为 《格致篇》、《中和篇》、《愤乐篇》、《博约篇》、《斯道篇》、《洪子篇》、《知性篇》、《纸上篇》、《好学篇》、《为邦篇》、《天下篇》、《正心篇》、《管仲篇》、《郑公篇》、《修己篇》、《知止篇》、《蒋公篇》、《看松篇》十八篇,当即对应 《榕坛问业》十八卷。而 《纸上篇》即第八卷,据洪思题识:“乙亥榕坛曰 《纸上篇》,言今之人皆读书,徒为文艺所苦,夫子忧焉,因及于考亭、子静之辨与 《易》象、《春秋》、《礼》之文。”所述基本上概括了本卷的主要内容。据笔者细绎,本卷可分为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1、此讲发端即对学者的三种弊端——“溺于文辞、牵于训诂、惑于异端”中的前两者进行探讨 (“惑于异端”之弊于此前数卷中亦有论述)。黄道周主张学者应先立志定向,并如杨时之弟子张九成一样读书,做到 “默诵六经,通其奥旨”,从而超越“纸上之语”而归于 “圣人之道”(此应即《纸上篇》题名之由来)。
2、以大部分的篇幅对 《论语》中的一些章节进行讨论:由 《先进》中的 “屡空货殖”章谈格物、物格,兼及儒、释两家“空”观之辨与朱陆 “尊德性”、“道问学”之异同;由 《述而》中的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章而谈为学之次第;由《子罕》中的 “达巷”章谈君子之成名;由《颜渊》中的 “克己复礼”章谈尽礼、归仁。
3、 论 《周易》 之 《恒》 卦, 兼及《易》象、历数,并推算 “圣贤统绪”之世数;以 《孟子》旁证 《周易·说卦传》“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之 “圣贤奥诣”。
4、 据 《礼记·王制》(及孔颖达 《正义》), 引 《礼纬》、《春秋》 等, 辨析禘、 祫之礼。综观 《榕坛问业》全书可知,榕坛历次讲问乃以 《四书》为主要内容,如第一期以 “格物致知” 为第一要义 (《大学》)、第二期以 “克伐怨欲”章为首义(《论语·宪问》)、 第三期以 “抑为之不厌”(《论语·述而》)、“合外内之道”(《中庸》)为课义,等等,应该说是适应当时士人参加科举考试需要的。但黄道周并非主讲八股制义之学,而是借圣贤之言倡扬道德修养,以求穷理尽性而至圣人之道;同时也多谈论、阐发 “五经”,杂引 《左传》、 《国语》、《史记》、《汉书》等经史典籍及诸子著作,一再强调多读书,则是对当时空疏学风的补偏救弊,亦可见其融通朱、陆之学术取向及其学问之博洽。而卷八可视为《榕坛问业》全书之具体而微者。
同时,本卷也可看作是对榕坛前面七期讲问的阶段性总结,有承上启下之功用。主持本次讲会的弟子林非著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自有问业以来,发明大义,实开胸次,然问者仅资闻见,不无塞责,即能谈论,如何实践得去?”黄道周即刻回答:“是某错了。如何七八会来都无实指,竟落空谈?”可见榕坛师生并不愿空谈心性,而是重视实学;我们发现,以下榕坛各期讲问即加大了对当时政治、军事、财用等问题的探讨力度,如卷十主论 “为邦之道”,卷十二探讨 “驭将要法”、“战守之方”,卷十三探讨如何使 “民不告病、国有余财”等等,可以看出黄道周的讲学包涵着明确的经世济民的思想。联系此前天启五年 (1625)的禁讲学毁书院活动、当时崇祯皇帝对于 “朋党”的极度敏感、以及国家内忧外患的时代背景,可以说,黄道周的榕坛讲学在当时具有特殊的意义。
在点校过程中,笔者有如下浅见:1、由于 “真迹本”可谓最早的版本,黄道周在手书过程中难免有一些笔误与未及润色之处,因此从总体上来看,经过官方编辑、校勘过的 “四库本”的错误之处明显要少于 “真迹本”。 如 “四库本” 的 “劳攘”、“祸亦不至”、“掇拾”、“荡涤邪秽”,“真迹本”分别作 “劳嚷”、“祸亦不立”、“啜拾”、“大敌邪秽”,显误 (可参见文后所附校勘表)。同时,“真迹本”有五处可有可无的文字被“四库本”删除;有三处文字之异同尚待进一步考证。
2、另外,也存在着上述二本皆误的情况,如黄道周述曰:“吾乡初年为词赋追琢之文,三山最盛,陈述古起而非之,为知天尽性之说,与陈烈、周希孟、赵穆三人唱明,闻者诽笑,久之渐为信化矣。”本句中,“赵穆”显系 “郑穆”之笔误。陈襄(字述古)、郑穆、周希孟、陈烈为宋初“闽中四先生”。又如道周弟子王千里问及《恒》()卦曰:“且如初、五两贞,并以得凶,六三一爻又以得吝,则 ‘无恒之羞’,其义云何?” 其中 “六三” 当为 “九三”,《恒》九三爻辞云:“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贞吝。”故云 “得吝”。
3、由于是节录,“学案本”只有七处地方与上述二本存在差异,其中有两处地方以二本为佳,一处为概括之语,其余则属两可。当然,《明儒学案》本身亦有多种版本,其中节录的 《榕坛问业》所据之底本,笔者不详。据沈芝盈先生 “再版前言”称,此 “修订本”参考了朱鸿林 《明儒学案点校释误》一书的研究成果,朱氏据诸家文集及碑文等对原点校本中的讹误作了校正,“修订本”中 《榕坛问业》即引用了一条朱氏的意见,然为卷十之内容。
综上所述,笔者以为,作为黄道周乃至当时学术界的代表作,《榕坛问业》值得进一步校理、研究;上述各种版本可以互为补充,共同形成一个较好的文本,为研究者提供便利。
注释:
[1]黄道周著、陈寿祺编:《明漳浦黄忠端公全集》,道光十年刊本。
[2]黄道周:《榕坛问业》,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儒家类,第71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3]容肇祖:《明代思想史》,上海:开明书店,1944。
[4]侯外庐:《宋明理学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5]陈来:《黄道周的生平与思想》,国学研究,2003年第10辑。
[6]侯真平:《黄道周纪年著述书画考》,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5。
附:《榕坛问业》卷八校勘表
(本表自上而下按文中先后出现顺序编排,括号内为其上下文相关文字,以便理解,具体内容可参见笔者之点校本)